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盧雲也是昏暈在地,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隻覺有人搬動自己的身,似乎有人在叫嚷說話,隻是聽不真切,想來自己大概死了,也算了卻悲慘一生,盧雲忽地有種安詳之感。


    也不知昏暈了多少日,這一日盧雲醒轉過來,他勉力轉頭,見到自己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周遭卻黑沈沈的,一時之間,好似回到揚州顧家大宅,又像回到山東濰縣故鄉,他疲累至,分不清東西南北,便又昏昏沈沈的睡去。


    又過數日,盧雲忽感饑餓,他睜開了眼,隻見陽光耀眼,燦爛明亮,卻從窗格兒透入房裏,盧雲心道:“我到底在哪裏?伍兄呢?他人又上哪兒了?”頭暈腦脹間,實在無法思,那腹中卻又饑腸轆轆,咕嚕嚕地直叫,盧雲強坐起身,隻想找些吃食,迷迷糊糊也不管身處何處,他一手撫胸,叁步一停,緩緩擦擦地往門口走去。


    盧雲緩緩推開房門,乍見好一座大宅院,那庭院草木卻已積滿白雪,耀眼日照倒映院中,加倍襯得白雪燦爛刺目。盧雲心中一驚,自己那日重傷之時,不過八月中秋方過不久,怎地一下便到了隆冬?他不知自己暈昏多久,更不曉得伍定遠下落如何,便想找個人過來詢問。


    盧雲抬頭看去,隻見前頭一座長長的曲廊,當是朝內廳通去,盧雲見此處府邸宏偉,自知身在豪宅之中,卻不知是何方的達官貴人。他心念一動,突發奇想:“莫非……莫非是顧伯伯救了我,我和伍兄都住在他家中麽?”心思恍惚間,想起了顧家小姐,忍不住心頭危顫顫地,眼眶逕自紅了,兩腳雖是酸軟,但還是半爬半拖、高高低低的往內廳走去。


    行不了幾步,聽得一陣陣說話喧鬧聲,正從內廳轟隆隆地蹦出,盧雲想到顧倩兮就在眼前,不由得又是心焦,又是喜悅,忙喘噓噓地穿過曲廊,朝廳中搶進。


    踏入內聽,隻見幾個男圍坐著說話,並無一人識得,眾人抬頭看他,都有詫異神色,盧雲滿臉失望,知道自己所料大錯,他掩不住難堪,忽又感到胸口一陣劇痛,雙腿一軟,立時昏暈在地。


    再醒來時,卻見到伍定遠坐在床邊,他滿臉感激,緊握了盧雲雙手,微笑道:“盧兄弟,你可大好啦!”


    盧雲見伍定遠麵色紅潤,全不似那日身帶重傷的模樣,心中也是一喜,緩緩說道:“伍兄……你……你好了!”


    伍定遠哈哈一笑,道:“天可憐見,咱兩人終究逃脫大厄。”他話腔忽低,哽咽道:“盧兄弟……你為了區區在下,甘冒如此生死大險,卻要伍定遠如何還你……”


    盧雲掙紮起身,道:“濟弱扶傾,說什麽還不還?伍兄恁也見外了。”


    伍定遠嘿地一聲,扶住盧雲的肩頭,將他放回床上,道:“伍某打西涼到此,一何曾欠下什麽人情?那日卻多虧盧兄弟以命換命,將我拋向柳大人,不然我早早死於非命了,盧兄弟這份情,哥哥非還你不可。”


    盧雲聽他提到柳大人叁字,想起那日昏迷前見到的官兵,便截斷話頭,問道:“伍兄,你方才說了個柳大人?莫非便是柳昂天嗎?”


    伍定遠連忙俯身過去,輕聲在他耳邊道:“盧兄弟說話檢點些,不可直呼大人名諱。”


    盧雲點頭會意,說道:“這處所是他的宅?”伍定遠道:“兄弟所料不錯,這兒便是柳大人的宅邸。”


    盧雲嗯了一聲,雖知此處絕非顧嗣源的府宅,但心裏還是一陣惆悵。他輕歎一聲,忽又覺得腹中饑餓難忍,當下道:“伍兄,我餓得緊了,可有什麽吃食的?”


    伍定遠哈哈一笑,道:“當然有,隻不過比不上兄弟親煮的麵罷了!”


