兩淮巡鹽禦史李汝華,乃河南歸德府睢州人士,是袁可立的同鄉。


    袁可立未拜入林延潮門下時,曾問學於李汝華。


    萬曆八年,李汝華以三甲二百二十七名得中進士,與林延潮一並金榜題名。


    當時三元及第的林延潮為眾同年們所仰望,後來林延潮為歸德同知,知府時,知道李汝華為官清廉,兩袖清風,以至於他老家父母年紀老邁,卻經常缺衣少食。


    於是林延潮多次派人睢州探視李汝華父母,並贈糧贈衣,並且還給他的兄長在縣衙門裏謀了一份輕鬆的差事。


    這對於林延潮而言不過隨手之勞,況且若是林延潮身在這個位子上,若不出手照顧,反而會被官場上的同僚被背後說道。


    但李汝華因此對林延潮十分感激,林延潮到京為官後,他有上門感謝。但林延潮回京時,已經是翰林學士,後來又升任禮部侍郎,二人身份懸殊太大。


    李汝華若是太過於表示,則有些阿諛了,所以他將此情一直放在心底。


    而對林延潮而言,他對李汝華十分佩服,因為李汝華是沈鯉的同鄉,又是申時行的門生,夾在兩位彼此看不順眼的大佬間,卻能夠得到兩位大佬同時的賞識,這不是一件人人都可以辦到的事。


    外人以為李汝華所憑是不附不阿這幾個字,其實不僅僅如此,林延潮在申時行麵前時,就數次聽到他稱讚過李汝華的敢於任事,而且為官的兢兢業業,以及不取一毫。


    換句話來說,要不是如此,李汝華早被官場邊緣化了,哪裏有資格升任兩淮巡鹽禦史。


    因為申時行的關係,林延潮對李汝華也是高看一眼,林延潮與他相交沒有擺架子,二人私交不錯。


    後來李汝華擔任兩淮巡鹽禦史,林延潮還是為他高興的,兩淮巡鹽禦史監督兩淮鹽政,權力極大。若是沒有顧忌,扔掉節操一心撈錢,那麽月薪過萬不是夢,走上人生巔峰也是分分鍾的事。


    但是李汝華剛來揚州,就抓了人,可見人家不是來撈錢的,就是來搞事的。


    林延潮在按院的門前等候,正巧一名鹽商也在衙門口。


    這位鹽商一身綾羅綢緞,看還沒有到梅家富而不露的地步,大概是有錢都穿在身上的級別。


    對方一見林延潮未至即先滿臉堆笑道:“這位兄台,也是來巡鹽衙門辦事的嗎?看兄台甚是麵生,不知哪裏人士?”


    看著對方一臉市儈樣子,林延潮哪裏會將這樣的商人看在眼底,淡淡地笑了笑就不說話了。


    對方被林延潮的無視視若不見,反而自報家門道:“小人姓吳,揚州的朋友都叫我吳胖子,別看我現在瘦,但是我年輕時候胖。你要問我為什麽瘦了,唉,還不是這鹽引鬧的事。”


    “我吳胖子在巡鹽衙門一個月了,唉,這都什麽事,朝廷積欠我爺爺三百張鹽引,到了我爹手上積虧五百張,到了我手上一千張,這鹽引居然還成了傳家寶了。我倒是來衙門問問,朝廷什麽時候把這積引兌現了,再不兌我吳胖子就真成為吳瘦子了。”


    林延潮聞言眉頭微微一皺,正要問話。


    這時候但見鹽道衙門的中門大開。


    但見李汝華三步並著兩步趕出來,林延潮笑了笑,走上台階當即道:“茂夫兄許久不見了。”


    李汝華正要施禮參見,卻看見台階下站著一個油頭滿麵的商人,張著嘴巴看著這裏。


    李汝華是一個行事很有分寸的人,沒有說破林延潮的身份,而是當即請他進了衙門,同時給身旁的隨員使了個眼色。


    吳胖子看著林延潮被一名官員迎進衙門後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完全是一臉懵逼的樣子。


    不久就看見一名四十多歲的公人走下台階,溫和地笑著道:“這位兄台不知來衙門何事?與方才那位先生是如何相識的?”


