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十一月份的天氣,西北已轉霜寒風冷。早上起來,呂大人披衣來到房外,在自己手植的兩株寒梅樹下流連一會兒,才進房中來。


    這梅樹是他出獄後令人購買來,親手與女兒湘波種在房前。梅樹不是名種,就是普通梅花。也沒有開花,綠葉也早沒有。這樣冷的天氣新植來,是不是能活還不知道。但呂大人種得一身是勁,而且種下後天天要看。


    片刻後呂湘波披著一領舊雪衣來給父母親請安,經過梅樹時抬起明眸,如父親一樣仰視過,再低頭往房中來。


    呂夫人自呂大人回來後,人就此倒下臥病在床。趙赦知道後,日日派醫生前來診視。醒來睡在床上的呂夫人,可以聽到外間父女詩詞唱和聲。她側耳微微含笑聽著,象是在聽世上最動聽的樂聲。


    早飯後,呂湘波對父親辭行:“昨天張先生說姑娘今天沒課,我要早去陪她。前天又相中的一個小官兒女兒,實實地是看不得。偏生姑娘喜歡,要留她進來玩耍。”


    呂大人命女兒:“進去辭了母親再來。”待女兒再出來,父女一起往房外梅樹下來,呂大人慈愛地為女兒緊緊雪衣領子,問她道:“父親為你手植梅樹,可知道何意?”


    這話一天一問,呂湘波朗聲回答:“回父親,梅花香自苦寒來,女兒時時牢記於心。”呂大人欣慰點頭:“幾代家業到為父手裏就此喪送,活著的人卻還是要往前麵看。我不能再為你尋金龜婿,置金嫁衣。你的親事,全在你自己手中了。”


    呂湘波蹲身道:“木蘭代父可以從軍,女兒雖不敢攀比前朝義女子,也不讓須眉男兒。家中沒有兄弟,父母榮養俱在女兒身上。”呂大人豪氣頓生,我有如這株梅樹,雖無葉無花周遭陌生,也決不甘心就此倒下。


    走出去王府裏陪真姐兒的呂湘波裹緊雪衣,也不再覺得自己這一身舊衣不能見人。


    來到王府二門外,呂湘波和守門的媽媽打聽:“計大人家姑娘可到了?”媽媽們含笑:“進去有半個時辰。”呂湘波暗暗叫苦,說一個謝字,急急往真姐兒房中來。


    沈姑娘自己選陪伴,選來選去人都一般。要是放在以前,身為陪伴的呂湘波才不屑與和這樣人說話。家人官職小,個個不識字。


    但此次再為陪伴的呂姑娘,肩膀上責任重大。父親回來聽母親說自己“送書”的事情,並沒有多加責備,隻是循循道:“念書要用在正點子上。”這話很是撫慰了呂湘波,讓她以為叔父之死是與自己有關的傷心慢慢恢複。


    為著家人也好,為著自己也好,急步趕往真姐兒房中的呂姑娘,是真心實意要做一個好陪伴。在見識過趙赦的虎威以後,呂姑娘深刻明白,就是給真姐兒當一個女官,也是非常榮耀的。當然趙赦放心讓她進來,也是有不少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來到真姐兒房外,來不及看芭蕉葉落菊花殘。支著耳朵的呂湘波聽到房中陣陣笑聲:“哎喲,快追。”這笑聲傳到房外還有餘,呂湘波不能自己的皺了皺眉頭。裏麵這幾個人,太放肆了!這裏不是喧囂的地方,應該肅穆才是好。


    丫頭們打起繡雲風的錦簾,暖香和笑聲一起撲麵過來。同時過來的還有一個圓滾滾、紅通通的東西,嚇得呂湘波急忙避讓:“這是誰的皮球?”