    兩人相對大笑,那日伍定遠過來吃上一碗麵,卻撿回一條性命,說來實在幸運之至。二人回前塵,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自此盧雲的傷勢一日日好轉,不到半月便可離床活動,還好他內功根柢佳,要是常人受了卓淩昭石破天驚地一掌,早已當場畢命。伍定遠感激盧雲救命之恩,每隔幾日便來看他一會兒,有時更帶些名貴藥材來給他進補。


    盧雲見他意氣風發,料知他必然受柳昂天重用,心裏也不禁為他高興。


    一日陽光普照,氣候甚佳,伍定遠喜啾啾地趕來,說道:“兄弟,今日我帶你去見一位要緊人物。”


    盧雲察言觀色,笑道:“伍兄這般高興,可是要去麵見柳大人?”


    伍定遠哈哈大笑,輕拍盧雲的臂膀,笑道:“兄弟果然聰明,一點就透,柳大人向來惟才是用,不計較出身,兄弟要在京中為官,也不是什麽難事。”


    盧雲猛地省起自己仍是逃犯,哪能討什麽功名?但此時也不便言明,


    隻好推卻道:“伍兄,小弟這人個性粗疏,豈能見識場麵?這柳大人還是不見的好。”伍定遠一股勁兒的搖頭,道:“盧兄弟,你本是讀書人,理應報效朝廷,不當再遭埋沒,你就聽哥哥的話,和柳大人好好見上一見,有利無害哪!”


    盧雲拗不過好意,伍定遠半強半哄,要盧雲換上他買來的新衣裳,雖是大病初愈,但盧雲經一翻梳洗後,仍透出一股英氣勃勃。伍定遠見了大聲喝采,說道:“兄弟豐神如玉,這般整齊人物,柳大人必然喜愛!”說著替盧雲束了束腰帶,如同對待親兄弟般親。


    此時盧雲仍在柳府養病,伍定遠便帶同盧雲,往大廳行去,走到廳門,盧雲把目一招,隻見數十人早已坐在廳心,或戎裝革履,或又寬袍緩帶,想來都是柳昂天的手下。眾人正自談笑風生,聊得正是興起時候。


    盧雲正看間,伍定遠已拉住了他,低聲道:“咱們別驚動這些軍老爺,從旁邊進去吧。”不待盧雲答應,便伸手拉著,便從側門一處閃身進去。


    一入廳門,猛聽一人哈哈大笑,大聲叫道:“伍製使,今兒個你氣色挺好啊!”


    廳上眾人聞言,一齊轉頭注目,直朝二人望來。伍定遠打了個哈哈,做了個十方揖,抱拳道:“不敢勞動諸位大人垂詢,定遠這裏給您請安了。”


    盧雲聽那人稱伍定遠為製使,不由得一驚,向伍定遠道:“伍兄,你已經……”


    伍定遠微微一笑,低聲道:“蒙柳大人恩賜,如今力保我清白,已向朝廷上奏薦舉,提拔我為直隸征北檢教製使。”


    盧雲吃了一驚,連忙拱手做賀,說道:“恭喜伍兄,總算否泰來了。”伍定遠哈哈一笑,附耳道:“盧兄弟今天好好表現一番,柳大人絕不會虧待你。”


    盧雲想起自己的賊出身,隻是微微苦笑,不置可否。


    忽聽家丁朗聲道:“征北大都督柳侯爺到!”眾人連忙起身,隻見一人麵如冠玉,相貌俊美,神色儼然,當先走了出來。盧雲一愣,不知何以柳昂天這般年輕俊美,卻聽伍定遠低聲道:“這位是柳大人手下第一愛將,乃是楊肅觀楊大人,此人武全才,是京師裏第一等的人物。”盧雲見這位楊大人如此人,心下也是肅然。兩人說話間,一名滿麵正氣的老者走了出來,卻是善穆侯柳昂天到了。


    眾人行禮道:“見過柳大人!”


