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的疾雨,令人圖不及防。


    林延潮出宮回府時,天氣還是晴朗,這才到府門處,天色突暗,大雨疾落。


    雨落時,林延潮於轎內正給鄒元標,趙南星寫信,但寫寫停停總是覺得不滿意。


    正好大雨落下時,他掀開轎簾,但見街上人人皆奔走避雨。


    回到林府。


    孫承宗等十數名京中要員至府上要見自己。


    林延潮這幾日睡眠一直不好,今日早早回府本是要休息的,現在公事之後這麽多官員要見自己實在是沒有三頭六臂應付不來。


    對此管家的作用就很顯然了,陳濟川必須替林延潮應酬這些官員。


    他將官員見自己的事分個輕重緩急來。


    請安問好的,就可以推了。


    有些事一句話送到的代為傳達就行了。


    甚至有些陳濟川可以代林延潮作決定。


    最後真正要緊之事,又不能代為決斷的,林延潮才必須抽時間應對。


    所以嘛,內閣大學士就是天子的管家,而陳濟川就是管家的管家。


    張居正的遊七,申時行的申九,王錫爵的王五都是可以與三品大員坐下來一起喝茶的。


    林延潮先回書房更衣,然後請孫承宗入內。


    林延潮一見孫承宗即道:“皇長子的事濟川已與我說過了。你需多寬解殿下。”


    孫承宗道:“是,殿下這幾年著實受苦了,太子不似太子,親王不似親王,還不能見到爹娘。”


    林延潮聞言沉默片刻,然後道:“此生不可執著之事,在於長久。有時候日子會長得不知有多久。”


    “話說回來,事事哪有那麽容易的,又何況於儲君之位。而今我唯有一句,請轉告殿下,百忍成剛!”


    孫承宗道:“回稟恩師,學生也是如此勸說殿下。幸喜這些年殿下學業日進,對學生所言的民間疾苦,也是體貼在心上,可期為聖明之君。上一次江淮大水,殿下屢次問學生災民是否得到安置,後又問聖上為何不肯用內帑放賑。”


    “殿下對於恩師恢複張文忠公名位之事讚賞不已,對於礦監稅使之事,隱隱也有些憤慨,他還曾說一旦他將來為君,必用恩師如此棟梁之材,放手整頓朝綱!”


    其實當時皇長子說了林延潮與他二人放手整頓朝堂,但在林延潮麵前,孫承宗隱去了自己的名字。


    孫承宗說完留意林延潮的表情。


    卻見林延潮聽後淡淡一笑。


    孫承宗立即道:“恩師,殿下乃樸實之人,絕不會因求有於恩師而故意……”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言為心聲!殿下如此說,即是心有此意,絕不用懷疑。”


    “稚繩,試問有一日殿下繼承大寶,我為首臣,殿下若有意讓你取我而代之,你當如何?”


    孫承宗沒料到林延潮突然拋出這一句來,聞言之時呼吸頓止,難以喘息。


    林延潮道:“稚繩,你連這決斷也沒有,不足入閣,不足入閣。切記,你不為之,自有人為之。若有這麽一日,由你繼我政柄也勝過其他人。”


    孫承宗似生了一場重病,口中不能答一字。


    “若將來殿下有登大寶之日,即我退居林下之時!何為政柄所在?心底一定要清楚,”林延潮撫須感慨了一句,“稚繩你不用想得太多,有殿下這一句話,我已是感激不盡。”


    孫承宗垂首道:“恩師如此說,學生實不知用何言語剖析心跡。明日學生求退離京就是。”


    林延潮起身手撫其背道:“你是我的衣缽傳人,豈可說這樣的話。切記,此事隻是你我二人所知,不可泄於第三人知!”


    “另外皇長子問礦監稅使的事時,你要站在皇上那邊說話,此為人臣侍君之道。”


    “學生不明白恩師之意。”孫承宗問道。


    “殿下要從你身上學的是帝王之術,當年張文忠公於經筵上,多次以周亞夫細柳營之事諭之皇上,後來又如何呢?如何侍君,你要多學學人家沈四明沈相公。”


    “再說這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行其是,方可陰陽共濟!”


    林延潮說到這裏甚有惋惜之意,但對孫承宗而言卻生難忘項背之感。


    孫承宗走後,林延潮稍歇息一二,陳濟川奉上帖子。


    林延潮捏了捏眉心問道:“還有幾人?”