    皮球後跟著來的是年方十二的計姑娘,她長得憨厚,圓麵龐兒疙瘩鼻兒,笑起來一顆虎牙微露,真姐兒就是喜歡上她這笑容,把她留下來做伴。


    “對不住姐姐了,我在教下山將軍撲皮球。”隨著計姑娘過來的是下山將軍虎頭虎腦的圓身子,呂湘波有些懊惱:“陪伴姑娘安生坐著才對。”


    抬眼去看真姐兒,坐在榻上和另一個淘氣包丁姑娘在開交繩。見呂湘波走過來,真姐兒微笑示意過,繼續和丁姑娘開得不亦樂乎。


    呂湘波恭敬行下禮來:“早飯剛過,姑娘就玩上了。”真姐兒手指紮著交繩,含笑道:“起來,今兒不上學,正是玩的時候。”


    起身的呂湘波腳下還沒有站穩就踩到一物,發出一聲驚呼身子搖晃幾下險些摔倒。把裙裾拉起來一看,還是剛才那個皮球,不知道幾時跑到自己裙子裏。計姑娘和下山將軍一人一貓再次過來,貓兒喵喵叫,人兒嗬嗬笑:“對不起姐姐,這皮球,偏是跟著姐姐腳蹤兒走。”


    來時就打算要規勸的呂湘波板起臉,她最年長又最知書,作為陪伴盡職盡責,當然要教訓計姑娘這天真人:“姑娘在呢,你不陪著,自己玩上了?”


    計姑娘玩得正好,不服氣地道:“姑娘喜歡呢,我玩著她喜歡,可不就是陪著!”呂湘波幹瞪眼睛,她還不服?


    忍一忍氣呂湘波坐下,不一會兒又進來兩個,一位姓虞,一位姓梅,與呂湘波這規矩人也是不合式。進來大家勉強見禮過,虞姑娘來看真姐兒開交繩,她當然奉承真姐兒:“姑娘這一交開得好,丁姑娘這就不行了。”


    幾次三番說過,要是換個懂事的人,會知趣配合一下。偏丁姑娘也小,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了,一生氣開了一個難解的交支在手上。真姐兒顰眉思索著,虞姑娘這就閉嘴。丁姑娘拿眼睛看著虞姑娘,不無得意地隻瞍著她:“這個交呀,姑娘一定解得開,姑娘歇一會兒,請虞姑娘來解。”


    虞姑娘幹瞪眼睛,父母親知道我能進來,來時必叮囑不管說話走路,件件恭敬著姑娘。我這麽說,並沒有錯兒,為什麽你和我幹上了?


    帶著貓撲皮球的計姑娘聽到過來分解:“你們不用想,這個好解的很。”丁姑娘把雙手送到計姑娘麵前:“請你來解開。”計姑娘笑得憨然,彎腰抱起下山將軍舉過來。紅紅的交繩被下山將軍幾爪子扯亂,虞姑娘拍手笑著道:“好,貓兒解得好。”


    真姐兒含笑看著她們,紅箋綠管背後也說過這幾個人太憨態。不聽的真姐兒為她們說話:“都是率性的人,容她們一時我喜歡喜歡,反正過了年我去京裏自有姐妹們陪著。”丫頭們這才不說話,隻是多一隻眼睛盯著。


    交繩之爭被貓解開,丁姑娘一笑,虞姑娘一笑,兩個人也解開了。呂湘波鬆一口氣,再爭下去可是不對。猛聽到真姐兒問自己:“在家裏時做什麽?”


    時時揣著家人的呂湘波恭敬欠欠身子道:“昨兒請父親講書,把二十四孝又說了一遍。”真姐兒微笑,想必是要為呂大人說上幾句。她就勢順水推舟道:“先生們講書,詩經論語中擇名句講來。這二十四孝我還沒有聽過,你說給我聽聽。”


    呂湘波覺得自己可以再鬆一口氣,房中講書講上一個時辰,離中午就不遠了。這些淘氣姑娘們安生坐著,那是再好也不過。這就從第一孝一一講起,真姐兒聽她口齒流利,暗暗點頭想,這才女的名聲,果然不是白來的。


    淘氣姑娘們是來陪著玩,不是來陪著上課。聽到不耐煩處,呂湘波正好歇著在吃茶。真姐兒問姑娘們:“呂姑娘說得很好,你們聽得如何?”


    計姑娘皺眉先道:“好便好了,隻是有一樣,那臥冰的人為什麽一定要臥冰,街上有魚買一條不好嗎?那繼母不賢,克薄繼子,不去治罪,反而要請她吃魚,這是什麽道理?”真姐兒掩口笑,呂湘波差一點兒被茶噎到的時候,虞姑娘也道:“這是編的吧?”


