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道之身死。


    此事對於朝堂而言,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於道之之前是封疆大吏,曾任薊遼總督,現在是堂堂右都禦史,都察院中二把守。二品京堂代表朝廷去處置楚宗大案,眼下居然活生生被打死。


    都察院震驚!


    清議震驚!


    士林震驚!


    皇明時報震驚三連,代表了大明兩萬官員的憤怒。


    與皇明時報一片震驚呼應,在輿論背後推波助瀾的卻是林黨官員。


    於道之各種生平都被林黨的官員大肆渲染,譬如為官清廉,剛正不阿,計定朝鮮,平定蒙古,撥亂反正,反正在林黨的這些官員口中於道之簡直就是一位道德完人。


    但就是這樣一位足可稱得上內聖外王的道德楷模,居然被宗室活生生打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黨的言官們紛紛上疏言,宗室已是養癤成疽,流毒愈大。


    逆宗反形大著,祖宗法度,治安國家,既係叛亂,何論宗人?


    畢自嚴親自披著馬甲上線發聲,楚藩此舉實如叛亂無異,堪比當年的寧王之亂。朝廷必須令湖廣附近各省巡撫,立即出兵湖廣平定楚藩叛亂。


    清議鬧成一片,將楚宗殺於道之,比作寧王殺江西巡撫孫燧,皆言調重兵剿滅。


    也有官員微弱地道,楚宗殺於道之並非蓄意謀反,朝廷率大軍剿滅,萬一釀成兵災,湖廣百姓皆受塗炭。


    而天子此刻不表態,給林延潮的意思竟是讓他全權處置此事。


    如此倒是將林延潮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滿天下之清議輿論朝他逼來,頗有騎虎難下之處境。


    當初讓於道之去處理楚藩的事,確實是林延潮借刀殺人之策。於道之身為薊遼總督,現在又是右都禦史,到了這個位置的官員,不論是他,還是其背後都有很廣的關係。


    別說林延潮,就是天子要處置於道之,用一名遊擊參將這條理由也是不夠的。


    真正能要於道之命的罪狀,也就那麽幾條。


    而宗室就是其中一條。


    隻要於道之碰此,林延潮就有辦法殺他。


    不過他沒料到楚藩會真的殺了於道之,然後被清議輿論捧到這麽高的位置,最氣人的還是自己的門生捧的。


    林延潮綜合了一下朝堂上意見。


    於道之被殺? 宗室子弟武德充沛的打砸州縣,劫掠朝廷庫銀,林延潮一方的官員群聲討之? 帶動朝堂上一片喊打喊殺之聲? 但風頭稍過已陸續有官員反對。


    有的官員說? 楚宗係太祖子孫,還請手下容情。


    甚至有的官員上疏言,楚宗一事? 天下無不以為冤。


    沈鯉? 朱賡二人也是希望林延潮再三慎重。


    然後不少宗室子弟或官員給林延潮托話,希望他不要借楚藩的事大開殺戒,而嚴厲處置宗室。


    現在各方求情的奏章壓滿了林延潮的案頭? 甚至不乏高官大臣。


    當初清算張居正時? 其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遼王妃進京控訴? 張居正構陷遼王朱憲? 而遼王府的千萬家產都被張居正吞沒。


    當年遼王該不該殺呢?當時都說張居正廢遼王朱憲爀? 是與他有私怨? 真的如此嗎?


    看看朱憲爀的罪名就知道了。


    與江陵、瀘溪二郡王淫亂,與千戶曹廣等妻女數十人通奸。


    奸殺者十餘人。


    杖死長史杜述。


    鞭笞荊州知府劉永澤。


    假以進貢為名。奪彝陵、江陵等州縣軍民柑橘,逼死者三十人。


    將軍人許俊賜儀賓劉亨為王府奴,還將許俊妻賜給府中儀賓周英璧為奸。


    還有其他罪名不一一詳列。


    就是這樣的大罪,張居正也僅將遼王廢為庶人罷了? 每年還有一千石的俸祿。


    輔臣薛國觀因受賄被殺? 但誰都知道真正要他命的不是這點。當時明朝山窮水盡? 朝廷沒錢? 他向崇禎說了一句‘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 此舉犯了眾怒。


    薛國觀那句話‘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是這句話成了他與夏言一樣,成為明朝唯二兩個被殺的首輔大臣。


    但‘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處置宗室這事林延潮不能辦。


    若林延潮真的嚴辦,那麽此舉就會被認為是剪除宗室,其中有什麽不可告人之野心。


    所以林延潮考慮再三,先將楚宗鬧事的人都抓起來,押解進京讓天子發落。


    他拒絕畢自嚴建議,調動湖廣附近三省出兵五路平叛。


    林延潮寫信給湖廣地方官員,以及楚王朱華奎,令楚宗犯事的宗室限期自首,以期天子寬大,劫掠朝廷庫銀,天子皇杠的宗室必須如數退繳,如果逃竄,頑抗者一律定斬不饒。


    林延潮下令鄖陽巡撫率軍一千人馬象征性進楚,讓楊鎬替代重傷的趙可懷為湖廣巡撫。


    這些手段是針對楚宗的,同時林延潮下令各府縣官員將近十年來諸藩不法之事,盡數上呈刑部議處。


    林延潮沒有如之前畢自嚴所提的,將宗室的審案權下放至州府。


    但按照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規矩,之前宗室子弟的事是按(大夫)這個等級由禮部來管,但現在上呈至刑部,就是打算按庶人來辦了。


    禮部如何處罰宗室,最多不過降爵、革祿,但刑部可以幽囚,拘發,甚至令其自裁。


    當然刀子到最後還是沒有落下來,楚宗叛亂的事漸漸平息,打死於道之,劫掠庫銀,皇杠的楚宗子弟,如朱蘊鈐、朱蘊訇,朱華焦,朱蘊鈁,朱英遶等六百餘人盡數被押解進京,聽候天子發落。


