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


    這段話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昔年哀公問政,孔夫便告訴他“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唯有勤修君之道,方能以愛人之心,行仁者之政,而使天下平。


    千年來,這段話不知有多少士大夫讀過,可古往今來,世間讀書人何止千萬,茫茫人海中,真能切身履行的又有幾人?


    午後大雪紛飛,雪花落在屋瓦上,更顯得靜謐安詳。顧倩兮守在客房裏,獨自沉思往事。


    這日正是己巳年除夕,景泰十二年的最後一天。爆竹一聲除舊歲,當此歲末時光,顧府上下忙裏忙外,就等著今晚的圍爐守歲。不過今年有些不同了,家裏多了一人過來守歲,顧倩兮微微一笑,心裏現出了溫情,她放落手上的書本,轉頭望著炕上的年輕男。


    “盧郎……”顧倩兮輕撫情郎的臉頰,眼中露出了愛憐。


    當年在揚州仰天悲吼的窮苦小廝,在京城茶鋪裏掉頭離去的傲骨書生,現下終於安安靜靜地躺在她身邊。這一刻,沒有為天地立心的豪情、沒有亂世章的悲憤……剩下的,隻有午後的和煦陽光,窗外的靜謐雪景,顧倩兮緩緩臥倒炕上,躺在盧雲身側,瞼蛋兒枕上情郎寬闊的胸膛,心中感到了平安。


    顧倩兮望著盧雲的側臉,挺直的鼻梁,堅毅的下顎,再再點出他脾氣的剛硬,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心也是緊鎖著,好似有什麽難言苦處。


    顧倩兮輕輕顫抖:心中忽然感到憂慮:“盧郎啊盧郎,你已經高中狀元,揚名立萬了,為何還不開心呢?究竟你在求什麽?為何你總是不能平心日?”


    她輕輕歎了口氣,望著自己手上那本殘破書冊。也許,答案就在這本書裏頭。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四書了,外觀古舊,書頁裏卻寫滿了蠅頭小楷,那是盧雲親手記下的心得。


    風骨、丹心、死諫、殺身以成仁,宇裏行間,一個又一個飛舞的紅宇,再再讓人怵目驚心。


    “孔夫啊孔夫,你究竟要把我的情郎變成什麽樣的人?你希望他毀了自己麽?”


    顧倩兮呆呆望著熟睡中的盧雲,好似癡了一般。


    卻說盧雲無緣無故,怎會睡在小姐身邊呢?原來昨夜顧嗣源趁著佳節時光,便宴請京中好友,前來府裏聚會飲酒,諸人歡飲之餘,卻把盧雲灌得爛醉如泥,終於醉成這個模樣。顧倩兮雖也飲了些酒,但畢竟沒喝多少,一早便起身照料情郎,直到此刻都不曾離開半步。


    說起顧嗣源的家宴,卻有些典故在裏頭了。原來臘月十九那夜,“劍神”憤然出手,卓淩昭仗著一身神功,除了殺死數名侍衛,還險些把江充當場戳死,據禦醫說道,江充手臂、肩膀兩處重傷,將有個月動彈不得,非但不能批閱公,連下床行走也有困難。少了奸臣撐腰,一眾亂軍暴民自然散去,劉敬垮台後的亂局終於告一段落了。


    當此天大喜事,朝中大臣誰不是額手稱慶?隻是礙著江充的麵,不好公然叫好而已,也是為此,顧嗣源才假借過年因頭,在府裏好好慶賀一頓。


    難得家宴,諸位朝官心情激昂,破口大罵江充之餘,自不免多喝了兩杯,盧雲與顧倩兮陪坐在旁,眾家叔伯見了這對璧人,心中稱羨,又聽說盧雲曾在柳昂天麾下為官,軍旅出身,武全才,更拚命拿酒來灌,顧倩兮雖然盡力阻擋,但盧雲是個老實頭,向來酒到杯幹,不懂推拒,終於給灌得不支倒地,讓阿福等人抬回客房去了,直弄到現下還沒醒來。


    顧倩兮昨夜不得好眠,今日又起了個早,著實疲憊,她環抱著盧雲,一時間睡眼惺忪,慢慢也睡了。隻是憩不半刻,便聽有人叩門,顧倩兮嚇了一跳,急忙睜眼,此刻自己抱著情郎,雖無違禮之事,卻也不能給人撞見,當下連忙起身,稍稍了衣衫,便迎上開門。


    房門打開,隻見門口站著一名老者,模樣清翟瘦削,正是她的父親顧嗣源。顧倩兮福了一福,輕聲喚道:“爹爹。”


    顧家是官宦世家,講究禮法,縱然親如夫妻父女,日常無人時也不能少了應對,久而久之,自然生出一股教養,自與江充那些橫發橫破的匪人不同。


    顧嗣源走入房來,見盧雲仍在昏睡,低聲便問:“怎麽,醉得這麽厲害?”顧倩兮嗯了一聲,道:“昨夜你們十來人輪著灌他,誰能撐得住?”


    顧嗣源聽女兒說話微有怨懟,想起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不禁搖頭苦笑,他拉開一張凳,自行坐下。顧倩兮一言不發,替父親斟了杯熱茶,便也陪坐身側。


    顧嗣源見她神情不悅,微笑便道:“多灌雲兒兩杯,你就生爹爹的氣了?”顧倩兮秀眉緊蹙,搖頭道:“女兒哪來的膽,敢生爹爹的氣。”知女莫若父,顧嗣源見愛女那幅神氣,知道她心裏著實不開心,他撫著女兒的小手,道:“你別這樣,男漢大丈夫,誰不多喝兩杯?也是你那些叔叔伯伯好生喜歡盧雲,這才多灌了幾杯黃湯,你該往好處想才是。”


    聽得父親的朋友們歡喜盧雲,顧倩兮自是樂意,當下哦了一聲,問道:“真的麽?他們真歡喜盧郎?”顧嗣源哈哈一笑,道:“這個自然了。雲兒官居知州,武全能,人又老實正直,這樣的女婿,我上哪兒找去?”


