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學生們齊聚一堂,可謂除了正在河南任參政的郭正域,在蘇州任推官的袁可立其他的心腹弟子都到了。


    至於方從哲,葉向高,李廷機他們雖非林延潮的學生,但方叢哲,李廷機與孫承宗,袁宗道二人關係甚好,在林延潮麵前也是以學生自居。


    而葉向高與方叢哲,李廷機是同年進的翰林院,他又是林延潮的同鄉兼同學,三人關係一直不錯,所以也常拉著他來。


    所以這六人基本就是林黨在京的骨幹,朝廷有什麽風吹草動,基本上林延潮都從幾人的來信中立即得知。


    他們六人正是為官不久,年起又輕,常日裏彼此間都是以意氣相期許,但大家關係很不錯。


    葉向高與其他五人關係卻有些微妙,但他不似其他五人一樣以林延潮學生自居,但不妨礙他與五人交好。


    而李廷機是萬曆十一年的榜眼,方叢哲是萬曆十一年的庶吉士,但他們二人從來沒有拿架子,在翰林院裏對孫承宗一向尊敬。


    孫承宗是萬曆十四年的榜眼,進翰林院後仕途上一路開了綠燈,現在已是翰林院侍講了,而且這任命還是出自中旨,特別顯得孫承宗深得天子器重。


    甚至聽說今年天子還破例接見了孫承宗一次。


    現在連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都見不了天子一麵,而孫承宗能破例見天子一麵,尤其顯得孫承宗為聖眷所青睞。


    不少官員都認為孫承宗在仕途上就是下一個林延潮。


    但是這個事情傳到林延潮的耳裏時,卻微微有些不舒服。雖說大家身為朝廷的官員都是皇帝的臣子,但天子還是開始挖自己的牆角了。


    孫承宗一直被林延潮視作自己的替手,在自己不京時或者是仕途上遭到挫折時,孫承宗可以替自己舉起事功的旗幟來。


    當然這是在林延潮不在朝堂上的時候。但現在林延潮回到朝堂上,官至禮部尚書時,天子又在重用孫承宗,此舉顯得有些誅心了。


    這看來是先重用學生再重用老師的節奏,但是卻令林延潮想起了在平定太平天國後,清朝重用李鴻章以製衡曾國藩。


    這李鴻章是曾國藩的年家子,更是出自曾國藩的幕僚,而孫承宗也是出自林延潮幕下,萬曆十四年會試時林延潮身為主考,所以又是孫承宗的座師。


    林延潮當初故意冷落孫承宗,製造出一些二人不和的跡象,就是想以後若是自己政治上失意,朝堂上至少還有孫承宗支撐。


    但是天子反其道而行之,親自給孫承宗加官晉爵,然後將郭正域調出京師,大有讓他在林黨內部另立山頭製衡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明知天子有些居心不良,但再見到孫承宗時,心底也不免有些微妙,甚至心想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太器重於孫承宗,以至於在朝堂上持事功變法主張的官員裏,他的威望達到於僅次於自己的地步。


    林延潮知道自己心底雖有想法,但麵上絕不可露出猜忌的意思來,何況自己對於孫承宗還是十分信任,視他為可推心置腹的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為難他。


    而孫承宗也很爭氣,而在六人之中大家甚至默然以孫承宗為首。


    眾人聊了一陣,因林延潮還未用飯,府裏就端上吃食來。


    林延潮與眾學生們都是邊吃邊聊。


    因為平日與學生們常道‘做事當進,享受當退’的道理,所以飯菜也是很簡單,就是一大碗冒尖的飯菜。


    飯和菜都拌在一起,大家邊吃邊聊。


    “今日廷議上可以看出,眼下似事功變法的主張,在朝堂上頗為受人肘製,難道我等徒為泥瓦工修修補補。”袁宗道出聲歎息道。


    方從哲道:“事功變法之事非一蹴而就,驟然大刀闊斧,必驚動了朝堂上那些大人們。”


    “那以中涵的高見應當如何?”袁宗道問道。


    方從哲道:“眼下還是應當讓天下讀書人明白我們的主張。”


