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二年,二月春,京師遠郊的幾處田畝。


    這時候遠山翠綠,田野之間綠意盎然,幾十名老農光著腿正下地辛勤耕作,有的鐵犁扒地,有的打坎作溝,都在忙忙碌碌。


    離著田畝不遠處一行車駕,正停在道旁。


    車駕附近有不少兵卒護衛,但這裏是從遼東往來京師的要道,故而老百姓見此一幕,早已是見怪不怪。


    這時從車駕上下來兩位官員模樣的人物,一位是方麵紫髯的五十老者,一位則是而立之年的青年。


    那五十老者遠遠望去氣度不凡,一看即知是頤指氣使,久掌殺伐大權的人物,至於另一位官員看起來年紀輕輕,十分普通,但這位老者待這年輕官員卻甚為恭敬,仿佛對方官位還在他之上般。


    這二人一前一後下了車駕,來到田埂邊,看著老農夫忍著春寒,高高地聳起的背,如同拉滿弦的弓,而汗水從額角邊一顆顆滴落田坎中。


    這時候老者不由歎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說完後,這位老者憂國憂民之色溢然言表。


    年輕人讚許道:“好個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宋公說得極是。”


    老者道:“不過發一時之思,上個月你我來京途中,皇上下詔給天下督撫‘去年各省災傷,山東、河南以及徐、淮等處尤為嚴重。屢次下令救濟,不知有司曾否奉行,百姓是否得到實惠?值此公私交困之時,不知各地除了動用國家錢糧之外,是否有急救便宜措施’。”


    “從聖旨上可知,國家一日真是艱難一日啊!”


    年輕人聞此淡淡笑了笑道:“咱們下田看看。”


    “也好。”


    二人下田埂而行,幾名老農見有二人來頭不小,都是支起鋤頭向二人作揖。


    年輕人笑著向幾位老農拱手道:“幾位老人家有禮了,去年年景如何?”


    老農們謹慎地答了幾句。


    年輕人又問道:“這些田畝都是自個家的嗎?”


    老農苦笑道:“這位老爺說笑了,咱哪有這個福氣。這田都是東家的。”


    一旁老農插嘴道:“別說這田了,就算是這山林,這水渠都是,咱們天子腳下哪有無主之地呢?”


    “誒,怎麽可以如此說話。”


    “還不讓人說嗎?你我從太陽起幹到太陽落,回家歇息不到一宿,就要趕到田裏做活。這還是有活計,沒活計更愁,連飯都沒得吃!”


    說話間,但見看見遠處有人神色不善,盯向這裏。而幾位老農嚇了一跳,不再說話了。


    “林老弟,算了吧!”老者言道。


    年輕人蹲下從田坎邊撿起了一個土塊道:“宋公,書上說帝堯之世,天下太和,百姓無事。有一位壤父年八十有餘擊壤於道中,這擊壤就是擲以土塊。”


    “旁觀有一位官員雲:‘大哉!帝之德也。’,言下之意是說老者八十齡能擊壤作樂,此為帝王之德。然而老者卻歌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德於我哉?’”


    說到這裏,老者沉吟心道,此話言下之意而今也可稱得太平,四邊雖有夷亂,但國內仍是太平,但為何天下腳下的老百姓連一塊自己的田都沒有,給人雇去耕種每日連清閑片刻也不得,但不去耕種更不行,連飯吃不飽!就算如此,他們還要感激朝廷的恩德給他們一口飯吃。”


    正待這時候,遠遠地有數騎持來,而老者與年輕人左右的護衛見此也是立即上前。


    數騎遠遠地下馬,然後在二人麵前十餘步處拜下道:“見過大宗伯,大司馬。”


    二人點了點頭。


    這年輕官員自是林延潮,老者則是宋應昌。


    去歲十一月,孫鑛,顧養謙取代他們為備倭經略,薊遼總督後,二人從朝鮮經遼東返回京師向天子敘職。


    因為從海上走還是有一定風險,故而二人在軍情已緩和下從陸上返回京師,如此繞了一個大彎過了山海關後,一直到二月時二人方才抵京。


    “皇上傳召讓兩位部堂大人到京後,即進宮麵聖!”