    顧倩兮嬌嗔道:“我又沒答應嫁他,誰說他是你的女婿了?”


    顧嗣源撫掌大笑,順著話頭道:“原來你不歡喜他啊,那爹爹也不勉強了。這樣吧,過年時讓爹爹安排個聚會,把你介紹給別人家的公,你說好麽?”


    顧倩兮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不由得滿臉羞紅,嗔道:“爹爹,您老是這樣。”


    顧嗣源笑了一陣,忽地麵色凝重,道:“不說這些了,朝廷情勢亂,有些事情倒真的拖不得,也不該拖,倩兒,爹爹想問你的意思。”顧倩兮見父親神色凝重,自也不敢說笑,忙道:“爹爹有話請說。”


    顧嗣源沉吟道:“這些時日看似寧靜,其實暗藏玄機,等江充傷勢一好,必會生出無數爭鬥,爹爹希望你離開京城,到江南避一避。”顧倩兮何等聰明,聽了這話,忍不住掩嘴嬌呼,心中怦怦直跳,知道父親真的要安排自己的婚事了。果見顧嗣源麵帶微笑,道:“過完年後,雲兒便要回長洲去了。在那之前,爹爹要讓你倆先行定親,你說可好?”


    顧倩兮雖然行事大膽,但這種事總要有些矜持,當下別過頭去,不發一言,嘴角卻含著笑。


    顧嗣源握著她的小手,輕聲道:“女兒啊,爹爹就隻有你這麽一個心肝寶貝,一定要讓你平平安安的。劉敬倒台,江充已無後患,未來一年,柳昂天定然腹背受敵,除非國內生了什麽大亂,抑或北境再起戰事,否則他的兵權定然不保。我不要雲兒牽扯進去,更不想你留在京城,你們越早到江南,爹爹越能放心得下。”


    顧倩兮原本甚是歡喜,聽了這些情由,臉上閃過一陣陰影,低聲道:“爹爹,我們走了,那你呢?”顧嗣源微笑道:“爹爹也是老狐狸,哪這麽容易給人鬥垮?你放心,一個柳侯爺就夠江充忙了,他不會招惹爹爹的。”


    顧倩兮歎了口氣,她抬頭望著父親,幽幽地道:“爹爹,我好恨自己是姑娘。”


    顧嗣源知道女兒生性好強,從小便喜歡與男孩一較長短,他淡淡一笑,搖頭道:“你又這樣了,都快嫁人了,怎還說這種話?爹爹從小教你讀書寫字,男孩能的,你哪樣不會,還有什麽好恨的?”


    顧倩兮道:“我不是真的恨,我隻是覺得難受。當個女兒家,終究不能出仕為官。明知朝廷局麵險惡,卻也幫不上忙,隻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受苦受難……”說著望向盧雲,又歎了口氣。


    這幾日盧雲都住在她家裏,兩人雖然天天見麵,但顧倩兮回想盧雲那日的訣別,心頭仍感惴惴。倘若當時東窗事發,盧雲被捕入獄,恐怕他倆終身不得相見了,顧倩兮雖知盧雲有他的苦處,至今回想起來,仍感心驚不已。


    顧倩兮伸出纖纖素手,提起桌上的墨條,在硯台上輕輕研磨,她秀目低望,輕聲又道:“女兒打小讀史,從沒看過一件好事,隻有你爭我奪,陰謀殺戮。那些王公大臣起起伏伏,下場好點的自殺投環,下場差點的滿門淩遲……每回看到這些記載,我心裏就好煩……我不要你們也這樣,不管你們以後做多大的宮,結果是輸是贏,我都不想見到這些……”


    顧嗣源喝了口熱茶,低頭道:“想得功名,便需熬過這些苦。當年你祖母過世,我返鄉丁憂年,現下回想那段光陰,還真是無憂無慮。唉……福兮禍所倚,別說旁人了,便是爹爹這個兵部尚書能做多久,也還在未定之天……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顧倩兮聽了父親的泄氣話,反而微微點頭,道:“爹爹要是辭宮不做,倩兒最是開心。”


    顧嗣源嗬嗬一笑,捏了捏她的粉臉,道:“爹爹不做官,那你的如意郎君呢?你快出嫁羅,


    雲兒若不好好拚一番事業,以後怎麽安頓你?”