    “中涵從稚繩手裏接過新民報以來,我卻看得規勸教化的話語少了很多,但於廣告以及媚俗的文字卻多了很多。”袁宗道不客氣地言道。


    方從哲被袁宗道如此譏諷,卻是灑然一笑道:“袁兄隻看到報紙上寫得是什麽,卻沒看到新民報自方某為主編後,從原先六七千份一刊現已至八九千份一刊。”


    李廷機點點頭道:“托方兄的福,今年翰林院過年,每名同僚都多分得了兩斤肉。”


    聽李廷機這麽說,眾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也不由莞爾,這翰林院以往是窮衙門,故而有窮翰林之說,但有了新民報的貼補,翰林們的福利越來越好。


    林延潮孫承宗道:“稚繩你怎麽看?”


    孫承宗恭敬地放下碗筷答道:“回稟恩師,吾以為做事不在談過高之理,務必先貼近就俗,辦報也是如此,不可貿然以大義臨之,先讓天下的讀書人與百姓能夠喜歡,然後我們說話才有人聽。”


    孫承宗說完,眾人不由讚道:“稚繩高見,這辦報的事就是我要去就百姓,而不是百姓來就我。”


    林延潮也是點點頭。


    孫承宗繼續道:“恩師一直提及事功變法,要順應民心之所向,大勢之所趨。所以以學生想來,變法不是廟堂諸公要百姓如何如何,而是百姓要如何如何,朝廷順之。譬如隆慶年開海,封貢於俺答都是從於民意而破除舊習,從下而上真正的變法,而不是如王荊川那般以己意立一新法,反讓天下從之。”


    林延潮點點頭,孫承宗不愧是自己得意門生,自己還沒說他就已經想到這一步了。


    “再說回這新民報,天下人都視為此為恩師的喉舌,以為要再如燕京時報那樣重提變法事功,我則不然,百姓喜歡什麽我則主張什麽,哪怕他人說我媚俗,什麽對我們有利我們就作什麽,哪怕他們說我們登廣告而言利。其實不用刻意教百姓作什麽,這已是我們事功變法的主張,行不教之教了,這也是我與中涵當初達成的共識。”


    林延潮欣然道:“好,好,這實是我回京以來聽到最高興的事。”


    方從哲與孫承宗二人聞言都是大喜。


    林延潮欣然點點頭,若朝堂上真能順應民心而為,自己退了回老家教書又有何妨。


    這時候陶望齡忿忿不平道:“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元失其鹿,太祖得民心而取天下,而當今朝堂諸公在朝久了,卻忘了民心是什麽。”


    葉向高道:“可是民心可從,但也能一味從之。比如百姓都不願意納稅賦,士紳轉嫁稅賦於百姓,這也是民意民心的所向啊。所以民心所向朝廷許,則為之,不許則禁之,這也是正道。”


    孫承宗,方從哲聞言都是一愕,不知如何說。


    林延潮點點頭道:“說得好,進卿之言你們可要記住了。”


    自己的幕下言論還算自由,大家各抒己見,意見相左時辯駁個幾句也過去了,誰也不會放在心上,不過到了將來這幾人身居高位了,是否還能如現在友好爭論,林延潮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當即道:“移風移俗非一日可成,事功變法也非一日而就。順應民心是不錯,但重要當在於因勢利導。”


    眾人都是露出傾聽的神色。


    林延潮道:“大事必須上廷議,然而在廷議上有所主張卻是困難重重,所以唯有從小事辦,從簡而難。有一件事我於心底想了很久了,這一次為禮部正卿必然提出!”


    “不知恩師主張是何事?”


    林延潮道:“讓荀子配享聖廟!”


    聽林延潮此言眾人都是吃了一驚。


    “恩師真要這麽辦?此時不易啊!”


    “荀子嘉靖七年時被移出了聖廟!此有違世宗皇帝之意。”


    “若是恩師重提此舉,不亞於一場軒然大波。”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自己現在先透個風聲,等自己上任禮部尚書再著力去辦此時。


    吃完了飯,眾人見林延潮有些疲倦都是告辭。


    本來這宅子林延潮是在自己離京時借給自己幾個學生居住的,但是林延潮回京時,他們都自覺地搬出來。


    最末孫承宗言有事向林延潮私下稟告。


    林延潮就讓他留下。


    林延潮問道:“何事如此慎重?”


