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有行隊,人馬各半,馬是好馬,距離這一行人上次在驛站換馬,都是七天之前,依然腳力頗壯,人也不是尋常人物,從帝都奔波至此,風塵近二月,為首那人無須的白麵明顯疲憊,一臉的陰傲氣卻有增無減,入宮自幼二十年,辛酸榮辱,戰戰兢兢,將那幾座大山熬到崩,


    那座帝都之中,閹人數千,宮娥成萬,加上大部分不得誌的妃嬪,禦馬、禦膳,儀仗、諸多事宜皆是利益牽扯,勾連著帝都地下世界大半的三教九流雜碎,熬鷹鬥狗、青皮無賴、存假作偽,伶人戲子。


    共計人數不下十萬的大小角色,構築出一個依托於皇權而存活的陰暗帝國,其中的血腥險詐,屍骨血雨,一點不會比陽光下的朝堂少。


    能攀爬到頂端幾個位置的巨宦,可以被天下人罵作絕種閹狗,卻仍是另類的地下世界帝王,權利膨脹到畸形。


    中常侍王渾,在新君潛邸之時就侍奉多年,理所當然成為閹宦第一人,其餘幾個位置,劉辯不屑安插人手,閹人和人之間,差的絕不止胯下幾兩肉,真正是人和狗的差別,隻要不是昏聵到遭天譴的廢物,絕不擔心被反咬一口。


    所以由煊赫老狐狸論資排輩分果子,年紀最大的一位掌印公公竟已七十高壽才在爬到這個高度,那麽再看看這個隊伍為首之人,不過三十五六的年紀,比王渾還要小幾歲。


    前十年被靈帝放到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壓著,隻因為他與西涼那個胖子交情不淺,近一年飛升般直達天下宦臣前五的位置,居然也是因為和董卓的那份交情。


    人生境遇如此,年將不惑的宦官很是唏噓,他素來崇佛,當年董卓還落魄時,兩人就是通過一本本佛經互換翻閱來的交情,已是帝都大寺記名弟子的他,要比其他人多出幾分淡泊,當然其中也有十常侍那巍峨高山在曹操一個小人物的屠刀下,一日死絕的警醒。


    三公之位的煊赫家夥,一把老骨頭在朝堂一口唾沫橫飛後,就能淹死萬萬人,可扔在街口,隻要不曾帶著仆從甲士,是會被一個屠戶一拳打死的。


    這是一個任何人都能殺死任何人的世道,隻要敢揮刀就好,實在是貼合“眾生平等”的禪意。


    俗名魏重閑的大太監很喜歡這樣有趣的世道,他無父無母無親,每到重陽,無人可思,無墳頭可拜,實在很閑,每年重陽都很閑,所以樂得一副灑脫姿態,不爭不搶的去看大人物跌落,小人物出頭,勾心鬥角,爭名奪利。


    今年冬寒,他本該溫酒聽伶戲,吃肉擁裘,手下栽培的幾個小家夥,都是孝順懂事的良善人兒,想來過個十幾年,他魏重閑倒也不必去爭,可以安然退位,落得個好收場。


    沒想到卻被欽點傳聖旨去幽州,一來一回,不知能否會帝都過除夕了,就是有命回來,時間也來不及,十成十要錯過滿城的輝煌燈火,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高坐軟錦墊馬鞍的大太監悄然歎息,身下大馬卻突然受驚,揚蹄而起,若非身邊幾個侍從手疾眼快拉穩馬韁,魏重閑就要跌落馬背,穩住了馬,那一行人的神色卻更加凝重陰沉。


    所有侍衛護住魏重閑,拔刀凝視,如臨大敵。


    要知此時他們距離幽州已經不足一日路程,攜帶的東西並非傳抄天下的公文,而是印著天子寶璽的正經黃封聖旨。一旦出事,那必是誅九族的大罪過。


    可是沒啥想象中的來者不善,久經戰陣的侍衛雖覺出陣陣煞氣,可等到來人近了,卻隻看見一個牽馬而來的少年,雅逸如天邊新雲,超然脫俗。


    而馬背上那女子,雖然離得稍遠,魏重閑還是能感覺到一股悠然佛氣彌散,感覺像是當年家鄉老廟中那座極其靈驗的臥觀音,令人歡喜讚歎。


    但其餘侍衛哪裏有魏重閑這樣的定力,若是尋常時候,他們早就一擁而上,將來者二人製服再說。


    此刻,數十侍衛雖刀鋒出鞘,卻無半分殺氣。


    沒法子,那匹馬太過出名,動如熊虎,馬中赤兔,武人之巔,並涼呂布。


    魏重閑少年時傷了眼,視力算不上好,卻也琢磨出幾分味道,不驚不懼,笑容玩味。


    在他印象中,董卓覬覦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已久,被評價為是夜裏能枕被銷魂,白日能拚搶江山的絕代女子,魏重閑一個太監無心,更是無力,但那距離數十步就能感覺到的出塵佛氣,確實讓虔誠如他驚豔羨慕,定是佛經讀到妙處,事事存慈悲的女子才熏染的出。


    然後,模糊的視野中就見,紅馬之上,白衣一躍。


    在這蒼茫大野地中,那一刻的風姿就像是一條靈韻白魚,從濁濁黃河波濤中躍起。


    一個令人咋舌的優雅弧形軌跡,終止於魏重閑眼前,本來不算近的距離,呂姐姐隻用了一個恍惚的時間,剛好夠她眨眼三次。


    顧不得欣賞那一張漂亮到妖孽的平靜麵容,魏重閑死死低頭,望著那一雙著白布鞋的雙足,踏在眼前純白雪地之上,竟無分毫的下陷,魏重閑相信,若是那雙能讓天下無數男人甘願被踩死的美人足挪開,足下方寸白雪依舊平如明鏡。


    瞬身百米,草木不驚,淩波踏雪,恍如無重。


    然而不等這位權柄極大的太監有任何言語,呂姐姐就已然清淡開口:“那封聖旨給我,你們可以走了……”


    從來不曾見過沙場廝殺的魏重閑,聽了這句話可以微微遙想領略到這女子在那萬人衝殺的生死場中,是如何的不可一世。但他依舊隻是個局限於眼界經曆的太監罷了。


    所以以閹人獨有的陰柔嗓子,盡量客氣恭謹的拒絕“將軍玩笑了”,魏重閑輕輕搖頭。


    然後,寒光一閃。


    在呂姑娘身周最近的兩名侍衛,手中刀刃瞬間同時折斷,叮!叮!叮!叮!


    手指重重彈在斷刃之上,下一刻,四截斷刃直接釘穿魏重閑四肢,呂姐姐許是心情不錯,這個太監性命無礙


    ……


    等到呂姐姐拿走那一封黑緞子封裹起來的聖旨走後好久,痛暈後的魏重閑才幽幽蘇醒,想到那女人的神態樣子,本來蒼白的麵色散出一種病態的紅暈。


    每一句話都不跋扈,不張狂,不傲氣,平平淡淡中就是理所當然。


    無冠冕,無華服,無仆役,一身布衣便讓王侯彎腰屈膝。


    皺眉間就讓無數大梟忐忑看臉色。


    所到之處,所說的每一句話,無論敵我,都必須崇敬聆聽。


    默默站在那裏,就讓一整片疆域因為敬畏安靜著


    或許當一個男子到了這樣的境界,便可以叫做,君臨。


    那麽,魏重閑這個貨真價實的太監覺得,天下太多男人,在剛才那女子麵前都隻是個太監。


    他不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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