    宋應昌與林延潮對視一眼,可以看出宋應昌臉上有股淡淡的喜色。


    “宋某謝天子隆恩!”宋應昌道。


    林延潮則笑道:“兩位,請問現在就要啟程嗎?”


    來人看了林延潮一眼,斟酌地言道:“回稟大宗伯,旨意上是到京後即刻入宮,眼下還未入城當然是一切聽大宗伯的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點點頭道:“我路上乏了,先在亭子裏休息一會,濟川,這幾位一路趕來也是辛苦了!”


    陳濟川會意當即給對方一人都賞了些銀子,幾人都是很高興稱謝後回宮報信。接著左右的幕僚對林延潮宋應昌道:“恭喜兩位老爺,小的們原本以為是回兵部敘職,未曾料到是聖上傳召,這聖上的龍顏眼下連首輔王太倉都見不到,此乃是曠世恩典啊!”


    宋應昌撫須淡淡地笑著,不過他對林延潮卻道:“林老弟,宋某以為聖上賜見必有垂詢,你我要謹慎應對才是。”


    林延潮聞言道:“聖旨上要你我入宮敘職,也就是聖意未定,那麽萬事都有可能。”


    宋應昌聞言稱是。


    不久二人返回車駕旁的亭子。


    這一路回來,二人將儀仗收起,隨從也不見二品大員的排場,可以稱作錦衣夜行。不少幕僚抱怨,以二人這一次平倭之大功而言,朝廷怎麽就是這麽個表示法。


    不過宋林也是可以理解,朝廷上以石星一派的大臣對平倭敘功仍有爭議,比如前三邊總督魏學曾在平定寧夏之役中也有功勞,但後來因對聖命遲疑,差一點被問罪,最後落得罷官為民。


    故而是功是過,還是要麵聖之後,林延潮與宋應昌才有一個說法。


    宋應昌聽到麵聖時一開始是有些喜色,但現在則喜中有憂。


    二人在亭邊喝茶聊天,宋應昌心事重重,而林延潮則閑觀左右,看著這春光山色。


    正在歇息時,一輛馬車疾行而來,從馬車上下來一名官員。


    對方一見向林延潮,即長長一揖道:“學生見過老師。”


    林延潮微微一笑對一旁的宋應昌道:“這一次我回京誰也沒知會,就知會了中涵。中涵,這位是宋大司馬。”


    方從哲道:“下官方從哲見過大司馬!”


    宋應昌聽林延潮回京誰也沒通知就通知對方,又如此鄭重其事的介紹,哪不明白林延潮的意思。


    當即宋應昌站起身道:“老夫早聽聞過新民報主編一支驚世之筆,今日一見真是幸會。”


    “大司馬謬讚了,平壤之戰大司馬翻雲覆雨,下官紙上讀來實在是悠然神往,不知哪日可以當麵向大司馬討教用兵方略。”


    宋應昌聞言哈哈大笑道:“不敢當,方主編若是有意,老夫隨時有空!”


    林延潮望著京城的方向笑著問道:“宋大司馬不僅精通兵法,是我的至交,你有機會多上門請教,是了,是了,京師近來如何?”


    宋應昌收斂起笑容,他知道林延潮眾門生中最器重乃門生長孫承宗,但這一次回京他方才說誰也沒知會,就知會了方從哲,並且還將方從哲引薦給自己,必有深意。


    下麵方從哲說了一番。


    原來上個月皇長子順利出閣讀書,如此也算將名分大義初步定下。但當時卻發生了一件事,原來新補的皇長子講官焦竑給皇長子獻了一本書名為《養正圖解》。


    正因為此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為何呢?


