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陸續呈上酒桌。


    鄭老夫人喝了幾杯就起身更衣,林高著,林延潮起身相送。鄭氏走後飯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今日林家還請了評講班,儒林班來。


    儒林班就唱儒林戲,而評講班,就是福州地方的評彈。


    蘇州評彈是用吳語,以琵琶彈唱。而福州的評講,就是主講人拿著一隻銅鈸,一塊醒木,一把紙扇用本地方言說唱,老百姓對此很是喜歡。


    知道今日水謝裏有儒林戲以及評講演出,女眷與孩童們早坐不住了,等到鄭夫人離席就一並請求去聽評戲。


    林如楚,林高著,二人笑了笑就答允了。


    不久水謝裏傳來銅鈸響以及戲鼓聲,隨著眾人此起彼伏地叫好,大伯三叔都是一臉羨慕,這才是官宦人家祭祖過年的熱鬧樣子嘛。


    至於其他年輕子侄哪裏肯走,他們實不會錯過任何與林延潮這位三品部堂接洽的機會,與林延潮談幾句話,就算不能得到他的賞識,也要留下一個印象,至少混個臉熟嘛。


    林如楚看著兩桌十幾個年輕子侄,心想自家能有林慎一人能入對方青眼已是相當不錯了。


    林如楚有些釋然,自己父親雖說還有些門生故吏,但官場上人走茶涼不一定能指望得上。自己除服後將來也是要回到官場上的,到時候肯定是要仰仗林延潮的。以林延潮的前程而言,將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能入閣拜相。隻要他坐鎮在此,水西林家就可以延續輝煌了,說不定將來林家還能再出一兩個俊傑,有林延潮照拂那時又可一振家聲了。


    於是林如楚將考慮許久的一件事向林高著道出:“延潮賢侄既得中三元,天子在城中登瀛坊修了一座三元牌坊來誇耀科名,鄉人們無不羨慕。這一次我丁憂後聽聞家裏那些老人家也商議在本鄉為賢侄再建一狀元牌坊好錦上添花,不知叔父可否答允?”


    聞言大伯,三叔二人都是大喜,這可是一件顏麵有光的事,他都是一臉殷切地望向林高著。


    林高著看了林延潮一眼則道了一句:“此乃吾孫之幸,不過洪塘已有一座狀元牌坊,再建一座會不會太繁?”


    林如楚笑了笑,一旁其子林慎開口道:“叔公多慮了,兄長三元及第何等榮耀,就是再建十座也不為過。”


    聞言眾人都是笑了。


    林如楚笑了笑道:“叔父,古代大姓有郡望,郡望之後同姓各宗之間有堂號,之所以要如此分,乃本而達之支,則大宗小宗支派以分,故繼之以宗支明圖支分而世遠係繁不可以不序。”


    “而賢侄三元及第,天下讀書人無不仰之。若是在我們水西建一牌坊,天下讀書人無不知道賢侄是出自我們水西林家,如此我等皆是顏麵有光,也可告慰列祖列宗了,所以還請叔父可以答允。”


    林高著聞言道:“既是這麽說,若是再推辭就是不恭了,老朽代延潮多謝了。”


