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起元說得簡略了,曆史上商鞅一共見了四次秦孝王。


    第一次說得是帝道,秦王在打瞌睡。


    帝道其實就是堯舜之道,那時候時代太久遠,已經很難考證了,秦王邊聽邊打瞌睡,聽完還對推薦商鞅的景監大罵說,你怎麽給我引薦這樣的人。


    商鞅第二次見秦孝公,商鞅從禹,商湯,文武王講起,說的是王道,秦王聽了感覺沒有興趣。景監對商鞅說,你再這樣,我就不會再向大王推薦你了。


    商鞅說,你讓我再試試嘛。


    第三次商鞅說霸道,這霸道是五霸之道。


    百裏奚治秦,就是革除弊政行政,百裏奚死的時候,秦人為之流淚。而秦國也因百裏奚主政,一舉成為五霸之一。


    所以商鞅講了霸道,秦王點點頭,心想這不是我們老秦人那一套嘛,聽是可以聽,但內容嘛嗖嗖而已。然後秦王對景監說,商鞅這個人可以找我來聊一聊了。


    商鞅聽了景監的話長歎道,我終於知道秦王要什麽了。


    第四次商鞅見秦王,秦王與商鞅聊了好幾天仍不覺得厭倦。


    景監驚喜地問商鞅你給大王吃了什麽迷魂藥了。


    商鞅說帝道太久遠了,大王不愛聽,王道效果太慢了,大王等不了,唯有我最後說的霸道,韁國之道,才能為秦國立竿見影,但秦王也知道用了這個,節操這東西沒辦法要了。


    但見周起元道:“何為霸道?對內以嚴刑峻法,對外以武興國。帝道說得是三皇五帝,很其久遠?至於周公之王道又為何不能實行?唯有法家取法當下也。”


    “秦行霸道,不在於商君所陳,而在於秦王所好。若時無商鞅,秦朝就不變法,非也。魏國有李悝,韓國有申不害,趙國有趙武靈王。”


    “你說法家弱民,其實何來弱民,天子麵前天下皆為臣民。秦滅六國之後,視六國之民與其國百姓一體。”


    “元朝滅宋後將天下人分為四等,其中宋之百姓為第四等。但秦國沒有,秦法麵前人人平等,甚至連皇親國戚要殺也就隨手殺了。”


    ”故而法家治民,無親親相隱之弊,天子之令上行下效,古今治國者無可比秦者。”


    徐貞明笑著對林延潮道:“說得好啊,有理有據,若是考史策,此人功底也是不錯啊。”


    林延潮道:“集思廣益,此乃博約之教,書院以後辦學就是要取法如此。”


    徐貞明點了點頭,二人取得了共識。


    林延潮也是很高興,自己有徐貞明這位誌同道合之人為幫手,如此書院就可以辦好了。


    但講堂上情況又不一樣了,但見周起元吹捧法家。大部分書院學生還是承儒家之教,故而就很憤慨了。


    學霸們紛紛反擊。


    “司馬遷曾言商君之變法,秦人大悅,但司馬光又言商君之變法,秦人之不悅。到底是悅還是不悅?”


    “商鞅之政不僅僅在於弱民,還在於愚民,卑民,故而有民辱則貴爵,民弱則尊官,民貧則重賞之言。”


    但一般憤慨說話,很容易變成鬥氣吵架,故而這時候還是需人來中和。


    今日講會,講師史繼偕乃評判之一,他當即出麵道:“周起元方才談了三點,一法家師今因為帝道,王道都是師古,不和於當心,故而秦孝公不用也。”


    “二法家乃帝王之術。商鞅並非不知帝道,王道,但秦孝公不用,故而才說以霸道。”


    “三法家不在於弱民,而在於法下萬民平等,無論皇親國戚,達官顯貴,本國外國之民皆無分別。”


    “你們要反駁,不可離此而言之。”


    經過史繼偕這麽說,眾學霸們商議了一陣。


    但見內課生中的翹楚周如磐起身向林延潮,徐貞明道:“那由我姑且來試論一番。”


    林延潮,徐貞明都是笑著點頭鼓勵。


    “諸位想必都讀過史記趙良諫商君。商君問趙良,我比百裏奚如何?趙良說,千人唯唯諾諾,不如一士耿直直言。你不殺我的話,我就直說了,商君說可。”


    “趙良直說,當年百裏奚為相,勞累不坐車,夏天不打傘,巡訪國內不用隨從,不輕易打戰,將功名簿束之高閣,故而他死的時候,秦國老百姓從上到下都是痛哭流涕。”


    “連孔子也讚百裏奚相秦後,國雖小,其誌大;處雖辟,行中正。……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


    “但商君你呢?你出門以後,就跟隨幾十輛的大車,車上都是手持刀槍的武士,一旁人見了無不躲避,敢問商君一句,你離了這些警衛敢出門一步嗎?”