    楚宗的事正因林延潮冷靜處置,宗室子弟紛紛自首,沒有釀成大亂,美中不足的是劫掠庫銀皇杠的數萬兩銀子,隻追回了五六百兩。


    但楚藩事後,仍是諸藩震動,行事有所收斂。


    不過畢自嚴等數名官員卻是不滿林延潮息事寧人之所為,上疏辭官。


    甚至畢自嚴還在與官員們小聚時出言,林延潮自主政以來,廢礦稅廢不成,革漕弊革不成,處置宗室等等,行事皆不利索,雷聲大雨點小,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一味求中豈能得中,甚至利用公論清議打擊政敵,轉手自固權位……


    畢自嚴當年得罪宮中權貴,幸得林延潮回護方得免去大難,而今居然倒打一耙。


    畢自嚴這麽說後,自有人將他的話密告林延潮。林延潮知此笑了笑,不以為然,隻是順手同意畢自嚴辭官請求,另授意言官彈劾,將他黜官為民。


    畢自嚴離京時,足足有數百名官員與士人前來相送。


    成為草民後的畢自嚴,在鄉著書教學,數年後又起複為官,最終官至戶部尚書。其弟畢自肅亦官至遼東巡撫,史雲畢自嚴畢自肅兄弟二人皆是廉臣幹吏。


    時火耗歸公在各州府已推行,但下麵各州府反對的聲浪不小,也有官員乘此收斂錢財,林延潮讓門生於各省巡視,但凡有人借此漁利,一律抓拿。


    而這時又有官員出來抨擊,蘇浙一帶的百姓,看到絲綢海貿之利,紛紛將種了一半的農田毀去該種作桑樹。此改稻為商之舉,背後正是海商在推波助瀾。


    如此至於釀成一股富庶的蘇杭之地也出現了饑荒……糧越賣越貴……


    林延潮聞此吃了一驚,海貿這才興起,商業貿易起步之初還達不到‘蠶吃人’的地步吧。但言官們仍認為海貿乃重弊,必須全麵廢除,繼續回到河漕的重心來。


    這令林延潮嗅到了背後陰謀的味道。


    後來得知宗室勳戚見海貿暴利,於是見自己吃不到就要把鍋給砸了。


    儒門一分為八,王陽明之後王學也作七支。


    而事功學派也趨於分化,其中政見溫和的孫承宗一支,持此政見的官員經濟上支持有限度的通商惠工,且主張非天子不議禮,變法必由天子出,這班人多是原先儒家正統士大夫,出身東林或浙黨的官員讀書人。


    還有就是如郭正域,方從哲這一支,政見居中,人數最多,持此政見的官員支持全麵的通商惠工,但變法必有朝廷來主導,政治上主張天子與文官宮府一體,在下提倡四民平等。


    最後就是如畢自嚴這樣激進一方,多以低級年輕官員為主,他們主張更徹底,朝廷治理以保障民生為主,提出很多諸如‘風能進,雨能進,天子不能進’的主張,同時政治上主張上廢除宗室勳戚官員的特權,限製天子的權力。


    這一派人數雖少,但以敢說話而著稱。


    麵對這將海貿倒退回去的輿論,此方官員在新民報上發了一遍文章。


    大意是,時至今日不少官員,讀書人仍不明白何為通商惠工?如此不妨讀一讀賣炭翁。


    為何商販一車炭一頭牛,隻值作半匹紅綃一丈綾?


    為何商販的酒肆,胥吏們一日能索錢五趟,而隔壁家店鋪連商稅都不用繳?


    為何朝廷要提倡四民平等,將對那些皇親國戚的司法權下放州縣?


    文章篇篇所指勳貴宗室。


    兩個利益集團在朝野上下掀起罵戰,有的官員提出了遏兼並,清莊田,再清丈的口號,直指大量侵吞搶占民田的勳貴宗室集團。


    朝廷一年輸京漕糧四百萬石,但勳貴宗室竟要去八百萬石,每年朝廷供養勳貴宗室要用去五百五十萬兩,而朝廷連太倉收入加上地方財政一年也不過一千八百萬兩。


    這時林延潮出麵壓製住了兩派爭論,避免激烈的黨爭,同時承諾對海貿中的絲綢課以重稅,以避免蘇浙可能出現的大規模農田改稻為桑。


    這退讓之舉,再度被不少官員批評為軟弱,甚至以此市恩,收買人心。


    萬曆三十年上元節。


    天子免除了輔臣及百官拜賀,這段日子天子有疾的消息陸陸續續從宮裏傳出。


    一開始內廷還支支吾吾,後見實在瞞不過了這才如實相告,林延潮也曾率群臣去問安,卻答說天子雖是抱恙,但身子還在恢複之中。


    天子讓林延先潮與群輔商量國事,幾乎將國事都交給了內閣。


    故而這段日子林延潮可謂大權獨攬,政由己出,朝堂之上大事小事皆由他定奪。


    楚王案平複,火耗歸公,海貿之事也在他手中走上軌道。


    而到了上元節這日,大小官員皆至林府拜賀。


    不僅是沈鯉以下在京官員一個不落,甚至連勳戚宗室也是驚動,


    掌中軍都督府,執掌京營的英國公張維賢,定國公徐文璧,成國公朱鼎臣等皆親自到林府上拜賀,行叩拜之禮。


    這權位高低沒有一定,司禮監勢大時,首輔見了也要向掌印太監叩過頭。


    到了內閣勢大時,司禮監也要看首輔眼色。


    再說勳戚們是正一品,官位還在閣臣之上,但他們見了首輔時,也是要叩頭的。但大多的時候,勳戚與文官不是一個係統的,沒必要過節時到相府叩頭,但這一次英國公他們卻來了。


    除了英國公他們還有一人,那就是李太後的兄長,武清伯李高(其父李偉數年前已病死),其子襲爵。


    鄭貴妃的兄長左都督鄭國泰,其子鄭養性也親至府上。


    別說趙誌皋,張位在位時,不曾如此,就是申時行為首輔時,上麵的人也沒來齊過。


    而今一並來至相府,各個麵帶笑容,甚至定國公徐文璧還是抱病前來,由其子徐廷輔一路攙扶著,嘴上說是‘認認門’,其實請林延潮以後多看顧看顧。


    林府中有幾位官員見此不免側目,心道林延潮主張新政變法,革除積弊,怎麽反與這些人越走越近。


    當初彈劾潞王,拉武清侯下馬,逼李太後還政,殺太監馬玉,舉燭焚詔,複張居正名位的那個林延潮到底哪去了?