    聽此一言,一桌的人都是皆大歡喜。


    林延潮見林高著,大伯,三叔如此高興,也是笑了笑。


    林延潮又飲了幾杯酒,以不勝酒力為由離席。林延潮走到門外自是去找妻兒。


    到了水榭附近,但見水謝臨著一座二十餘畝的大湖,臨湖駁岸而出的亭子裏一名說書人在唱著講評,而儒林班在另一處歇息。


    對著水榭三麵都是搭了樓閣,樓閣裏拉起了竹簾,顯是供女眷孩童看戲用的,而閣樓下的圍欄裏則是站滿了人。


    聽林家的下人說自己的妻兒都在樓上雅間看戲,林延潮也就不急著上去。


    何況林家眾鄉鄰們都是全神貫注地圍著聽評話,一時無人注意自己,林延潮就更不著急了。


    這些人都是林家的族親,從祠堂裏吃了飯後散了出來,就到此處來聽戲。


    若是平常場合,他們早避著自己了,也不容易見著。但到了這聽評講的時候,大家倒是隨意站著,哪管你是官員,還是百姓。


    林延潮此刻不由想起周朝禮樂製度,這道理也是一樣,禮分尊卑,樂以和同。


    放在看戲的時候也是一樣,官員也看老百姓也看,在這一刻大家都是平等,上下同樂,這叫樂同禮異。


    林延潮離鄉這麽多年,也是許久沒聽過評話了,此刻也是樂得雙手負後立在一旁聽著,聽到妙處還鼓掌喝幾句彩來。


    還是人多看戲有意思,一個人在家看戲就很沒勁了。


    就在這時聽聞一旁有幾個人打鬧,但見幾個少年圍著推搡一個少年起來。


    一旁大人隻顧著看戲,無暇來管。


    林延潮見了眉頭皺了皺,聽了那些少年們鬧幾句,你不是我們林家的宗親,來這裏趁戲作什麽?


    是啊,還是與你爹爹回洪塘賣餅去吧。


    說著就是一連串奚落的笑聲,而那個少年被對方按在樓閣的朱漆木墩下,滿臉漲得通紅,卻是一言不發,神情上既有幾分倔強,又有幾分害怕。


    聽到洪塘兩個字,林延潮就已覺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觀下去了,當即走到幾個少年旁邊輕咳了一聲。


    但見一名大人走來,幾名少年放開了對方,而被圍攻的少年當即欲走,卻又被拉住。


    “慢著!”林延潮出聲了。


    幾個少年見了林延潮一副生人的麵孔,不知說什麽同時又有些懷疑。


    林延潮笑了笑溫言問道:“你們為什麽打架?”


    一名少年指著對方道:“他不是我們水西人,鬼鬼祟祟進我們村不知道幹什麽?”


    那少年聞言也不解釋,就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裏。


    林延潮聞言故作不知道:“哦?那可了不得,這多虧了你們了,否則讓歹人進來真不知如何是好。”


    幾名少年聞了大人誇獎當即喜上眉梢。而那少年垂著頭仍是一聲不吭。


    林延潮點點頭道:“既是如此,你們將他看在這裏,我去叫人來,拿他就官就是。”


    一名少年趕緊道:“不用不用,打他一頓就好了,就不要報官了。”


    林延潮道:“那可不行,若是村裏短了什麽財物誰知道,何況他不知底細,還是見官比較妥當。”


    聽聞要見官事情就鬧大了,一名少年趕緊道:“我認識,我認識,他姓曹,是洪塘人,他爹是賣餅的,這一次隨他爹到我們村來賣餅。方才……方才我忘了說。”


    林延潮點點頭道:“原來如此,誤會解開了就好。”


    就在這時候,林慎帶著兩名下人來到這裏向林延潮問道:“敢問兄長出了什麽事嗎?”


    幾名少年看了林慎一眼,都是十分的畏懼。


    林延潮看了他們一眼笑了笑道:“無妨,就是一場誤會,讓他們走吧。”


    幾名少年當即離去,那少年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向對方笑了笑道:“無須客氣,我也是洪塘人,說來是同鄉。”


    那少年對著林延潮作揖道:“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方才狀元公替小人解圍。”


    林延潮訝道:“哦?你認得我,那方才為何不早開口找我幫忙?”


    那少年垂下了頭,低聲地道:“小人經常隨我爹到水西賣餅的,故而他們經常欺負我家。若是剛才實說了,他們顏麵無光,以後在心底計較起來,我爹就很難在水西賣餅了。”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倒是一位孝子了。”


    那少年當即道:“回狀元公的話,也並非全然如此,我爹賣不出餅,家中沒有生計,小人也就無法讀書了。”


    林延潮與林慎聞言對視一眼,林延潮欣然點點頭道:“孺子可教,我看你進退有禮,讀了多少年書了?在哪裏讀書?”