    “身為秦的宰相,你不想為百姓謀利,而是大建宮室,秦與魏交戰,魏將公子昂乃商君好友,商君以盟約為名誘公子昂而俘之。商君用法嚴酷,經常在在渭水殺人,渭水盡赤。商君從政也,淩轢公族,殘傷百姓。這僅僅是弱民嗎?百姓沒有因秦法麵前萬民平等,而過得更好,國越強而民越弱,此乃以一國而奉秦王。”


    “但有句話起元兄說得對,商鞅被秦惠王殺後,秦國續其法。可知變法非商君之故,而是秦王之意,非秦王商君一個魏人怎能為秦國相。最後變法之惡名都歸於商鞅而不歸於秦王,而殺商鞅後,上下反稱秦王之賢。”


    “因為從秦王用商鞅之初即明白,用彊國之術,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卻能及其身顯名天下。”


    周如磐說完,眾學霸們一並鼓掌,徐貞明笑著道:“立論充足,有理有據也。看來書院的真才,當以周如磐,周起元為翹楚。”


    林延潮聞言卻是笑而不語。


    有一人道:“吾以法今師古辯之。”


    “法今不如師古,古今之事周而複始,今日之種種難處,並非今日才有,而是三代之時早已經曆過。”


    “我們要取法於三代,不過為了亦步亦趨,那不是師古而泥古。我等學聖賢之道是取三代之法以借鑒,將古人治道用在今日,這才是真正的師古。”


    徐貞明道:“這也不是不錯,但較周起元,周如磐倒是遜了一籌。”


    林延潮道:“我倒覺得不錯,徐院長不可要求過苛啊!”


    徐貞明聞言撫須大笑。


    林延潮,徐貞明聽了學生的辯論後,有時沉思,有時大笑,一旁自有人記錄講會上辯論的精要之言作為講義,供眾人觀看。


    又有一人道:“儒家有儒家所長,法家有法家所長,用儒用法當鑒其時也……”


    講會到一半,眾人差不多要吃午飯時,突然一人起身弱弱地道:“吾懇請以精一之功試論之。”


    聽到這裏,滿堂皆是安靜。


    林延潮聞言看去卻正是附課生裏的曹學佺。


    對於曹學佺這樣的吊車尾,眾人聽說他要起身辯論時都是莞爾,心想你能夠說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徐貞明也是在心底嘀咕,曹學佺之前一直是悶葫蘆一句話也不說,怎麽突然之際就開竅了,還要以精一之功來討論。


    這如何解題呢?


    徐貞明向林延潮道:“這可是難了吧。”


    林延潮笑道:“既是講會,不妨讓他試一試,反正不耽誤功夫。”


    得到林延潮的鼓勵,當即曹學佺道:“其實儒法之道相左甚多,用法家則國強民弱,用儒家則易民強國弱。”


    “易經有雲一陰一陽唯之道,法以軍功立國,滅六國後,可強其國而富其民,是為強國強民。儒家藏富於民,然後民富國弱,一旦國家為外夷所侵,百姓塗炭,如此國弱民也弱,宋朝之亡即為殷鑒。”


    眾人聽了紛紛議論,這是支持法家了?


    曹學佺聽了眾人議論,當即連忙道:“我並非支持法家,也並非支持儒家,隻是以山長的精一之功而論。”


    “昔堯之告舜,曰:“允執厥中。到了舜命禹,又加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


    “故而要學精一之功,不可不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而這危微之說,惟有君子方能知之。”


    林延潮聽到這裏,眼睛一亮。


    而對曹學佺抱有懷疑的徐貞明也是露出了刮目相看的神色。


    曹學佺正要繼續說,卻見林延潮起身了,眾弟子們見林延潮起身,都是一並離席行禮道:“山長!”


    書院之中向來是師道尊嚴。


    林延潮是山長,在學生中威望極重,見他突然下場難道是要親自與曹學佺辯難嘛?


    但見林延潮笑了笑對曹學佺道:“不必……不必緊張。”


    曹學佺當然是一臉窘迫,見此向林延潮道:“是,山長。”


    林延潮點點頭笑道:“何為道心,何為人心,何又為危微之說呢?”


    此言一出,頓時講堂上嗡嗡聲一片。


    曹學佺向林延潮施禮,然後道:“朱子當年有雲,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於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欲之私矣。”


    “以治國而論,法家就是道心,而儒家就是人心。而以百姓而論,儒家就是道心,而法家就是人心。”


    聽了曹學佺的話,徐貞明露出刮目相看之色。


    林延潮也是很欣賞,曹學佺引用這是朱熹對這句話的解釋。


    按照法家的觀點來解釋,要讓國家富強就如同道心,但不可體會老百姓的意思,天下萬物莫不有性情,為政者一定要體察民情。


    而老百姓過好日子是人心,但凡人都想好吃懶,混吃等死。但是你不能屈從於自己的欲望,整天不去勞動,就想著國家發福利。


    同樣儒家的觀點,就是讓百姓富裕就是道心,國家富強就是人心。


    “何為精一之功?道心與人心對立,一心分為二。道心人心不能一體,有了二心。故惟一就是道心與人心一體。”曹學佺開始解釋。


    林延潮不得不說,曹學佺引用道心人心來破題,點明這精一之功十分精彩。


    他這話用現代思維演繹就是,聖人舜告訴我們,何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那就是人生一切的問題,都是來源自現實與理想間的差距,對立不能統一。