    丁姑娘在家裏聽過這故事,急忙作證:“這是真的,我父親對我也說過。”虞姑娘狐疑道:“那我來問你,大冬天裏脫衣臥冰,就是打上魚來,作母親的怎麽肯吃?豈不聞父賢子孝,這樣的繼母不遭雷打,反而給她魚吃?要是當兒子的一病不起,豈不是給父母親添不賢之名。再說生病湯藥費用,不如街上買上一條吃吃罷了。”


    真姐兒大樂:“說得好。”計姑娘急急跟上:“我就說在街上買一條最好。咱們這兒魚不多,可是冬天凍魚還是不少。想是他沒有銀子,才這樣做的吧?他要一定要活魚,大冬天的,咱們這裏尋常人家魚都摸不到,哪裏來的活魚?”丁姑娘也被說糊塗了:“就沒有銀子也不能這樣。難道不能掙錢去,難道他是個不能掙錢的孩子不成?”


    眼看越說越歪,虞姑娘還在跟話道:“胡說,要是孩子,更不能臥冰。”丁姑娘想想也是,她聽這故事聽得不真,轉過臉兒問呂湘波:“果然是真人真事情?”


    呂湘波斬釘截鐵:“二十四孝一直流傳,當然是真人真事情。”丁姑娘歎氣道:“可憐見兒的,你告訴我他家在哪裏,回頭問我母親要幾兩銀子賞他。這頭起兒的雪還沒有下,河水已經有上凍的。再下了雪,哪裏還能臥冰,仔細凍壞他倒是正經的。”


    計姑娘又急急跟上話:“也算我一份兒,我也問我媽要幾兩銀子去。”虞姑娘在袖中摸摸,取出二兩碎銀子來,對呂湘波道:“咱們既然知道了,當然要幫一把。”


    隻覺得頭發暈的呂湘波強笑道:“這是書上的事情,哪裏找人去。再說不是本朝的書,這人在不在,還不知道呢。”大家一起釋然:“原來不是真的。”呂湘波忍氣:“當然是真的。”


    真姐兒笑意盎然,對自己選的這幾個陪伴,個個滿意之極。


    唯有呂湘波叫苦不迭,二十四孝這書,居然被這些大字不識的姑娘們批成不問繼母克薄罪名,父母不賢不顧子病,子也不孝不顧父母賢名。偏偏呂姑娘自己聽來聽去,也覺得不無道理。這可怎麽辦?是來陪著姑娘喜歡,陪著姑娘賢淑貞德。再由著她們說下去,眼看著賢人不多。


    中午的時候呂湘波特意走晚一些,對著真姐兒進言道:“王爺命姑娘遍選陪伴,姑娘身邊陪著的,應該再年長些才是。”


    真姐兒天天樂得不行,原本是有意選的這樣人,不想來了以後,一個她們是率真不作假,一個她們是無機心從不逢迎。就是父母家中交待過,進來三、五句話一說,這就拋到腦後去。真姐兒就對呂湘波含笑道:“我喜歡呢,請你們來,其實就是為我喜歡。我喜歡了,這就是好。”說過對著呂湘波悠悠瞄上一眼道:“你看呢?”


    呂湘波備有壓力,垂首道:“可是王爺那裏,姑娘要怎生回話才好?”倚著小桌子的真姐兒依然含笑,眼眸在呂湘波身上一轉,道:“表哥指了呂姑娘來,其實是給我拿個大總兒。這話應該怎生回,你幫我拿個主意。又要表哥喜歡,又要我喜歡,勞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兒給我一個回話。”


    第二天下午,更是熱鬧。計姑娘來得較晚,她最喜歡那幾隻貓,一進門就掏出一個小帕子,裏麵包著幾個肉圓子放在地上,嘴裏“喵喵”地喚著貓們過來:“快來吃菜肉圓子,我中午吃得好,特意包了幾個來。”


    真姐兒又笑起來,丁姑娘不解:“貓隻吃魚,你強著它們吃肉圓子。那魚可給誰吃呢?”計姑娘蹲在地上手指著鼻子:“我不會吃嗎?我愛吃魚也愛貓,所以魚我吃,它們吃圓子。”虞姑娘也不明白:“你既愛貓也愛魚,貓吃了魚,你一起愛不是更好?”