    顧倩兮歎道:“我也不喜歡盧郎做官。最好大家都回揚州去,過自己的平安日,什麽也別管。那最是開心了。”


    聽了女兒的感慨,顧嗣源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卷而懷之。倘若朝廷真的給江充把持住了,爹爹一定立即辭官回鄉,好不好?”顧倩兮大喜道:“君一


    言!”顧嗣源笑道:“快馬一鞭!”父女兩人心意相通,登時相顧大笑。


    倘若國家有道,政治清廉,士大夫自該出仕為官,但若國家為奸臣小人把持,則當退隱求去,不幹祿、無誌穀。以孔夫見識之高,也以君當如是,顧嗣源深明儒,時候一到,自也該效法先賢了。


    兩人談說一陣,天色漸暗,顧嗣源站起身來,道:“差不多該圍爐了,咱們一會兒要上香祭祖,爹爹得去換作衣裳。”說著朝盧雲看了一眼,道:“該把雲兒喚醒了,叫他好好梳理一番,不然你姨娘又有得念了。”顧倩兮把他推了出去,笑道:“女兒知道了。”


    打揚州到北京,從小廝到狀元,這段圍爐夜話不知等了多久,想起終能與情郎一同守歲,直教人心花怒放。父親一出房門,顧倩兮立即坐到榻邊,此時盧雲猶在熟睡,顧倩兮望著心上人的麵孔,暗暗祝禱:“但願老天爺保佑,不求富貴,不求顯達,隻盼年年如今朝,於願足矣。”


    她伸手輕撫盧雲臉頰:心中滿是柔情,忽然之間,盧雲翻轉了身,卻是朝自己腿上倒臥過來,一時間頭臉枕在自己大腿上,口中還打著呼。


    顧倩兮微起害羞之意,隻是盧雲昨夜給父親的好友們飽灌黃湯,情郎生性傲骨,她是見識過的,若非看在自己麵上,怎會甘願給人作弄?顧倩兮心下憐惜,便不忍將他推開,任由他枕在自己腿上。


    過了半晌,眼看天下全黑,不能下喚他起來,便拍了拍盧雲的臉頰,道:“盧郎,快起來了,一會兒要吃飯呢。”


    那盧雲給叫了一陣,卻是聽而不聞,反往顧倩兮腿上擠去。他原本臥在枕上,哪知一個側身,枕頭便自行生出芳香,還變得溫暖柔膩,好似軟玉一般。盧雲仿佛置身夢中桃源,非隻臉泛微笑,不自覺間,還伸手去抱,想將枕頭緊緊摟住。


    盧雲一把摟住香枕,更是睡得神魂顛倒,不片刻,那枕頭微微發燙,跟著一聲嚶嚀,竟然遠遠逃開。眼看枕頭居然會生腳逃走,實在其哉怪也,盧雲心生不滿,雖在睡夢間,兀自皺起了眉頭喉間還發出咿嗚怪響。


    顧倩兮站在床邊,滿瞼通紅,心道:“嚇死人了。盧郎平日正經八,睡姿卻這般難看,東翻西滾的,一會兒可別摔下床才好。”她搖了搖頭,正想把盧雲叫醒,忽聽門口傳來一個尖銳的嗓音,道:“小姐,新衣改好了,小紅請你過去試穿。”顧倩兮聽是阿福過來,當下答應一聲,便走出房去。


    阿福見小姐離開,正想轉身離開,匆聽房裏傳來咿咿低吼,好似有什麽野獸躲在裏頭,他嚇了一跳,躡手躡腳地走入房裏,隻見床上躺著一名英俊男,劍眉緊蹙,雙手對空揮舞,臉上神情不滿,不是盧雲是誰?阿福心下一驚,顫聲道:“這不是阿雲大人麽?怎麽喘成這樣?給鬼壓了嗎?”


    他低頭近靠,隻想過去察看,猛然間雙手揮來,竟給人攔腰抱住了,阿福嚇得全身發軟,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盧雲的腦袋往他的大腿枕來,阿福大驚之下,急急掙紮,但盧雲練有無絕心法,常人如何抵禦?終於給牢牢枕住了。


    隻聽阿福驚道:“你別亂摸啊!搞什麽,怪癢的,啊啊!”


    顧倩兮本在試穿新衣,才褪去衣裳,便聽客房中一先一後,傳來兩聲慘叫,聽來像是阿福與盧雲同聲慘叫,她滿心納悶,卻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可別情郎摔下床才好。


    除夕圍爐,顧府家人滿滿坐了一桌,盧雲坐在下,陪坐顧倩兮身旁,側目看去,但看心上人身穿紅襖羅裙,未施困脂,香腮卻帶赤,回眸一笑,星目自能傳情。盧雲宿醉方醒,把顧倩兮的姿容看在眼裏,竟又有些醉了,拿著酒水的那隻手更是不聽使喚,抖啊抖,酒都潑上了身。二姨娘瞧在眼裏,登時暗暗咒罵,顧夫人卻是笑吟吟地,似乎不以為意。


    顧嗣源哈哈一笑,環顧眾人,道:“好容易除夕過年,佳節歡聚,咱們是書香世家,不能不出點題目應景,你們說如何啊?”他見家人拍手叫好,當下手指盧雲,笑道:“除夕圍爐,雲兒卻睡昏昏,連酒杯也拿不穩,先罰他吧!”


    盧雲臉上一紅,知道顧嗣源把他的醜態看入眼了。他尷尬道:“顧伯伯要怎麽罰?喝一杯還是一壺?”他昨夜給人痛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沒半樣事對的,不知給罰了多少杯。一聽要罰,立時便要自飲杯。顧嗣源笑道:“別忙著喝,顧伯伯要你起詩應景,七言下限律,起不出罰杯,起得亂罰一杯。盧雲是狀元出身,才豈同小可,顧嗣源要他應景作詩,那是存心讓他扳回一城了。他沉吟半晌,回望著窗外,道:“昔年在揚州過年,今朝在北京賀歲,我便以此為詩,可好?”顧嗣源又驚又喜,道:;雲兒若有靈感,自管說。”


    盧雲想起多年滄桑,想也不想,登時吟詩一:“去歲冷挑紅雪去,今朝離塵紫雲來;蹉跎誰惜春風逝,衣上猶沾牢獄苔。”


