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過命麽?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近來手氣不順,白日裏錢如流水走,小人洶湧來,晚間輾轉反側,頭疼牙疼兼撞猛鬼,看那幽冥鬼魂招手微笑,天哪,還能不去卜個卦麽?


    待到顫巍巍地坐上算命攤,眼前赫見一位道貌岸然的神人,拿了生辰八字,在那兒掐指捏算,正心頭惴惴間,忽見那人麵帶驚詫,食指舉起,筆向鼻頭,大呼道:“你!要發呀!!”


    發了?真發了?還是別有玄機啊?


    故事的主人翁姓範,號麻,這日聽說要發,登時眉開眼笑,喜不自勝。他老兄算了幾十年的命,每回郎中不說他撞邪,便說他遇鬼,難得遇上好樣的,還不笑得暈了麽?


    範麻喜歡相命,一年總要算上十數回。倒非這人天性無聊,有錢沒地方使,隻因此人實在黴運過人,打小參上了“人參運”,方才養出這般怪異癖好。


    什麽是“人參運”?看範麻的際遇便知曉了。這位仁兄打出生那天,家裏便與人參結下不解之緣。那日東廂房嬰兒呱呱落地,西廂房老頭咻咻狂咳,這裏吃奶水,那裏喝參湯。好似在較勁似的。


    人病了,便得吃藥,吃藥便食人參,爺爺一個人吃不痛快,之後數年不到,奶奶也咳了,一日吃半根,再一年,爹娘也咳了,一根兩日人合吃。


    家裏一個接一個重病,仿佛事先排隊講定,照輪而來,人參自然日日往家裏跑。看那人參如流水,一根根從藥輔飛出,直往家門送來,之後注入夜壺,再由範麻親手倒出去,做了杜鵑花肥。


    日夜澆花施肥,門口杜鵑花受了人參滋補,長得自是錦繡燦爛,美不勝收,四鄰都是嘖嘖稱奇,不過家中田產卻是一日比一日薄了。範麻十歲那年,家中田產終於吃得精光,病人們好似責任已了,兩腿一伸,各自往西天見佛祖去了。


    除了山邊多出的幾座墳墓,便似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眼見那藥鋪老板暗暗偷笑,分號接連開張,範麻連哀歎的氣力也沒了,把最後幾兩銀換成紙錢燒了,便也開始他的佃農生涯。


    人生到了這個田地,也不再想什麽出頭發越,每日幹完活後,範麻便是找大夫問診,再不便找相士閑聊,就怕自個兒也忽然重病,卻讓那遊手好閑的兒再次倒楣。


    這日土地廟旁來了個摸骨攤,範麻趁著農閑,自要過去給人摸摸,看看運數如何。哪知今日合當該發,板凳還沒坐熟,半仙李瞎瞪著一雙翻白瞎眼,大喝道:“發了!”


    範麻眼前發黑,四肢發軟,顫聲道:“發……了?”


    “當然是發了!”李瞎吼得聲嘶力竭,“恭喜官人,你範家即刻要發!快快往西橫走裏,便會交上官運,快快快,官居啊,遲了便來不及啦!”


    範麻大喜若狂,聽了官運要來,如何不興衝衝地起身狂奔?管他刮風下雨,當下低頭連走裏不止,心中更是歡喜不定。


    轟地一聲,朱員外的座車當頭撞來,範麻飛了出去,連慘叫也不及發出,當場睜眼死了。


    慘哪,李瞎說的官運呢,難道是騙人的?


    官運才開始哪,範麻慘死輪下,朱員外是個有良心的,立時拿出銀錢撫恤遺族,眼見範麻的老婆貌美過人、模樣又是楚楚可憐,員外更加過意不去了,隻想就近看顧。後來果然噓寒問暖,照顧得無微不至,半年不到,便已到床上照料去了。


    阿爹給車撞,阿娘要嫁人,可憐範公便成了孤兒。淚眼汪汪之餘,範公反而不再遊手好閑,他沒跟著過繼,隻入了破廟苦讀,從此發憤圖強。


    十年寒窗過後,水麵煙波飄渺,湖上傳來一聲長歎,但見那範公獨立樓頭,一聲“先天下之憂而憂”,範家果如李瞎所言,真出了個大士,範公非但官居,風更列唐宋古八大家,今猶受人稱頌。


    這日到了範麻的忌日,範公率同大批嬌妻美妾,一同祭拜先人。隻見他雙手舉香,跪地道:“爹爹,孩兒官至宰輔,還替鄉裏辦了義倉。您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說著痛哭不已。


    “瞑目?放你***悶響屁!老當然死不瞑目!”


    咚地一聲,祖宗牌位摔到了地下。


    妻有了歸宿,兒也成了大官,唯獨範麻還是一樣倒楣,隻是當日他便算長了十個腦袋,也料不到自己竟要成為一張祖宗牌位,方能換來兒的一身官運。倘讓他事先知曉了,可會抱頭鼠竄,拚命來擋這天王運?