    但大部分的官員都認為林延潮‘外圓內方’,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今日之林府可稱得上賀客盈滿,各色節禮堆滿了府邸。


    因原府邸實在太小,故而林延潮不得不租下隔壁府邸,如此才令至相府道賀的官員們有了站著的地方。


    天子賜林延潮鰣魚,坐蟒袍。


    蟒衣中最尊為坐蟒服,行蟒服上蟒龍為斜向,而坐蟒則正向,坐蟒服乃首輔大臣的恩待。這代表在天子心中,林延潮的恩遇又上了一個台階。


    各地藩王世子們也皆派遣王府官員來賀,並呈上厚禮。


    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田義,提督東廠孫暹,秉筆太監陳矩三人都不能親至,但都派親信送來了重禮。


    其中禮最重的要數,海商梅家更是從蘇州搞來了一唱昆曲班子送給了林延潮。要知道這時昆曲才在蘇鬆一代興起,如申時行,王錫爵兩位致仕宰相府上才各養了一個家班,而梅家他們竟給林延潮湊了第三個,且提前到宰相任上就享受到了。


    現在相府的東西二園裏有兩個戲班子唱戲,一個梅家送來唱昆曲的,一個則是曹家班。


    所謂曹家班就是林延潮門生曹學佺所創,與昆曲不同唱得乃是閩腔。


    林延潮成為大明開國兩百年來,閩人自林文,楊榮入閣後第三人,而且為當今首臣。閩地出身的官員不再視為從窮鄉僻壤出來的,被冠如‘福建子’之類的稱呼。


    視同下裏巴人的閩語閩腔也逐漸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在京官員間時興說起閩語。


    曹學佺辦了這個儒林班,今日來相府登場,如林材,葉向高四周都圍了一圈的官員。


    相府裏時而鑼鼓喧天,遠聞巷外,時爾簫管悠揚,笙笛並發,熱鬧非常,更顯得今日之林延潮權勢赫赫,無人可及。


    外邊熱鬧非常,而相府客房卻是十分安靜。


    仆役家丁們守著內外入口,除了奉茶的丫鬟,無人敢在此隨便走動。


    客房裏,林延潮正與英國公張維賢,定國公徐文璧,成國公朱鼎臣,以及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鄭國泰說話。


    林延潮坐在首座上看向幾人,笑了笑道:“近來有些不明就裏的官員,主張遏抑兼並,清莊田整治民間,此實為可笑。豈不聞‘利不百不興,弊不百不除’之理。”


    張維賢等人都是附和地笑道:“此真閱曆之語。”


    “遏兼並,清莊田,再清丈,說白了劫富濟貧,難道真的劫了富就能濟了貧?那些言官不清楚,諸位都是國家柱石,乃朝廷的根本,根基不穩,朝廷是要動搖的。”


    “諸位放心,同朝為官,一團和氣才是上策,隻要本輔在位,絕不會再有此事。”


    說到這裏,定國公,英國公都是露出笑意,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鄭國泰心底也是暗喜,很難想象這樣識時務的話是從當年將潞王,周王,武清侯弄得狼狽不堪的林延潮口中道出。


    張維賢都是道:“有次輔主持國事,滿朝上下都倚如泰山,我們還有什麽不放心。”


    林延潮微微笑道:“是那些小臣們不識大體,國公不與他們一般見識才是。”


    當下大家言談甚歡地散去。


    林延潮走到窗外負手遠眺,但見一輪滿月正掛在天邊,此刻月華如晝,天上無一片雲彩,更襯得圓月當空獨一無二。


    林延潮想到藤原道長一首詩‘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


    林延潮這才坐下,陳濟川來至林延潮耳邊道了幾句。


    “想必不是無名之輩,”林延潮微微冷笑,“何人寫得?”


    “回稟相爺,此人已是承認,正是去年新進士錢謙益。”


    林延潮記得此人,萬曆二十九年會試主考官是沈鯉,副主考是孫承宗,錢謙益的卷子本是不取,卻為沈鯉慧眼所識,力排眾議取中。故而錢謙益比另一個時空提早了九年題名金榜,風光無量。


    此刻錢謙益,但見對方見林延潮後卻揖而拜,昂然而立,相貌堂堂,可以稱得上是氣宇軒昂。


    林延潮問道:“你是錢謙益?”


    “回稟次輔,下官正是禮部主事錢謙益。”


    林延潮撫須微微笑道:“汝少年高第,名冠於江南,本輔也曾讀過你的詩和文章,在當今讀書人中屬翹楚了。你是常熟人吧,恰巧本輔也會吳語。”


    麵對林延潮的態度,錢謙益有些吃驚,旋又恢複讀書人的那種傲氣不屈的氣度。


    林延潮道:“你本部司官,堂官,甚至你的師長都與本輔相熟,那麽這‘權**相’的賀聯不是別人授意?”


    錢謙益有等半天終於問到點子上的心情:“確實無人授意,是下官一人主張!次輔之器小多忌,下官早已知之,今日無論是罷官貶斥,革職為民,下官都早有準備。”


    林延潮道:“年輕時博一個名聲很好,不過吾觀汝應該與幾位名妓聯詩飲酒泛舟於西子湖上,何必至朝堂上攙和這俗塵之事。”


    錢謙益麵上泛起怒色。


    林延潮笑道:“這些年罵本輔不少,尚不缺你一個,但既然來了,不妨說一說本輔所作所為,哪稱得上是權奸二字?”