    柳昂天一擺手,眾人依次坐下。伍定遠身居製使,自有位可坐,盧雲見廳中眾人依著尊卑,早把坐處占滿,他也不以為意,自站伍定遠身後,靜靜聆聽說話。


    柳昂天見眾人坐定了,便咳了一聲,道:“今日老夫邀請諸位前來,乃是商議征北情勢,諸位若有高見,盡避秉來商議,不必客氣。”


    伍定遠轉過頭來,低聲對盧雲道:“當今瓦剌勢大,朝廷連年用兵,恐怕今年還要增援,柳大人便是為此邀集將領商議。”盧雲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隻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在爭執當前情勢,一派主張即刻增援,另一派卻說戰情頗有和議餘地,不必多費公帑,盧雲不明軍情,自也不知究理。那楊肅觀卻不時與柳昂天交頭接耳,足見地位非凡,頗受見愛。


    忽聽一人道:“諸位聽我一言。當今北境由左從義總兵、秦仲海先鋒駐守,情勢如何,恐怕大人們未曾親赴戰地,有所不明。這裏有一幅北境要塞圖,待諸位參詳過後,再行定論。”說著取出一幅地圖,高高掛在牆上。


    那人指著一處山丘,麵有得色,說道:“此處名叫鷹揚山』,居高淩下,憑險可守,山後又有小溪取水,一澗之隔,也易於設防,憑此山水天險,再工事後,料得數月內韃不敢妄動,隻是兵員不足,若要開寨攻敵,怕有所為難。倘若朝廷增援叁萬步軍,此處當可為銅牆鐵壁,永為京師屏障。”眾將見左從義布防奧妙,都是點頭暗讚。


    盧雲本感無聊,待見那幅地圖,卻大感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此時廳上眾人安安靜靜,都在聽人解說,聽得笑聲,無不轉頭望來。伍定遠本來好端端地坐著,卻給盧雲這麽沒來由的一笑,嚇得是心肝俱裂,他見眾人眼神中頗有責備之意,大感尷尬,忙站起身來,歉然道:“我這位兄弟有些傷風,打了個噴嚏,得罪!得罪!”


    那解說地圖之人名叫石憑,官拜中郎將,這時無端被一個無名小卒訕笑,這口氣如何吞的下去,當即怒道:“什麽打噴嚏,明明是在譏笑!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伍定遠麵色大變,忙道:“石大人責備的是,兄弟你快道歉。”輕推盧雲,要他道歉了事。


    盧雲微微一笑,說道:“石大人,在下愚魯的很,擅自發笑,還請大人恕罪。”


    石憑見他毫無誠意,心下更怒,隻不知這人來曆,看他儀表不俗,別要是什麽權貴弟,得罪不起,當下哼地一聲,向伍定遠道:“伍製使,你在直隸任職也有個把月了吧?咱們探討軍機大事,向來不許外人參與,恕我眼生,這位公是什麽來曆啊!”


    伍定遠忙道:“回石大人的話,我這位朋友名叫盧雲,與在下是生死至交。”石憑道:“哦!原來是生死至交,我道是仗著誰的勢頭了,盧公,你府上何處啊?現下在何處為官啊?”


    盧雲聽他說得輕蔑,心下也不生氣,坦然道:“在下不過是個賣麵的。”石憑一聽之下更是發火,怒道:“好哇!區區一個賣麵小兒,居然在這裏大言不慚,這像什麽話!伍定遠,你倒給我說說看!”


    伍定遠大驚失色,沒料到好好一場會麵,竟然搞成這般模樣,當下連連賠罪。


    原本眾人隻是旁觀,這時見石憑話說得重了,都皺起眉頭,隻聽一人插話道:“石大人,伍製使不過上任月餘,官場上的道理還不很明白,便算他的下屬說話不得體,你也多包含則個!”


    眾人聽這人說話頗有排解之意,言語間自有一股威儀,都轉頭望去,隻見說話人瀟從容、一派的玉樹臨風,卻原來是柳侯爺手下楊肅觀楊郎中。石憑見楊肅觀出頭,不便再向伍定遠為難,對盧雲戟指罵道:“賣麵出來!要是你說不出,老石的刀難道不會殺人嗎!”


