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宮,大門緊閉。


    景陽宮雖說是東六宮之一,但如同於冷宮。天子從來不駕臨這裏。


    不僅僅是天子,就算是宮裏的太監宮女,也是不敢在這裏停留,就算有要緊的事要辦,也是遠遠地繞過景陽宮,而不從此路經。


    他們擔心萬一被鄭貴妃的人看見,那麽絕沒有好下場。


    辰時以後,嚴之推照例來到景陽宮裏。他是皇長子的講官之一,出身文書房,是陳矩的幹兒子。整個宮裏的太監中唯獨陳矩可以不看鄭貴妃的臉色行事,所以天子讓陳矩的人給皇長子講書。


    把守景陽門的司閽是鄭貴妃的人,見到嚴之推來給皇長子講課,於是故意借口找鑰匙,然後拖拖拉拉的好一陣,才讓嚴之推進了景陽宮。


    嚴之推方到了景陽宮前,就聽得腳步聲傳來,但見皇長子已是跑了出來,驚喜地道:“今日又是嚴先生來給我講書嗎?”


    看著皇長子一臉欣喜的神情,嚴之推自是高興,不過他卻道:“殿下萬金之軀何等貴重,別說是內臣,就是將來的翰林講官,你也不必出門親迎啊!”


    皇長子聞言當即稱受教,然後滿臉愁容地道:“我都在屋子裏憋久了,好容易遇見先生來了,歡喜之下也想不了太周到。”


    嚴之推聞言一歎心道,可憐,可憐,這個年紀少年正是要看花花世界的時候,但卻與他的母妃一起在這冷宮之中禁閉。


    “今日內臣不講書,還請將你母妃請來,陳公公有幾句話讓我轉達。”


    皇長子見對方說得鄭重,當即讓近侍去叫王恭妃。


    不久兩名老嬤嬤攙著王恭妃來到宮裏,皇長子對嚴之推道:“母妃這幾日身子不太舒服,還請先生長話短說。”


    王恭妃連忙道:“洛兒,不可如此,本宮在這景陽宮裏常年不見天日,好容易有先生來陪著說說話,不知多高興才是。”


    “再多取一盆炭火來。”


    幾名老嬤嬤依言行事,嚴之推知道之所以服侍景陽宮的都是老嬤嬤,是因為皇長子的緣故。


    就在一個月前,鄭貴妃言皇長子喜與宮女嬉戲,早已並非童男。萬曆聞言後震怒,派中官前去驗查,結果王恭妃對著中官大哭言,十幾年來我與皇長子同住在景陽宮,不敢有絲毫閃失,就是怕有這樣的留言,但今日仍是應驗了。


    王恭妃這麽說,天子這才相信,但是仍是撤掉了景陽宮五十歲以下的宮女,盡遣老嬤嬤服侍。


    嚴之推又見景陽宮裏物件都十分陳舊,很少禦賜之物,絲毫不似其他宮裏的嬪妃們都將天子賞賜之物放在顯眼地方,並且其他嬪妃都是極力打扮自己,而王恭妃卻是衣著簡樸,而且鬢間已有白發。


    嚴之推當即向王恭妃道:“是殿下的事,其實陳公公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然後嚴之推與王恭妃說了好一陣的話,皇長子在旁聽了半懂不懂,隻是見王恭妃的神情既是高興,又是難過,不時看著他。


    說了好一陣後,嚴之推才道:“娘娘,內臣就在門外,你與殿下好好說吧。”


    嚴之推走後,皇長子驚問道:“母妃,你是要讓我出景陽宮嗎?”


    王恭妃摟住皇長子熟視良久,突然之間淚如雨下道:“洛兒,娘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娘沒有用,娘隻是宮女出身。”


    皇長子驚慌失措道:“母妃,你說什麽?”


    王恭妃稍稍止淚對皇長子道:“洛兒,娘隻恨娘當年眼光短淺,實在是鼠目寸光,若是當年早聽了林三元的話,就不會有今日了。”


    皇長子問道:“是什麽話?”


    王恭妃道:“他讓娘將你給皇後娘娘收養,如他所言如今你早就是東宮儲君,那時候你我二人想見就見,也不至於會有今日這等處境啊。”


    皇長子扯著王恭妃,也是垂淚道:“娘,孩兒不願去坤寧宮。”


    王恭妃泣道:“你我母子相伴十二年,此生已是足夠了,你將來出閣讀書,也是要離開景陽宮的。”


    “不,”皇長子驚慌失措,跪在地上道,“母妃,孩兒不願離開你。我不要當什麽太子,我也不要什麽出閣讀書,我隻要陪在母妃的身邊。”


    王恭妃手撫皇長子的頭道:“住口,娘已經錯了十二年了,不能再錯下了去。你是庶長子,但卻是天家的血脈,滿朝大臣都希望你將來能夠繼承你父皇的天下。”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你父皇才不願見你,不是他不顧念父子之情。”


    王恭妃邊說邊是淚如雨下。


    皇長子跪在王恭妃的身邊泣不成聲。


    這時外麵傳來嚴之推的聲音:“娘娘,差不多了。”


    王恭妃道:“容本宮與皇兒再說幾句話!”


