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亮,殘月冷照青鬆,鍾聲清揚,山頂佛院現曙光。


    達摩院、藏經閣、大雄殿、羅漢堂……要說這座古刹的事跡,那真是天夜也說不完啊。


    大宋理宗年間,華山天隱道人心有靈犀,製達劍傳世,年前君寶豐獨領風騷,立足武當仰望天下,這幾位都是武的宗師豪傑,世人提起他們的名字,無不瞻仰敬佩。


    江山多嬌,近代寧不凡以天才之姿崛起江湖,卓淩昭以霸王氣勢縱橫四海,一時多少豪傑。隻是千年來江湖潮起潮落,英雄人物多如過江之鯽,卻隻有一個門派堪稱中流砥柱,始終在一**滔天駭浪中屹立不搖。


    河南、嵩山、少林寺。天下第一大門派,我佛千年的大慈悲。


    自開山祖師一葦渡江以來,曆朝曆代的高手中何嚐少過嵩山門人?寧不凡也好、卓淩昭也罷,真要以江湖勢力論斷,誰敢與武林正宗相提並論?


    水霧漂蕩,幽隱諱暗,達摩院前四名僧人並肩站立,此乃智定音真,少林四大金剛。丈許外站立一名白衣青年,正是天絕僧關門弟楊肅觀。


    “達摩院中寶聖,羅漢堂前四金剛”,四大神僧群聚此地,連朝廷命官風流司郎中也到了。今日少林腦雲集本山,必有大事。


    天絕,傳聞中的山神,十八年來不曾離山一步,今時今地,正是寶聖開關之日,以此人行事的果決,天地必起狂濤怒潮……


    ※※※


    “師叔,肅觀師弟已到。請您開關吧。”


    晨間薄霧,水氣彌漫,靈智站在山門前合十說話,任他寶相莊嚴,方丈之尊,那大門不曾應聲開啟,仍是緊緊閉鎖。眾僧麵麵相覷,不知高低。


    靈定躬身上前,正要再問,忽然一陣山風徐徐吹來,達摩院前水霧飄散,現出了柔和曙光。


    咩……咩……


    佛光暖和,黎明曙曦中,眾人彷佛置身夢境,伴隨著遠處的咩咩低叫,一群山羊緩緩而來,這是少室山野生的羊隻。晨光中十來隻大小白羊相互依偎,讓人倍感溫馨。眾僧臉上都浮出了笑容。靈音生具佛性,眼見羊兒行到麵前,更伸出了蒼斑大手,輕撫羊身,神色滿是慈愛。


    嘶……嘶……


    柔和夢境中,忽聽噴氣聲不絕傳來,這聲響好生嚴酷,似如閻羅將至,群羊聽了聲響,心中立生感應,一時驚惶失措,紛紛向前逃散,赫然間,一頭猛虎從草叢竄出,虎眼幽生碧光,那是造物創出的食肉魔物。


    羊群驚慌無措,咩咩聲響中,猛虎飛撲而上,須臾間壓住其中一隻,便要張口大啖。


    白羊痛楚掙紮,蹄在地下亂撲亂打,但猛虎力大,要它如何抵擋?眼看血盆大口將至頸間,羊兒驚慌慘叫,已在生死邊緣。餘下羊隻無力相助,隻能倉皇逃入林間,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吃。


    眾僧看在眼裏,無不震驚,靈真大跨步而出,霎時仰天怒吼:“畜生!”


    靈真雖是莽和尚,但畢竟是佛門中人,一見弱小受欺,心中便生惻隱,他抓起地下一塊石,運起大力金剛指,飛石便如火炮般打出,轟然巨響中,已將猛虎驚退。降魔護法,本乃眾僧之職,何況性烈如靈真?此番出手,更見豪俠之氣。


    可憐白羊雖然逃過一死,但身上給利爪撲過,已然鮮血淋漓,看它咩咩哀鳴,竟已無力站起。


    那猛虎本想飽食一頓,哪知卻給人打斷了,它心有不甘,隻在林間喘氣徘徊,低聲嘶吼,似乎隨時都要撲將過來。靈真看在眼裏,便是一聲冷笑:“什麽玩意兒?你這家夥隻會欺侮弱小,且讓佛爺熬你一身虎骨煎藥。”掄起醋缽大的拳頭,隻等兩拳把猛虎打死,也算替山林除害了。


    正要下手,猛聽一聲幽幽歎息,道:“住……”


    語氣平淡無奇,不過是區區一個住字,卻令眾僧聞聲愕然。隻因話聲是從達摩院而來,說話之人非同小可,正是本寺輩分最高的天絕大師。


    靈真本要開殺,聽了門裏的喝阻,忍不住便是一愣,道:“怎麽了?師叔不讓我宰殺這畜生?”