    盧雲見石憑說話蠻橫至,也動了真怒,一股傲氣陡生,心道:“我盧雲本就不為求官而來,哪容得你這般辱我!”自知為伍定遠出生入死,倒也不要他還這個人情,當下朗聲道:“石大人,你若真有肚量聽我一言,我倒也不客氣了,依你這陣勢,要是叁月之內還不被人攻破,我盧雲這顆腦袋寄給你了。”


    眾人聽得盧雲這般說話,都是一驚,彼此交頭接耳,打探這人來曆,柳昂天雙眉一軒,說道:“你這年輕人說話爾也狂了,你倒說出個道理看看。”


    盧雲走到那地圖邊,指著左從義的陣形道:“在下雖未親赴戰地,但山中立寨,自以為高處險要,易守難攻,其實部隊往來困難,徒增困擾而已。若真有戰事,山中險道出入不便,如何調派部隊?”他見眾人紛紛點頭,又道∶“山中立寨,看似敵方難攻,實則己方難守。若我來攻,隻需用火計,大火蔓延上山,我再守住下山要衢,不需十天,左大人全軍覆沒。”


    石憑怒道:“胡說八道,區區火攻,左大人早已有備,你不見他刻意立寨在溪邊嗎?”


    盧雲大笑道:“靠澗立寨,看似取水容易,實則大謬,我若蓄水多日,待得春暖雪融之時,一舉將大水淹下,另一邊夾以火攻,將軍又待如何?要不,我若截斷上遊水源,逼得山上軍馬口渴困乏,卻又嚴守下山道,將軍又待如何?”


    石憑大怒道:“放屁!放屁!”一時竟口不擇言,旁觀眾將默然。柳昂天輕歎一聲,雙眉緊鎖,久久不發一言,大廳靜得叫人慌。


    餅了良久,柳昂天微微擺手,道:“好了,時候不早!請諸位到府裏用飯。”諸將一齊稱是。柳昂天望向伍定遠,沈聲道:“定遠,你過來一趟,我有幾句話同你說。”伍定遠慌不迭地答應,跟著向盧雲連使眼色,便和柳昂天進了書房。


    眾將走進內廳,大廳上空蕩蕩地隻剩盧雲一人,初冬時際,華燈初


    上,更覺廳中幽深。盧雲悄立許久,柳府中竟無一人前來招呼。盧雲飽經患難,自知如何,當下苦笑一聲,心道:“盧雲啊盧雲,看你這張嘴多會說,這不又得罪人了麽?”想來自己個性易於激憤,幾句話便得罪了大批武官,隻怕令得伍定遠左右為難,裏外不是人。


    盧雲獨自站在廳內,聽得遠處眾人正自喝酒談笑,轟飲之聲不絕傳來,讓人倍感淒清。他走到院中,抬頭看著天上星辰,莫名之間,一股孤寂襲上心頭,淚水竟已盈眶。


    盧雲輕輕一歎,心道:“我這是做什麽?能夠活著,不已經挺好了麽?”他抹去眼淚,不覺有些餓了,摸了摸腰帶,幸喜錢囊裏還有幾兩碎銀,看來伍定遠是體貼,早為他安排了銀兩使喚。盧雲微微一笑,正要轉身離去,忽又想到伍定遠,想兩人生死一場,非同。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伍定遠這才走了出來,他猛見盧雲獨個兒站在廳裏,奇道:“怎麽?沒人招呼盧兄弟吃飯?”


    盧雲微微一笑,說道:“伍兄,別說這些了,我該走了。”伍定遠點頭道:“盧兄弟敢情是餓了。也好,做大哥的請客,咱們上街吃酒。”盧雲搖了搖頭,道:“伍兄,也是你我有緣,共經患難一場。現今你已平安周全,盧某心事已了,這便告辭了。”說著一拱手,便要往門外走出。


    伍定遠大吃一驚,料不到他會這般說話,一時心下大急,猛地拉住盧雲臂膀,硬扯到院中,悄聲道:“盧兄弟,你怎麽說這般話!莫非你是怪哥哥待你不好?”


    盧雲笑道:“伍兄與我肝膽相照,共過患難,我豈會嫌你?”


    伍定遠苦著一張臉,不知該如何啟口。過了良久,才道:“兄弟我們可是自己人,今日不論如何,有些話哥哥要跟你明說。”


    盧雲點點頭,坦然道:“伍兄,有話隻管說。”


    伍定遠歎了一口氣,說道:“盧兄弟,你今天讓那個石大人下不了台,柳侯爺很不高興,他說你才高傲物,除非改頭換麵,好自為之,否則不願用你。盧兄弟,為官之道,和氣為貴,不是哥哥說你,你……你又何必這樣為難大夥兒呢?”