    這少年答道:“回狀元公的話,讀了三年書了,小人就是在洪塘社學讀的書。”


    林延潮聞言大喜,不由扶住少年的肩膀問道:“哦?小友的先生是誰?”


    那少年答道:“先生姓張諱歸賀,他待學生很好,他知學生家貧常免去書籍雜費。”


    聽到張歸賀的名字,林延潮不由一怔,這一刻他想起了當年在社學讀書的日子,想起了林誠義,想起了老夫子。


    林延潮失神一會,然後看向對方問道:“小友可知我當年是在哪裏讀書嗎?”


    那少年回答道:“知道,就是在洪塘社學讀書。”


    林延潮更喜笑著道:“那你當稱我一聲師兄才是。”


    那少年躬身道:“學生不敢當,聽先生說,社學裏的百畝學田都是狀元公捐贈的。若非狀元公與先生,以學生的家境,恐怕一輩子都無法讀書了。此恩此德,學生一輩子報答不盡。”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一旁的林慎也是笑了。


    林延潮欣慰地道:“小友不用謝我,我年少時與你一樣,也是家裏十分的貧窮。幸虧我後來也是遇到幾位好老師,這才能夠留在社學中,否則我現在也不知身在何處。”


    說到這裏,林延潮又道:“但是報答二字不要輕提,我輩讀書,既要繼先聖之學,亦當薪火相傳。當初老師培育我,是盼望聖人的學問不至於斷絕,而不是盼望學生各個能夠出人頭地,若是你能有誌於學,好好讀書就好了。”


    對方聞言向林延潮肅然一揖道:“多謝狀元公教誨,學生記下了。”


    林延潮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他在林慎邀請下舉步登樓,到了雅間後,林淺淺與林用都在裏麵喝茶吃瓜子看戲。


    林延潮坐在一旁,吩咐下人將陳濟川叫來。


    外頭仍是喝彩聲連連,林延潮不時鼓掌。待陳濟川到了以後林延潮詢問:“你記不記得洪塘有一戶人家姓曹,家裏是賣餅的?”


    陳濟川當即道:“回稟老爺,這實在不知。”


    林延潮道:“無妨,你回洪塘一趟,查清楚了,特別是那家中少年的底細,然後如實來報我。”


    陳濟川稱是後退下。


    當天林延潮在水西住了一晚上,次日即是離開。


    臨行時,林延潮與林如楚說了很久的話,然後又與林慎提了一句,讓他有空來自己府上坐坐。


    林如楚,林慎聞言都是大喜,林延潮如此就是有栽培之意了。


    離開水西村後,林延潮讓爺爺大伯三叔先回家,自己則是改道乘一小船前往林浦。


    閩水上風浪顛簸,去林浦這條水路少年時林延潮不知走了多少趟了。


    進學之後,自己就很少來書院了,最近一次是八年前回鄉省親時來這裏祭拜山長。


    當年山長去世後,書院已是沒落了不少,現在應該是原來的講郎林燎主持吧。


    林延潮還記得林燎授課時,常對自己說古代聖賢讀書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讀書切不可舍末逐本。


    江風吹拂,濁水激蕩,林延潮思緒萬千。


    走了半日,船已到了林浦上岸。


    因為明日就是年節,碼頭上人很少,看起來有幾分蕭瑟。


    林延潮走過街道,抬頭就是濂浦林家八進士牌坊。


    濂浦林家出過四位尚書,父子孫三代都擔任國子監祭酒,家族這份風光不說閩地,在整個明朝也是無人可及,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林延潮與展明二人,輕車熟路地來到濂浦林家的老在,他沒有穿官袍,更沒有帶更多隨從,若是真的大張旗鼓地來到這裏,是很失禮的。


    到了林家老宅門前,林延潮一問知道自己老師林烴居然不在家,而是在書院教書。


    林延潮倒是一愕,都到什麽時候了,書院裏竟然還沒有放假,難道這是要讀到大年三十的節奏嗎?