    陳濟川道:“相爺,這二人最好還是見一見。”


    林延潮對陳濟川道:“後麵幾人替我推掉。”


    不久一位四十有許的官員入內,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山東參政楊鎬。


    楊鎬入內後向林延潮躬身道:“下官山東參政楊鎬參見閣老!”


    林延潮伸手虛扶道:“這不是京甫年兄?大家是自己人,無需多禮,坐下說話。”


    楊鎬恭恭敬敬地坐了半邊凳子,身子前傾。


    林延潮道:“這一次倭寇在朝鮮欲再度興兵,朝廷上下再議禦敵於國門之外的事,我想起前一年你與董一元雪夜興兵破了炒花部,於遼東屯田又有政績,堪為將才,唯獨要想統禦驕兵悍將,威服朝鮮還是欠缺了些資曆,故而沒有首先想到你。”


    “我本打算以郭美命為經略,但他言遼陽重地,不敢輕離,就向本閣部舉薦了你。我想也是,若遼東不穩,朝鮮何以安。並且張次輔也很賞識你,故而這一次你出任備倭經略應不成話下。眼下你有何顧慮,不妨與我直言。”


    楊鎬起身欠身行禮後道:“當初宋仁和克服平壤,郭中丞威震遼東,皆有閣老運籌帷幄,薦舉得人之功。下官蒙閣老提攜之恩,自當竭力報答,多餘想法沒有,唯有全力依照閣老的吩咐去為之。今日來府上,是請閣老麵授機宜!”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這話說的,是不是要吾給你三個錦囊,你到朝鮮再打開?”


    二人同笑。


    楊鎬謹慎地問道:“敢問閣老,征朝總兵官,朝廷選用何人?”


    林延潮道:“遼東總兵李如鬆,延綏總兵麻貴中選用一人,不過言官擔心李如鬆兩次平朝功勞太大,故而還是麻貴出任多一些?”


    但見楊鎬鬆了一口氣道:“當初宋仁和那麽大的威名,尚居李如鬆之下,若是他出任總兵官,我亦擔心不能勝任。”


    林延潮微微笑道:“我會聖上奏請給你加僉都禦史,授尚方寶劍,禦兵先禦將,隻需賞罰得當,不用顧慮。”


    楊鎬聞言大喜,按照官場規矩僉都禦史是巡撫的加銜,雖隻是正四品,但卻是京官。


    他身為參政,必須先遷布政使,然後再可以升任巡撫,此舉等於連升數級。


    這一次他出任僉都禦史,當然不是林延潮看在二人是同年的關係上,而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卻見林延潮打斷:“隻是有一事,新任薊遼總督於道之,此人極不好相於。我曾在閣內再三反對此人在此時出任薊遼總督,不過石大司馬卻極力保薦,甚至司禮監首座也要啟用此人為薊遼總督,故而我也……無能為力。”


    楊鎬聞言吃了一驚,他也曾聽聞於道之官聲很差,但無奈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背景通天。


    “當初遊擊王必迪因不肯行賄此人,結果被逼死,此事吳惟忠等南軍將領皆知,你此去為備倭經略心底要有數,朝中雖有我替你主張,但也不可太得罪此人。”


    楊鎬低頭道:“下官謹遵閣老吩咐。”


    林延潮點點頭,臨如此的大事,還是必用心腹。


    這也是很多官員喜歡任人唯親的道理。


    若不是心腹,很多話不能說透,也不能百分百執行你的意思。


    楊鎬道:“下官受命以前,對閣老當初遼津魯一體布局深以為然。朝鮮之役,首先就要保障從登州至鐵山餉道必須通暢,餉道不斷,如此援兵軍糧即可源源不斷抵至朝鮮。”


    “至於鐵山有五千南軍,及以我明軍為師範操練的一萬朝鮮人馬……”


    楊鎬深知這是上一次朝鮮之役,張位,林延潮二人與朝鮮談判的結果。


    有這一路人馬在朝鮮,使明軍避免了千裏轉輸的困境。


    當初朝鮮國國內的黨人還極力反對,認為此舉喪權辱國。現在隨著倭軍再度登陸朝鮮,這些聲音一下子都沒有,反而朝鮮國主以朝鮮官員上下連聲請求大明爸爸速速調兵調糧支援朝鮮。


    楊鎬說了一通朝鮮戰守之策,都深合林延潮之意。果真還是自己人好用。


    林延潮道:“這一次雖說是起於宗室勳戚將海貿之事攪得烏煙瘴氣,但倭人狡詐反複,未必肯一戰而降,故而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將起打服!”