    理學大能朱子告訴我們,一味從理想,那麽現實會告訴我們,在現實麵前理想就是個屁。


    若是屈從於現實,人也就廢掉了,沒有什麽遠方和詩,有的隻是眼前的苟且。


    小學生作作業,圓周率取3.14,是惟一而不是惟精,多計算是瞎折騰。


    登月飛行,圓周率不夠用,這時候要惟精不要惟一,不可因計算量龐大而去偷懶。


    就如同煮開一鍋水要燒火,從量變到質變要事功,而惟精就是事功。


    見林延潮露出鼓勵之色,曹學佺鼓起勇氣道:“陽明先生曾有雲,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非惟精之外複有惟一也,意思就是惟精和惟一當為一體。”


    “陽明先生舉此為例,精字從米,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曹學佺這話的意思就是,將米舂得無限精白,沒有一絲雜質,那是不可能的,故而舂米就是事功,舂到什麽程度可以覺得好吃,那就要實事求是。


    惟一惟精後執中而行,這就是允執厥中。


    麵對曹學佺之言,林延潮這時候卻道:“你說得很好,但是……我當年作古今尚書證偽言,大禹謨為偽,那麽舜是否告訴了大禹道心人心,我們不得而知。”


    “人心之危.道心之傲。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這是道經裏所言,諸位是否有覺得相似之處。”


    是啊,眾人都是想起來,若是大禹謨證偽了,那麽這儒家十六字心傳,隻有最後一句允執厥中為真了。


    這時林延潮笑了笑道:“真真假假,難得真切,我怔大禹謨為偽,不是為了告訴爾等這十六字心傳為假,否則也不會以精一之功題於這崇正講堂上,至於陽明先生也不會以精一之功來教化學生。”


    “是不是托名偽作,於我等而言又有何用?隻要吾有道理就可以用之,為學重在從心。再譬如今日之辯論,儒家法家到底用誰,並非是吾之初衷。”


    “方才曹學佺說了道心人心為一體,天下之煩勞來由在於有了二心,這是二而為一之道。但能二而為一,怎麽能無一而為二之道。就比如這治國之道的惟一,到底是取儒家還是法家,我們為何不能一分為二來看?”


    “用法家有什麽好處,有什麽壞處?用儒家有什麽好處,有什麽壞處?法家的好處裏又有什麽好處和壞處?儒家的壞處裏又有什麽好處與壞處?”


    眾學生們聞言議論紛紛,似隱約間明白了什麽?


    但見林延潮繼續道:“故而要惟一,不妨將一心拆作二心去想一想。要惟精,就要將二心當作一心去做。”


    眾學生們頓時恍然掌聲如雷,人人都覺得這一次講會對他們而言大有收獲,林延潮回到了坐席後,堂上的辯論繼續。


    然而就在這時,陳濟川突然緊急進入了講堂在林延潮耳旁耳語了幾句。


    林延潮聽了眉頭一動,當即對徐貞明道:“我有要事,下麵的講會由你來主持。”


    徐貞明點了點頭,林延潮當即離去同陳濟川一並回府。


    但見林府門前卻是戒備森嚴,這時已經是萬曆十八年的六月,但見了這一幕不知為何卻令人生出一絲寒意。


    林延潮走到府裏時,當即一名武將向林延潮行禮,然後默無聲息地將林延潮領至客房。


    但見客房裏福建巡撫趙參魯正坐在那,有幾分魂不守舍的樣子。


    林延潮進門後笑著道:“不知撫台駕到,有失遠迎啊!”


    趙參魯站起身強笑著道:“哪裏的話,你我兄弟之間就不說這樣的客氣話了。”


    當即二人分賓主坐下,趙參魯看了一眼林延潮身旁的陳濟川。


    林延潮會意讓堂上的人都是退下,然後問道:“撫台是出了什麽大事嗎?”


    但見趙參魯點點頭道:“正是,部堂大人可還記得當年在禮部時派了給事中林材與行人陳行貴出使倭國的事嗎?”


    林延潮訝道:“正是,他們有音信嗎?人在哪裏?”


    “琉球?”


    “琉球?人回來了嗎?”


    趙參魯搖了搖頭道:“人若回來就好了,但是現在他們並未回來。”


    “怎麽琉球不放人嗎?”


    趙參魯道:“琉球這彈丸之地,又世受我朝國恩,他們哪裏有這個膽子,兩位大人留在琉球是另有要事,不過他們已派人回國傳信,稟告了一件大事?”


    林延潮聽了心底一凜,此事他已經猜到是什麽了。


    但此刻他卻不能主動將此事攬到身上。


    林延潮喝了口茶:“林某已是歸老林下,不再過問朝政,若是軍國大事,涉及朝廷機密,實不必告訴於林某。撫台自己決斷就是。”


    趙參魯聞言苦笑道:“部堂大人,不能見死不救啊,此事實在是關乎重大,故而趙某必須親自到府上來聽一聽你的高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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