    盧雲這詩感慨際遇起伏,又點出了自己的胸懷,句雖好,卻煞了風景,眾人都覺悶了,顧嗣源回思往事,更是長歎一聲。


    二姨娘暗暗詛咒:“這小老是發瘋,大過年的,專討晦氣。”


    顧倩兮見家人各有不悅,忙緩頰道:“難得佳節,我也起一。”


    二姨娘拍手起哄,笑道:“小姐好才,我們等著聽呢。”顧嗣源哈哈一笑,道:“是啊,難得倩兒要作詩,咱們快快有請。”當下與夫人相視微笑,就等愛女大顯身手。


    顧倩兮思片刻,往盧雲望了一眼,霎時微啟櫻唇,傾吐詩懷,吟道:“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至蓬萊:不求聞達龍中,常開心田喜自在。”


    這幾句詩意境深遠,求的是平淡閑適,自有隱士之風,顧嗣源聽了之後,登時哈哈一笑,道:“平穩中肯,有些意思了。”眾人聽他這麽說話,那是不置可否了,好似女兒快婿的詩都入不了眼,眾人好奇之下,登央顧嗣源吟詩一,也好讓人開開眼界。


    顧嗣源也是狀元出身,才非同小可,聽了家人的請求,自感得意洋洋,他提起酒杯,眼角轉動,已在思佳句。


    盧雲一旁等著,忽見心上人一雙妙目撇著自己,好似有什麽話說。盧雲湊過臉去,低聲問道:“有事麽?”


    顧倩兮附耳道:“難得過年,該說的便說。不帶喜的話,那就別提了。”


    盧雲心下領悟,知道顧倩兮擔憂自己脾氣剛直,一會兒評未來嶽丈的大作時,竟爾口無遮攔起來,忙低聲道:“你別擔憂,一會兒不管顧伯伯念得詩是好是壞,我都拍手叫好。”


    顧倩兮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刮了刮他的臉頰,啐道:“你啊你,真當自己是天下第一嗎?”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臘月、送神、除夕,好快啊,又是一年了。


    午夜時分,爆竹響起,顧府家丁侍衛難得休憩,紛紛開局賭博,盧雲則與顧倩兮攜手賞雪,兩人院中獨處,隻感溫馨。


    這夜京中好友各自忙碌,伍定遠安頓了居所,帶著義秉燭守歲,楊肅觀貴為京中豪門,自與親友歡聚一堂,排場不比顧府小了。任憑天下起伏紛擾,京城的這一刻依舊寧靜祥和。盧雲仰望天際雪花,怔怔出神。


    從戊辰到己巳……這一年,天下真是多事啊!年初公主和番,伍定遠初探玄境,二月寧不凡退隱,八月自己高中狀元,十一月東廠政變,秦仲海遠定流亡,到得歲末年終,昆侖更是合派覆滅,卓淩昭自盡身亡。


    亂世之中,熊虎橫行,稍一不慎,便要家破人亡,這一年,天下禍亂不休,有的升天,有的墜地,或生或死,沒人能忘掉這年的變故。


    明年呢?歲次庚午,世間又會發生什麽大事?


    想到秦仲海,盧雲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口氣。


    千裏之外,也是一聲歎息響起。


    瑞雪飄飄,降在荒蕪的大漠上,目所見,空曠遼遠,星光點點,火光熊熊,參天古木下蹲坐一條大漢,他拿著紙錢,送到了火堆裏,朔風吹起火堆裏的飛灰,伴著末燒化的紙錢,舞上了半空。


    背係雙刀,腳旁平躺一柄馬刀,十尺高的身軀,蹲在地下也有常人高矮,石像般的麵孔不怒自威。他正是帖木兒汗國的勇士煞金。


    數不清是第幾回過來了,自來西疆以後,每至除夕深夜,煞金總會孤身來到這株大樹下,替土裏的一代豪傑燒化紙錢。


    武功到了他這個境界,練與不練也沒什麽不同,開疆拓土、揚名立萬,反正都是為異族效勞,也沒什麽值得誇口的,做與不做,俱都無妨。宛如蘇武牧羊,他心頭唯一的寄托,隻剩這株大樹。


    紙錢染上了紅火,緩緩蜷曲,雖然最後隻會剩下殘渣灰燼,但此刻紙堆燃起的熊熊火焰,卻是如此的耀眼奪目。


    風聲瀟瀟,煞金的神情也甚蕭,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白雪,便要伸手拾起腳邊的馬刀,轉身離開。


    忽然之間,背後傳來一聲低微異響,煞金雙眉一軒,登時留上了神。


    細微的落地聲,不同於雪花觸地,也不似枯葉飄降,這是行人的腳步聲。


    聲音既低且細,幾非入耳能聞。若非煞金內力通神,也決計聽不到這下聲響。


    第一下腳步過後,相隔良久,方才出了第二下聲響,煞金側耳傾聽,那腳步在地下一點,細微的發力聲響過,單足甫沾雪地,便又重新高高躍起。煞金心下一凜,已知此人以腳尖行走,雙腿邁步遠,非隻身材高大,輕功也高明。


    煞金深深吸了口氣,將十二尺長的大馬刀抄在手中。除夕雪夜,臘月寒風,在這己巳年的最後一夜,誰會無端到來關外荒漠?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何況過來的人還是個武高手?煞金提起內勁,運行周天,隻等腳步聲再次響起,他便預備向後橫掃一刀。方圓十二尺內,中者必死。


    來人落地,腳步聲陡地頓住,與自己恰隔十二尺,一寸不差。煞金暗暗欽佩,背後那人武藝著實了得,不過隨意跨步,便算準自己兵刀的長短,此番停步,展現此人武根柢何其深厚。


    煞金濃眉斜起,嘴角也斜起,馬刀的機關已然鬆開,隨時可化為一柄刀。


    飛攻敵,方圓幾達兩丈。雪夜怪客若敢妄動,便是一場好殺。


    氣氛肅殺,背後卻沒傳來絲毫的殺氣,良久良久,那人隻是站立不動。


    煞金微微起疑,背後這人武藝如此淵深,卻又毫無敵意,來者究竟何人?能夠無聲無息踏雪行走,又知道此座參天古木的來曆,他到底是誰?