    “不過戰後必需重開東洋海貿,不然這一戰就白打了,你與倭人談判要著重這一點。”


    楊鎬道:“下官明白,此去平倭,還是在於以戰促和,但聽聞倭酋平秀吉狡詐反複,信口雌黃,不可以按常理度之,下官樸實之人,怕與他商談會落於下風,還請閣老麵授機宜!”


    林延潮失笑道:“他既狡詐反複,你就不必跟著他狡詐反複,不妨以誠示之。”


    “以誠示之?下官不明白。”


    林延潮道:“兩邦交往,不在於和而在於一個禮字。若得禮,和順手可得。你若急切言和,反而遂了最凶最蠻者之意。”


    “你劃定規則與倭人談判,無論他們如何折騰,咱們以不變應萬變。如此他們就知道威逼利誘皆不可動搖於我,最後順應我們的規則之下,與之談判。大節寸步不讓,小處則可出入,這就是本閣部當初與平秀吉打交道的辦法。”


    楊鎬露出心悅誠服之色,當即向林延潮長長一拜道:“多謝閣老賜教!”


    林延潮聞言點了點頭。


    楊鎬走後,林延潮看了一眼戶外,但見雨依舊下得很大。


    不久陳濟川又引入一名八九歲的少年,此人就是林延潮今日要見的第三位客人,是何等身份令他反居於外頭的部寺大臣之上呢?


    但見他低垂著臉,神情有些扭捏不安,衣裳也是濕了。


    林延潮見了歎息不已,陳濟川對林延潮道:“老爺,他就是丘師爺的遺孤,眼下給你帶來了。”


    丘明山曾是林延潮的師爺,後來投了鍾騾子,操持漕運的事。丘明山後來病故,就留下了此一子,於是他寫信托付給林延潮照看。


    林延潮起身走到少年麵前,微微屈身對他道:“今日時候不早,我多餘的話也沒有。你隻要記得以後將這裏當作自己家就好了。”


    陳濟川頻頻目視,但見少年似畏於林延潮威儀,或還是認生之故而沉默不答。


    林延潮見此不以為忤問道:“你用過飯沒有?”


    少年仍是不敢答,隻是微微地搖了搖頭,而這時很不巧地肚子裏長長地咕了一聲。


    少年頓時窘迫得耳根子也是紅了,而林延潮,陳濟川見此都微微一笑。


    “命廚房今日多作兩個菜”,林延潮吩咐後,對那少年溫言道,“洗了手臉,再換一身衣裳就來用飯,平日有什麽喜歡吃的盡管言語就是,我記得你爹喜歡吃鱸魚,想來你也如此!”


    那少年聞言心底一動,不由大著膽子抬起頭來,但見林延潮溫和地笑了笑。


    而這一幕已是暖了這少年心田,他垂下頭用袖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


    一旁的林延潮不由撫須微笑。


    次日。


    文淵閣。


    三位閣臣議事之後,沈一貫先行一步告辭,而林延潮留在張位值房裏喝茶。


    張位道:“依仆之見,這次倭國再行興兵,乃不滿於上次兵敗,卻又不肯放過與我上朝貿易之利,故而是小打而不是大打。”


    “所以不必勞師動眾,需知道宮裏傳來消息,聖上對於東事再起已十分不滿,連石大司馬也遭訓斥,恐怕弄不好連你我也要吃掛落。”


    林延潮聞言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曆史上第二次援朝之戰,石星身為堂堂兵部尚書竟然淪落到下獄論罪的處境。


    雖說天子念及他當年平寧夏之功的份上最終免去他死罪,但是還是病死獄中。而這一次石星隻是吃了一個訓斥,沈惟敬這大忽悠也僅僅是被降官一級罷了。


    林延潮道:“說到底還是朝廷沒錢的緣故,不過獅子博兔,亦用全力。這用兵之道,向來以勢壓人,未得其勝,先勝其勢。”


