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外。


    “這幾日陛下小感風寒,你先與咱家說吧?”


    張誠一條磨著指甲,一麵慢慢悠悠地對李俊言道。


    李俊身子瑟瑟發抖,將一本奏章雙手捧上遞給張誠。


    張誠道:“瞧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


    張誠接過奏疏掃了幾行,神色巨變。


    “不許下文書房!也不許備檔!”張誠言語中有幾分倉皇道。


    李俊驚喜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焚掉此疏。”


    “焚掉?當今東閣大學士的奏疏,豈是你想焚就焚的,”張誠定了定神道,“立即讓陳矩來此商量。”


    “但若是陛下問起來?”


    張誠斥道:“在陛下醒前,此事必須有了結,你還不去請陳矩!”


    不久後陳矩抵達,張誠將奏疏遞給他,然後道:“你看看,你看看,林延潮這是犯上作亂啊!”


    陳矩默不作聲看了一遍後道:“那麽宗主爺的意思?”


    “你出麵勸說,讓林延潮撕掉此此疏,咱家可以此疏從沒看到過,一旦陛下醒來,就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了。到時候你我都要遭罪!”


    陳矩又讀了一遍疏道:“宗主爺,退不得!”


    “為何?”


    陳矩悠悠言道:“林侯官這顯然是效仿姚崇,姚崇以十事要說天子,而後輔政,顧不偉哉,這是當年歐陽修說的話。”


    “你!”張誠重重拂袖。


    陳矩將疏還給張誠道:“此事我實在辦不到,還請宗主爺不要為難我了。”


    張誠冷笑道:“陳公公,在禦前你多次替林延潮說話,若皇上見此疏盛怒之下必以為你與林延潮勾結犯上,嗬,當然你要是作馮保,此話就當我沒說過。”


    陳矩聞馮保的名字,不由色變,隨即苦笑道:“宗主爺,你這是要殺了我,若是我真有辦法,定讓林侯官退出此疏了,可是實在是無能為力。”


    張誠麵色鐵青,心底卻是歡喜極了:“到時候不要怪我見死不救。”


    陳矩這時候道:“宗主爺,今日我有句本不該說的話,再我大明朝,聖上,那幫大臣們,還有咱們司禮監鼎足而三。若是那幫大臣們由著皇上折騰,那皇上還要咱們幹什麽?”


    這會輪到張誠神色巨變。


    陳矩低聲道:“宗主爺不要忘了,當年你是憑著抄張太嶽的家方有今日榮華富貴的,若今日林侯官受重譴,以後那幫文臣們會饒得過你?張鯨之下場如何,你也看到了。”


    張誠正要反駁,陳矩道:“沒錯,咱們進了宮就是皇上的人,這條命早不是自己的。但這幾年梅家給咱們明的暗的孝敬實在不少,這可多虧了當初林侯官搭橋牽線啊,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張誠一猶豫,正在這時候一名內侍推門而出道:“宗主爺,陛下醒了。”


    張誠點了點頭,正欲入內時忽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了陳矩一眼然後道:“咱家沒看錯,你比田義出息多了。”


    說完張誠換了一副恭敬的樣子,低下頭弓著腰小步走入殿內。


    到了殿內,張誠但見天子半臥在榻上,頭上紮黃稠絲巾,目光看著殿頂有些深邃。


    “張誠啊!朕方才作了個夢,夢見先帝了。”


    張誠一愣,不知如何接話。


    但見天子道:“先帝在位時多遭言官折辱,那個詹仰庇甚至一連三疏,先後以采買珠寶,不親皇後,縱容宦官三事指責先帝。當時先帝十分惱怒,朕記得回宮後對著太後流涕。”


    “先帝乃寬仁之君,為天下所共知,不與小臣計較罷了。”


    “哦?張伴伴以往你到不會這麽說。”天子隨意一語,讓張誠心底一凜。


    “朕臥榻休息休息這幾日來,朝政如何?是了,林延潮進京了嗎?輔臣入閣都要辭讓一番,他的辭疏朕看看寫什麽,怎麽?”


    張誠跪伏在地道:“陛下,老奴不敢進。”


    左右攙扶天子坐直身子道:“怎麽林延潮此一疏比詹仰庇三疏還厲害嗎?或許你是以為朕不如先帝遠矣。”


    “老奴不敢,”張誠哆哆嗦嗦將疏奉上,“老奴擔心陛下龍體。”


    隨侍遞給天子。


    “念!”