    盧雲仰頭看著星空,淡淡一笑,說道:“伍兄的教訓很有道理,盧雲自省得。不過盧某年近叁十,無妻無,孓然一生,伍兄的話要在十年前聽來,那可是醒世良言,但今日今時,一切都晚了。”


    伍定遠見了他這幅神氣,更是苦惱,搖頭道:“不管怎麽說,我這個鮑叔牙是作定了,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見不得你回去賣麵。走!苞我喝上兩杯!”說著硬拉著盧雲同去喝酒。


    兩人到了一處小酒家,伍定遠叫了一斤白乾,幾碟小菜,拚命來灌。盧雲不忍敗壞伍定遠酒興,也就壓下話頭,撿些旁的事閑聊。飲到酣處,盧雲問道:“伍兄,那日我們在街上給江湖人物追殺,我記得背上挨了一記重手,後來卻又昏了過去,不知究竟是誰救得我們?”


    伍定遠笑道:“這也是上天安排,造物神奇,我們本來是難逃一死,天幸那日楊郎中也在柳大人身邊,那楊郎中認得錦衣衛的統領,見他們當街行凶,便出手救了咱們。”


    盧雲奇道:“那楊郎中一臉斯,又是舉出身,怎能有這般武功?”伍定遠笑道:“那楊大人武全才,名動公卿,自不是我們這些個凡人理會得。其實柳侯爺身旁高手如雲,那日除開楊大人,還有一位韋壯韋大人,那人武功也是出神入化,在這兩人麵前,料那安道京不敢造次。”


    盧雲嗯了一聲,道:“那現下這許多人馬,卻都不再圍捕伍兄了?”伍定遠沈吟片刻,道:“我這回之所以受人圍殺,倒不是我和他們有什麽仇怨,主要還是為了我身上有樣東西關係重大,這才被人千裏追捕。”他頓了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道:“現下我已把東西交給柳大人,料來這些人也不會再來為難我。”


    盧雲頷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真是苦了大哥。”


    伍定遠微微歎息,說道:“我以前在西涼城做個小小捕快,倒也知足常樂,哪知道莫名其妙的卷進一場大案,現下得了這個唾手榮華,不知怎地,心裏就是覺得不安。征北檢校都製使這種大官,舊日是想也不敢想,現今居然讓我碰上了,還真像那麽回事,唉!”他又替盧雲添上一杯酒,道:“盧兄弟,我在京城裏實在沒有什麽談得來的朋友,就算做哥哥的求你,留下來陪你哥哥吧!可別回去賣麵日了!”


    盧雲聽他說得誠摯,心下也是歎息不已,暫且壓下辭別之意。


    伍定遠酒意上湧,說話也毫無遮攔,盧雲卻內力深湛,連飲數鬥也無分毫醉意,他聽伍定遠唱起西涼些昔年辦案的風光,少時,終於醉倒,盧雲扶著伍定遠,慢慢街上踱著,忽想起數月錢兩人曾一同過患難,那時自己不也這般攙扶他?


    盧雲心中感交集,冬夜寒空落下一朵朵雪花,伴著兩人走回柳家大宅。


    過了數日,伍定遠在京中找了處住所,充作製使府邸,規模雖不能與朝中大員相比,但起居寬敞,花木扶疏,倒也有些氣派。伍定遠每日公務繁忙,便在府裏請了幾個帳房師爺來相幫,盧雲則充作伍定遠的馬弓手,平日隨他赴校場鮑幹,有時也出些主意,隻是每逢柳府諸將大會,盧雲自知他與眾將已有過節,不願同去,伍定遠也不勉強。


    忽一日,伍定遠與盧雲正在校場操練兵士,營中守卒匆匆忙忙奔來,說道:“伍大人,楊郎中駕到。”伍定遠一驚,對盧雲道:“楊大人來了,我得親去迎接!這兒你替我看著。”說著急忙奔出校場,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伍大人留步,我剛巧過此處,隻是想順道來瞧瞧你。”伍定遠與盧雲一齊向那人望去,隻見此人俊美瀟,身形修長,宛若玉樹臨風,正是楊肅觀。


    楊肅觀向伍定遠微微一笑,道:“伍大人,近來軍務還可順利?”伍定遠忙道:“多謝大人關心,最近營中兵士習練如常,末將不敢有怠職守。”楊肅觀官居職方司郎中,比伍定遠的製使高了數,是以伍定遠不敢稍有怠慢。楊肅觀點點頭,見盧雲自站在一旁,問道:“這位朋友好眼熟,敢情是……?”