    達摩院裏佛音低蕩,聲音低沉緩慢,斷斷續續,但聽它輕輕地道:“眾生萬物,依天行事,如同風吹草郾……虎吃羊,羊吃草,物性本來如此,何罪之有?師侄豈能無妄殺生……”


    靈真望著地下掙紮的白羊,見它痛苦哀鳴,一意求生,他動了慈悲心,搖頭便道:“師叔,我現下殺死一隻老虎,卻能救得山中無數羊群,一命抵命,說來不算壞,是不是?”


    那聲音歎道:“錯了……錯了……虎吃羊多,還是人吃羊多?若要一命抵命,京城涮羊肉鋪十家,為救天下億萬羊兒,師侄何不下手毀去?”靈真聽了這話,不禁傻住了,他咦地一聲,頷道:“是啊,我怎沒想到?趕明兒可得上京城去了。”


    他生性鹵莽,不及深思說話,一心隻想撲殺猛虎,他縱躍過去,正要提腳去踹,便在此時,兩隻幼虎從草叢中竄了出來,在母虎身邊依偎玩耍。其中一隻幼虎向靈真腳邊靠來,小爪揮舞,已在玩耍。眾僧見這虎竟有二,直是震驚難言,連靈真也緩下手來,呆立不語。


    那聲音歎了口氣,道:“大千業報,眾生皆苦。虎數日未食,數日後便會饑渴而死,可憐羊兒又是何辜,要為母虎果腹?嗚呼,虎何辜?羊何辜?輪回一日猶在,人間即地獄,地獄即人間。天道如此,諸君要如何播施佛法,普渡眾生?”


    造物神通之前,眾人雖精修佛,但也是區區凡人,卻要如何逆天而行?眾僧聽了歎息,卻都無言以對。靈音號為“慈悲金剛”,生來最具佛性,當下跨步向前,合十道:“天生萬物,無脫輪回苦。我輩求佛之人秉大慈悲,一朝見萬物相殘,當舍一己無用身。以求蒼生普渡。”那聲音歎了口氣,道:“你想投身喂虎?”


    靈音更不打話,當即解脫僧袍,露出了幹瘦背脊。他緩緩行到猛虎麵前,靜待虎口加身,竟是有意肉身布施。


    那母虎原本等著吃羊,忽見靈音無故走來,竟似有些驚嚇,非但不曾往前撲咬,反往後退開數尺。靈音跪在地下,麵露悲憫,低聲道:“別怕,過來吃我吧。”那兩隻幼虎聽了這話,隻在他身邊撲戲玩耍,卻哪裏有吃他的意思?


    那聲音歎道:“癡人啊癡人,涅盤經有言,“人身難得,如優曇花”,這虎不曾食人,你今日妄自舍身,讓它無端吃了人肉,可知這虎得了滋味,日後有多少鄉民要死於虎吻?”


    靈音心頭大震,他一心存念赴死,卻沒想過這些身外事,猛聽師叔當頭棒喝,一時呆立當場,不知高低。


    山霧飄渺,眾僧見地下羊兒哀鳴掙紮,苦苦求生,一旁猛虎腹饑難忍,早已趴地喘息。


    苦啊,天生萬物,無一不苦,被吃的臨死垂淚、痛楚掙紮,著實可憐。但那吃食的卻又何嚐不苦?看那隻惡虎相互吻舔,母親情何嚐少了?母虎饑火難忍,隻想張口去咬白羊,可礙著眾人在旁,卻又苦不能得。眾僧滿是無奈,此時救了一端,卻又不免害了另一端,四大金剛麵麵相覷,卻都束手無策,滿是彷徨之意。


    佛祖啊佛祖,眾生無窮苦,地獄即人間,如來門徒信仰何等虔誠,你為何還要開他們這麽一個大玩笑?