    錢謙益昂然道:“公雄才峻望,薄海具瞻,這微管之歎,舍公其誰。可惜公入閣以來,屢屢德行有虧。公十九齡受知於天子,三元及第,此番恩遇百年也沒有第二人,然公卻以天下為公疏,禮部焚詔,複張文忠名位令天子屢陷不義不仁之名。”


    “公之業師為張文忠貶斥,山長因張文忠而死,初入官場時,數被為難,此事天下皆知,然公卻先後為張文忠平反翻案,不知公之師道何在。”


    “本朝自太祖殺李善長,胡惟庸,以廢宰相,張文忠事功雖有建樹,但卻有操弄權柄之實,公為張文忠翻案,言在於宮府一體,實則如張文忠故事,野心勃勃以內閣取代天子治理天下。”


    “公入朝拜相皆可稱負天下之望,然公入朝二十二載起初十七年,所言建事,規勸君上猶可稱道,但入閣當國五載來,卻無一句正言匡勸,滿朝皆言廢礦稅,公身為宰相卻獨不言此。”


    “公不言廢除礦稅,獻媚於上,中排擠同僚,下操弄輿論,打壓敢言之士,如沈相公,石大司馬,畢自嚴先後而去,公以變法之名攬相權,攬權不事功隻為權相。眼下朝中除了對公阿諛奉承之言,又能聽得到幾句真話,此與弄權害國的奸相何異?今日下官鬥膽直言,望公三省。”


    錢謙益一口氣說完,但見林延潮臉上神色自始至終都是平靜如常:“古有一條惡蛟,每年要求村子獻祭金銀珠寶,每年村子都有一個男子去與惡蛟搏鬥,但無人生還。又一個男子出發時,有人悄悄尾隨。”


    “但見惡蛟穴裏鋪滿金銀財寶,男子殺了惡蛟。然後坐在屍身上,看著**珠寶,慢慢地長出鱗片、尾巴和觸角,最終變成惡蛟。”


    錢謙益聽林延潮之言不由瞠目結舌。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非汝心底所想嗎?汝之才甚矣,故德不馭才!本輔不為難你,走吧!”


    說罷林延潮揮了揮手。


    接著錢謙益就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臉朝下臀朝上地丟到了大街上,摔了一個鼻青臉腫。


    錢謙益走後,林延潮默然了一陣。


    數日之後,早朝畢。


    林延潮與沈鯉,朱賡正在東閣裏議事。


    這時候稟告聖濟殿提督太監崔文升,太醫院使徐文元來見。


    二人入內後向三位輔臣叩頭道:“見過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


    三位閣臣皆著大紅蟒衣,但居中的卻是最年輕的林延潮。


    他開口問道:“近來皇上龍體如何?”


    但見徐文元偷看一眼崔文升的臉色,這個表情雖是一晃而過,但三位輔臣哪個不看在眼底。


    徐文元道:“回稟林老先生,從皇上脈象來看,乃積痰在內,寒熱相激,以至聖體煩熱,頭目眩痛,嘔逆惡心,寢歇不寧。”


    林延潮聽了這症狀向沈鯉問道:“沈閣老精通醫道,你看皇上這病如何?”


    沈鯉捏須沉吟片刻道:“此乃痰火之症,既是痰火多屬有餘,有餘之症相乘於不足,這一切飲食起居嗜欲喜歡皆寒熱之媒,都能助痰升火,不可不慎。”


    內閣大學士就是如此,不僅是經濟民生,還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連堪輿風水都要精通,至於看病診脈也是必須之一。


    但知道歸知道,話不可以亂說。


    林延潮道:“你們兩位都是宮裏的老人,皇上病情到現在也沒有起色,現在本輔要你們拿一句實話。”


    徐文元額上出汗道:“回林老先生的話,表症來看尚可,但具體如何還要從下麵幾日脈象來看。”


    林延潮又看向崔文升,但見崔文升目光一凜,隨即拜下道:“回林老先生的話,病情還是因時節而起,當務之急還在於無令外侵,無使中滑,等到天氣暖了,龍體自會安康。”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知道了,退下吧。”


    二人走後,林延潮問道:“這二人的話可信否?”


    沈鯉道:“這二人有些語焉不詳!”


    朱賡調和道:“仆亦讚同沈公見解,但此事關龍體萬安,宮裏人說話謹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林延潮道:“眼下宮中情況不明,我等還是未雨綢繆,務必讓下麵各部寺大臣們打起精神來。至於朝鮮倭國安南的賀使都先推一推,至於其他使國也排到後麵去。”


    “至於順天府,五城兵馬司,刑部這幾日都看緊著點,膽敢鬧事者,無論是誰,先抓起來再說。”


    “是。”


    當下朱賡有事先行回閣,林延潮則留下沈鯉說了一會話。


    林延潮看得出沈鯉似與自己有什麽保留,想起來確實是自己當初答允他的事沒有辦到。


    其實沈鯉入閣以來,林延潮與他相處還算默契,甚至稱得上以國事天下相期許。沈鯉自號‘耐辱子’,很多事上也擅於忍耐。


    他與林延潮於政事上意見相抵時,沈鯉可以收住自己的話,事後再心平氣和地與林延潮探討。


    商議一陣,沈鯉也是起身告辭。


    二人走到閣門邊,沈鯉停下腳步來,林延潮等他說話。


    沈鯉欲言又止,最後作了一揖道:“等皇上龍體安康後,仆再與次輔細聊吧!”


    林延潮點了點頭。


    一個月內,宮內平安無事。


    至二月十六日這日巳時。


    文淵閣一如平常。


    卻見一名中使行色匆匆從宮中趕至,快到閣門時腳下一絆,摔倒在台階前。


    “三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龍體不豫。”中使垂淚哭道。


    聞言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二人對視一眼。


    此事對林延潮而言似意料之中,但似又在意料之外。


    下麵太監又說些什麽話,林延潮分明聽到耳裏,卻無法揣摩其意思。


    等到這名太監言道:“皇上召三位輔臣及部院大臣至仁德門。”


    林延潮方才定下神,從椅上站起身來道:“知道了,立即讓各部院正堂至仁德們,衙門裏佐貳官候命,還有兩位閣老還有什麽主張?”