    伍定遠連忙道:“這位是下官的知交好友,姓盧名雲,大人若不健忘,那日在柳侯爺府上見過他一麵。”楊肅觀啊地一聲,頷笑道:“原來就是這位兄台,難得!難得!”


    楊肅觀外貌英俊,看來還比伍定遠起話來卻老氣橫秋,一派練達的模樣。這時聽他口稱難得,卻也不知是褒是貶。


    楊肅觀不再理會盧雲,轉頭道:“伍大人,你來京城也有好一陣了,始終沒能和京中名流結交,過得幾日,朝中有個一大員要辦壽宴,你好好打理準備,別失了這個良機。”伍定遠忙道:“這個自然,多謝楊大人提點。”


    伍定遠久在官場,自知應對進退之道,他知朝廷大員若有喜慶婚喪,職級較低的官員自須打理,拉攏關係,他初來京師不久,這種應酬尤其要緊,莫要被人閑話惹上,說他是個不曉事的,日後豈不無人照應?


    伍定遠滿臉興奮喜悅,盧雲卻默上了心,不置可否。


    到得壽宴那日傍晚,伍定遠備了禮,卻是一柄東瀛來的竹骨摺扇,扇麵精美,畫工優雅,這類玩物頗受當時士人喜愛,隻是所費不貲,足足花了伍定遠半月餉銀。


    伍定遠看看時辰將屆,便招來下人,說道:“你們叫盧公梳洗準備,這會兒就要走了。”下人答應了,自去叫喚盧雲。


    餅了良久,伍定遠枯坐一陣,仍不見盧雲出來,看看時候已晚,忍不住心火焚燒,往日捕頭的脾氣一股湧上,他走到盧雲房前,大聲叫道:“盧兄弟,怎麽這般慢手慢腳的,又不是女人家,你給快些了。”


    伍定遠叫了一陣,盧雲才打開了門,隻見他蓬頭垢麵,竟然全無梳洗,伍定遠又氣又急,踱腳道:“盧兄弟啊,今天是咱們結識京中顯貴的大好日,你怎麽這般德行?”盧雲搖了搖頭,道:“伍兄,你自個兒去成了,兄弟我上不了抬盤,別給你出醜露乖了。”


    伍定遠伸手搔頭,急道:“盧兄弟啊!你怎麽這般不識好歹?像這樣做人做事,隻怕這輩都別想出頭了,我不能放你胡攪下去,快些來了,這就跟哥哥走!”說著強迫盧雲更衣洗麵,硬要攜他同去。


    盧雲原本躲在房中讀書,見伍定遠發了脾氣,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何必惹他不快?也就從了。兩人匆匆打點,見天色已黑,便快步趕去赴宴。到得那官員的宅邸,家丁正要掩上大門,伍定遠連連揮手大叫,急忙奔入,這才沒誤了時辰。


    才進到大廳,隻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廳上掛著壽聯,張燈結彩,好不熱鬧,盧雲目光掃過,隻見廳裏坐著十來個老者,看來都是當朝要緊人物,人群當中坐著一名老者,紅光滿麵,精神健旺,正自高聲談笑,卻是柳昂天。他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男,麵目看來與柳昂天頗為神似,當是他的侄輩。


    柳昂天身邊坐著一名老者,看來略帶病容,盧雲一見之下,忽地全身劇震,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那人竟是當今兵部尚書、欽點狀元顧嗣源。


    盧雲萬萬想料想不到,他竟會在此時此地見到顧嗣源,一時腦中嗡嗡作響,想起在揚州的諸多往事,忽地一陣傷感,又想到顧家二姨娘的勢利無情,盧雲不由得歎了口氣,隻想轉身離開,忽地一人把他拉住,卻是伍定遠,隻聽他道:“等會兒就要開席了,你可別到處亂跑,這是兵部尚書的宅啊!”