    靈音心頭痛楚,霎時悲聲慘叫:“我佛慈悲啊!”舉起左臂,右掌滿布真氣,便要將自己的左臂切下。


    當此悲苦之刻,佛院裏傳來滔天狂嘯,但聽山門隆隆開啟,達摩院大門忽地粉碎,隻見一道布如巨龍般盤來,轉眼便已纏住靈音的頭頂。


    那聲音盡悲吼,厲聲道:“神佛舍棄我等,我等卻不舍棄眾生!少林門徒,讓老衲帶你們殺出血,複位輪回大道!”


    靈音還不及說話,那布震出巨力,硬要逼他跪下。靈音麵色慘白,兩手撐住地下,隻能勉強站立。那布毫不放鬆,逐步下沉,一心讓靈音五體投地。


    那聲音森然道:“靈音,你誤解佛法,師叔今天要罰你的癡業……你貿然把左手切了,明日這虎一樣腹饑要吃,你這癡人待要如何?把另一隻手切下來麽?割肉喂鷹,投身喂虎,不過是故事裏的笑話,你這般癡妄,除了消解自己的無奈悲苦,何益於天下雲雲眾生?”那聲音越說越怒,說話間,布緊繃,如同泰山壓頂,逼得靈音雙膝及地,那布不緩下壓之勢,力量迫來,竟逼得靈音麵露痛楚,背脊如同斷折。


    靈定大吃一驚,就怕師弟受了內傷,慌張之下伸出雙掌,托住了布,想要分攤下壓力道,但師叔的內勁實在霸道,真力到處,竟把他震得氣血翻湧,往後退開了一步。


    靈定知道師叔脾氣怪異,深怕師弟無端給他傷了,當下顧不得禁忌,猛一咬牙,雙手抓住了布,暴喝道:“師叔手下留情!”虎吼聲中,竟已發動了邪功,霎時露出凶惡法相。


    世間惟有“修羅神功”這般禁傳武,方能抗擊本寺第一高人。


    “修羅神功”激蕩魔性,發功者雖然力大無窮,卻不免顯出狂態。門裏一聲冷笑,霎時布力道更如排山倒海,靈定麵色漲紅,口中暴吼,連連催動內力,但布實在沉,靈定給力道一帶,胸口氣悶異常,腳下竟也緩緩軟倒。


    靈定當年以修羅神功決戰卓淩昭,逼得劍神四下竄逃,最後以“霞光千道”才分出勝負。哪知此刻在師叔麵前發功,竟似不堪一擊。眾僧沒料到天絕閉關十八年,竟已練成這等武功,心下都感駭然。


    便在此時,清和佛號響起,隻見一人伸手搭上布,一股溫和內力傳了過來,這股內力泊然純正,綿綿不絕,來得正是時候,恰巧消弭雙方緊繃的力道。兩邊力道相互抵消,那布便軟綿綿地垂下。靈定、靈音二僧趁勢急退,各在一旁喘息。


    出手之人寶相莊嚴,正是少林方丈、四大金剛之的靈智和尚。看他容貌俊雅,形如中年士,誰知武功卻在幾名師兄之上,以內力觀之,更與天絕相距不遠。幾名師兄弟都是當代高手,把方丈與天絕僧過招情狀看在眼裏,俱都感到敬佩。


    那布倒飛回去,門裏傳來輕聲讚歎,道:“難得啊難得,閻浮提人間飄香,你不過數月功夫習練香袖,居然有此功力。”


    靈智擋在兩名師弟麵前,合十道:“靈音本菩提之心,行佛門之法,便算偏執一些,也非罪業。師叔不該罰他。”


    那聲音平穩依然,淡淡地道:“汝乃方丈,既說不罰,誰能異議?隻是今番餓虎食羊,活羊不能全虎,活虎不能全羊,兩者將有一亡。照方丈高見,又該如何?”