    是天絕僧麽?不是他,他受朝廷請托,與怒蒼山連年交戰,絕不會來此憑吊匪逆。是大名鼎鼎的寧不凡麽?不,也不是他,這小於縱橫武林二十年,既然退隱了,便不會無端扯入江湖事。是誰呢?聽說卓淩昭已死,那靈智叉不曾離開嵩山,蒙古的薩魔也不曾來過西域,更不可能知道這株大樹的來曆……


    煞金哈哈大笑,將刀損在地下,轉身暍道:“一別十八年,劍王別來無恙?”


    是,來人必是方敬無疑。天絕僧與怒蒼有怨,寧不凡已然退隱,卓淩昭更已亡故,在這寒冬冷夜,四大宗師中唯有方敬會來此地。


    洪荒大漠中,眼前站著-名高瘦老者,煞金向前踏步,與他對麵站立。


    兩人一言不發,相互凝視,十八年沒見,方敬依舊滿頭烏絲,不見一根白發,六十來歲的人,目光還是晶瑩溫潤,讓人不敢逼視。


    歲月沒傷到他,大概傷到了自己。煞金眯起了虎眼,他的眼神依然銳利如鷹,雙眉仍舊通天斜飛,一切都與十八年前一個模樣,唯一不同的是那滿頭白發,以及那悲愴孤寂的一顆心。


    方敬似乎看出他的感傷,他歎了口氣,望著地下的火堆,問道:“你年年過來祭拜?”


    煞金並非多話的人,他雙手抱胸,點了點頭,卻不多言。方敬自行蹲了下來,凝視著寒凍冰封的黃土堆,若有所思。


    煞金低下頭去,想起年前一場決戰,眼前忽地出現了一幅刺花,問道:“少主近日可好?”


    方敬皺起眉頭,道:“少主?”


    煞金哼了一聲,道:“我指的是遠,二少爺。”方敬哈哈一笑,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膝問的雪泥,搖頭道:“我不識得什麽狗屁少主,我隻識得我徒弟。”


    煞金聽他言語頗多冒犯,森然便道:“方先生,當年你斬斷石虎,便非怒蒼山的人了,倘若說話再不檢點,對大都督有所不敬,休怨我發怒動手。”


    方敬微微一笑,道:“擺明上山造反的人,你還喚他大都督?既是反賊,便該有反賊的骨氣,一心牽扯朝廷,徒然惹人恥笑而已。”


    煞金怒吼一聲,將背後兩隻兵刃抽了出來,雙刀左上右下,一長一短,單看起手式,便知雙刀調和陰陽,不同凡響,煞金手提雙刀,冷冷地道:“方先生,昔年大夥兒是弟兄,彼此不便討教,現下山寨毀了,你我再無關係,劍王何不演個幾招,也好讓我開開眼界?”


    方敬微笑道:“幾年不見,你還是這幅火爆脾氣。”


    煞金雙刀成十,暴喝道:“別說這些廢話!你亮兵刀吧!”


    煞金深知方敬武功非凡,若要以十二尺馬刀決戰強敵,不免破綻多,當下便把雙刀招式擺出,唯有反璞歸真的陰陽雙刀,方有可能克敵致勝。


    煞金放手挑戰,滿麵殺氣,方敬卻是哈哈一笑,霎時右臂平舉,食指向東,好似要空手與他放對。


    煞金冷笑一聲,森然道:“你不拿兵刀出來?你我伯仲之間,不怕托大了麽?”


    方敬微微搖頭,道:“看清楚些,我的手指朝向什麽地方?”煞金隨著他的指端望去,隻見他手指東方,那境之處,不是別的地方,正是故土中國。方敬見他雙目生光,登時縮手回袖,道:“懂了麽?我此番過來,便是勸你回國的。”


    煞金哼了一聲,道:“你倒忘得快,大都督是怎麽死的?奸臣不倒,我一日不回中土。”


    方敬微笑道:“別再提秦霸先了,該走的人,便讓他走吧。活著的人,才是咱們心裏的光。”


    煞金全身一震,顫聲道:“你……你是說大都督的公要……要……”


    方敬頜道:“京城大亂,東廠造反,你的少主牽涉政變,僥幸逃過死劫,以他的性,無論局麵多艱難,他都會東山再起。”他頓了頓,又道:“兵禍一起,中原定要烽火燭天,你身為秦霸先的愛將,能夠袖手旁觀麽?”


    煞金驚道:“東廠造反?少主……少主他還好麽?”


    方敬淡淡一笑,道:“他琵琶骨被穿,武功全廢,至今下落不明。”煞金倒退一步,顫聲道:“老天爺,他是秦家唯一的骨血,咱們快啟程找他啊!”