    盧雲顫聲道:“今兒個是顧……顧大人做壽嗎?”伍定遠微微頷,說道:“不是他卻又是誰?這顧大人日前才接下兵部尚書,朝廷誰都要賣他麵。就連咱們柳侯爺也來祝壽,可見一般了。”


    盧雲心神雜亂,隻見來往賓客衣著光鮮,舉止有禮,隻覺自慚形穢,伍定遠的話連半句也沒聽進,隻唯唯諾諾的敷衍。過了片刻,顧家家丁見賓客齊聚,便開宴入席,眾大官你推我讓,人人笑容滿麵,一陣拖拉,終於照著官職年歲坐定。盧雲擠在人堆中觀看,一時怔怔出神,隻見顧嗣源比當年分別時老了幾分,背也有些馱了,臉上雖然堆著笑,但那滿臉皺紋,卻加倍襯得老態龍鍾。


    忽然一名家丁走來,向盧雲道:“這位公高姓大名,請您入座吧!”盧雲一愣,回頭一看,伍定遠不知跑哪去了,盧雲深怕顧家家丁識得他,連忙轉過頭去,也不答話,自行在偏廳找了位坐下。


    那日他以盜匪之身被逐出顧府,自知對不起顧嗣源的一番厚愛,實在不願和顧家的人再見麵,此刻的他坐立難安,卻又舍不得走,那是為了什麽?盧雲心中一酸,用力的搖搖頭,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再想。


    席上菜肴甚豐,眾賓客暢懷談笑,盧雲這桌地處偏聽,坐的多是一眾大人的侍衛隨從,隻見他們交談敬酒,看來彼此相識已久,盧雲自無心思聽他們說話,隻低頭沈思。


    一人見他悶悶不樂,道:“這位朋友有些麵生,不知高姓大名?在何處高就?”盧雲心神不寧,搖頭道:“在下無名無姓,現在伍製使手下教練士卒。”


    那人見盧雲不想多言,卻也不動聲色,隻道:“原來是軍中將官,失敬!失敬!”說著向盧雲敬酒,盧雲嗯的一聲,也不推拒,隨口飲了。


    那人笑道:“老兄看來初到京城,想來對咱們京城的人物不甚相熟,待我替你引見一番。”同桌賓客一一向盧雲敬酒,眾人見他麵色愁苦,滿臉愛理不理的神氣,都是暗怒在心。


    正飲酒間,一名賓客忽然站起,神色興奮地說道:“啊呀!大家快看!揚州第一美人出來啦!”眾人麵帶歡容,爭先恐後的湧到廳上觀看,盧雲自不和他們起哄,仍坐在席上,自斟自飲。


    隻聽眾人低聲談笑,頭論足,一人讚道:“這揚州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可把我們京裏的姑娘都比下去啦!”另一人道:“揚州自古地靈人傑,美女無不聰穎過人,才貌雙絕,這下總讓你見識了吧!”


    又一人笑道:“這美女是何來曆?可是壽星顧大人的小妾?這般福,顧大人可消受得了嗎?”


    一旁賓客忙拍了那人腦門一記,罵道:“你可別胡說八道,這位姑娘就是顧大人的獨生愛女,堂堂的千金小姐,你別亂放狗屁了!小心惹禍上身!”那人忙道:“該死!懊死!看我這張狗嘴多會惹禍!”


    眾人嘻皮笑臉,爭先恐後,種種神態,卻難一一描繪。


    盧雲聽到這裏,手上酒杯竟掉落在地,當地一聲,打成粉碎,他站起身來,遠遠往大廳看去,隻見一名美女俏生生的走了出來,那女身形婀挪,美目流盼,向顧嗣源盈盈下拜。


    盧雲已然認出這女便是他朝思暮想,無日或忘的顧倩兮,相別經年,顧倩兮更出落的美貌動人,盧雲心神混亂,全身微微顫動。


    一旁賓客低聲談笑,說道:“這位顧家千金這般美貌,可對了婆家沒有?”另一人笑道:“咱們京城裏風流公還怕少了嗎?誰不是卯足力氣,好求這樁親事?”“是啊()!那些達官貴人的公們,哪個不是叁天兩頭往顧家跑?”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嬉鬧不休。


    盧雲往廳上看去,果然幾名俊雅的年輕公紛紛圍攏,正與顧倩兮談笑說話,隻見她容光煥發,神態大方,果然是官家大小姐的氣派,幾名貴公往她身邊一站,眾人都讚男方軒昂,女方嬌美,好不匹配。


    盧雲別過頭去,心道:“我怎麽還有這非分之想,不是癡傻了嗎?顧大小姐是什麽身分,我又是什麽出身?盧雲啊盧雲!你還看不開嗎?”