    梅姑娘拍手笑:“你竟費了兩道事兒。”


    紅箋綠管也笑得撫著胸口,再看真姐兒伏身在小桌子上笑靨如花。丫頭們到這時候才覺得這幾個陪伴,雖然有些混不論,但是倒是隻上淘氣的心,沒有別的心思。


    這樣一直玩到晚上,房裏是一陣一陣的熱鬧,呂姑娘是一陣一陣的發暈。熱鬧的正熱鬧著,發暈的正發暈時,趙赦一打門簾進了來。


    進來看到這房中一派大好風光,地上擺著兩個帕子,上麵放著貓吃了一半的肉圓子,計姑娘伏身在地上還在學貓叫:“喵喵,快來吃完,我這可是薺菜的。(.)”丁姑娘正同她拌嘴,一句不讓地道:“這天氣哪裏來的薺菜,你又胡說呢。”


    計姑娘挺起身子:“偏有,今年春天的幹薺菜,這個你也不知道!”


    丫頭們先行下禮來:“王爺!”姑娘們一起慌了手腳。趙赦皺眉,見真姐兒急急起身,人也並不慌亂:“表哥。”慌亂的是姑娘們,計姑娘跪得太猛,“撲通”一聲後,麵有痛色摸著膝蓋,她磕到了腿;虞姑娘倒是安生跪下來,她正和丁姑娘比帕子,急忙中拉著丁姑娘的帕子在手上;丁姑娘再往回拉,兩個人扯了幾下總算分清楚;呂湘波也是急忙跪下來,身子一歪不無懊惱,又是那個皮球。


    梅姑娘小聲提醒她:“你讓一讓,讓一讓。”呂湘波這才看到自己身子歪過來,壓到真姐兒的裙邊。


    總算大家跪清楚了,躬身子行禮的真姐兒眼角看到下山將軍和撲食將軍舉著爪子把皮球搔來搔去,嘴角邊忍不住笑容多多。


    看在眼裏的趙赦擰著濃眉,這房裏這個亂勁兒。在廊下沒上台階,就能聽到嘻嘻哈哈一片笑聲,錦簾都沒有擋住。對著這幾個人冷若冰霜看上一眼,趙赦冷冷道:“呂姑娘留下,你們都回去吧。”


    姑娘們起身退出去,計姑娘百忙之中,不忘把自己鋪在地上放肉圓子的帕子收起。罪證一拿到手裏,計姑娘又長長的舒了口氣。趙赦眉頭跳一跳,可以預見到自己不在家裏,這房中將是什麽景象。


    走到榻前坐下,對著真姐兒責備地看一眼:“坐下吧。”再問呂湘波:“你覺得這成體統?”呂湘波偷眼看真姐兒,真姐兒麵不改色坐著,看上去極是老實。到現在這位呂姑娘還不明白,此時就是見你能耐的時候,得讓表哥不生氣,還得給我留下這些姑娘們取樂。


    這個能耐你沒有,還能當女官?


    好在呂湘波很快就領會了,她跪下回話道:“請王爺息怒,王爺開恩容我們進來陪姑娘,哄姑娘喜歡是最要緊的。姑娘是王爺親自教導,最是守規矩的人。這也是午後給姑娘散悶兒,不想玩過了時辰,下次再也不敢了。”


    趙赦對著真姐兒再橫一眼:“喜歡嗎?”真姐兒起身道:“回表哥,她們都是率性人,半點兒心思也沒有。表哥不信,您明兒再來,”真姐兒笑眯眯:“也給表哥散散悶兒。”


    “這就是你幫著姑娘挑的人?”趙赦把真姐兒丟下,再問呂湘波。呂湘波硬著頭皮回話:“回王爺,道德經裏有雲,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姑娘相中她們率真,所以選了她們;姑娘們不敢無自知之明,願以率真為姑娘一樂。姑娘是王爺親自教導,行止進退令人仰望之。姑娘親選率真之人,依我來看,也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姑娘對王爺,當然也隻有率真二字。望王爺明鑒。”