    殿中一片寂靜,一旁火者給天子念文章。


    張誠牙齒微微發顫。


    文章數獨停頓,最後念畢時,火者撲在地上發抖。


    而天子則從內侍取過奏章放在掌心。


    “好文章!如此文采真是蘇韓複生,不過如此啊!”天子將奏章打開又複折疊合上,“張誠,朕本有些頭暈眼花,但經此奏章一激,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許多,你說奇怪不奇怪。”


    張誠連連叩頭。


    天子扯掉了頭上的黃巾,手指著一旁念奏章的小太監道:“連一個小太監都知道此疏犯了朕忌,你們司禮監會不知道?此疏是何人在背後主事?是李俊嗎?不,他沒有這個膽子,會不會陳矩,或者就是張誠你了?”


    “回稟陛下,老奴怎麽敢有這個膽子?”張誠跪伏在地帶著哭音言道。


    “那必是有人商議,是不是皇長子授意的?來這圖窮匕見,學荊軻刺朕?”


    聽了天子一言,饒是張誠心底早有準備,心底也是七上八下。


    “當年林延潮替張太嶽上疏求情,他分明就是張黨餘孽!”


    張誠聞言道:“回稟陛下,據奴才所知,林延潮與張居正並無瓜葛,當初還是他至張居正府上請之告老還鄉,還政給陛下的!”


    天子聞言一愕。


    左右扶起天子從塌上起身,並披上罩衣。


    天子負手於殿中踱步:“依你的意思,此事無人指示,是林延潮一人的主意?”


    “陛下聖明,老奴代陛下掌握東廠,錦衣衛,眼線遍布京師,據老奴所知,這林延潮自己就是主謀!”


    天子道:“十餘年來,宮裏宮外也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在朕的麵前提張居正的名字!”


    張誠道:“陛下,其實張居正死了十餘年,早就沒有餘黨了。且陛下當年已是下旨寬宥了,不僅饒了他的幾個兒子性命,還讓他們重新做官,甚至還賜給了張母一百傾田地以作養老之用,此事早有定論。”


    “林侯官舊事重提,欲折損皇上聖明,此實是大逆不道!眼中無父無君!”


    天子看了張誠一眼道:“張誠,你又如何替林延潮說起好話來了?”


    “老奴不敢!”張誠跪伏在地。


    天子冷笑道:“當初他勸張江陵歸政,朕還道是他的忠心;後上疏平反,朕還道他是為了張江陵,今日……今日朕想來他或許是為了自己。張誠,你說林延潮當時上疏,即打算有朝一日入閣與朕分庭抗禮?”


    張誠也覺得不可能。


    “張誠,你退在一旁,宣中書官李俊!”


    張誠輕輕拭汗退至一旁。


    而李俊入內後,戰戰兢兢地在天子麵前道:“內臣叩見陛下!”


    “你慌什麽?朕問你,你傳旨給予林延潮,他到底說了什麽,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朕。”


    李俊當即將林延潮的話轉述給天子,足足講了一盞茶的功夫。


    張誠看見天子一直很認真地在聽,沒有出言打斷李俊。


    “出則為帝者師,處則為天下萬世師?真好大的口氣,他還說了什麽?”


    “當地知縣還說了一句,他在內臣未至的迎詔之前,言了一句江河之中的日月與滄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似早有打算。”


    天子嗤笑道:“要在江河,還是滄海?他林延潮自己能做得了主嗎?”


    張誠從乾清殿走出來時,長長舒了一口氣。


    但見陳矩恭恭敬敬地立在階下。


    張誠心道,陳矩此局將自己套進去,卻沒有把自己算死。


    待到陳矩抬頭看來時,張誠微微一笑,與陳矩似沒有半點隔閡,大有‘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宗主爺,受驚了。”


    張誠笑道:“咱家這麽多年,在宮裏經曆的風風雨雨了,這場麵難不倒咱家。”


    “不知此局如何了結呢?”