    靈智望向母虎,不見獸之王釁釁吼,但見饑渴難言錐心悲。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又往白羊看了一眼,隻見可憐羊兒哀鳴低喘,僅在向自己乞憐。靈智低下頭去,歎道:“萬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俱乃前生輪回所定……”靈真本是莽和尚,一旁聽著,立時驚道:“方丈要讓老虎吃羊?”靈智麵露悲憫,搖了搖頭,道:“不是我讓老虎吃羊,是老虎自己去吃的。輪回道法之前,眾生自有業報,我等無法幹涉。”


    門裏那聲音哈哈大笑,冷冷地道:“好一個方丈,原來你讀佛法、練武功,便是來逃避世間悲苦?虎吃羊,算是羊兒的業報,那何不讓靈真下手殺死猛虎,不也算猛虎的業報?再看土匪奸殺婦女,官府殘虐忠臣,一樣是死者的業報,你又何必幹涉什麽?靈智啊靈智,你的這個智字,便是你的業障!”


    靈智歎了口氣,眼神滿是悲憫,但佛道如此製定輪回,人力有時而窮,卻又能如何?他心中感慨,一時低念佛號,卻是無言以對。


    那猛虎本就等著飽餐一頓,一見無人過來打擾,便領著兩隻幼虎,齊往羊兒聚攏。那白羊見自己即將身死,眾僧俱無幹涉之意,登時驚惶咩叫,它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氣力,爬起身來,直向眾僧奔去。老虎見羊兒奔逃,一時激發了猛性,四足發力,便要撲上齧咬。


    便在此時,刷地一聲響,長劍出鞘,已將猛虎驅了開來,那出劍之人白衣雪麵,卻是天絕僧的關門弟楊肅觀。靈音、靈定、靈真等人見他出手,心下都感欣慰,隻有靈智合十念佛,恍若不見。


    羊兒甫脫虎口,仍是滿心驚惶,雖想急速逃離,但它背上傷重,隻能躺地掙紮,良久不能起身。楊肅觀將它抱入懷中,作勢安慰。羊兒哪裏知道他的用意,就怕楊肅觀下手來害,驚惶之間,更是拚命扭動身軀。


    楊肅觀低聲道:“乖乖,別怕。”他手撫羊毛,麵露慈悲之色,口唇輕動,好似在訴說什麽。羊兒聽了安慰,竟爾不再掙紮,小小羊身倚在楊肅觀懷裏,緩緩閉上了眼,喉間咩咩低叫,神態甚是安詳。


    楊肅觀輕觸羊兒頸間,柔聲道:“乖……好乖……”


    忽然間,喀地一聲低響傳過,眾僧看在眼裏,忍不住駭然,隻見楊肅觀手掌輕輕扭動,須臾間竟將羊頸折斷,讓那白羊於寂靜中往生。


    眾僧又驚又怕,滿心詫異間,不知是否要出言指責,忽見楊肅觀抱起羊身,將小羊送到了猛虎麵前,低聲道:“吃吧。”


    虎急急向前,張口大嚼,看它們氣喘籲籲,拚命嘶咬羊身,腹中饑火驅使之下,比之地獄餓鬼還要不如,哪還有獸之王的半分威風?不過半晌,羊兒血肉模糊,已給吃掉一半。眾僧滿心悲戚,當下低聲誦念往生咒,替那羊兒超。


    晨光映照,一片誦佛聲中,楊肅觀靜靜看著造物天道,他麵無悲喜,那雙清澈俊眼彷如黑夜星空,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阿彌陀佛……”


    門裏傳來一聲佛號,正是天絕僧說話。晨間寂靜,隻聽他輕輕說道:“告訴師父,你為何殺羊?”楊肅觀緩緩上前,跪地道:“欲救眾生苦,須持修羅法。修羅王臨,眾生無懼死,無懼死則無心苦,無心苦則無悲無淚,如此天下安樂矣。”


    世間萬物求生厭死,本是應然。眾僧聽了楊肅觀的說話,都是茫然不解,天絕僧歎了口氣,道:“何謂修羅法?”


    楊肅觀凜然道:“修羅王臨,生不能使之喜,死不能使之懼。生者不戀生,生非生。死者不懼死,死非死。唯此,萬物停爭息鬥,輪回終有休止一日。”眾僧聞言,無不震動。門裏一聲歎息,又問道:“你,便是修羅王?”