    張位撫掌大笑道:“宗海還是如此謹慎。”


    說到這裏,張位為難道:“可是出兵就要用錢,你看朝廷現在稍稍才緩過一口氣來。楊應龍還在作亂,數月前這才劫掠了江津,南川二地。聖上震怒,四川,貴州的軍政大員皆遭重斥。”


    林延潮道:“次輔,楊應龍不過是肘腋之患,但若縱容倭國則易成心腹之患,再說隻要能威服倭國,區區兵餉又如何能與每年流入之金銀相提並論。”


    張位擺了擺手道:“宗海,仆一事不明白,金銀之物既不能食,也不足暖,何必費如此代價以本國之物產易於番邦外國之金銀。”


    “譬如本朝販於番邦的織造,茶葉,瓷器都是精美絕倫之物,而一味貪羨金銀,實難以益於國計民生。”


    “當年有地方官向朝廷奏請漕糧折銀,時戶部尚書宋歸德答說,太倉之儲,寧紅腐不可匱絀,一旦不繼,何所措手?此為朝堂推為高論。”


    林延潮知道張位所言也是當時士大夫普遍觀點。


    宋纁治戶部時就是這個主張他說,寧可太倉裏糧食,米陳腐爛也不可匱乏,一旦不繼,朝廷就沒有後備手段。


    就好比銀子,平日買來大米不難,但缺糧之時,必定米價暴漲,那時又能用同樣的價格買米嗎?


    林延潮斟酌了一番言道:“次輔之言經國高論,這一次來此我正是要以此事稟次輔。”


    “哦?”張位問道。


    但見林延潮從袖子取出一白晃晃圓物擱於兩人之間的案幾。


    “次輔,請看。”


    張位取來此圓物放在眼前看了片刻,然後道:“此物乃銀子所鑄,中間似一個‘十’字,做工雕花也不甚巧,厚薄不一,不成形狀。”


    林延潮道:“這是佛郎機人的銀幣,我托人從廣東購來。”


    張位聞言撫須道:“原來是番人之物。”


    沒有看不起,也沒有高看一眼,這就是不少明朝士大夫對待西洋之物的看法。


    林延潮道:“聽聞佛郎機人已是開始用器物製銀,如此銀幣佛郎機人用來市貿往來,可少去切割稱量之煩。”


    張位尋思片刻,然後問道:“莫非宗海打算用東洋販來的金銀鑄幣?”


    林延潮點點頭道:“確有此意。前幾年從倭國販來不少銀幣,其國人稱為銀判,做工甚為精巧,我打算效仿用以流通,促商貿往來之用。”


    張位道:“需如此大費周章?”


    林延潮道:“據倭國消息,平秀吉一統倭島六十六國,占據了不少金銀礦山,並廢除其國海賊,其用心不言而喻。”


    “而本朝除了雲南以外,皆不產白銀。嘉靖年間倭國白銀從海上流入本朝,以至於沿海不少海商逐利破壞海禁。而今反過來,若是朝廷將倭國之白銀輸入本朝渠道把握,如此不是將金銀之物皆流入朝廷了嗎?”


    豐臣秀吉奪取日本政權,先掌握全國大的礦山,然後下達海賊禁止令,之後發動征朝戰爭,其用意很顯然有利用手中掌握的大量金銀與明朝貿易。


    掌握了與明朝堪合貿易之權,即取得堪比於其天皇的法定地位。


    林延潮也有如此打算,通過明倭正常貿易,杜絕本國海商與倭國走私貿易,將原本民間流入的金銀統統掌握朝廷手中。


    有此這官方貿易下源源不斷流入金銀,從而將鑄幣權掌握在朝廷手中,使中國從稱量貨幣逐漸轉換至銀本位製。


    張位想了半天,顯然是一頭霧水,於是道:“宗海,你是否說得再明白一些?”


    林延潮笑了笑道:“次輔,本朝之初的鈔錢,乃太祖用紙幣取代金銀所製,當時並不許民間使用金銀,此為銀禁,但為何最後卻敗壞呢?其因在於朝廷濫發鈔錢,以至於民間鈔錢泛濫,故而就不值錢了。”


    “原先朝廷規定每十貫鈔錢折銀七分,如今一千貫不過折銀六錢。鈔錢之濫發可見一斑,以後百姓哪個再敢用鈔錢。”


    “故而要革除此弊,就必須以鈔錢錨定金銀,朝廷有一兩白銀就發行一兩的錢鈔,允許任何商家百姓持錢鈔至朝廷兌換白銀。”


    “那為何宗海又說要鑄銀幣?”