    張誠道:“陳公公,你那麽深謀遠慮,不如試言一二。”


    陳矩笑道:“宗主爺,這是考校咱呢,那我鬥膽試言一二,在旁人眼底林侯官疏入之後,最後此局不過兩等。一是皇上受了此疏,恢張居正的名位,然後林侯官入閣。”


    “二是皇上不接受,然後林侯官辭命回鄉。但這二者都遂林侯官之意。那麽宗主爺的意思,是陛下偏不如他所願,對嗎?”


    張誠鼓掌起來道:“陳公公,你鋒芒畢露的時候,還真是個人物。不錯,皇上就是這個意思。方才皇上已下了一道口諭,讓中書官李俊繼續催林延潮立即進京入閣辦事,但在聖諭上於張居正之事的絕口不提,你明白了嗎?”


    陳矩一怔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讓林侯官既回不了鄉,也不會恢複張居正名位。給他隻有一條路走,那就是入閣辦事!”


    張誠點點頭道:“是了,你明白了吧,你跟誰鬥,都別和皇上鬥。既是進了宮,作了官,也就是入了局,這輩子都身不由己了!”


    說完張誠哈哈大笑,陳矩臉上流露出苦楚之色,這看似笑林延潮,何嚐不是笑他們自己呢?


    而當中書官李俊給林延潮傳天子口諭時,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天子此局。


    此局就類似於當年的入閣之李廷機。


    另一個時空曆史上李廷機入閣時已是萬曆三十五年,當時東林黨在朝堂上勢力極大,李廷機被視為如王錫爵,沈一貫,朱賡之流的‘帝黨’大員。


    當時東林黨提出一個著名的政治笑話,以過去未來見在三身比喻王錫爵,沈一貫,朱賡。沈一貫是在位,王錫爵為過去,朱賡為未來。


    而李廷機則被視為王錫爵,沈一貫的接班人,於是遭來了東林黨奏章攻勢。


    其實當時李廷機是兩頭不靠,而且為官清廉,辦事也很有手段,但朝堂上非齊浙楚,即東林,如此大臣依然逃不開黨爭。


    在眾言官彈劾下的李廷機,知道即使有皇帝支持在內閣也辦不好事,於是決定辭官。


    哪知道天子不肯,你李廷機以為一走了之就行了?


    李廷機上疏請辭達一百二十三疏,但天子就是不回複,而且東林黨仍在狂罵不止。最後李廷機在京師進退不得,不得不搬到廟裏去住,被人戲稱廟祝閣老。


    林延潮也是此局,天子不允許你辭,你又不願意去任怎麽辦?


    李廷機當時在廟裏住五年後看皇帝還是裝死不答應,最後也不打招呼自己跑回了晉江老家,當時就有言官說要把他抓回來殺頭,幸好天子最後放了它一馬。


    但林延潮若是敢回福建老鄉,情況就不同了,天子正好有了口實,趁機重辦!


    但林延潮入閣,就是話放出去了事沒辦成,也要顏麵掃地。因此進退不得,李廷機是廟祝閣老,林延潮看來也要比他先一步達成‘驛丞閣老’的成就了。


    當林延潮告之家人可能暫無法回鄉後,除了林器年紀尚小,懵懵懂懂不知情況外。林淺淺與林用都很是失望,在這個京師不是京師,家鄉不是家鄉的地方呆著是什麽意思。


    林用對林延潮道:“爹爹,我讀論語裏,君子之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聖人與顏回有是夫。但眼下天子對爹爹是用也不用,舍也不舍,那我們又如何行與藏呢?”


    用舍行藏說得是讀書人對於仕途一等態度,用我時則行,不用我時則藏。


    林延潮見林用明白這個道理,欣然笑著道:“你能知道君子之道,用舍行藏的道理已是很難得了。但人生之境遇,豈能用舍二字來形容。”


    林用點點頭道:“爹爹的意思是,有人居廟堂之上卻屍位素餐,如同在藏。有人居江湖之遠卻不在其位謀其政。”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是啊,這些人都是不懂得用舍行藏的道理,算不上讀書人。”


    因此天子不理會林延潮的請辭奏疏,林延潮也在這運河旁的驛站住下。


    因林延潮的奏疏被張誠等扣下,士林讀書人不知林延潮為張居正之故,一時朝野上下不知林延潮為何不願任宰輔,一時之間天下間流傳著退縮畏難種種說法。


    運河邊有二三小鎮。


    雖沒有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景致,但因依托了運河這樣商路往來的要道,倒也有幾分繁華。