    楊肅觀跪地合十,答曰:“願天地罪孽,盡歸吾身。”


    門內不言不語,過得半晌,布輕揮,功力到處,已將楊肅觀托起。隻聽天絕的聲音在門內響起,道:“真佛之……進門吧……”那聲音幽幽暗暗,若有似無,楊肅觀微微頷,向靈智等人躬身行禮,便自跨入門內。


    惟生不戀生,死不懼死,世間方無悲愴。眾僧低聲訴念那兩句話,俱現悲憫之情。也許,惟有“生非生、死非死”的最後境,人間方能悲喜兩忘,天下才有平寧日……


    ※※※


    昏暗的鬥室中,淡淡晨光映照進來,仰看去,空曠高聳的牆上懸滿朝廷賜匾,有的是景福宮後的贈匾,有的則是武英、景泰兩朝皇帝賜下的黃榜,此處深受曆代朝廷仰仗,正是嵩山少林達摩內堂,少林天絕的練功之地。


    楊肅觀望著對麵老僧,合十拜道:“弟參見師父。”


    對麵那人點了點頭,和煦陽光映照他的右頰,隻見此人身穿僧袍,形容枯朽,皮膚滿是縐褶,彷佛早已入定坐化。乍見此人,任誰都料想不到,這名看來行將就木的枯瘦老僧,竟是少林闔寺多年倚為長城的神僧,寶天絕。


    ※※※


    “汝稱修羅道,當知天絕法,今日為師特來闡因證果,開化汝心。”


    楊肅觀聞言讚歎,道:“弟謹聆師尊教誨。”


    天絕左右掌心緩緩並起,呈合十狀,丹田微微吐納,道:“昔有小沙彌,念向佛祖輝。日日習佛法,離家心不悔。”


    楊肅觀知道師父要以故事說喻佛道,便隻低頭合十,不敢稍動。


    佛音嘹亮,如同梵唱,悠揚不絕於耳。但聽師父道:“一日秋氣爽,沙彌出山遊,橫天邁古道,喜逢群羊歸。人羊相見歡,日夜親親愛,沙彌喜不勝,造物賀相會。”


    四下一片寧靜,隻聽天絕語氣漸漸沉重,又道:


    “忽日雙虎至,威嘯驚天雷,羊兒徨惶走,咩咩我心悲。狂虎嘶撲咬,白羊血淚垂。孤寡哀山門,求僧驅虎威。白羊哭哀戚,沙彌動慈悲,菩提禪杖落,誅殺額王匪,匆匆十日盡,虎屍如山堆。


    “大羊喜不勝,咩咩食花蕾,小羊走溪穀,健步漫山飛。人間複樂,天地無邪狂。從此不聞猛虎嘯,但見群羊日日肥。”


    遠處佛音梵唱,莊嚴神聖,楊肅觀歎了一聲,低聲問道:“後來呢?”


    ※※※


    “來歲天大寒,漫地無綠黃,群羊食無處,聲聲轉憂傷。輾轉求果實,方圓不複得。”


    楊肅觀搖歎息,幽幽問道:“羊兒全死了?”


    天絕微微頷,道:“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違者,便當天絕。隻因小沙彌一個心軟,滅絕了虎群,終令生死輪回幻滅,羊兒繁養過,食盡花草,反而全數滅絕。”他眉目低垂,合十道:“那小沙彌見自己闖下大禍,心生自責,從此動心忍性,潛心輪回之道,終一日大澈大悟,遂改名為天絕。這便是為師法號的由來。”


    楊肅觀啊了一聲,方知為何上代僧人圓字定輩,師父卻號天絕,原來其中竟有這段典故。


    天絕僧又道:“天道輪回,本就殘忍異常,萬物相殘相食,唯強者生。我輩佛之人,唯令眾生無樂生、不懼死,方脫輪回之苦。”他站起身來,推開了窗扉,讓柔和的晨光映入室內,道:“觀你今日所作所為,為師甚是欣慰。知道你下山多年,已有所悟。”


    楊肅觀跪倒在地,肅然道:“弟身為天絕傳人,一日不忘師尊教誨。”


    ※※※


    師徒兩人默默相對,過了半晌,天絕僧遞過一本經書,道:“聽過這套功夫麽?”楊肅觀急忙接過,定睛看去,書皮寫著十字楷書,見是“羅慟羅障月阿修羅心法”。


    羅慟羅手障日月,遮蔽其光,乃是佛經中最為驍勇的阿修羅神。這套心法取名羅慟羅阿修羅,足見威力如何。楊肅觀常年受師門教誨,自是深知其中厲害。忙合十道:“這套武功是靈定師兄的護身神功,弟曾見師兄在華山使出一次。”