    趙赦隻弄明白一件事,這位小才女瞎掰的功夫,決對不亞於有急智之稱的俞先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話也拎出來了。我的真姐兒已經行止進退令人仰望,又何必借他人以為鏡,正自己之身心。何況這幾麵鏡子,實在是太糟糕。


    眼角看到垂首站著的真姐兒,嘴角邊是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趙赦再看看胡說八道的呂姑娘,淡淡道:“書不是這樣解的,不過你有才,不然也解不到這裏。你起來回去吧,明兒再來。”


    呂湘波恭敬行過禮出來,長長的鬆一口氣,這事兒,可真不是好玩的!


    房中趙赦也沒有再為難真姐兒,隻是訓了幾句:“你是第一個不成體統的人,才帶出這些人來。”真姐兒等他說過,笑容滿麵回話:“回表哥,幾位姑娘們雖然不認字兒,說話卻是不俗呢。”


    把昨天批二十四孝的話回給趙赦聽,趙赦笑上一聲:“愚孝原也不對,這話說得不俗。”不俗歸不俗,趙赦心想這些話還是少說。


    晚上送趙赦走,真姐兒笑盈盈,表哥今天又沒有說他要出門兒的事兒,想來他今天看到這一幕,應該會帶我一起去才對。


    第二天起早去上學,書房院門中趙意行禮道:“姑娘今天來得早,王爺出去了不在。”盼著出門兒玩的真姐兒心一驚。雖然趙意說不在,真姐兒也來到房中看看。寬闊書案上幹幹淨淨,平時趙赦在家時會堆放的公文一樣兒也不見。硯台是合上的,筆山上沒有筆,這房中整整齊齊,和趙赦平時不在的時候是一個樣子。


    真姐兒全是為玩樂的心,出來不甘心地問趙意:“表哥哪裏去了?”趙意搔搔頭:“一早用過飯就出去,要是出城,這一會兒應該出城門了吧。”趙意也納悶兒,王爺今天去哪裏,竟然自己也不知道。


    “我,”真姐兒輕咬著嘴唇,難道把我不聲不響丟下?這也有可能。此時不確定趙赦走沒走就不死心的真姐兒,急中生智有了一個主意。去馬棚裏看看趙赦的馬在不在?這就可以明白。真的是走了也罷,隻能安心呆在家裏。此時就是因為不知道,真姐兒心裏有些不定。


    真姐兒就出門往馬棚那邊去,紅箋綠管追上來問,真姐兒低聲告訴她們:“我得看看去,不然我不安心。”丫頭們無法,跟在後麵一起過來。


    到了馬棚裏,馬僮迎上來回話:“王爺的馬,還在馬棚裏。王爺並沒有交待今天要出門兒,有時候不交待也是有的。不過今天王爺還沒有來。”真姐兒舒服了,舒服過突然想起來,我要上課呢。再急急往書房裏趕。


    從馬棚到書房,這路實在是不太近。剛才急匆匆是為看馬,現在急匆匆是為趕鍾點兒。緊趕慢趕到了書房,趙意趕快悄聲提醒:“王爺回來了。”真姐兒立即噤若寒蟬,垂著腦袋進來見趙赦。帶著一副認錯的好態度,總是好說話的吧。


    趙赦在榻上坐著,手邊放著一根戒尺。見真姐兒進來也沒有多話,就幾個字:“手伸出來。”躲不過去的真姐兒把右手抬起來。趙赦冷冷道:“左手。”真姐兒再換上左手,“啪啪啪”三聲,手上立即挨了三下。


    不是太疼也不是一點兒也不疼,三下子象閃電一樣快速就過去。真姐兒還舉著手,嘴裏小聲地吸了一口氣。吸過氣後再感覺一下,象是不怎麽疼。


    “去給先生賠禮,他等了你足足一刻鍾!”趙赦教訓過,真姐兒趕快往隔壁去和先生賠禮。今天還是張先生,張士禎也不客氣,王爺回來聽說就說要教訓才行。張士禎把真姐兒訓了足有一刻鍾,才命她坐下來。