    沈鯉,朱賡也好不到哪裏,都是一副心亂如麻的樣子。林延潮詢問後半響,沈鯉方答道:“還要令衙門裏官員不許走漏消息。”


    朱賡補充道:“不錯,沒有允許,一個人也不許走。”


    說完之後,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二人立即趕往仁德門,片刻之後部院大臣們也沒一個怠慢陸續趕到仁德門。


    禮部尚書於慎行最先來了,其次是兵部尚書宋應昌等人,等到左都禦史溫純到了一陣,最後來得方是吏部尚書李戴。對於李戴的遲到,眾人總是習以為常,平日以為是裝的,看來倒是錯怪他了。


    他們一見麵即問三位輔臣內廷的情況,但見三位內閣大學士都沉著張臉搖了搖頭。


    於是眾人按照朝班的順序,在仁德門前等候。


    等了一陣,卻仍等不到天子召見。


    有些官員竊竊私語。


    禁宮廣場上很是空曠,平日常有疾風,但今日卻微風不起,格外反常。


    正在這時仁德門一開,但見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帶著眾多禁軍走了出來。


    見英國公張維賢已經在內,林延潮明白別看天子平日重用文官集團,但在這局勢過度,政權更替時,天子當然明白抓住搶杠子就是抓住一切的道理。


    也難怪為何文官們怎麽彈劾這些人也是彈劾不動。


    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走到林延潮麵前行禮。


    別看英國公張維賢一個月前在林府時,滿臉堆笑的樣子,現在卻是一臉嚴肅,麵無表情。


    “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皇上請你們三人至啟祥宮陛見。”


    林延潮微微有些猶豫,在這政局不穩的時候,內閣全部入宮?


    這些日子雖說他與陳矩,駱思恭保持聯絡,宮中有什麽異變他定會提前知曉,但此刻讓他一人步入隔絕內外宮中,著實令他心底有些忐忑。


    “可有聖旨?”朱賡笑嗬嗬地問道。


    “回稟朱老先生,皇上傳得是口諭。”


    猶豫片刻後林延潮道:“還請兩位帶路吧!”


    “次輔!”


    眾官員腳跟一動,紛紛上前似要提醒什麽。


    林延潮轉過身道:“本輔入宮以後,諸位在此等候,申時前一定回到這裏。”


    林延潮言下之意若申時沒回到這裏就……該幹嘛幹嘛。


    “是。”眾官員稍稍放心退下。


    說完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三人一並大步走進仁德門,門後是仁德堂,又名精一堂。


    再之後則是養心殿,養心殿是嘉靖年間所建,現在是禮監掌印秉筆之直房,至於殿外房高不過牆的卷棚直房則是宿夜火者所住。


    同時宮中膳房也在此。


    林延潮三人經養心殿走到一道偏門,即到了啟祥門。


    啟祥門有內外兩道。外啟祥門並非正門而是在牆角側開,坐東朝西。而啟祥宮的正門則是朝北。


    啟祥宮是東西六宮中最特殊的,除了嘉靖皇帝生於此宮外,此宮還是西六宮中唯一宮門正門朝北開的宮殿。


    正門石坊向北處書寫著扁石青地金字聖本肇初,向南處則書元德永衍。


    林延潮一路走出但見宮禁森嚴至極,到了宮門處,太監拿著木棍守著宮門,甚至還需搜身入內。


    到了啟祥宮後,林延潮三人走至殿門處。


    “三位閣老裏麵請!”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都是停步。


    林延潮回頭看了二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氣與沈鯉,朱賡走入殿內。


    明間禦塌後是一個小圍屏,分中左右。


    林延潮還記得文華殿那扇屏風。


    天子年少時在屏風中數扇畫下天下十三省之地圖,左數扇書文官職名,右數扇書武官職名,一旦上麵的官員有升遷立即更易。


    文官那麵除了在朝三品以上文臣外,還有幾位天子認為才可大用,將來可以提拔的,也寫在上麵。


    而眼前這個小圍屏也是如法炮製。


    林延潮側頭看到小圍屏上細細密密的名字,想到當年自己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文華殿那麵屏風上。


    想到這裏,他不由眼眶一紅。


    但聽西暖閣傳來若有若無的抽噎聲,林延潮心底一動移步走去,沈鯉,朱賡都緊緊跟在身後。


    到了暖閣內,林延潮聽見抽噎聲正是從杏黃色的帷帳後傳來。


    不及多想,林延潮一手挑起帷帳,但見帷幕內天子著具天子冠服坐東席地而坐,而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端王等皆羅跪於天子麵前啜泣。


    而李太後,王皇後,鄭貴妃皆不在場,暖閣裏唯一的嬪妃竟是皇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左右香筒檀香清煙嫋嫋。


    林延潮見天子如此疑心盡去,還未來得及說話,但見三人之中體態最胖的朱賡,已是一骨碌手腿並用,膝行爬進帳內,大聲哭道:“陛下,陛下,臣朱賡來了……陛下啊陛下。”


    林延潮,沈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才趕忙上前參拜道:“陛下,臣林延潮(沈鯉)來了。”


    說完三位輔臣此刻拜倒在天子麵前,雖說眼前此景,林延潮有幾成是表演成分,但也有真情在其中。


    二十幾年君臣相處,從寒微簡拔至首臣的知遇之恩,對自己的猜忌懷疑提防貶斥等等,此刻全數湧上心頭。


    見到三位輔臣進來,但見下麵皇太子以及諸王們也是哭了起來,如惠王,桂端王雖是年幼,但也是哭得真切。


    天子微微睜開眼睛,然後伸手向三人中的林延潮溫言道:“林先生來。”


    林延潮聞言以袖拭淚,來至天子麵前拜下。


    朱賡,沈鯉也在旁抽噎。


    但見天子臉色蒼白,氣息微弱,言語輕至除了近在遲尺的林延潮外,沈鯉,朱賡都有些聽不清。


    他悠悠地道:““朕自十四年墜馬以來,足疾難以行走,不得不倚人攙扶,十分不便。故廢早朝經筵日講。朕有恙多年,身子也甚是虛煩,但享國亦永,又有何憾。今日將這佳兒、佳婦,盡托於先生了。先生輔佐他做個好皇帝,有事需諫正他講學勤政、遵製度,以日易月。”