    天絕微微一笑,道:“少林五大禁傳神功,盡在此地收藏。”說著又取出四本經書,送到楊肅觀麵前。楊肅觀麵色鐵青,雖不知師父取出這幾本經書的用意,但好奇之下,還是低頭去看。隻見第一本經書橫寫一列梵,上書“閻浮提南瞻部洲人間香袖”。


    楊肅觀吃了一驚,“閻浮提”乃是梵語,漢譯為人間,傳聞這套“人間香袖”修煉時業障重重,習練者須經化生,得“定、戒、持、忘、斷”五層真我,方修正果。


    這套武功難習練,千年來闔寺僧人不少練至“戒我”、“持我”之後,便生大凶險,每往上多練一層,便多心魔,進而發狂自殺者有之。五十年前羅漢堂座因之自盡後,本寺高僧便將本經列為禁傳,不許僧人再行修煉,哪知此刻竟會再現人間。


    天絕僧並不言語,將剩餘經書緩緩擺開,書名或漢或梵,楷草不一,本本皆難辨識。楊肅觀勉力讀去,見是“底栗車卵胎濕化四絕手”、“泥犁耶十八泥犁地獄經”、“障大威德餓鬼真昧火”。


    楊肅觀長年受佛門熏陶,自知“底栗車”乃“畜生道”,又名旁生,含卵、胎、濕、化四獸形,不消說,那四絕手定是陰損詭異的惡武。泥犁耶則是地獄之名,大威德更是餓鬼之最,想來這幾部經書所載的武也非善類。


    “人間香袖”尚有一個人字,已令修煉者喪誌滅性,才給列為禁傳,看這部經書全屬佛家的“惡道”,又是畜生道、又是地獄道,又是餓鬼道,經中武必屬惡邪之術。


    楊肅觀毛骨悚然,不知師父為何要取出這幾本經書。


    天絕僧口軒佛號,將最後一本經書送上,這一本楊肅觀卻甚熟稔,正是師父的獨門絕“天訣”。


    這部經書博大精深,記載達摩一生武要旨,謂為“天訣”。天絕僧的拳掌劍寶神通如意,盡出所藏,其中那套“菩提達摩十天劍”,更是這部武經裏的要旨。楊肅觀數月前返寺,便曾得傳心法,從此武功大進。他親身領受,自知這套神功的了得之處。當即定下心神,問道:“師父,您取出這些經書,是何用意?”


    天絕僧看了他一眼,拿起第一本經書,在楊肅觀麵前一晃,微笑道:“羅慟羅,修羅之道,習之躁心。六年來熬死十八修煉僧,波及無辜枉死者餘。年前禁傳寺僧。”


    楊肅觀麵露茫然之色,不知師父為何提這段典故。正想間,天絕僧將經書放在自己身邊,跟著取起第二本經書,道:“閻浮提,人間香袖,習之喪誌。二十年害六僧,毀羅漢堂座一人。五十年前禁傳。”說著又將經書放在楊肅觀身邊。


    他接二連拿起經書,每提一本,便加解釋。霎時間六道法名及其來由,不斷在耳邊響起,楊肅觀身邊也擺滿經書,從羅慟羅到大威德,五部經書將他圍在核心,正是少林禁傳的五大絕藝。


    楊肅觀不明師尊之意,隻是安坐不動。天絕僧雙手合十,低聲道:“武並無善惡之分,發功者善,則武為善,發功者惡,武術自然為惡。隻是五大禁術躁心、喪誌、敗德、亂性、滅神,修習者莫不神智狂悖。是以部部禁傳,不準寺僧習練。”


    楊肅觀也聽寺裏僧人提過這些典故,當年師兄靈定與卓淩昭放對,盡管局麵不利,還是不願使出“修羅神功”禦敵,便是因為這個緣故了。他歎了口氣,道:“既然習之有害,師父為何要拿出這些害人武術?”


    天絕僧見他若有所思,當即微笑道:“上回你歸返寺門,可知為何你功力不到,師父仍執意傳你“天訣”?”楊肅觀沉吟半晌,道:“師父知道我武功不足,屢次行走江湖皆有挫敗,便生砥礪之意?”