    挨打又挨訓的真姐兒,中午來見趙赦實話實說:“以為表哥走了,所以才去看。表哥不帶我去,丟下我一個人在家裏?”趙赦劈麵又是一頓訓:“我要是不在,誰還能管得了你!”真姐兒垂手聽完,也沒有聽到趙赦具體說一句準話。


    下午睡起來,隻有呂湘波進來。張士禎交待罰寫幾張字,呂湘波研墨,真姐兒老實坐在榻上寫字。想到這一次肯定是泡湯,而且表哥出門前,不會再讓好玩的幾位姑娘們進來。兩個月之久,隻麵對呂姑娘一個人,真姐兒覺得還不如讓呂姑娘也回家去,我天天園子裏看梅花,掃梅花上雪下來倒也有趣。


    再想到梅花上雪可以烹茶,竹子上積雪不多,掃下來也應該有竹香吧。正一麵寫字,一麵問呂湘波:“過年有什麽好窗花兒,是喜鵲登枝鬧春梅,還是年年有餘大阿福?”


    房外丫頭們回話道:“趙意來了。”真姐兒對呂湘波看一看,呂湘波知趣回避從側間出去。趙意走進來陪笑:“王爺說,讓紅箋綠管把姑娘衣服收拾一下,明兒一早和王爺一起動身。”真姐兒喜出望外:“去哪裏?”問過自己笑起來:“回去說我多謝表哥。”


    趙意出去,呂湘波再進來。見到真姐兒樂陶陶,呂湘波自己猜測一回沒猜到,就陪到字寫完回家去。真姐兒在房中丟下筆,就喊紅箋:“去對表哥說,我騎小紅去。”紅箋去過,得意忘形的真姐兒再喊綠管:“去對表哥說,把我的小黑也一起帶去。”


    紅箋綠管皆走去,真姐兒又想到什麽,喊花開道:“還有我貓,能不能也帶去?”花開聽過就不敢去,小聲道:“您消停會兒吧,一會兒想明白要帶什麽,總的說一回更好。”


    真姐兒這才明白自己太喜歡,自來到這古代,還沒有這麽喜歡過。她支肘撫一撫額頭,金珠碧玉見過多少都不稀罕,獨對著遊山玩水喜不自勝。應該是自己被養在深宅中,走一步動一步都受拘束太多的緣故。


    剛在反省,紅箋綠管一起回來,悄聲告訴真姐兒:“王爺說要打呢,姑娘咱們還是別說了。”真姐兒笑容可掬:“我知道了,表哥在作什麽?”綠管回答道:“在會官員們。”真姐兒立即明白,表哥一走兩個月,他要把這裏安置好才行。難怪趙赦要生氣,真姐兒知道自己成搗亂的了。


    下午和晚上丫頭們都很忙,真姐兒在一旁看著她們收拾沒有再多話。左一個箱子右一個箱子的,真姐兒納悶。表哥說軍中很苦不比家裏,為什麽還要帶這些漂亮衣服漂亮首飾去?再問趙赦,就一直在會人。


    月明星稀到二更後,趙赦從書房裏出來看真姐兒。丫頭們悄聲告訴王爺:“才剛還在說話,剛睡著沒多久。”趙赦還是進來看看,銀紅色厚厚錦帳中,真姐兒睡得正香。寬大的床上隻有她一個人,濃密青絲襯托下,真姐兒雪白麵龐似隻有巴掌大小。


    出來到外間趙赦問紅箋綠管:“又說了什麽?”紅箋忍笑:“姑娘說既是去軍中,要王爺賞一身戰甲,不然就是士兵的衣服也行。”趙赦聽過麵不改色問道:“兵器她要不要?”綠管也忍住笑:“姑娘說,王爺要是喜歡,紅馬黑馬一起帶去,又說貓不能帶就不提了。”趙赦依然麵色未變:“告訴她軍中馬多得是,紅馬黑馬黃馬白馬一大堆,”說到這裏覺得自己饒舌頭,趙赦心裏失笑,拂一拂衣袖往外麵來。