    方敬笑道:“你莫要急,該來的,自然會來。時候到了,你自然能見到他。”


    煞金心急如焚,額頭冷汗涔出,眼見方敬還是莫測高深的模樣,忍下住喝道:“方敬!你徒弟琵琶骨被穿,一身武功都沒了,你這師父不心急麽?”


    方敬冷笑一聲,將上身衣衫解了下來,背對著煞金。星光照耀,煞金看得清楚,他背後皮膚雪白,除了肩膀上兩處茶碗大小的紅印,其他別無印記。


    煞金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的肩胛骨……”


    方敬回望著自己肩井,霎時放聲大笑。


    春暖雪融,陽光普照,一艘畫舫在河中行駛,忽聽船上響起一名少女的驚歎。


    “盧郎,你看這條魚!”


    嘩啦一聲,一隻鯉魚翻身躍起,從黃河中跳了起來,陽光灑上魚鱗,黃金閃爍,襯得魚身宛如金龍一般。


    盧雲喝了聲采,道:“鯉魚躍龍門,便該是這個樣!”那少女依偎身邊,回眸一笑,兩人手掌緊緊相握。


    過完年沒多久,朝廷還未召見盧雲述職,他左右無事,便約了顧倩兮主仆,共赴黃河遊覽。諸人興之所至,有時夜宿船艙,有時上岸投宿,端看心意如何,當真神仙也似。


    這天已在第日上,來到了懷慶附近。此城位在河南,若從北京到開封,不論水陸兩道,都會經此地。雖比不上洛陽等大城,但城中的燒窯遠近馳名,所製碗碟不輸博州、景德等地精,顧倩兮出身書香門第,自然興致高昂,便有意上岸去看。


    人入城遊覽觀光,各自閑看,顧倩兮喜愛精雅物,眼見店家擺設的瓷器不俗,便與小紅駐足賞玩,盧雲見街上人潮洶湧,已是午飯時光,便道:“街上人多,你們先在這兒看著,我先去飯館找個位。”顧倩兮答應了,盧雲便朝街上走去,要找處像樣地方吃飯。


    盧雲此番過來懷慶,看似前來遊覽,其實隻是為下聘一事而來。前些日顧嗣源找盧雲說了,言道十日後恰是吉日,最宜定親嫁女,話隻說一半,盧雲已是大喜欲狂,知道顧嗣源已應允了這椿婚事。


    顧嗣源喜愛盧雲,已非一日,難得愛女與他情投意合,顧嗣源看在眼裏,自想讓他兩人早些完婚,也好了結一樁心事。此番先讓倆人定親,盧雲返回長洲時,愛女便能名正言順地隨他南下,也好離京避禍。


    顧嗣源是兵部尚書,盧雲又是地方官員,兩家定親,自然引人注目。隻是京城亂事甫歇,顧嗣源不想過招搖,便隻知會了自家親友,沒曾驚動大臣。饒是如此,還是整整寄了五張名帖。天幸定隻須宴請女方賓客,不然男方這邊坐不滿兩桌,那可難看得緊了。


    有道是定親容易提親難,當此喜事,繁褥節是跑不掉的。登門求親更不能兩手空空,想到此節,盧雲更是大為頭痛,他身為朝廷命官,出手自不能過寒酸,但他往昔是個窮光蛋,著實擠不出什麽銀兩,韋壯聽說了,便稟告了柳昂天,這位征北大都督才一聽說,當場便掏出腰包,重金相借,韋壯、伍定遠、楊肅觀也各送錢銀濟急,也好讓盧雲從容打禮聘禮。


    欣逢喜事,好友們自須慶賀,離京前伍定遠、楊肅觀約了他,人小小喝了一頓,經曆了許多事,諸人更無芥蒂,彼此也知心許多。難得飲酒,更是天南地北地閑談。


    隻是盧雲心裏明白,這回人生大事,少了一位最最重要的朋友過來祝賀,一切都黯淡了。隻因遇上了他,自己一生際遇才得以改變,讓他由當年的落寞頹喪,走到今日的揚眉吐氣。少了這個人,內心就是覺得遺憾……


    盧雲長籲短歎,低頭走著,匆聽一個聲音叫道:“眾位客倌快快來啊!小店手藝道地,包君滿意!炒的、煮的、炸的,應有盡有,水裏遊的,地下爬的,天上飛的,管他動靜自如,咱們全給他煮來吃了!您快來嚐嚐啊!”


    盧雲聽這掌櫃唱作俱佳,抬頭一看,前頭飯館富麗堂皇,樓高層,上書迎賓樓,盧雲見門口掌櫃大聲攬客,神態熱切,便停步下來,問道:“店裏還有空位麽?”


    那掌櫃聞言轉頭,待見盧雲身無綢緞,指缺戒環,頂上衣冠不見珠瓚,料來是個窮苦書生,便隻有氣無力地伸手出來,懶洋洋地擠了個宇:“坐……”


    盧雲見了掌櫃的神氣,知道他把自己當作了窮酸、隻是此刻盧雲貴為一甲狀元,一走來,早已看盡世間炎涼,見了掌櫃的勢利情狀,卻隻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便自行朝店裏走去。


    堂裏夥計見客人過來,忙提茶壺迎上,待見來客年紀輕輕,料來是抖不出兩銀的窮酸,手上熱茶砰地-聲,便住店門第一張桌放落,愛理不理地走了,盧雲微笑搖頭,自管提起茶壺,斟了杯熱茶,便等顧倩兮與小紅過來。


    一杯茶還沒喝完,門口走來一名少女,看她容色秀麗,臉上笑吟吟地,卻是顧倩兮來了。那掌櫃守在門口,一見美女楚楚動人,腕上翡翠玉鐲青綠晶瑩,料來是個官家大小姐,趕忙匆匆迎上,大聲道:“哈!小姐快請座!”回頭暴喝道:“趕緊送茶來!”


