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值房之內,王錫爵與石星麵前的兩盞熱茶早已是涼了。


    從得知林延潮心跡的那一刻起,石星的眉頭緊皺,臉上時而抽動一下。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他的老妻,當年他受廷杖時,老妻以為他被杖死,在府中為石星殉死。


    石星更想到當年離家赴京趕考時,老師對他的期許,希望他書生報國,以天下蒼生為心。


    磨誌三十年,竟然反令自己一葉障目。


    王錫爵一時沒想到石星心底如此變化,倒是道:“於東阿與你有鄉誼,你以為……”


    “慚愧,”王錫爵但見石星突然起身離席,但見石星向王錫爵長揖道,“元輔,下官實在慚愧至極,先行告退一步!”


    說完石星大步流星地離開。


    見石星離去,王錫爵欲言又止,他略一思索已是明白了:“石東明不僅果行之人,還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


    說到這裏,王錫爵不由長長歎息一聲:“倒是老夫……”


    王錫爵知道自己不是石星,身在宰相這個位子,有時候明知是錯的,但隻要堅持了下去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對的。


    王錫爵想到這裏,反而卻覺得自己身不由己。


    若世上之事若真隻有對錯就好了,如此死也能死個明白,但世上之事偏偏並非如此。


    就在這時王五稟告三輔陸光祖在值房外求見。


    王錫爵聞言不由笑了笑,這世上若論誰對他去林延潮府上最關切,無疑當屬石星,陸光祖二人了。而陸光祖的關心還要勝之一籌。


    “請他進來,把茶撤下去。”王錫爵坐回了炕上。


    片刻後陸光祖推門而入。


    “與繩,請坐。”王錫爵指著下首一張官帽椅。


    “多謝元輔。”陸光祖稱謝一聲然後提起官袍下擺從容入座。


    他飛快掃了一眼身旁的案幾,但見上麵有兩個微不可見的茶碗水印。


    看到這裏,再看看高坐上首的王錫爵,這其中的意思就很多了。


    王錫爵見石星二人是並排而坐,而他見自己卻是一個在上一個在下,親疏遠近倒是分得很清楚。


    莫非是前日自己偷偷給天子上密疏的事,給王錫爵知道了?


    可是天子明明已經給自己密疏奏事之權了,王錫爵這個時候若是打算要回去,就太難了。


    陸光祖不動聲色笑了笑道:“元輔,這幾日不在閣中,陸某有幾件事想向與你奏明。”


    王錫爵點了點頭道:“好。”


    陸光祖當即道:“寧夏鎮四營官軍家丁圍殺巡撫黨馨副使石繼芳之事……陸某與張閣老商議,這邊兵變鬧事起於朝廷拖欠寧夏鎮軍餉,故而還是依照原先的慣例,隻懲首惡,餘者不問。陸某打算將過錯都推在已是身死的黨馨身上,就以撫臣不知體恤來擬旨。”


    王錫爵聞言微微點頭,這一刻他不由想起了林延潮所言,朝廷缺錢之事。這一次寧夏之役,雖說起因於邊將哱拜父子的叛亂,但更內在的原因起於朝廷對寧夏鎮軍餉的拖欠。寧夏鎮的士卒已經許久缺糧缺衣了,並且數次向巡撫衙門討要未果。


    最後哱拜父子叛亂,頓時一呼百應,朝廷雖勝了這一戰但用了兩三百萬兩銀子,更不用說掘河水淹寧夏鎮的種種損失。隻要是邊軍糧餉能夠充足,怎麽會有這樣得不償失的叛亂之事。


    陸光祖又道:“前鄖陽巡撫李材因參將萬春叛亂之事,已經幽閉五年,朝廷上大臣們的奏疏論救不斷,當年刑部尚書李世達、左都禦史吳時來、大理少卿李棟都言念在他雲南平亂的戰功上可以以功抵過,但是都為陛下所重責而奪俸。”


    “陸某以為李材有知兵之名,所以不因萬春造反,而將他所有功勞抹殺。眼下朝鮮正在用兵,李材又有擅用火器之名,不如令他戴罪立功調去朝鮮平倭。不知元輔意下如何?”


    說到這裏,陸光祖偷看王錫爵的臉色。


    王錫爵聞言道:“天子十分厭惡李材,別說是去朝鮮,就算是複官也是極難。至於替代宋應昌為朝鮮經略的邊臣,老夫已有人選。若是與繩借用此事來探仆的口風,那麽應該可以安心了。”


    “陸某不敢,”陸光祖心底一凜,“陸某沒有窺探的意思,但既然問到新任朝鮮經略不知元輔意屬何人?”


    王錫爵看了陸光祖一眼,然後笑了笑道:“與繩兄何必明知故問呢?”


    陸光祖抬起頭對上王錫爵的目光,王錫爵這麽問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了,難道對方想要攤牌不成?


    “那麽確實是林侯官了?”


    上一次王錫爵逼林延潮去朝鮮,二人失和。


    但這一次王錫爵親自去林延潮府上,卻是兩人和好。


    王錫爵急於林延潮修好,是為了什麽?