    天絕僧微笑道:“你莫要自責。當此亂世,便不能墨守成規。我寺僧人前敗於方敬,後敗於卓淩昭,若再食古不化,定會自掘墳墓。靈定練有修羅神通,月前師父也將其餘心法傳你位師兄,以智音真僧功力,這些時日當有小成。”


    楊肅觀大吃一驚,額頭冷汗涔下,顫聲道:“師父把禁傳神功傳下了?”天絕僧頷道:“師父要你們習練這些禁傳武功,甚且要你提早習練天訣心法,用意隻在六道輪回。”


    楊肅觀聽他這麽一說,登已看到關鍵之處,忙道:“還請師父開示。”天絕微笑道:“少林故老相傳,天下沒有無敵的武功,卻有無敵的陣式。天訣引領,發菩提心,啟大智能,令天、人、修羅、地獄、餓鬼、畜生諸道逆轉,終達六道輪回之境。”說著微笑頷,將五部經書交在楊肅觀手中。


    耳聽師父大費周章,楊肅觀忍不住吃驚,忙道:“師父,您要我們練這些邪功,莫非是為了……”師徒連心,天絕僧不必聽完說話,便已頷接口,道:“你料得沒錯。此陣正是為怒蒼山而設!”


    “怒蒼山”字一出,楊肅觀不禁全身大震,正要回話,忽聽鬥室下方傳來一聲歎息,那聲音如鬼如魅,好生低沉,可那音波到處,卻又震得茶碗喀喀作響,水波竟爾蕩漾不止。楊肅觀麵色一顫,霍地起身,大驚道:“下頭有人?”


    他自幼便常來此處鬥室,卻不曾聽過這等奇異聲音,饒他平日行止雍容,見聞閱曆遠過常人,此刻也不禁大為詫異。


    天絕僧示意徒弟不必驚惶,他微微一笑,道:“此番怒蒼再起,雖說情由可原,但一昧仇恨殺戮,不過斷送萬民福祉,豈能令死者回生?”他閉目含笑,雙手做捧物包合狀,道:“師父準備這個劍陣,並非是要消滅怒蒼山,而是要開化他們。”


    楊肅觀大驚失色:“師父!您……您要收服怒蒼山?”


    天絕僧微笑合十,道:“阿彌陀佛,為師此番召你回寺,便是為了這樁天地奇冤而來。盼死者往生,生者臣服,多年殺業終在你我二人手上了結。”


    楊肅觀瞠目結舌,呆呆的看著師父,過了良久,靈台返空照明,詫異漸去,又恢複了沉穩心機,他腦中幾個念頭盤轉,搖頭便道:“師父,據徒兒所知,怒蒼眾人與朝廷仇深似海,師父有何妙計,卻能收降這幫豪傑?”他雖沒開口反駁,但言中之意甚是明了,自對師父不感苟同。


    天絕僧看了他一眼,霎時提筆揮毫,在紙上寫了四行十六字,送到楊肅觀麵前。


    楊肅觀垂近望,隻見紙上明明白白寫著四句謁語:


    戊辰歲終,


    龍皇動世,


    天機猶真,


    神鬼自在。


    天絕僧道:“這四句話牽連天下蒼生,秦霸先造反,神機洞開啟、寧不凡退隱,甚至劉敬政變,莫不受這四句話引動……”說著舉筆揮落,一條黑線由右上往左下落去,霎時間臂膀提起,又一條線從左上畫至右下。楊肅觀沿線去讀,低聲念道:“戊、皇、猶、在、神、機、洞、終……”他念了兩遍,忍不住全身大震,顫聲道:“吾皇猶在神機洞中?”


    天絕僧歎了口氣,道:“當年舉國撲殺秦霸先,識他為天地第一大反賊,其實這人忠心意旨,一切隻為武英皇帝奔走。”他沉默半晌,目中現出了悲憫:“昔年我受朝廷之邀,屢次出馬與怒蒼決戰,卻不曾知曉這些內情。直到去歲神機洞門開啟,我才信了潛龍的話。”


    楊肅觀驚道:“潛龍?他又是誰?”


    天絕僧並不回答,他微微一笑,凝視著徒兒,忽道:“肅觀,你想見“他”麽?”


    ““他”……“他”……是誰?”