    還不是明朝皇帝亂搞,之前濫發錢鈔,導致國家信用破產。現在哪個百姓肯信朝廷發行的紙幣。


    林延潮道:“錢鈔之法,一時難以通行,先鑄銀幣,等百姓認可後,再輔以紙銀,最後逐步廢除金銀流通,如此經濟之權皆在朝廷之手。”


    張位聞言不由歎服道:“宗海果真有經濟之才,可惜若能一步到位就好了。”


    林延潮道:“先行銀幣已有莫大好處,首先免去了切割稱量之煩,朝廷不必再將民間收上的銀子再經回爐重造,州縣也可免去火耗之費。”


    “其次百姓也不必出門再拿戥稱稱重金銀,再以夾剪切割,方便了金銀之流通。”


    “還有……”


    張位點點頭道:“宗海所言極是。”


    轉瞬張位目光一閃,略有所思。


    林延潮沒有多心,他現在與張位正打得火熱,上一次奏請皇長子冠禮之事雖說沒成,但張位還是在廷議上支持馮琦出任禮部右侍郎,蕭良有出任總督義學禮部右侍郎,葉向高為國子監祭酒。


    他這一次道出此計劃,也是要張位在朝鮮用兵之事上大力支持自己。


    哪知當日林延潮走後,張位動用文淵閣閣印,現在趙誌皋不在閣內,所以閣印張位一人保管。


    張位起草了一份密揭上呈給天子。


    密揭裏盡載,如何用朝鮮製衡倭國,再通過倭國貿易得來金銀掌握鑄幣權,鑄造銀幣進而錨定發行紙幣。


    總之將林延潮這一套辦法變成了自己的主意。


    密揭乃內閣大學士與天子間‘悄悄話’,別說百官,就算是天子極親近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得過目。瀏覽者隻限於天子與閣臣二人。


    這也是閣臣製約司禮監掌印太監一等手段。也是防備如東漢十常侍那樣隔絕內外的權監出現。


    所以別說是林延潮不知密揭內容,連張誠也是不知道。


    當日。


    天子於毓德宮裏看到張位奉上的此疏後,不由龍顏大悅,拍腿讚道:“好個張位,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朕竟是看走了眼,此人真是比趙誌皋更勝十倍,早知如此,朕也未必非用林延潮不可。”


    “此論真是妙絕妙絕!”


    天子想起自己每年望雲南貢銀如望秋水的感覺,大明疆域如此之大可就雲南產出銀礦。


    要知道雲南貢銀最多的時候,一年也不過十萬。但市麵上流通上億白銀又是從哪裏來的。


    一旁的張誠,田義,陳矩都不知張位獻上什麽高策,令天子龍顏大悅至此。


    不過許久也沒看見天子如此高興了。


    他們都知道眼下趙誌皋告病在家屢疏求退,天子一直不許趙誌皋致仕的原因,就是認為張位尚不足以出任首輔。


    現在有此事的支持,恐怕張位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將大不一樣了。


    天子想了想道:“張位入閣多年了,還隻是文淵閣大學士嗎?朕著實薄待了他。當初甘肅破賊之事,他的運籌之功,朕是知道的,隻是朕要厚養人才故而不濫加恩賞,如今……”


    “傳旨下去,著張位加少保,進武英殿大學士!”


    “內臣領旨。”