    驛站內衣食供給不缺,當地官員對林延潮自是不敢怠慢的。


    林延潮既任‘驛丞’,但也不能常往驛站。這據驛站不到兩裏的小鎮,縣城距此有些遠,離運河也裏許路,往來之人沒有那麽複雜,林延潮每日都往此小鎮一遊。


    這小鎮裏沒有官吏,商人也很少,托著運河的福,也不窮困。甚至有一間書肆,雖能買的書不多,但林延潮每次去都有吩咐。書肆老板每次跑縣城時,都記著給林延潮收羅出幾本書來。


    除了書肆,林延潮也常去驛站旁的溪邊垂釣。


    倒不是說他心境真能做到用舍行藏,這等隨遇而安的態度,這等困頓的情緒是任何人避也避不過的,但正好拿來磨心磨誌。


    林延潮也一時決定學起垂釣打發自己的負麵情緒。


    小鎮外正有一條小溪,每日晨起林延潮就拿著魚簍去溪邊垂釣。


    夏去秋來,秋水漲起,小溪飄來的黃葉漸漸也多了起來,自林延潮上疏後,已去兩月。


    這日秋日正好,林延潮釣了一陣疲倦之意上湧,於是拿了鬥笠遮麵,以臂作枕合衣躺著溪石上小寐。


    曬著秋陽,溪邊微風吹拂衣衫,林延潮屈腿翻個身。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延潮但聽耳旁有腳步聲傳來。


    林延潮初時也沒在意,不過腳步卻在自己身旁停下。林延潮側頭借著竹笠遮擋一瞥,但見身旁是一雙僧鞋。陳濟川,吳幼禮就在身旁,他們不出言阻攔,那就是……


    林延潮當即起身。


    “宗海,用直鉤否?”


    聽了這一句話,林延潮微微被戳中心思,老臉也不由一紅,卻見王錫爵穿著禪衣,在旁麵露微笑著言道。


    “元輔……”


    王錫爵擺了擺手道:“老夫已告病退歸林下……”


    雖是意料之中,但林延潮聽此還是默默一歎。王錫爵終於還是致仕了,現在朝中主持大局的就是趙誌皋了。


    不過王錫爵說他告病退歸……之前在朝堂上看得確實臉色比較蒼白,路都走不了幾步的樣子,但這一退歸立馬臉色就紅潤起來,還能步行至此找到自己……實在是太過神奇。


    王錫爵撫須道:“老夫乘船路過此地,地方官來迎席上正好談起老弟。聽說聖旨到了時,但見老弟泛舟夜行,明月入懷,正乃乘舟行日月,賢相之兆!故而老夫起了興致到此看一看,宗海,這直鉤釣得上魚嗎?”


    林延潮恭敬地道:“回稟王公,林某不是薑太公,可沒這本事。”


    “哈!”王錫爵撫須笑了笑,“這‘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道理,世人皆知,但朝廷並非無人可用,你以為非你不可嗎?”


    林延潮道:“林某明白。”


    王錫爵點點頭道:“既是明白,你可又知道沈四明已是從浙江老家奉旨進京了,這馬上就到了京師。”


    在谘命上雖說林延潮在先,沈一貫在後,但這是在二人同時入閣的前提下。要是沈一貫比林延潮提前一步入閣辦事,那麽林延潮就要排名在他之後了。


    別看這一位之差,將來就是首輔次輔之別,許國熬了那麽多年,就是熬不到申時行退位,最後遺憾離去。


    而王錫爵一退,趙誌皋年事已高,張位資曆不夠,二人又是中旨入閣,在百官威望不足。誰都知道不出數年,將來首輔次輔必落在年富力強,經廷推入閣的林延潮,沈一貫二人身上。


    所以沈一貫,林延潮入閣先後,可能就是以後的首輔,次輔之別。


    林延潮聞言臉上神情一黯,然後作揖道:“多謝王公好意,但林某不能去!”


    “哦?當今朝野上下,論聲望之隆,何人能在你之上。你若是擔心居沈四明與百官不服,這大可不必。”王錫爵言道。。


    林延潮道:“若是能服眾就能為宰相,姚崇又何必向唐玄宗上十事要說呢?”


