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申時行在位時,官員們總批評申時行,說他比不過徐階,高拱,張居正等強勢宰相,不能盡到規勸天子的職責。


    甚至有官員認為申時行是隆萬以來最弱勢的一位宰相。


    這句話林延潮認為要商榷的地方很多,那是因為他們還沒看到以後。申時行的相權比起徐階,高拱,張居正是差多了,但比起以後的宰相卻是強多了。


    在另一個時空裏,從萬曆二十年一直到明朝滅亡,除了魏公公當政那段。


    萬曆與崇禎兩位皇帝在位期間,皆不惜餘力地打壓相權,然後微操國事。


    皇帝微操國事,肯定是不好的。


    才智出眾不出眾倒在其次。主要在於理想與現實的隔閡。


    這就好比類似‘裁撤驛卒’,‘裁撤錦衣衛東廠’的操作,崇禎一定不明白為何明明是正確的,最後卻導致了‘諸臣誤朕’的結局。


    不過萬曆天子卻很有信心,他從小接受最優秀官員的輔佐,其中還有張居正的悉心教導。從這些來看,他接受的教育倒是比半路出家當皇帝,且沒有任何班底的崇禎強多了。


    申時行早就看明白了這點,所以早早走人。而許國卻看不明白,認為天子就算不信任自己,但仍要倚重實力宰相來治理國家。


    最後申時行,許國兩位實權內閣大學士走人,首輔之位落在了王家屏的身上。


    現在王家屏就如同當年突然繼承皇位的崇禎一樣,無論是心理還是布局上都沒有作好擔任首輔的準備。


    比如申時行是萬曆五年會試副主考,萬曆八年會試主考。


    許國是萬曆十一年會試副主考,萬曆十七年會試主考。


    王錫爵士萬曆十四年會試主考,就連林延潮也出任過萬曆十四年的會試副主考。


    而王家屏不說會試主副主考,連順天應天鄉試的主考都沒有擔任過。


    他在萬曆十二年十二月方拜禮部右侍郎,又經一個月即以吏部右侍郎之位入閣拜相,在高層的資曆明顯不足,入閣後一直都是唯申時行,許國之命是從,萬曆十四年時又丁憂回鄉三年,回閣之後又在冊立國本的事上支持許國反對天子。


    所以王家屏這首輔可以說是比申時行還要弱勢得多的首輔。


    一般而言,如此也沒關係,林延潮身為禮部尚書,見內閣弱勢肯定高興。這放在許國,王錫爵這樣與自己不合的首輔身上多好。


    但王家屏是林延潮的政治盟友,林延潮就算明知他隻是過渡宰相,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也要幫他一把,至少多在位一段時日,對於自己對他都是極有好處的。


    所以今日自己前來,就是要探聽王家屏的口風。王家屏坦誠相告自己的難處,這等不避諱的口吻,很像是老朋友在與自己訴說他的難處,但更深一步想來他何嚐不是借此來拉攏自己呢。


    最後他拋出了這個觀點,林延潮則必然‘直言相告’。


    王家屏滿臉嚴肅地道:“宗海何出此言?”


    林延潮道:“為人臣者莫不過希望人君為堯舜之主,臣為堯舜之臣。縱使不為堯舜,然而人臣在朝時,即便不能致君於堯舜,但也不可朋比為奸,誤國誤民。元輔方才所言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王家屏點點頭道:“宗海所言不錯。”


    林延潮道:“若是元輔這麽想,那首臣之位就危險了。眼下迫在眉間就是國本冊立之事。”


    “國本之事,新安因從清議而去,而元輔不交宮闈,不親帝意,那必是以百官之見為重,如此新安之事可鑒啊。”


    王家屏道:“然而吳縣暗承天子,不也因清議而去嗎?”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故而為首臣不免在陛下,清議間左右為難。”


    王家屏點點頭,這也是他的難處,投靠天子下場如申時行一樣,站百官以結黨營私,就是許國的下場,所以他幹脆兩個都不選。


    “一麵是陛下,一麵是清議,必擇一從之。若兩邊都不靠,首臣豈能為之。”


    “那當如何?”


    林延潮道:“其實要想既不得罪天子,也不得罪百官,也還是有一個辦法的。”


    王家屏眼睛一亮問道:“宗海,有何高策?休要賣關子。”


    林延潮笑道:“元輔,可讀過閨範圖說一書。”


    王家屏搖頭道,入閣以後哪得空閑看什麽書。


    林延潮也知王家屏以前與自己一起為翰林時可是博覽群書,各種段子可謂信手捏來,現在確實沒這空閑了。


    林延潮道:“年初我在坊間讀了一本書,乃山西按察使呂坤所作,此書名為《閨範圖說》,采緝了古今賢婦烈女之事。”


    王家屏問道:“宗海提及此事何意?”