    聽此張誠等都知道天子有一套自己的用人之道,有時有的大臣功勞明明很高,但卻偏偏放在那裏一時不賞,等過了一段再提及。


    至於少保乃從一品,武英殿大學士比文淵閣大學士又高了一階。


    若說原先張位除了入閣比林延潮早外,雙方地位差不多,現在無論是殿閣及加銜都在林延潮之上。


    張位加官進殿之事傳出後,一時之間,官場上滿是張位要取趙誌皋代之為首輔的聲音。


    封賞下來時,張位自是喜氣洋洋,林延潮,沈一貫兩位閣臣及閣吏自是道賀。


    林延潮看這一幕,心底有數。


    當初因朝鮮再起戰火,石星被訓斥,但現在居然天子又找了個由頭將石星誇獎了一番。


    並且天子,張位對朝鮮調兵遣將大力支持的態度,也是轉變得很快。


    林延潮雖不知張位給天子那封密揭裏寫了什麽,但心底早已是明白,對於此他並沒太多想法。


    在官場上這麽多年,這點委屈也受不了,那也不要做官了。


    再說曆史在這裏已是轉了一個大彎。


    另一個時空裏,石星已是下獄論罪,現在石星聖眷正隆,不僅如此據說現在吏部尚書蔡國珍又甚是不合張位之意,張位頗有打算推舉石星出任吏部尚書。


    張位因當初支持石星,也受到牽連,失了聖意。


    但這二人都是用事之人,比很多屍位素餐的官員好上一萬倍,有些私心都是正常,現在有二人在前主張,自己也可以從容不迫,徐徐圖之。


    京畿一所大宅內。


    濃濃湯藥味泛起充斥滿整個屋內,盡管如此,身處其中的鶴發老者卻絲毫不覺,閉目坐在蒲團之上。


    “相爺,田公公來看你了。”


    老者抬起頭睜開眼,微微點頭。


    此人不是別人,正告病在家的趙誌皋。


    不久司禮監秉筆太監田義以袖掩鼻進屋,他走到趙誌皋麵前放下袖子道:“元輔,你老人家身體好些了嗎?”


    趙誌皋微微點頭道:“年紀大了,身上這裏那裏都有些病,怎麽會好?所幸說說話還是成的,田公公,你實不應該到這裏來,惹人嫌疑啊。”


    田義笑道:“元輔,你放心,咱們行事一向很小心。”


    趙誌皋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老夫這一生處處不如別人,就是在小心二字上勝人一籌,當年張蒲州就是太大意,結果被申吳縣鑽了空子,”


    田義道:“元輔就是太小心了,你當初說以致仕稱病之名將大權讓出去,讓張次輔在前麵去爭權奪利,如此名不正言不順早晚必敗,哪知陳餘姚他們一個個都被張次輔鬥走了,他還在前朝好好的。”


    “而咱家也依著你的意思,屢屢在聖上麵前進言,張新建好任事,卻又性自用,非元輔之選,將來萬一出了事,還是要元輔出來收拾殘局。結果他這幾日為何上了一封密揭得了皇上的賞識,眼下到處都風傳他出任首輔,連張……張誠近來也更交好於他且更是得意許多。”


    趙誌皋看了田義一眼,嗬嗬一笑道:“本輔看是田公公擔心自己永居於張公公之下吧!”


    田義哈哈一笑道:“不錯,咱家不似你們讀書人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事,向來敢做敢當,你我若非誌同道合,又何必在此說話呢?”


    趙誌皋苦笑道:“僅憑你我二人合力就是扳不倒二張的。”


    “那事到如今,元輔在忙些什麽?至今都在徒勞無功嗎?”田義負氣問道。


    “徒勞無功?”趙誌皋緩緩道:“敵在明,我在暗,僅憑這一句你我即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田義一愣,點點頭道:“元輔所言有……有幾分道理。”


    “要扳倒張新建,先要扳倒張誠,張誠此人是個人傑,才具遠在你我之上,但壞就壞在一個貪字!這一次礦監稅使之事一出,看看他下麵的人都無法無天成什麽樣了?”


    田義聞言略有所思道:“元輔,前幾日咱家聽說一事,三輔林侯官托人向張誠說情,要寬免一個姓吳的徽商。”


    “是吳守禮,此人先後給朝廷捐了五十萬兩。”趙誌皋道。


    “沒錯,張誠此人心太貪,向林侯官放話,要放吳守禮家人,吳家需再拿三萬兩好處給他。”


    “那林侯官答允了嗎?”


    “這我倒是不知了。”


    趙誌皋點點頭道:“老夫明白了,看來要扳倒張誠,唯有著落在林侯官身上了。”


    “哦?”田義目光一亮問道,“元輔,計將安出?”


    看著田義滿懷期待的樣子,趙誌皋徐徐點點頭道:“且容本輔想一想。”


    “元輔,你……”田義正欲追問,卻見趙誌皋已是閉上眼睛。


    田義明白又得自己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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