    楊肅觀的聲音不自覺地發抖,雖然這話隻區區四字,卻花了好大的氣力才說出口()。


    天絕僧微笑道:““他”,便是朱炎。前朝的武英皇帝。”楊肅觀啊的一聲,往後倒退一步,砰地一聲,後背已撞上了壁板。


    天絕僧又道:“亂世再起,卻非無解。世間唯有“他”,方能扭轉全局,令反逆再次偃旗息鼓;也隻有“他”,才能定國鎮魂,令怒蒼梟雄再為朝廷所用。”


    他頓了頓,又道:“此人藏身達摩院的秘密,舉世合你我在內,隻人知曉。此事甚為隱密。連你方丈師兄也不得而知。時機不到,萬萬不可外傳。”


    楊肅觀縱然生性精明,等閑不露心情,此時聽了這個秘密,冷汗涔下,呼吸更是粗重起來。他吞了口唾沫,力遏止激動,低聲說道:“師父,此間大計牽涉過大,徒兒雖然愚魯,也知權臣手段可畏,請您務必謹慎從事。”他一字一緩,隻想全力勸說。


    天絕僧見他麵色慘白,知道他心中另有疑慮,當下安慰道:“你別擔憂,為師自有妙計。來,看那兒……”伸手出去,指向對麵一處壁板,楊肅觀順指回望,赫見牆上掛著一麵黃榜,上書景福宮字。楊肅觀大驚道:“師父!您……您要將“他”交給後?”


    天絕僧頷道:“正是如此。等後下旨調停,定下朱炎皇兄聖名,從此景泰解開心腹之患,必能重起仁治,朝中群小自也無所造業了。”他緩緩起身,輕拂僧袖,道:“形勢底定,秦霸先心願了結,朝廷也能以“征西大都督”之位收攬反逆,再複秦家忠義之名。師父這番苦心,還盼你能知曉……”


    “征西大都督”便是武德侯秦霸先的官職,楊肅觀聽得師父的話,竟是要平反秦霸先的冤案,再以爵位重賜秦仲海()。楊肅觀茫然張口,細細推想師父的計謀,忽地之間,想起了一事,他啊地一聲,全身氣力鬆垮,登時一跤坐倒,顫聲道:“師父,不成的……不成的……他們……他們不會答應的……這會害死大家的!”他語帶悲音,心急之下,彷佛已要垂淚。


    天絕僧聽他口中驚惶,連連叫喚,料知必有所懼。當下搖頭笑道:“江充那兒莫需擔憂。此次怒蒼再起,五虎歸山,必將重創朝廷兵馬。依此天時、地利、人和,大事可為。”楊肅觀雙手揮舞,驚道:“不是江充,不是江充,師父,你會害死自己的……”


    天絕僧一把扶起徒兒,溫言慰道:“別怕,凡事有師父在啊……隻要收服這幫反賊,便能為天下蒼生消弭兵禍。二聖當朝,景泰知所節製,自也能成就仁君之道,何樂而不為?”


    他不再勸說,左手扶著楊肅觀,右手便去發動機關,口中連連安撫:“觀兒,觀兒……你現下跟著師父,一起去見“他”……唯有見了“他”,天下形勢才能安定,反賊才能止滅叛心……看啊……“他”正在等你哪……”


    ※※※


    伴隨著師父的低沉話語,嘎嘎聲響中,暗門已然開啟。


    隻見地底緩緩分開,現出了一條密道。隧道幽深,望之無邊黑暗……楊肅觀望向地底深處,霎時之間,全身大震。


    修羅王……


    那神魔彷佛隱身地底,飛舞千眼千臂,正向自己招手微笑……


    楊肅觀熱淚盈眶,陡然間腦中一片混亂,他麵露痛苦之色,伸手掩住了右耳,跪倒在地,抱住了天絕僧的腿,悲聲道:“師父,徒兒求求你……不要……不要下去……”


    天絕僧扶起了徒弟,微笑道:“別怕……你不是要做修羅王麽?見了“他”,二十年來的孽因業果便得了結啊()!等你見了“他”,少林便能創製佛國,令天下蒼生再得福報!來……別怕……隻管跟師父來……”


    天絕僧低聲念佛,好似樂之境的天籟召喚,楊肅觀欲言又止,喉頭已感哽咽。


    他咬牙低頭,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


    沒法選了。


    自今而後,人生即將十麵埋伏,那條道再也無法回避……


    滿布鮮血的修羅之。


    仁義楊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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