    皇長子驚道:“娘,就在今日?”


    王恭妃緩緩點頭道:“今日你就去坤寧宮!以後沒有得你父皇的旨意,就不要來景陽宮了。”


    “不!”皇長子驚慌失措。


    “你若是不去,娘此刻就死在你們的麵前!”


    皇長子雙唇不停地顫抖,他抓住了自己的衣袍,心底覺得無比的劇痛。


    “母妃!”皇長子痛徹心扉地哀嚎。


    門外嚴之推聞此也是雙目淚流,但他隻能道:“娘娘,不能再猶豫了,陛下此刻意誌未堅,隨時可以改變主意。我們還是速速去坤寧宮,隻要殿下認了皇後,那麽就是木已成舟了。”


    王恭妃無限深情地看著皇長子道:“皇兒,走吧,不可再拖延了。記著娘說得每一句話。”


    “娘,我將來成為太子,再向父皇請求回來接你!”皇長子握緊了拳頭。


    “不,你成為太子隻是開始,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將你父皇的恩情憐憫用在這樣的事上。你不要恨你父皇,也不要恨任何人,隻要你能好好的,娘此生足矣!”


    說完王恭妃咬了咬牙,一狠心將皇長子推出了景陽宮,然後左右將宮門關上。


    皇長子哪裏肯,衝上前去宮門已是關閉,他隻能拍門痛哭。


    嚴之推站在一旁歎口氣道:“殿下,該走了。”


    皇長子回頭看了嚴之推一眼搖了搖頭道:“我不想當什麽太子。”


    嚴之推聞言正色道:“殿下,若是你這麽說,就辜負了恭妃娘娘的厚望了。殿下如此對得起她嗎?”


    皇長子坐在地上想了一陣,對著景陽宮宮門叩了三個頭,然後抹幹眼淚道:“好吧,我們走吧!”


    嚴之推見此欣然點點頭,牽起皇長子的手走出了景陽宮。


    而於此同時,宮中一人手持書信來到了林延潮府上。


    林延潮知是陳矩邀他見麵,當即也是微服出府。


    二人還是在當初的茶樓相見。


    陳矩一見林延潮即道:“皇長子已入坤寧宮,現在寄養在皇後那。”


    林延潮道:“怎麽突然來了這一出。皇長子與皇三子先後出閣讀書的事不妥嗎?難道陛下又改變主意了?”


    陳矩道:“也是元輔好心辦壞事,他向陛下陳言,萬一皇長子先出閣讀書後,朝臣不同意皇三子讀書如何是好?所以陛下改變了主意,要三位皇子一並封王。”


    林延潮聞言道:“王太倉此舉不是針對我而來吧。”


    “按照道理而言,王太倉不是圖謀這冊立之功的人。”


    林延潮道:“那他還是不願用我此策,故而提出了三王並封以為轉圜,認為更高明一步,但是他怕朝臣反對先一步讓皇長子認皇後,成為嫡子。”


    陳矩看向林延潮,卻見林延潮神色倒是也平靜,至少麵上沒有表露出怒氣來。


    林延潮道:“隻是皇長子已是長大成人,就算是皇後也要避嫌,不是久留宮中之意啊。”


    陳矩道:“按照規矩,皇子到了皇長子這個年紀就要移宮去西五所,若是太子,儲宮當在慈慶宮!”


    林延潮點點頭道:“我明白了,王太倉之意原來在這裏。隻要皇長子離開景陽宮,那麽皇上不得不順水推舟,立即將出閣讀書之事辦成。”


    林延潮雖明白了王錫爵的意思,但是仍對他否定自己的主意十分不滿。


    對方一回朝就破壞了自己與趙誌皋二人之間商量的默契,這件事趙誌皋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但自己不可以。


    陳矩這個時候道:“這幾日皇長子都由皇後與咱家的人的看管,我在皇長子身旁的人透露,皇長子對於大宗伯您十分仰慕,並且他也知道你當初在乾清宮斥鄭貴妃之事,心中對你更是感激啊!”


    林延潮聞言也是失笑,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當初自己是打算不摻合進國本這件事。


    其實對於冊立皇長子,天子心底都早有定策。否則當初自己與趙誌皋在殿裏商量講官時,天子唯獨過問了皇長子的講官人選,而對皇三子講官卻沒有提。


    這就是天子對趙誌皋,林延潮的不言而言。


    但朝臣們總是愛揣摩天子的心思,所以一定程度上天子與皇長子現在關係如此,大臣們也是要背鍋的。


    但無論怎麽說,鄭貴妃當初那一手操作,是徹底將自己推向皇長子一方。


    而這時候陳矩道:“建儲之事,乃社稷第一功,大宗伯身為禮臣,當今官員中若問誰最有資格為此發聲,無疑是非你莫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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