    這人態度雖是謙和,但隱露鋒芒,吳胖子一看就知這樣的人,就是衙門裏殺人不見血,笑裏藏刀的公人,得罪了這樣的人,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當即吳胖子不敢有絲毫隱瞞地,說自己鹽引被鹽運司那從爺爺輩賴起,現在到了一千張。


    他這幾年生意出了問題,錢周轉不過來,於是天天往鹽運衙門要兌現鹽引,人家就是不幹,故而走投無路了來巡鹽衙門看看有沒有機會。


    至於與林延潮不過是順路碰見而已,然後說了自己的事。


    那人對前麵的話,絲毫不關心,聽聞他與林延潮不過順路碰見,當即溫和道:“你既要兌現這一千鹽引,我給你寫個條子就是。”


    那商人頓時睜大了眼睛,自己祖孫三代吃了快一百年閉門羹也兌不來的鹽引,居然被今日就辦妥了。他左思右想也是捉摸不透,這是怎麽回事,太陽怎麽從西邊出來了?


    “一千張?憑著條子。”


    “恩,一張不少,你們拿著這條子和鹽引在兩淮任何的鹽場都能兌鹽。正是有你們吳家這樣的商人數代開中,為國輸邊,才有今日之太平天下。朝廷是不虧待你們的。而我們巡鹽衙門的李巡按,也是一心為民做主的好官。你收下這條子吧。”這人一邊說一邊攥著條子看向對方。


    吳胖子哽咽地道:“這位大哥此恩此德,我吳胖子真是一輩子報答不盡,讓我給你磕個頭!”


    “誒,不敢當。要謝你當謝李巡按才是。”


    對方這才爽快地給了對方條子,然後又補了一句:“若還有其他的事,盡管來巡鹽衙門就是。對了,在下姓沈。”


    對方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而此時此刻,討薪成功的吳胖子拿著條子已是泣不成聲,仰天淚作兩行。


    卻說李汝華請林延潮至客廳裏,按察僉事莫仰之也是前來拜見。


    三人入座一陣寒暄。


    “部堂大人致仕回鄉到了揚州,怎麽不早說一聲,如此我們揚州官場上下也早作迎接,為部堂大人接風洗塵。”莫仰之開口恭維道。


    林延潮笑著道:“就是迎來送往太過鋪張,故而才舍了驛路,輕車簡從回鄉,這一次路過揚州,想起茂夫兄在這裏任官,就來看一看老友。”


    李汝華聽了真是與有榮焉,莫仰之反複看了李汝華兩眼心想,林部堂乃元輔的心腹,他如此看重李汝華,看來元輔對他這位門生也著實器重。當然也可能二人本就是同年的緣故。


    李汝華當即道:“蒙部堂大人特來此看望在下,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在下這就吩咐下去,不許人泄露了部堂大人的行蹤。”


    莫仰之也是恭維道:“部堂大人高風亮節,真是我等為官的楷模啊。”


    林延潮笑了笑也不再謙虛,而是道:“揚州可是好地方,兩位大人能在此為官一任,真是好福氣啊。”


    李汝華道:“部堂大人所言甚是,不過揚州雖好,但在下在揚州做官,也是坐在火爐上烤啊。”


    李汝華這麽說,是想打聽林延潮是否已知道他整治牙行的事。


    林延潮訝道:“茂夫兄,這個位子比古時揚州刺史也是不遑多讓,又何出此言呢?”


    李汝華歎道:“部堂大人,實不相瞞兩淮鹽法敗壞,朝廷積欠的鹽引,在不開中下,可供揚州商人四年之用。”


    “若是停了開中,邊軍將無糧可用,若是不停開中,那麽積引恐怕沒有銷完的一日。在下實在是左右為難,今日部堂大人來此,在下還請部堂大人不吝賜教。”


    莫仰之也是道:“部堂大人乃朝廷棟梁,當年在三年歸德,一府大治,至今乃官場上的佳話,今日還請部堂大人為我們指點迷津啊。”


    林延潮點點頭道:“鹽法之事,當時我京師時即有所聽聞,聽茂夫這麽說,沒料到竟敗壞到這個地步。”


    “但是我已是致仕,不在其位也是不好貿然幹涉地方政務,今日來看望茂夫兄後就坐船返鄉,其實兩淮鹽政以兩位之才,不會沒有解決的辦法的。”


    二人再三相問,林延潮推了一陣,然後道:“茂夫盡管放手而為,若真是沒辦法,我寫信在恩師麵前替你說話就是。”