    出來在清冷北風下一個人笑了一會兒,紅馬黑馬一起帶去,貓可以不提。趙赦王爺想想回京去,肯定是紅馬黑馬先鬧不清楚,然後再加一群貓。


    隔天一早空中陰雲密布,這天氣和真姐兒心情正好成反比。她坐在馬車裏麵龐明亮,眸子顧盼中,全是流彩笑意不說,人也乖巧之極。


    勞軍的東西已全部發走,將軍宋廉帶著一百人,隻護送王爺和沈姑娘這一行。下午的時候天下起雪來,西北的雪一下就是不小,一下就到晚上。


    飛雪打著旋兒在街上亂舞,不及天擦黑,行人就已經少見。城裏最大的張家客店門上厚厚的棉布簾子推開,一個縮頭袖手身穿大厚布棉襖的夥計出來在雪中張望。左邊看是飛雪蒙蒙,右邊看蒙蒙飛雪。


    夥計貪戀店裏暖和,重又進來對瞪眼睛的掌櫃的道:“外麵別說來主顧,就是鳥兒也沒有一隻。”掌櫃的罵道:“胡說!客人訂了一整個跨院說今天到,怎麽可能不來!快去門口迎客,不然老子一腳踢下你的鳥兒來。”


    這粗話讓店堂裏吃飯的主顧嘻笑,店小二沒法子,隻得嘴裏喃喃著再出來。飛雪屋簷下站了一盞茶時分,快要被凍僵的店小二又奔進來:“來了來了,掌櫃的,人可是不少。您呐,熱酒熱菜快備好,今兒這樣風雪天氣,您也能發大財。”


    掌櫃的喜歡著披上厚棉襖出來,一出來就目瞪口呆。這馬車,可是真大呀!想來裏麵,一定是樣樣俱全。


    前後隨從的人不少,掌櫃的心裏飛快數過,十個護衛,兩個主人,外加兩個小廝和四輛馬車。馬車裏要是有人,至少是二十個人以上。不顧寒冷,掌櫃的雪地裏努力好好行個禮兒,殷勤的話一出口被風凍得直吸溜:“客……客官,您,您裏麵……”說到這裏很明白,話是不說了,隻是哈腰伸手相引。


    厚厚門簾打開,風肆虐地吹進去。裏麵離門近的客人都猛然一個寒噤:“這天兒,讓人受不得。”


    趙赦披著灰色避雪的鬥篷下了馬,趙吉打開馬車門,等王爺伸臂抱下麵紗風帽戴得嚴實的姑娘來,再把小板凳放好,讓紅箋綠管下車。


    掌櫃的前麵領路,問道:“客官是哪兒來,這天氣趕路,可真是夠折騰人。”折騰人倒也罷了,還帶著女眷和丫頭。趙赦冷然不語,手中攜著真姐兒護在身邊。趙祥和掌櫃的拉話:“我們走親戚,要趕回去過年。風雪不怕,就要急趕路回家。”


    這一行人店堂裏過,不管是挺胸昂首的小廝也好,還是默然無話,渾身上下迸出逼人氣勢的趙赦也好,或是垂首麵目都看不到的真姐兒也好,都讓店裏人吃了一驚。這一行人是誰?從人眾多,服飾錦繡,看上去不似王公就象貴族。


    一直送到跨院裏,打開門的掌櫃的還沒有說熱水一會兒就送來,趙祥開始吩咐他:“火盆太少,正房裏再加兩個大的,廂房裏住的是丫頭媽媽,一間房加上一個大的。晚飯快送來,有上好的酒盡管送,菜要拿手菜,銀子少不了你。”


    掌櫃的眉開眼笑用凍得吸溜的聲音答應著,一溜小跑著回到前麵店堂:“快!快!”快了兩個字後,還是吸溜著聲音。向火打過幾個寒噤,掌櫃的才恢複過來急急道:“酒菜快著些兒,王小六,你他娘的和張小五再送幾個大火盆去。上房要加兩個,廂房裏一間加一個。炭要好炭,別送那一燒就冒煙兒的炭。”


    火盆茶吊子熱水酒菜一一送去。真姐兒在房中去取麵紗又換過衣服,過來陪趙赦用飯。趙赦說跟的人都累了:“你們都用飯去,姑娘這裏我服侍她。”