    說完天子看了一眼王恭妃,皇太子。王恭妃垂淚向林延潮行萬福,至於皇太子也是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連道不敢,起身還拜,然後對天子道:“陛下聖壽無疆,何乃過慮如此,望陛下寬心靜養,自會萬安……”


    說到這裏,林延潮竟是難以再說下去,宮中哭聲又起……


    “太子你聽好,朕皇祖父嘉靖皇帝,雖深居淵默,而張弛操縱,威柄不移,朕不如他。但以獨治而論,皇祖父那也就到了頭了。太子遇大事小事要與三位先生及台閣大臣們多商量,可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皇長子不知所措地道:“兒臣記住了。”


    天子點點頭,又對林延潮道:“傳位詔書,朕已是擬好,由司禮監保管。當初朕行礦稅事,乃因三殿兩宮未完,權宜采取。朕與你有五年之約,如今恰好一個月不差,朕可沒有食言。”


    “今宜傳諭各地停礦稅,改征商稅,賦入國用,一定要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此事先生需好好輔助太子,他沒有經驗,不知如何權衡朝廷與地方……”


    沈鯉聞言抬起頭看向林延潮,此刻他方知林延潮自始至終沒有假借礦稅之事搪塞自己。


    “臣……臣謹遵聖命。”


    天子說到這裏,話語已漸漸無力:“另外蘇州江西各處織造燒造皆俱停止。關押在鎮撫司及刑部幹連前項罪人,都著釋放,官各還職。這些年來因國本事建言得罪的諸臣,俱複原職。大臣科道缺員,俱準補用……先生,你看如何?”


    林延潮定了定神道:“臣明白了,臣就此擬旨一道,傳各衙門遵行,以光聖德,以增聖壽,具為‘開礦抽稅,為因三殿兩宮未完,帑藏空虛,權宜采用,今改礦稅為商稅,賦為國用,意在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另各處燒造,織造,具著停止,鎮撫司及刑部幹連前項犯人,都著釋放,官各還職。國本建言諸臣,都著複職,行取科道,具準補用。各部院知道。”


    天子聽了微微笑道:“很好,就造此擬旨吧。好了,朕見三位先生這一麵,就舍三位先生去了。”


    在場之人多掩麵而泣。


    沈鯉哭道:“皇上。”


    朱賡則大聲哭道:“自古君臣恩遇未有如陛下與臣者,臣還望能侍奉陛下萬年。”


    林延潮再道:“臣再替天下臣民謝陛下!陛下仁德之心必能逢凶化吉。”


    說完林延潮三人起身離開西暖閣。


    行至啟祥宮前時,但見司禮監田義,秉筆太監陳矩,英國公張維賢等都站在宮門前,三人見了林延潮一並躬身行禮。


    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恢複平靜。


    他看向眾人突問道:“慈聖太後,中宮,皇貴妃為何不在此?”


    田義道:“慈聖太後早上來過,已是回去,至於中宮,皇貴妃具在病中。”


    林延潮對田義道:“今晚大家留在啟祥宮,諸位務必照看好恭妃,太子,諸王。”


    “謹遵次輔鈞命。”


    “那次輔今夜何住?宮裏此刻不能沒有人主持大局啊!”


    林延潮道:“隆宗門外有處值夜太監住宿的屋子收拾出來,今夜我們幾位輔臣就住在這裏,眼下要立即出宮。”


    三人聞言一並稱是。


    林延潮大步行去,陳矩親自將三位閣老送出仁德門外。


    快要出宮門時,陳矩憂心忡忡地道:“國祚更替,既是皇上之家事,也是天下百姓之事,三位老先生受顧命之任,這千斤重擔皆係於三位老先生身上了。”


    林延潮停下腳步,卻見身旁沈鯉已決然道:“國家大事,旦夕不測,然而天子既以國家托我等,仆必不負所托,將來書之史冊時,莫謂朝廷無人!”


    陳矩聞言頓時肅然起敬。


    林延潮看著沈鯉點了點頭,然後向陳矩拱手道:“陳公公,照顧好皇上宮裏,告辭!”


    陳矩目送林延潮走出仁德門,頓覺大事已定。


    眾大臣們見林延三人潮走出仁德門一並都圍了上來。


    “皇上如何了?”


    “太子呢?”


    沈鯉,朱賡在一旁以林延潮馬首是瞻,林延潮道:“仆與兩位輔臣已見過皇上,太子,皇上龍體微恙,但精神尚佳,方才金口聖斷,仆與太子,諸王皆在一旁。”


    聞此眾大臣們都是長出了一口氣。


    林延潮目光掃過眾臣,此刻他以不容商量的語氣道:“今夜仆會與兩位輔臣於宮中宿直,大九卿皆歇於朝房,各衙門必須有一半以上官員值夜,諸位口風毋須嚴密,切勿透露半字半句於外人,即便是骨肉至親。”


    眾臣一並稱是。


    “另全城戒嚴宵禁,從今日起提前一個時辰關閉城門,沒有兵部衙門的批文,宵禁之後任何人不許出城。各自散去吧!”


    “是!”眾大臣一起稱是。


    眾人走後,沈鯉向林延潮問道:“為何不說改礦稅,廢織造燒造之事?”


    林延潮笑對沈鯉道:“這先不急,我等先去內閣擬旨。”


    就在林延潮去擬旨之際。


    啟祥宮暖閣裏,天子屏退左右,隻留下太子一人。


    皇太子看著半睡半醒的天子,也不知說什麽。


    這時天子緩緩睜開眼睛道:“長哥!”


    “兒臣……兒臣在!”皇太子有些手足無措地道。


    天子看了皇太子一眼,他確實不喜歡這個兒子,在他麵前都是這一驚一乍的樣子,哪裏有一點為君的沉穩。


    天子道:“外麵是什麽時辰了?”


    皇太子道:“已過了酉時。”


    天子側頭道:“朕這才沒睡了多久,大臣們呢?”