    “正是如此,”那門子解釋道,“明年的院試提至五月,除了下舍中舍,上舍的學生都在書院苦讀呢,不少外地的讀書人都沒有回家過節了。而本地的讀書人,初七以後也要趕來,老爺也是不容易啊。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找我們老爺做什麽?”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也是你們家老爺當年的一個學生而已,這麽多年了回鄉來看望老爺,既然如此我就不攪擾了,我去書院找他。”


    說完林延潮與展明二人前往書院。


    到了書院前,也不知何故,書院大門竟沒有關。更奇怪的是自己到達時,也沒有齋夫,門子出來問詢。


    林延潮隨即釋然,想來是臨近年節,齋夫和門子早就回家過節了吧,故而書院沒有人留守。


    書院裏唯有老師,學子還在留守,如此真是難為他們了。


    林延潮也是經曆過這段‘不瘋魔不成活’的日子,也知道為了科舉,書院裏學生是有多麽拚命。所以林延潮也不免為自己這些小師弟們報以同情。


    林延潮與展明一路在書院裏亂逛,直到文昌閣前,方才看見閣裏有人影。


    林延潮讓展明留在外麵,自己舉步來到文昌閣旁。


    但見閣內二十餘名學子正坐在小案後,而林烴腰係麻繩,正持卷立於講案後,而林燎站在一旁。


    歲月無情,林燎比上一次見麵時須發又白了不少,而林烴倒是保養很好,雙眉微皺持卷講課。


    林延潮不敢打攪就站在閣邊聽著,原來是林烴在講解季課的卷子,如何破題,如何乘題,如何起講,如何入題,如何起股,一一娓娓道來,講得十分耐心,也是十分細心。


    其中大多的訣竅,林延潮都聽林烴講過。他講課向來是如此用心,對學生從來是一視同仁。


    林烴一口氣講了有半個時辰,而林延潮也就如此在台階下站了半個時辰。


    林延潮突然記得穿越前,曾聽一位學長講了一個故事,說他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後,至今想來還是讀書時的時光最快樂,而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母校,麵對當年的老師,坐在教室裏從頭到尾地再聽他講一堂課。


    林延潮此時此刻就如此站在台階下,一晃眼那麽多年就過去了。


    而此刻林烴已是將手中的卷子放下,當即對著台下的年輕的學生道:“這一次季課,爾等考得如何,我再說下去彼此都是難為情。哎,功課畢竟是自己的,勤字是讀書的根本,所以你們不可不用功勤力啊。”


    “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爾等回家不可因過節而荒廢了課業,亦不可閉門苦讀疏忽了家人。為師記得你們延潮師兄日日以修齊治平磨礪自己,讀書乃修身,孝敬父母,與家人共度佳節即為齊家,這些即事功也。”


    林延潮見下麵有幾個學生眼眶紅紅的,想來就是這一次考得不佳的學生了。


    一旁林燎點點頭,然後朗聲道:“爾等聽清楚山長所言了?常日你們不是勤問何為事功?如何事功嘛?凡事不一定是要從大處尋,要從小事上處處貼得自己。我們的聖賢之道既不是遠在天邊,也不是鏡花水月,而是在人人的身上,就比如這修身齊家,時時可以身體力行,我們造著去作這就是事功了。”


    林延潮一聽心想,什麽恩師已成了書院的山長,這麽說他返鄉丁憂後,也是教起書來了。


    不過也好,既有事作,老師也不會煩悶。


    就在林延潮想著之際,但見林燎還在與學生分說著什麽,而林烴卻是笑了笑,已將目光看向窗外。


    林延潮見老師看來,不由心底一熱,當即幾步走上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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