    堂裏夥計哦了一聲,他原本端著茶梗迎客,趕忙換了壺香片招呼,還沒送上茶水,門口又是一名少女過來,卻是名婢。那掌櫃眉頭一皺,正要伸手攔住,那婢卻渾然不覺,隻從他身邊繞開,手拿著一隻朝廷令牌,笑道:“盧相公、盧知州、盧大人,你老是把令牌忘在艙裏,一會兒給船家偷了怎麽辦?”


    盧雲生性樸素,向不喜這些朝廷威儀,甚少把令牌佩在腰上,沒想又給忘了,他幹笑兩聲,接過了令牌,眼望顧倩兮,笑道:“是你叫小紅回艙拿的?”


    顧倩兮嫣然一笑,正要說話,猛聽門口傳來一聲慘叫:“原來是大人駕到,小人有眼無珠,快請樓上雅座!”跟著背後又是一聲耳光傳出:“混蛋東西,大人駕臨小店,誰要你拿這種爛茶!快快送上碧羅春啊!”


    小紅呆若木雞,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顧倩兮卻已含笑過來,拉著盧雲的手,道:“河邊有間飯館,好生清靜雅致,咱們上那兒坐吧。”盧雲嗯了一聲,跟著去了,後頭那掌櫃慌忙追出,口中大聲


    嚷嚷,也不知在喊些什麽。


    主仆人穿過小巷,來到一處飯館,還沒進店,便見門口種了幾株銀杏,此時天氣尚寒,樹上積著殘雪,但見四下清閑祥和,頗為幽靜。


    行人店中,隻見後廚一名男挑著水桶,見了客人過來,卻隻點了點頭,微笑道:“客倌寬坐,我一會兒過來招呼。”盧雲含笑點頭,人便各自探看,隻見堂上空間寬闊,桌椅臨窗放置,絲毫不顯緊迫,顧倩兮見地板擦得晶亮,一塵不染,心下更是喜歡。


    盧雲微笑道:“果然是個好所在。”當下攜了顧倩兮的手,便找了桌椅坐下。那小紅礙著身分,便隻守在小姐身旁,並不入座,盧雲拉著她的小手,微笑道:“小紅過來,咱們一起吃飯。”


    小紅給盧雲握住了手,忍不住臉上一紅,心跳竟有些急促,待見小姐也是含笑點頭,這才放心下來,自行坐定。


    人方才坐下,先前挑水男便已上來招呼,隻聽他含笑道:“幾位客倌麵生,可是打京裏來的?”盧雲哦了一聲,道:“掌櫃的眼光真利,咱們還沒開口,便給您認了出來。”


    那男笑道:“客倌容貌英挺,腰懸令符,兩位小姐又是秀雅宜人,若不是京城來的人物,哪裏有這樣的風流?”


    盧雲哈哈一笑,轉頭凝視那男,隻見他頭頸甚短,身材矮胖,好似烏龜一般,盧雲心下一愣,仿佛與他似曾相識,便問道:“這位掌櫃,咱們見過麵麽?”


    那掌櫃笑了笑,不置可否:“有緣千裏來相會,小人雖與客倌第一次見麵,已有親切之感。請您這就吩咐幾道菜,小人這就安排去。”盧雲見他甚是麵熟,腦中急急思,想把他的來曆瞧出來。顧倩兮卻已餓了,便問道:“請教掌櫃,您這兒有什麽清淡菜肴?”


    那掌櫃頷道:“小姐想吃清淡的,那是找對地方了。小人給您薦上一道應景的菜,稱作“鯉躍冬”,包管您喜歡。”顧倩兮聽這菜名不俗,登時哦了一聲,道:“鯉躍冬?我在北方好些年,卻沒聽過這道菜。”


    那掌櫃微笑道:“這個自然。這道菜是小店獨門的菜色,別地方吃不到的。尤其這冬,指的是樣特別材料,都與冰雪有關,還請小姐猜上一猜。”顧倩兮雖然不會燒菜,但她出身官家,什麽稀奇古怪的菜式沒見過?當即微笑道:“我猜第一樣材料定是鯉魚本身了,不知是也不是?”


    那掌櫃哈哈一笑,道:“小姐果然聰慧,這鯉魚得來不易,稱作冰鯉。若要捕捉,須得鑿開河冰,再行垂釣,每釣一尾,往往耗上幾個時辰。不過冬日天寒,鯉魚特別肥嫩,吃來別有滋味,倒也算是值得。”小紅掩嘴驚歎:“這麽難?倒與書裏的臥冰求鯉差不多了。”


    那掌櫃微微一笑,道:“說是臥冰求鯉,那也大誇大了。隻是這菜既然叫作鯉躍冬,總不好誆騙客人,別的時節過來,那便沒這口福了。”他頓了頓,又道:“第二樣材料便是雪蓮,這雪蓮生於高山之上,也是性寒之物,冰鯉釣起之後,咱們就用雪蓮來蒸,火喉須得溫巧,雪蓮香氣清甜,魚肉滋味鮮美,可說相得益彰。”


    顧倩兮聽這道菜如此難得,自想嚐鮮,便問盧雲道:“怎麽樣?你想吃麽?”盧雲若有所思,隻嗯了一聲,卻沒回話,了樣材料,還一樣是什麽?”