    “回稟父皇,幾位勳臣與王世揚今晚守在西山。幾位輔臣宿在隆宗門外侯旨,其餘廷臣都在宮裏宿直。”


    天子稍點了點頭。


    “父皇,內閣草擬的聖旨已是送來?”


    天子微微一笑道:“他們這是怕朕反悔啊……”


    天子道:“這些大臣們你若事事順著他們意思去辦,他們就會騎到你的頭上來,但不順著他們的意思,最多也就被罵幾句罷了。”


    “是,父皇。”


    “你肯定會問,朕為何今日教你要君臣共治,如今又出爾反爾。朕問你一句若你當皇帝,壓得住林延潮這幾位輔臣嗎?”


    “兒臣,兒臣……”


    天子不等太子回答道:“內閣的擬旨在哪?”


    皇太子雙手奉上,天子勉強起身看過後道:“讓田義批了吧。”


    皇太子一臉不明所以。


    “天子可有恩於人臣,人臣不可有恩於天子,今晚你拿出列朝實錄,將劉健,楊廷和,徐階,高拱,張居正的事好好看看,再好好想一想,就明白朕的話了。”


    隆宗門外堂內。


    林延潮與沈鯉,朱賡都坐在其中。


    閣吏都給三人鋪好了床及厚被子,但三人卻無一人會在今夜在這裏入睡。


    期間沈鯉道了一句:“皇長子母妃,在宮外毫無背景,但皇貴妃的父兄都在外朝做官,雖說沒有操權,但在朝中總有交遊,不可不慎啊。”


    林延潮則道:“方才中宮,皇貴妃二人都不在啟祥宮,唯獨太子與恭妃在內,可見在天子早有安排。”


    沈鯉聞言點了點頭道:“原來次輔早已洞悉一切,如此沈某就放心了。”


    林延潮則道:“是聖明天縱無過於陛下才是。”


    當下無話,到了中夜時,三人都喝了一碗參茶,繼續強撐下去。


    所幸宮裏也全無動靜。


    到了次日清晨,沈鯉與朱賡畢竟都上了年歲,依在桌案上小寐。


    至於林延潮則與閣輔印信寸步不離,坐在椅上看著天空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這時叩門聲響起,沈鯉,朱賡都是立即睜開眼睛。


    林延潮沉聲道:“進來。”


    但見是秉筆太監陳矩入內進來,三人先看他臉色但見無恙,都是鬆了一口氣。


    “皇上昨晚睡了半宿,早起還喝了小半碗粥,具體如何還要等太醫診斷。”


    沈鯉,朱賡聞言都是露出喜色。


    林延潮早有意料地道:“皇上景福無疆,必能逢凶化吉。”


    三人沉默一陣,陳矩笑了笑道:“這是聖旨,還請三位輔臣過目。”


    林延潮當即捧旨過目,朱賡,沈鯉在旁則小聲誦讀。


    讀畢,沈鯉朱賡都是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情來。


    林延潮對陳矩道:“臣恭讀聖旨,不勝喜悅,昔人主有發一善言災星退去,況陛下此旨諸弊具除,百廢具興,收盡天下之萬善。百姓歡然若更生,天下必從之!”


    見林延潮一頂頂高帽送上,沈鯉,朱賡都是微笑。


    陳矩走後,林延潮立即對閣吏道:“立即命六科廊抄至各衙門!”


    然後林延潮又對陳濟川道:“你陪著去一趟,此事不可有半刻耽擱。抄發之後立即將原旨取回內閣。”


    沈鯉,朱賡都是佩服,林延潮真可稱得上‘深悉天心’啊。


    又等了一陣,陳濟川從六科廊將原旨取回。


    “那麽聖旨是否送回閣內封存?”


    林延潮轉頭來道:“不,我等立即去午門朝房。”


    而此刻朝房之中,各部院大臣們昨夜是聚在了一處激烈地商量了一個通宵。


    諸如天子出殯之儀,太子登基典禮都一一作了計劃,甚至連皇太子的《勸進表》也由禮部在草擬了。


    眾大臣們議論了一夜,仍是精神抖擻,準備繼續再打戰好幾個回合的樣子。


    將來新君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免不了的,如何在新舊更替的風口浪尖中巍然不動,長保富貴,這幾日的表現倒是顯得十分關鍵。


    大臣們爭了一陣,這時候朝房大門被推開。


    一道亮光照了進來,令人倍覺刺眼。


    但見林延潮走了進來,眾人看林延潮一眼,心知昨日天子彌留時,召林延潮三人入內,這三位輔臣就是將來的顧命大臣。


    林延潮目視左右,當即道:“昨夜蒙祖宗社稷庇佑,皇上病情稍緩,此乃邀天之幸。”


    眾大臣們聞言此刻麵麵相覷。


    林延潮又道:“昨日陛下病情回轉之際,已頒下聖旨詔令,該礦稅為商稅,賦入國用,蘇州織造江西燒造具停,鎮撫司刑部凡係礦稅織造燒造而問罪者皆赦。昔建言國本諸臣,都著複職。行取科道,具著補用。”


    林延潮說完,此刻滿室皆山呼萬歲!


    一時之間,大臣們恨不得奔走相告。


    林延潮見眾人歡欣鼓舞地一幕繼續道:“昨夜諸位也忙了一夜了,今日繼續值守在此,另外從各衙門調數名二十三十四十歲的身強力強的官員來朝房候命。”


    眾大臣們雖不知林延潮調年輕後生來朝房裏是什麽意思,但沈鯉,朱賡都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眾人在朝房裏討論了一陣。


    這時有人道:“宮裏來人了。”


    有官員走到窗邊但見果真浩浩蕩蕩來了一大票太監。


    林延潮將詔書納入大袖之中,此刻詔書已經傳抄天下,早就木已成舟,誰也翻不起浪來了。


    就算天子要反悔,也要問一問在場官員們答應不答應。


    林延潮一手依在太師椅上,容色平靜,朝官們皆立於左右,以他馬首是瞻。


    領頭太監走入朝房,連向林延潮磕頭,官員們都是虎視眈眈。


    卻聽對方泣道:“林老先生,皇上他老人家……不行了……”


    哐當一聲響。


    不知誰的茶碗失手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天刹時一暗!