    有了林延潮這句話,李汝華當即大喜,莫仰之也是鬆了口氣。


    不過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數,李汝華畢竟沒有將他抓了牙行商人熊啟昌的事與自己交代,看來並不那麽願意讓自己插手。


    當即李汝華就請林延潮在衙門驛館裏小住,林延潮也是答允了。


    晚上設宴款待,又是一番景象。


    到了次日,林延潮剛剛起床洗漱,即聽到外麵傳來吵雜之聲。


    林延潮心底有數,剛走出驛館就見李汝華麵帶怒色地趕來。


    聽他一說才知道今日早上有數百名商人將巡鹽衙門包圍了。於是李汝華趕緊來請教林延潮。


    李汝華當即說了來龍去脈,原來揚州有十家牙行,分別是梁頭行,河工行,供應官銀行,催收公費行,整酒行,親紙行,填寫引皮行,桅封行,盤堆行,報解捆行。


    李汝華一到任後即抓了商人熊啟昌,此人經營著梁頭行,河工行,還揚州牙行裏很有勢力。


    熊啟昌被抓後,李汝華本是等著牙行上門來懇求自己,哪裏料到這十家牙行連先禮後兵都沒有,而是同時罷工,還組織人手一並來巡鹽衙門要求放人。


    李汝華當然很生氣,堂堂巡鹽禦史的威嚴豈容冒犯,在揚州就算是兩淮鹽運使,揚州知府都要看他的臉色。


    而且他認為牙行不過是小角色,屬於兩淮鹽業這條利益鏈裏最弱的一環。他們借助為官府代辦的權利,從鹽商身上盤剝,屬於兩邊都不待見的那一等。


    現在他們竟然用罷工來反對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李汝華與林延潮解釋了一番,然後道:“這一次令部堂大人受驚,實在是在下的責任,眼下那些刁民聚集在外,如何處置還請部堂大人示下。”


    林延潮當即道:“誒,我隻是路經此地,此事茂夫你自己主張就是,不必顧念我。”


    李汝華點了點頭,他胸有成竹,在他看來收拾牙行,自己就能對付。若讓林延潮幫忙,那麽欠下的人情實在太大,自己是很難還得起的。


    所以他前來請教林延潮隻是出於一等尊敬。


    當即李汝華道:“既是如此,在下就讓揚州府派官兵來,部堂大人,以為如何?”


    林延潮見李汝華很是惱怒,看來是要硬肛,當即提醒了一句道:“牙行這一次鬧事,必定有後手,茂夫要小心啊。”


    李汝華當即道:“洪武初年時,太祖有令天下府州縣鎮店去處,不許有官牙,私牙,若有自稱官牙,私牙者,判遷徙化外。而後雖此製放開,允許民間持官府印信開設牙行,但這十間牙行鹽道上下從為承認過,他們今日敢鬧事,正好給了在下口實,從今以後楊走不會再有一間牙行。”


    林延潮聞言不由踱步。


    十間牙行也不能說全然違法,比如封引親紙行,就是專門為鹽商印刷鹽引交給鹽運使司,一張鹽引印刷在三文錢如此。


    填寫引皮行,所謂的引皮,就是鹽商上交批驗所每一百張鹽引裏要附一份引皮,引皮裏要寫上支商,地主,上下河經濟,報名填數等等。


    而這些都是鹽商船隻過往時要向鹽道衙門經辦的手續。


    這本來是衙門辦理的,但後來這些手續都被牙行包辦,牙行借著這些名義向過往鹽商船隻收錢,到了最後兩淮所產的每一包鹽,牙行都要抽一筆錢,這些錢雖然不多,但最後都算在老百姓買到的鹽上。


    李汝華要革除牙行,當然是利商利民之舉,可是要革除牙行的聲音,朝廷是從嘉靖一直喊到現在,最後都是不了了之。李汝華想要一朝成功,恐怕有些難了。


    但無論如何說,如此敢於任事也是令林延潮佩服,至少人家是真的要辦一些利國利民的事。


    當即林延潮也不再說,然後李汝華當即動手了,首先他要聯絡揚州鹽商一並對付牙行。至於官府,在他看來揚州地方無人敢違抗他的意思。而且牙行的權利當初既然是官府給的,那麽收回去也隻是一句話的事。


    但是李汝華卻沒有料到,率先捅自己一刀的正是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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