    “原來如此,”王錫爵點了點頭,“你是要為中興宰相,但又怕落得與張太嶽一般下場。”


    “王公,都知道了?”林延潮吃驚問道。


    王錫爵點了點頭道:“略有所知。”


    林延潮歎道:“沒錯,這也是林某此生都不如張太嶽的地方。”


    林延潮此言令王錫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目光頓了頓道:“這如與不如,沒有一時之論。宗海既有此心,何必急於一時,太過操切,直言激君?”


    林延潮正色道:“當年張太嶽寫信於徐文貞公,古之匹夫尚有高論於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則?君父有過,大臣不敢言,宰相又不言,天下又有誰來為蒼生言之?”


    “那你先為宰相再說……”


    林延潮仰頭負手道:“林某豈可為無為無功之宰相?”


    王錫爵聞言則神情一黯,自嘲笑道:“老夫就是無為無功的宰相。”


    真是把聊天聊死了。


    林延潮正暗自懊惱,卻見王錫爵笑道:“宗海,你要有為有功,若你為宰相,第一件事要先為什麽?”


    林延潮笑道:“先無為而治,養政三年!”


    “為何?”


    林延潮對此早是胸有成竹,見王錫爵問之道:“天下之人皆以為林某入閣要大刀闊斧,此時變革,必激上下之疑,不如先養政三年。”


    “然後呢?”微風吹動王錫爵的禪衣。


    林延潮以手指畫江山道:“凡治國者必有成法,法久必敗。壞必更始,然後例生。但要變法,必先有治臣再求治法,我在這三年於朝中選拔清正廉潔,精明幹練之臣,修清明之政治於廟堂之上,再以科舉,報紙曉諭士人,啟迪民心,因其所明漸通之,絕不可強開其閉,等天下人皆問林某入閣後為何一事無成再行變之,移風易俗,中興變法非一日之功,先小後大,先易後難,先緩後急……”


    “那麽宗海之相業又在哪裏……”


    溪邊陳濟川,吳幼禮,但見王錫爵與林延潮二人一老一少立在溪邊的石上。林延潮臨溪侃侃而談,而王錫爵負手踱步,時而駐足撫須點頭。


    溪水聲潺潺,遠處操著竹筏的漁叟遠遠朝此眺望……


    說到這裏,林延潮肅然道:“……這曉諭士人,啟迪民心必在變法之先,這也正是林某回鄉後所為之事!可惜……”


    “立一時之法,不如正萬世之心!”王錫爵點點頭,“走吧!”


    林延潮沒料到王錫爵為何突然中止話題。


    於是二人從溪邊離開,陳濟川,吳幼禮提著魚簍釣竿跟在二人身後。


    穿過林子,即到了路邊。


    王五,王衡,陳繼儒等與一輛馬車候在這裏。


    王五三人見了林延潮一並作揖道:“見過大宗伯!”


    林延潮徐徐點頭,他與王五,王衡關係倒也普通,當初自己焚詔時,王衡還在同裏同窗間譏諷過自己。


    但現在隨著王錫爵謝政,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不過心結不是那麽快容易轉過來,當時王衡向林延潮見禮時隻是微微一揖。


    王錫爵見此道:“衡兒!”


    王衡一愣。


    但見王錫爵對林延潮道:“此乃犬子王衡,表字辰玉,萬曆十六年僥幸得中順天鄉試解元,讀書一知半解,常自以為是,老弟若是不棄,就把犬子收錄門下吧!”


    “這萬萬不可!”


    “這如何使得?”


    林延潮與王衡同時言道。


    王錫爵看了王衡一眼,王衡不敢有違父命,隻能向林延潮拜下,行師生之禮。


    林延潮沒有辦法唯有將王衡扶起。


    王錫爵欲上車離開,回頭看向車旁相送的林延潮道:“老夫出生之時,家中有雀飛來,聚於宰上不去,故先父將我取名為錫爵,可惜名不副實。而今老夫心灰意賴,此回太倉正如鳥雀放歸山林,從此不會再過問朝政一字。”


    “朝廷積弊如山,老夫早困在能為與欲為之間,但宗海不同,你胸富萬有之藏,文有千丈之焰,立朝可為國之砥柱。”


    說到這裏王錫爵歎道:“這萬丈江山與犬子……老夫就托付給你了!”


    “林某不敢…”


    “當得!”