    孫承宗道:“回稟恩師,是關於禮卿的事?”


    “禮卿?”林延潮問道,“他不是在蘇州任推官?”


    孫承宗道:“是禮卿他闖了大禍!”


    林延潮聞言心想袁可立雖說在蘇州任推官,但他是自己學生,按道理再大的事自己都能替他兜著,但孫承宗卻一臉嚴肅地說他闖了大禍,看來此事紕漏不小。


    林延潮道:“禮卿是我弟子中性子最急,但行事也最有魄力的人。去年他剛入官場,我本該好好提點幾句,但因為離京的急故而是忘了交待幾句。”


    “這蘇州是江南重地,魚龍混雜,這官宦人家又是極多,禮卿在蘇州任推官若真得罪了什麽豪族我不奇怪,但他行事嫉惡如仇,是不會作顛倒黑白的,說吧,隻要不是吳縣申家,太倉王家我都有辦法替他周轉。”


    說到這裏林延潮拿起茶來漱口。


    但見孫承宗低著聲道:“回稟恩師,禮卿任蘇州推官得罪的正是吳縣申家!”


    “。。。。。。”


    林延潮咳了幾聲,將茶盅放下肅然道:“這是何事?我居然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孫承宗道:“回稟恩師也是前不久的事。此事要從蘇州知府石汝重說起。”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這石汝重年兄?怎麽會牽扯到他,我記得他與伯修,中朗相交甚密。”


    這石汝重,就是萬曆八年進士石昆玉,之前任戶部郎中,這一次出任蘇州知府。林延潮記得這任命是申時行有意讓自己門生到自己老家任官,如此好關照一二。


    孫承宗道:“確實如此,之前伯修,中朗在京中創建桃蒲社,主張於文章上革新氣象,一改擬古之風,而石汝重以及汪靜峰與他們都是湖廣同鄉,也是加入了文社,故而交情一直很好。不過當時禮卿已去蘇州任推官,卻與石汝重沒有往來。”


    林延潮點點頭道:“繼續說。”


    “石汝重到蘇州任知府時接到一個案子,被訴之人是一位吳姓的官紳,此人捐了五品散官,還是首輔的親戚。時吳縣有一個富室叫陸室明,他的家僮魏鼇竊其家產及妻子投獻於吳某。於是這吳某就持元輔的牌麵,帶著數十人家仆,突入陸士明家,籍其資,征其產,並將他下獄問罪。”


    “之後元輔的家人申炳知會了吳縣知縣周應鼇,將此案辦成鐵案。然後陸家家人越級上控告到府裏,結果府裏的胥吏被人賣通將告狀的陸家家人打出。陸家家人不服攔街告狀,最後是禮卿接了狀子,再重新上遞給知府石汝重然後……恩師?恩師?”


    林延潮正閉目伸手扶額,聽得孫承宗連喚了自己幾句。


    林延潮睜開眼睛,擺了擺手示意無妨。


    孫承宗道:“恩師看來十分疲倦,是否旅途操勞?”


    林延潮知道自己此刻必是臉色很難看,他勉強笑了笑問道:“此事稚繩你怎麽看?”


    孫承宗斟酌道:“學生以為此事禮卿作得並不妥當。禮卿再怎麽說也應當將此事告知恩師再作定奪的。”


    林延潮聞言心想,這一幕何其相似啊。


    當年徐階從首輔的位子回家時,也是無數人將土地投獻到徐家,弄得民怨沸騰。當時海瑞任應天巡撫,一到任老百姓控訴徐階的奏狀那是堆積如山。


    徐階對於海瑞是有救命之恩的,但麵對民情,海瑞是決心力查到底,最後逼得徐階兩個兒子坐牢,侵吞到嘴裏的民田吐了大半出來。


    徐階大怒授意張居正將海瑞從應天巡撫的任上罷官。作為徐階的得意門生張居正不僅這麽幹了,還寫信告訴海瑞‘三尺之法不行吳中久矣’。


    就在今天申時行還剛剛把這段故事講給自己聽。


    沒料到石昆玉與自己的好學生袁可立,正學習海瑞好榜樣在申時行的老家那放火,此事一出讓林延潮如何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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