    這要從弘治年說起,當時南京太常寺卿鄭紀,進《聖功圖》於皇太子。這聖功圖采前代自周文王開始,以至本朝,所有東宮太子自童冠至登極,一共百餘事。


    每事都用金碧繪為圖,後錄出處,最後都附上自己的見解。


    當時鄭紀會任國子監祭酒,以不稱之名調任南京,為了圖謀為東宮佐僚,故有此舉。


    到了嘉靖年時,南京禮部尚書霍韜、吏部郎中鄒守益,也合作了《聖功圖》一冊給當時皇太子。他們上的奏疏裏是這麽說,皇太子幼,未出閣,不可以文詞陳說。唯日聞正言,見正事,可為養正之助。


    於是他們將自文王為世子而下,繪圖為十三事上呈。此事反而惹得當時嘉靖皇帝老大的不高興。但後來二人也被任為東宮佐僚。


    現在焦紘為皇長子講官時,進《養正圖說》一冊,選自春秋戰國起到唐、宋止,對修齊治平有為的皇太子選取六十個故事,編成一部圖文並茂的養正圖解單獨進獻給皇長子。


    然後問題就來了。


    皇長子雖出閣讀書,但這還沒有正位東宮呢?現在用古往今來的皇太子故事來給皇長子讀書合適嗎?這就好比沒有新娘子還沒有拜堂呢,就急著先入洞房,有這樣操作的嗎?


    最重要是焦紘沒有與孫承宗,李廷機等其他皇太子講官商量,而是單獨呈送的。


    宋應昌聽了微微笑著,而林延潮則是不動聲色問道:“宮中可有動靜?還有稚繩,九我他們怎麽看?”


    方從哲道:“宮中沒有表態,但是稚繩,九我他們都是很惱怒,焦講官雖是萬曆十七年的狀元,但論年資居於皇長子眾講官之末,他未經商議上養正圖說實在不合宜。但據以學生所知,焦講官也是一片好意,他對皇長子一番忠心,我等也不能貿然相責。”


    林延潮聞言欣然點了點頭。


    他明白孫承宗如此持重,絕對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挑起天子與皇長子間的矛盾。因此焦紘此舉令他不悅也是必然的。


    當然最關鍵還是天子的態度,皇長子剛剛出閣讀書,結果就有講官上變相勸進。


    這事拿嘉靖朝來對比就很有意思,嘉靖朝上聖功圖的鄒守益,霍韜二人在大禮議中一人是主張繼統,一人是繼嗣,這鄒守益還是王陽明的弟子。不過在上聖功圖後,嘉靖皇帝先是降責欲問罪二人,不過後來又啟用二人為皇太子講官,這一係列操作令人思來有些不明而明的感覺。


    但是不能拿霍,鄒二人之時來比較焦紘。


    另外一事就是王錫爵了,王錫爵剛剛加官從少傅升至太子太傅。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王錫爵突然向天子提出致仕,並提議增補閣臣。


    此事雖被天子按下,但官場上已是風傳王錫爵已決心歸老。


    宋應昌不由道:“上個月皇太子出閣讀書,這個月王太倉即上疏引退,不得不說是此乃負氣之舉啊!”


    林延潮則道:“我雖與王太倉不和,但論隆萬兩朝之輔相,論持身之潔、嫉惡之嚴,無如王太倉者!”


    說到這裏,林延潮負手仰天道:“王太倉若去,吾實扼腕歎息矣!”


    宋應昌微微笑了笑。


    林延潮去朝鮮前以焚詔打了剛剛擔任首輔王錫爵的臉,現在回京了王錫爵倒是要走了,如此說辭不是有些假惺惺嗎?


    方從哲低聲道:“天子雖不允王太倉辭相,但現在吏部這邊大塚宰陳餘姚,以及銓郎顧無錫已是張羅下任閣臣人選,按照吏部的意思,至少要增補兩位閣臣入閣!現在朝野都已在議論此事。”


    方從哲這話,林延潮哪有聽不懂的。


    他笑了笑道:“無論陳餘姚,顧叔時如何商量,他們都不會舉我的!”