    說完王錫爵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也隻能作禮還之。


    而一旁的王衡聽得瞠目結舌,他沒料到一貫眼高過頂的父親,竟對林延潮有此這等評價!這番讚譽之詞,即便是與之一並立朝的徐階,高供,張居正也未曾聽過。


    王錫爵起身看向王衡,卻沒有說話。


    王衡恍然大悟,王錫爵這番話何嚐不是對自己說的。


    說完王錫爵乘車離去,王衡向林延潮一揖先去追送王錫爵。


    王衡追上王錫爵問道:“爹此去是要以疏向聖上力薦林侯官……老師嗎?”


    王錫爵笑了笑道:“我讓你拜在林侯官門下,天下皆知我王錫爵心意,夫複何言。我早多次與你說過,當初回朝時我即知無力回天,隻為報答君恩勉力一試。我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但林延潮這條路或許能試一試。”


    “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你在他門下,替我為社稷為百姓盡一份力,不要以事親為念!”


    “爹爹!”王衡追著馬車拍打道。


    王錫爵走後,林延潮繼續在驛站住下。


    一日他傍晚小鎮散步,但見數名儒童擠在窗邊,借著快要落山的太陽讀書。


    林延潮見此有所感,想起年少時自己與林淺淺在桐油燈,一人編草席,一人讀書的事來。於是他召來鄉老驛丞,雇了幾名驛卒。


    小鎮每到入夜時,就有兩名驛卒挑著桐油簍巡邏。


    如果正好見哪戶人家的子弟在挑燈夜讀,驛卒便去此人家裏幫他添一勺燈油。


    此事久而久之,有人見哪家子弟發奮讀書,都會勉勵一句‘加油’!此事因林延潮傳為佳話。


    沈一貫一路走走停停到京後,先向天子上疏辭相,三辭之後入閣辦事。


    禮部尚書羅萬化亦辭官歸裏,數年後病故於鄉。


    年底之時,播州土番楊應龍以次子病死之故,拒絕向朝廷繳納年貢,起兵叛亂。


    朝廷以兵部侍郎邢玠總督貴州,準備討伐楊應龍……


    秋去冬來,大雪降至,運河封凍。


    林延潮撐著傘,披著氅衣,站在運河邊看著這場雪,但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原先熱鬧非常的運河,一條船也沒有,千山萬徑,人鳥絕跡,此時此刻一等孤寂的心情湧上的心頭。


    “老爺,老爺,你看是誰來了?”陳濟川急奔而來向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見陳濟川滿臉喜色,向他身後往去,但見十餘位熟悉的年輕人於雪中奔來,見到自己後拜倒在雪中。


    “學生……拜見山長!”


    看著徐火勃,曹學佺,周如磐等十幾人,林延潮但覺得胸膛一熱,差一點落下淚來。


    “起身吧!是了,明年大比,你們進京趕考吧!”


    “山長何以至此?”徐火勃垂淚問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十歲讀書發蒙,十六歲著書立說,十九歲出仕為官,三十歲教書講學,都是一步步走來。你說我為何在此,那又有何處不是逆旅呢?”


    說到這裏,林延潮指向河上道:“此處景致不錯。”


    但見曹學佺道:“既山長不在廟堂上,我們就算中了進士,入朝為官又有何用?”


    林延潮皺起眉頭道:“這內聖之學若不致於外王之用,就是紙上談兵。你也是鼇峰書院出來,怎可說這樣的話,能兼濟天下就不要獨善其身!”


    曹學佺道:“那麽山長為何不去兼濟蒼生,為宰相不是更好嗎?”


    “能始!怎麽能如此與山長說話?”徐火勃最是敬重林延潮,於是責了曹學佺。


    這時另一學生周如磐向林延潮道:“山長你說得極是,無論為官出仕,還是教書講學都是兼濟蒼生!”


    “但山長既身在此處,既不為官,何不教書講學?山長既教書講學,又怎可沒有我等?”


    說得好!眾人差一點暗中鼓掌。


    但見周如磐繼續道:“正如方才所言,山長十歲能讀書發蒙,十六歲即著書立說,十九歲就出仕為官,三十歲方教書講學,由此可知這教書講學更難於讀書著書為官,如此功業我等又怎能不為之?”


    說完徐火勃等眾學生無不拍手叫好。


    林延潮聞此則笑著搖了搖頭。


    ps:恭喜知還需行書友成為本書第十六位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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