    林延潮道:“就在數日前,我看此書已經重版,有人在此書之後加入了十二人,這十二人以東漢明德皇後為開篇,最後一人則是當今皇貴妃!”


    王家屏神色一凜道:“此事當真?”


    林延潮道:“我雖沒有細查,但據我所知,此事乃皇貴妃授意,由其兄當今國舅爺鄭國泰借呂坤之名重刻。”


    王家屏沉吟道:“這明德皇後以賢德著稱,最後貴妃而晉皇後,皇貴妃將自己與明德皇後並列,其用心不言而喻了。宗海莫非是要本輔以此事作文章?”


    林延潮道:“我隻是提這件事,重要是元輔怎麽看此事?”


    王家屏道:“當日陛下於乾清宮召見宗海,最後因皇貴妃闖入而作罷,此事本輔早有耳聞。這一招……”


    “這一招真是高明啊!”


    說到這裏,王家屏林延潮都是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冊立國本這是冒犯了天子,不冊立國本則是被百官指責。但指責鄭貴妃,卻巧妙的避開了這件事。


    天子不立國本的原因挑明了,原來一切障礙都是在鄭貴妃啊!


    “不意宗海一句話間竟解決了本輔苦苦為難數月之事,真是不知如何道謝才是。”王家屏極是高興。


    林延潮道:“為元輔分憂解難,是我份內之事。”


    王家屏笑了笑問道:“你既今日來尋我不知有什麽事商量?”


    林延潮道:“確有要事,我自為禮臣以來,一直欲恢複荀子陪祀之地位。此事我與門生說了多次,他們都是讚同,所以今日來閣裏來請教元輔的高見!”


    王家屏道:“要是本輔做了主,此事一定會幫你。但荀子恢複陪祀之事一定會引起不少官員反對,這些我不擔心,擔心的卻是聖上。此事是嘉靖九年時世廟欽定的,你要聖上更改世廟欽定之事,怕是不易。”


    林延潮道:“我也知此事不易,但事功學派以荀子,董子為道統,但至今荀子卻不得陪祀於聖廟,不視同為我儒門一脈,此事不彰令我有何麵目去見我的那些學生。”


    “至於其中的議論,我也想過了,但無論如何此事我一定要為之。”


    王家屏點點頭道:“宗海你幫了我那麽大的忙,在此事上我怎麽會不幫你,你盡管去辦,本輔會為你搖旗呐喊,但話說在前頭,成與不成還是要看聖意如何。”


    林延潮笑著道:“如此多謝元輔了。”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然後林延潮向王家屏作別。


    作別之後,王家屏親自將林延潮送出門外道:“以後在朝中本輔要多多仰仗宗海了。”


    林延潮連忙道:“不敢當,元輔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就是。”


    二人說話作別後,林延潮即是離去了。


    數日後,道禦史楊鎬,吏科左給事中李沂分別上疏,請重新將荀子陪祀聖廟。


    而就在無錫的東林書院。


    這一日正值會講之時。


    身為十君子之一的鄒元標,今日正在東林書院的講壇上與從四麵八方趕來聽講的數百名士人們授課。


    東林書院自顧憲成,鄒元標自萬曆十八年辦學以來,影響力日益增長,現已成為吳中文林聖地。


    麵對眾多學子,鄒元標朗聲道:“我聽聞古之帝王,道統與治統合而為一。故世教明而人心正,天下之所以久安長治也。”


    “春秋戰國以後天下亂也,孔孟先哲不得以分道統而自任,治統道統自此分也。從此道統不在於天子,而寄於孔孟,窮而在下之聖賢。”


    “又千百餘年,有宋諸儒繼之,然人各自為書,為一家之言,又遭戰亂之世,為力愈以艱已,而究之治統,散而無歸,此乃斯世斯民之不幸也。惟我太祖高皇帝,天縱聰明,即位之後,即表章朱熹之學,以上溯孔孟,直接堯舜以來相傳之統,至此治統與道統合一也。”


    鄒元標之言,講述是治統道統的分離。


    三代時,治統和道統合二為一,這是儒家最推崇的時候。到了後來道統治統分離,直至宋朝的時候,儒家分為理學,心學,事功學,三家各執一詞,但都不能代表道統。


    朱元璋登基後,立程朱理學為顯學,這時讀書人認為治統與道統又再度合一。


    眾士子們問鄒元標之言紛紛點頭,深以為然。


    這時鄒元標話鋒一轉:“近來朝中有人提議恢複荀子陪祀之事,鄒某雖認為荀學並非聖人之學,但荀子子道篇裏有一句話,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順下篤,人之中行也。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此言鄒某以為極為精當。”


    ps:明日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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