    他坐回席上,一言不發,便即喝乾了一壺酒,酒入愁腸,分外醉人,


    饒他內力精湛,這時也是不勝酒力。同桌幾名賓客有意戲弄他,更是連連敬酒,盧雲酒到杯乾,來者不拒,霎時喝了來杯,遠處賓客轟鬧聲不住傳入耳中,盧雲心中悲苦,隻想借酒澆愁,想起自己不過是個小小麵販,今日能在此處飲酒,還是靠得旁人提拔,他心中有個聲音不住地嘲笑自己,好似在笑他自不量力,癡心妄想,渾渾噩噩間,再也支撐不住,醉眼惺忪,終於趴倒在桌,動彈不得。


    一旁賓客叫道∶“喂!快起來啊!咱們再喝!”盧雲咕噥一聲,含糊地道∶“再喝!來!乾了!”口中不住嚷嚷,卻是爬不起身來。


    盧雲醉倒席上,自是無人理會,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一個男的聲音道:“啊呀()!怎麽有個人醉倒在這兒?”那人口音帶著濃濃的南方味兒,似乎是顧府家丁,盧雲醉得人事不醒,也不理會。那人嘖了一聲,將盧雲扶起,說道:“這位公,你醒醒,該回去啦!”


    盧雲張開雙眼,隻見廳上空空蕩蕩的,賓客已都告辭,隻有一名家丁扶著他,盧雲斜眼看去,那家丁卻是當年的舊友阿福。


    盧雲吃了一驚,酒醒了大半,天幸阿福看向一旁,二人並未正麵相對。盧雲怕給人認出,當下急忙起身,舉袖掩麵,勉強走了出去。隻是酒喝得多了,猛地一陣頭暈,雙腿一軟,竟爾滑倒在地。


    阿福皺眉道:“這位公,你可還成嗎?要不要請人送你回去?”


    盧雲倒在地下,搖頭道:“不了……我歇一會兒就成……”阿福低聲咒罵:“哪來的醉鬼,真煩人。”走上前去,便要拉他起來,那盧雲卻不爭氣,忽地惡心嘔吐,隻弄得偏廳腥臭無比、滿地肮髒。


    阿福慘然道:“這位公你趕快走吧!不要弄得我們這兒亂七八糟的!”其他幾名家丁見有人倒在地下,便也圍攏過來,議論紛紛。眾人正嘈雜間,忽聽一個女嬌柔的聲音道:“你們去倒杯茶來,讓這位公歇一會兒。”


    這聲音好不嬌柔親切,卻讓人心中一震。盧雲趴倒在地,偷眼看去,卻見一名美貌女朝自己望來,他心頭大震,那女清麗絕俗、淡雅宜人,不是顧倩兮是誰?


    盧雲本就不願見顧家小姐,何況他這時滿身汙穢,醜態畢露?他急忙舉袖遮了頭臉,嘶啞地道:“多謝著站起身來,背對著眾人,急急往廳外奔去()。


    彼倩兮見他舉止好生無禮,料來醉酒未醒,卻也不以為意,便輕聲道:“公酒醉未醒,行時請多,霎時之間,憶起兩人在揚州分別的情狀。他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淚如雨下,隻把頭低了,疾疾衝了出去。


    一名家丁道:“這人好生古怪,醉成這幅德行,真是莫名其妙。”顧倩兮看著盧雲的背影,也是搖了搖頭。


    盧雲一東倒西歪、高高低低,好容易才闖出顧家大門,他獨個兒站在街中,黑夜幽深,難辨方位,也不見伍定遠的蹤影,他長歎一聲,性找了處街角,逕自躺平,此時他心中愁悶,遠遠瞅著對街顧家大門,明知心上人近在咫尺,但貴賤相隔,卻叫他情何以堪?相別年餘,顧倩兮早已是無數名士心儀追求的才女,自己卻仍是窮困潦倒的逃犯,言念及此,盧雲胸口發悶,隻想立時便死。


    忽然一人向他奔來,喜道:“好了,這可找到你了。”盧雲睜眼一看,卻是伍定遠的管家。那管家道:“老爺吩咐,叫我過來接公回家,老爺說他今晚有應酬,恐怕不回府了。”


    盧雲點點頭,心道:“難怪我在宴席上找不到伍兄,原來他自去交際了。唉!我到處給他惹禍添憂,他還這般待我,也真難為他……”盧雲任憑


    管家將他扶起,一同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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