    山已崩!


    宮闕震動!


    林延潮率領所有官員當即趕往啟祥宮。


    到了宮門前,其餘官員都留在宮外,林延潮帶著十幾名重臣進入昨日陛見天子的西暖閣。


    但見帷帳之內,天子已奄奄一息。


    昨日不見的李太後,王皇後,鄭貴妃皆在閣內垂淚,唯獨恭妃不在,太子,諸王皆是跪在一旁哭泣,此外還有田義,陳矩等人。


    林延潮趕到時,李太後正拭淚道:“皇兒不過四十歲,春秋正盛,為何哀家卻白發人送黑發人?”


    眾人一見林延潮,李太後自沒什麽好臉色,至於田義即對榻上的天子道:“皇上,林老先生來了。”


    林延潮步至天子塌旁。


    “皇上……皇上……”


    此刻天子嘴唇蒼白,側過頭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後緩了緩地抬起了手。


    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令人看起來卻似如負千鈞一般。


    天子對著林延潮,伸手朝皇太子身上點了點。


    林延潮會意立即大聲道:“臣謹記聖命,太子乃仁德之君,必可治理好這天下,愛護好他的臣民。臣等必忠心輔助,至死不渝。”


    天子臉上露出欣然之色,然後又欲抬手,但已是綿弱無力。


    林延潮不知天子意指什麽,當即將耳貼至天子麵前。


    但聽天子斷斷續續細聲道:“勿……為難……貴妃……”


    林延潮聞言微微吃驚,又看向天子。


    在此刻天子竟擔心的是太子,文臣們秋後算賬,故要自己護得鄭貴妃周全。


    這時候天子已陷入半醒半睡之中,林延潮完全可以佯作不知,但他看了一眼身旁拭淚鄭貴妃,以及油盡燈枯的天子,還是大聲道:“臣謹遵聖命,讓太子好好孝敬慈寧宮,中宮,翊坤宮。”


    所有人都聽得清楚,李太後,王皇後都是哭泣,鄭貴妃聞言更是大慟道:“皇上……皇上……”


    最後一刻天子也終於如釋重負,緩緩合上眼睛。


    林延潮退出暖閣,遠遠聽到李太後哭道:“潞王此生已不能相見,皇兒你又怎能舍哀家而去,你才四十歲啊,你要如此不愛惜身子,遠離女色,你要哀家以後怎麽活啊!”


    林延潮等大臣退出帷帳,與十幾位部院大臣們一起守在一旁。


    過了片刻突然哭聲大作。


    眾大臣們都是一愣,看向暖閣。


    然後在場部院大臣無不流涕,然後一並無聲地朝暖閣方向跪拜叩頭。


    海瑞上治安疏罵嘉靖皇帝後下大獄,一日獄卒給他送來豐盛飯食。海瑞以為是斷頭飯,二話不說大口吃下。等獄卒告訴他嘉靖皇帝死了,海瑞馬上可以放出去被重用後。


    海瑞聞言大哭,將吃進去的飯食盡數吐了出來,哭暈過去,整整哭了一夜。


    對海瑞這些官員而言,皇帝不單單是一個人而已,他是整個國家的象征,他代表每個人理想中那純粹的煌煌大明。


    現在那個人走了。


    不僅是啟祥宮內,連宮外立著等候消息的百餘朝臣也明白了,院中頓時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


    哭聲稍歇時,但見田義步出,看著跪了一地的眾大臣們言道:“諸位大人,皇上他……駕崩了!”


    此刻整個外殿大臣們再度落淚。


    “林老先生,你是皇上欽點的顧命大臣,宮裏宮外都等著你來拿主意。”


    田義攙著林延潮站起身來。林延潮道:“皇上賓天,我等身為臣子都是悲痛不已,但天不可無日,民不可無主。”


    “眼下當務之急當冊立新君,先安定民心,有了新君的旨意,我們才是順理成章地操辦皇上喪事,以盡天下臣民得忠孝之心,還望田公公請出傳位詔書當眾宣讀,奉立新君!”


    田義道:“還是次輔考慮周全。”


    當下田義率人去找。


    司禮監直房距啟祥宮很近,哪知田義竟去了許久。


    待田義返回時,他一臉沮喪地道:“啟稟次輔,傳位詔書不見了。”


    “不見了?”


    在場官員都是大驚失色。


    兵部尚書宋應昌是帶過兵的人,大聲喝道:“田義,你不要命了嗎?連新君的傳位詔書也敢……”


    於慎行也是出麵道:“田公公,這時候切莫自誤啊!”


    田義連忙道:“咱家哪有這個膽子,詔書明明在乾清宮中,但……”


    眾大臣們都很緊張,沈鯉道:“此事必有奸人作祟,必須立即調兵進宮,以保太子萬全!”


    “沒有新君詔令,如何調兵進宮?”


    “可以以先皇名義發一道詔命?”


    “此乃矯詔!”


    “事急從權,何況我等都在這裏。還請次輔當機立斷!”


    幾位大臣商量開來,林延潮心知調兵進宮是萬不得已之舉,但若真有人威脅太子,林延潮卻不得不如此了。


    說話間一名太監入內對田義耳語幾句話,田義眼神一亮道:“查出來了,是皇貴妃指使人偷去傳位詔書的!”


    眾大臣聞言是又喜又驚又怒。


    喜的是終於有傳位詔書下落,驚的是皇貴妃如此大膽,怒的是對方竟視皇位傳承如此關鍵之事於無物。


    林延潮心想,自己方在天子麵前承諾,不為難鄭貴妃,不僅是自己,還要規勸太子不能為難鄭貴妃,讓下麵的官員都不能為難鄭貴妃,但眼下哪裏知道鄭貴妃竟幹出這樣的蠢事。


    ps:最後章篇幅太長,想想還是分兩章發。另外萬曆的遺旨基本是原版照抄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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