    那掌櫃道:“再一樣東西也與冰雪有關,吃來滋味甜美,卻又四季唾手可得,小姐公不妨猜上一猜。”小紅奇道:“與冰雪有關,吃起來又甜?那是什麽東西?”顧倩兮眼波流動,霎時便已猜到了,她微微一笑,道:“可是冰糖麽?”


    那掌櫃雙手輕拍,頷道:“小姐果然聰慧,正是冰糖。”又道:“冰糖滋味不同蔗糖,甜而不膩,化開之後,與雪蓮泥攪配,更能提味。”


    了,聽得好餓呢,趕緊去準備吧!”那掌櫃哈哈一笑,登時躬身道:“小人這就去配菜色,請位稍後。”


    盧雲此刻心神不寧,猶在猜測那掌櫃身分,隻見他行到後廚,正與一名婦人附耳交談,盧雲凝目看去,那婦人十五六年紀,容貌頗美,一雙鳳眼隱隱帶煞,也正凝視著自己()。


    盧雲兒了這女,心下登時一驚,這女不是別人,卻是當年刺殺公主的言二娘。他心念急轉,立將方才那掌櫃認了出來,卻是那“金毛龜”陶清。


    盧雲忽見反賊,心下自是震驚,此處若是黑店,那可大大下妙,當下站起身來,神態大為戒備。顧倩兮見他麵色陰晴不定,忙道:“盧郎怎麽了?可有什麽奇怪麽?”


    盧雲不願打草驚蛇,以免當場動手,便不回話,隻深深吸了口氣,盤算計策。


    忽見那掌櫃陶清走了出來,手上端隻盤,上頭放滿酒壺杯碗,卻是送酒來了。


    陶清見盧雲臉色陰沈,登時一個躬身,微笑道:“這位公,勞煩您坐下。先讓小人送上杯碗。可好?”


    盧雲不言不動,隻是哼了一聲,陶清哈哈一笑,送上了一隻瓷瓶。隻聽他道:“白瓷勝金盆,獨愛洗手酒,醉飲兩相忘,四海任遨遊。”說著替眾人倒了酒,又自斟一杯,躬身道:“大人海量,小人先幹為敬。”霎時舉杯過頂,酒水半空傾倒而下,流入嘴中。


    顧倩兮與話,又見他舉止怪異,心下都覺奇怪,不知他在做些什麽。


    陶清喝完了酒,便端上小菜,讓眾人挑選。盧雲撿了碟醃菜心,跟著舉起酒杯,向自己照了照,也是一飲而盡。


    陶清原本麵帶憂色,一見盧雲喝酒,便即大喜,頷道:“多謝公,一會兒咱們便上菜


    了,這就請您慢用吧()。”說著躬身離去,不再多言。


    顧倩兮見掌櫃離開,忙問盧雲道:“你們在做什麽?打啞謎麽?”盧雲微笑道:“沒事,


    你別多心。”舉箸夾起菜心,自行嚐了一口,讚道:“手藝還不錯,你們也試試。”


    顧倩兮與小紅互望一眼,都感茫然。


    顧倩兮縱然聰穎,又怎知這店裏的人全數出身反逆,適才那掌櫃見身分敗露,便來向盧雲表明心跡,送上瓷壺時,說那白瓷勝“金盆”,獨愛“洗手”酒,又稱醉飲兩相忘,自是表明“金盆洗手”的心意,他舉杯過頂,更是請盧雲高抬貴手,莫再追究。


    盧雲見他表明心跡,又見陶清待客熟練周到,料來這幫反賊真有意開店營生,從此退隱洗手。盧雲一向與人為善,也樂見反逆從良,便不再為難他們,當下撿了碟菜心,又以酒杯自照,自是“心照不宣”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陶清送上菜肴,眾人都知“鯉躍冬”乃是名菜,紛紛取筷去夾,果然魚肉多脂肥嫩,入口便化,雪蓮香氣配上香嫩魚肉,更增甜美,眾人都是讚不絕口。陶清另配了四色冷盤,白黃綠紅,顏色恰到好處。白是杏雪蒜泥肉、黃是秋香嫩薰雞、綠是鬆柏長年菜、紅是赤雲烤叉燒,都是給盧雲下酒的。除此之外,還有一籠蒸蝦,一大碗魚湯。家常菜色,但材料鮮美,手藝道地,眾人吃在嘴裏,都是眉開眼笑()。


    酒足飯飽之後,陶清知道客人吃多了水產,口中不免留有味道,便又送上一壺香片,讓眾人去腥。人啜飲熱茶,臨窗賞景,寒冬白雪,河冰漂蕩,別有一番風景。


    人坐了一陣,盧雲正想說話,忽見小紅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盡向自己笑,盧雲與她主仆在長洲相處月餘,知道她有些女兒私事要同,卻不便自己來聽,當下咳了一聲,道:“坐得氣悶,我出去走走。”


    他站起身來,在客店中來回踱了幾步,果見小紅湊了過去,隻在些什麽。盧雲微微一笑,便往門口走出。


    行出店門,一股涼風吹來,竟是有些寒冷,盧雲把衣襟一拉,仰頭看去,隻見天上彤雲密布,好似又要刮風下雪了。


    盧雲想著自己的心事,匆聽一聲哈嗤,院裏有人打了個噴嚏,跟著傳來吐痰的聲音。


    盧雲聽了這聲響,一時全身大震,他轉頭看去,隻見一條大漢坐在院裏,這人斷了條腿,臉上生著亂須,正在院裏洗菜剝葉,口中還不住喃喃低語。


    乍見故人,盧雲激動之下,已是淚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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