    “以老師援朝破倭之功,身負天下之望,吏部不推舉老師,還有何人可以服天下?何人可以眾望所歸?當初老師言要以事功入閣,眼下正是良機啊!”方從哲郎聲言道。


    林延潮看了方從哲一眼,對方說得不錯。


    他之前錯過兩次次入閣機會。


    第一次是申時行離去前,有推舉閣臣的名額,當時申時行認為林延潮初拜大宗伯,且以中旨入閣,將來根基不穩不合適,所以推舉了趙誌皋,張位入閣。


    第二次是王家屏辭相後,內閣缺位,那時候陸光祖,林延潮都有機會經過廷推入閣。陸光祖為此特意來明裏暗裏警告了林延潮一番,意思是你不要與老夫爭哦。當時方從哲也來力勸林延潮不要入閣,認為有陸光祖作梗,將來無論入閣不入閣都是兩虎相爭的局麵。林延潮則對方從哲與眾學生說有大德者必有大功,他要以事功入閣,不會去爭,而是要水到渠成。


    第三次就是現在王錫爵要走了,林延潮有平倭之功在身,聲望已經足夠,同時遍數廷推閣臣之中,似資曆也沒有在自己之上的。這時候正是林延潮入閣的良機啊!因此林延潮還沒開口,方從哲就開口‘勸進’了。


    林延潮聞言微微一笑,宋應昌也是目光一凜,當然他很知趣的不說話。


    林延潮看向宋應昌問道:“宋公你看如何?”


    宋應昌笑道:“我與老弟乃是一條船上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老弟想如何宋某當如何,這事不必問宋某的意思。”


    林延潮點了點頭,對方從哲道:“此事還是麵聖後再說吧!”


    車駕不久即到了京師。


    闊別近一年的林延潮終於回京,不過此時來不及先去見妻兒。天子下詔了,林延潮與宋應昌必須馬不停蹄地去入宮麵聖。


    此刻已近傍晚了,林延潮踏過金水橋,再經東華門入宮。


    左右自有宮裏太監給林延潮,宋應昌二人盞燈在前引路。林延潮一路行來,但見景物如舊,走到宮道上半路上,還遇見幾位在宮裏當差的中書,科臣。


    他們一見林延潮先是露出吃驚的神色,然後慌忙退避在宮道旁,跪拜行禮。


    林延潮微微點頭。然後他與宋應昌到了乾清門前,按照規矩這個時候宮門馬上要落鎖了。天子一般不會在這個時候召見大臣,但二人萬裏趕來在乾清門前麵謝皇恩,也是應有之禮。


    哪知道宮人從乾清宮步出告訴二人,天子竟真讓二人進去。


    以往天子召見自己都是白天,但夜間召見倒是頭一回。這一幕不由讓林延潮想起當年殿試時,自己也是建極殿裏寫了半夜而去。


    宮人指引下,林延潮,宋應昌在弘德殿等候。


    宋應昌也是為官這麽久來,第一次君前奏對,殿內火者給二人上茶時,林延潮看出宋應昌手腕微抖。


    林延潮笑了笑,他不由對火者問道:“你剛來弘德殿伺候嗎?原來的人呢?”


    那火者道:“回稟大宗伯,小人今年新到,原來伺候的王安已是調到慈慶宮去了。”


    原來王安調到慈慶宮伺候皇長子了。


    林延潮若有所思,從袖裏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放茶碗的托盤上笑道:“有勞了。”


    那火者喜著道:“多謝大宗伯,小人就在門外,有什麽話盡管吩咐。”


    火者走後,宋應昌見此羨慕地道:“老弟對此可謂輕車熟路,宋某不勝羨慕。”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說話,但見一名火者入內道:“陛下有旨,兵部尚書宋應昌覲見!”


    宋應昌聞言起身道:“臣宋應昌謝皇上賜見!”


    說完宋應昌隨著火者入內。


    隨著門扉一閉,殿中隻餘林延潮一人與一盞燈對坐。


    林延潮見此笑了笑,然後閉目養神,倒是氣定神閑。


    不知坐了多久,殿外已是露出了魚肚白,林延潮已在殿中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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