    真姐兒聽過更是垂下頭,起身來道:“我給表哥倒酒。”趙赦看到是意興戚戚的樣子,奇怪地道:“纏著要出來,這出來了又不高興什麽?”真姐兒更難為情,給趙赦倒上酒,不回座站著低聲回道:“我為陪表哥才出來,不想出來一看,我拖累了表哥才是。”


    “這話從哪裏來的?”趙赦含笑,真姐兒動動嘴唇,過一會兒才道:“這樣大雪行路都難。路上馬車陷下去,宋將軍親自下馬來扛馬車。我聽到表哥誇他後宋將軍的回話。”


    趙赦笑了兩聲,道:“你坐下吃飯,咱們慢慢說。”真姐兒坐下更為乖巧。趙赦給她挾菜,慢慢告訴真姐兒:“宋將軍說表哥要是一個人出行,肯定是隨身隻帶兩個人不要人護衛。今天說他反而喜歡,因為今天我要他帶上人護衛。真姐兒就因此多心,認為拖累了表哥。”


    “是,在家裏就是冬天,也沒有遇到過這樣大雪。表哥帶我出來,丫頭媽媽們一起都跟著。要是我不跟來,表哥肯定輕鬆得多。”真姐兒上午還樂著往車外看風景,下午起風雪後見到士兵們和趙赦宋廉將軍俱在風雪中護在馬車旁,她不能不內疚一下。


    要知道真姐兒出來,全是為著好玩。


    趙赦眼睛明亮,笑容更深。聽真姐兒說過,一麵給她盛湯一麵語重心長:“能知道別人疾苦,也算沒有白帶你出來這趟。既然帶你出來,這不算什麽。我肯讓他護衛,他高興還來不及呢。再說護衛我的真姐兒,這是他的福分。”


    古人這種尊卑製度,真姐兒又深深體驗一次。吃過這頓飯心情恢複不少,站起來給趙赦盛飯布菜,再俏皮地笑著道:“這會子和表哥說幾句話,表哥應該不會生氣。”


    “你說吧,我心情正好。”趙赦接過真姐兒遞過來的飯碗,停下筷子說過才大口吃起飯來。“就是新選的姑娘們,其實是真姐兒在淘氣呢。”


    真姐兒說過,嘴裏含著飯菜的趙赦含糊不清地道:“我知道,你搗蛋。”真姐兒嫣然一笑,沒有聽出來這是句粗話,而趙赦說過想起來,這就裝沒想起來。


    匆忙吃過飯的小廝和丫頭們回來,趙赦才剛用過飯。趙如躬身道:“本城將軍便衣在外麵求見,遵王爺命訂下這客店,並沒敢擾民。”


    “讓他進來。”趙赦說過,對真姐兒示意一下。真姐兒和丫頭們避到內間去,正在看裏麵有床有榻,又想到外間也有床有榻。難道今天,是表哥睡在我房間外麵?


    外麵靴聲囊囊進來似人數不少,施禮聲整齊一致,卻聽不出來有幾個人:“王爺安好。”然後就是趙赦那習慣性教訓人的聲音:“來前我說你們不必來見,既然來了就見見吧。過年的東西各處都收到了吧?新送上來的雪衣很暖和,我自己披的就是這一件。趕快發下去給士兵們,今年有說凍傷的人,我隻和你們算賬!”


    真姐兒在裏麵含笑,趙赦這關心人,怎麽聽怎麽象教訓人。她收起心思不再偷聽,細細打量這古代的客店。真姐兒還是第一次,在古代住客店。


    床後是馬桶,而且是嶄新的;床帳俱是新的,象是人新收拾的。房間裏不管是桌椅還是板凳或是地麵窗台,都是水洗一般潔淨可以鑒人。


    真姐兒想起來自己帶著妹妹們去吃老湯餛飩,此時這客房,就和那餛飩鋪子一樣,就象是新的……


    外麵沒有說多久就散去。真姐兒重新出來,趙赦吩咐她:“裏間睡吧,出來避不了許多,我睡外間才放心。”真姐兒答應過,心裏想,果然是這樣的安置。


    ------題外話------


    流火的七月,說熱居然熱起來了,這個……昆明,很向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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