    見王錫爵不置可否,陸光祖撫須道:“如此就太便宜他了。因為林侯官焚詔之事,陸某擔心天子龍體有恙,前日用密疏給天子請安。現在林侯官既能引動聖怒,最後還能落一個出外鎮朝鮮,實在是他的洪福。”


    陸光祖借著對林延潮的不滿,不動聲色地將他密疏的內容給王錫爵道出。


    這話很顯然是對王錫爵解釋,同時表明自己沒有絲毫異心。


    王錫爵臉色神情有些淡漠,似對於陸光祖這樣解釋的話完全無動於衷。


    陸光祖心想,自己確實隻是上了一封請安奏折,為何王錫爵卻是這個臉色呢?


    但見王錫爵道:“與繩兄,可知丁謂王曾之事?”


    陸光祖一聽王錫爵提及丁謂,王曾之事,心底頓時冰涼。他知道從這一刻起,王錫爵與他決裂了。


    何為丁謂,王曾之事?


    這二人都是宋時宰相。丁謂逐走了寇準,在朝堂上權勢可謂一手遮天。


    當時丁謂權力之欲極強,對大臣們嚴加規定,任何人在退朝以後不可以單獨留下向天子奏事。


    當時大臣王曾對丁謂的話認真遵循,所以深得丁謂賞識。


    有一日王曾對丁謂說我想要將他兄弟的兒子過繼,此事不好在眾人麵前啟齒,想要單獨麵奏給天子。


    丁謂對於王曾說,老弟,你的為人我還信不過嗎?盡管去講吧。


    結果這日王曾退朝後,卻向仁宗奏明了丁謂的種種不是,最後丁謂因此被貶至崖州。


    而王錫爵就是借用此事告訴陸光祖,你向天子上密揭的事觸了老夫之逆鱗了。


    陸光祖看向了王錫爵,數度要開口,但還是沒說出口。到了他今時今日這個位子,倒已是很難向人低三下四的說話求情。


    此刻陸光祖勉強笑了笑,對王錫爵道:“王曾狀元出身,又是三元及第,陸某的才具實不如他的萬一。元輔是否看錯了人?”


    王錫爵淡淡地笑了笑,對外頭道:“來人。”


    王五聞言推門入內,躬身問道:“老爺,有何吩咐?”


    王錫爵道:“請盧中書進來。”


    片刻後中書舍人盧紋入內向王錫爵,陸光祖二人躬身行禮:“元輔,閣老不知有什麽吩咐?”


    盧紋心底奇怪,但見陸光祖此刻梗著脖子,臉上的神情有些怪異,此刻他察覺到一絲不妙。


    王錫爵端起茶,淡淡地道:“盧紋,你我相識一場,老夫也不願令你與你父親難堪。以往的事就算了吧,但從今以後你與陸閣老就一起離開這文淵閣,就不用回來了。”


    盧中書聞言神色劇變:“元輔?老大人?”


    王錫爵看向陸光祖道:“與繩,你以為如何?”


    陸光祖眯著眼睛盯了王錫爵,並露出了一股狠色:“成王敗寇,迄今還不知矣……告辭。”


    說完陸光祖一拱手,揚長而去。王錫爵隻道了一句,與繩所言極是。


    說完王錫爵臉上倒是痛惜之色。


    反觀陸光祖,這一刻他已知與王錫爵再說任何話都已是廢話,唯獨盧中書卻感覺五雷轟頂,渾然不知不知自己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元輔……元輔……”


    王錫爵歎了口氣對王五使了一個眼色。王五點點頭當即道:“外麵來人。”


    幾名閣吏聞聲進入值房。


    王五指癱在地上的盧中書道:“把此人叉出去,另外他的公案上的收拾一下,全部都燒了,不許他帶走一物離開這文淵閣!”


    “是。”左右一並言道,他們不知道為何前日還高高在上的盧中書今日卻被人掃地出門。


    但這在官場上卻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從巔峰到穀底從來隻需一日。


    盧中書被棍棒叉出去後,王錫爵始終是情緒不高,甚至有些鬱鬱。


    王五對王錫爵道:“老爺,無需如此,這盧中書我們還是給他留了些顏麵,否則按照以往的規矩,早就剝光衣服扔出宮外了。”


    “這是沒有霹靂手段不能顯菩薩心腸,”王錫爵歎道,“隻是這盧紋是個不錯的孩子,若是老夫不來京師,他或許是我最信任的子侄吧,一切緣起都在老夫,怎麽能說無疚,怪就怪老夫來任這首輔吧。”


    當日王錫爵與陸光祖失和的消息,飛一般的傳遍了官場上。


    內閣的閣臣之間想來講究一個同舟共濟,盡管私底下有矛盾,但無論如何不能捅到表麵來。所以一旦兩個閣臣公然撕破了臉,無疑隻能一個走,一個留。


    至於陸光祖和王錫爵二人誰走誰留,已經是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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