    “吳半仙啊……”喧嘩的市集中傳來一聲唉歎,“小人淪落成這個模樣,您幹啥還消遣我啊?”


    鬧市喧囂,人聲鼎沸,丹陽小鎮上擠滿了人潮。隻見街角算命攤坐著一名中年男,看他背後樹了麵招牌,上書“鐵口直斷吳半仙”,卻是當年替柳門四少相過命的吳安正。


    吳安正瞪著麵前的一名漢,冷冷地道:“這位張官人,我特地為你說了大宋宰相範仲淹的故事,醒世良言,苦口婆心,用意便是勸你安分守己。老老實實日,不要做非分之想。”


    那張販抖了抖手上的兩碎銀,哀歎道:“大師啊,咱連吃飯營生也給官軍扣住了,您要我怎麽辦?指引我一條活吧。”說著死纏爛打,直是打死不肯走的模樣。


    這丹陽鎮位在中州,距嵩山約莫十裏,人煙稀少,向無商旅出沒,誰知拜了少林一場大戰所賜,今日丹陽鎮上卻引來無數人眾。不隻逃難的姓來此躲避禍火,連武林高手也來此地觀望局勢,再看買賣棺材的、吃喝玩樂的、便連算命卜卦的也都聞風而至,若非丹陽鎮如此熱鬧,吳安正世居西嶽,張販行走嵩山,兩人一個中,一個西,怎麽也湊不到一塊兒。


    眼看張販苦苦哀求,吳安正看在眼裏,自是暗暗搖頭。天下即將大亂,世間凡夫俗卻隻知蠅蟲小事,分毫不知大禍臨頭,吳安正此行過來嵩山,實受故人之托,前來少林傳信,哪知竟給這些閑人纏上了。吳安正給那人連番滋擾,也是耐不住纏,登即道:“好好好,算便算,別這般大呼小叫的。”他歎了口氣,伸指便往那人左腕搭去。


    那張販大喜欲狂,卻又心驚膽戰,雙目緊緊盯著吳安正,顫聲道:“大師,小人……小人什麽時候要發啊……”


    吳安正眯著眼,忽然雙眉一挺,似乎看到了什麽要緊物事,揮手便道:“等會兒。”張販吞了口唾沫,怔怔便道:“等會兒?好……我……我等……”


    過了半晌,吳安正仍是不見動靜,隻自行翻閱經書,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張販慌道:“大師,我等了好久,怎麽沒下了?”


    吳安正笑道:“真是笨啊,我是說你等會兒便能發。不是要你等。”張販跳了起來,大喜道:“真……真的麽?”吳安正點了點頭,又道:“不過這件事有些奚竅,你這回雖是交上大富運,隻是千萬記得,萬萬貪不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無論有多少金銀珠寶,取足了便走。倘若貪了,八成會有……”他頓了頓,逕把下半截話說了出口:“麻煩。”


    哪知“麻煩”兩字說出,卻沒聽到驚詫之聲,吳安正抬起頭來,眼前風聲瀟瀟,對座早已空無一人。看這張販好急,一聽自己要發,居然一溜煙走了,連銀兩也沒付清。吳安正搖了搖頭,這等市儈人等,他可是見識得多了,倒也不以為意。


    吳安正緩緩起身,自行走到街口,抬頭眺望遠處的嵩山。此時朝廷大軍封鎖道,縱然再想知道局麵變化,卻也苦無門。吳安正眉心深鎖,想起那日見到的魔火降世,又想到那雙九紋丹鳳眼,忍不住幽幽歎了口氣。


    說起張販,這人倒也沒範麻那般倒楣。此人自小身強體健,平日裏做些小買賣過活,整座少室山的白米白菜全是他送的。少林寺兩千名和尚,照外人看,大師傅們耕地不足,食糧外買,張販自是招財進寶,財源廣進,其實張販經手生意多年,深知這樁買賣僅僅麵皮好看,裏裏全是一蹋糊塗。先看和尚小氣,香積房火頭刻薄,整車白菜上去,東挑西撿之後,倒有半車退回?每十日辛苫押上一車,利頭卻不足兩銀,雖不算舍本生意,但也淪得一窮二白、兩袖清風,月不知肉味,四壁一片蕭然。再看前日更是倒足大楣,趕著官兵封鎖道前上山,哪知才到香積房,還沒來得及下貨,火頭硬說什麽怒蒼大魔頭上山,今日無暇收貨,便將他轟出門去。聽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販給人趕出山門,下山不足半裏,偏又遇上官軍退卻十裏,騾車財物硬生生給人扣了下來。


    一股黴氣衝天,直上九重雲霄,怕連嫦娥都聞到了。張販平日本就辛苦,現下少了騾車生財,日恐怕更難熬,他本想找個安靜地方上吊自盡,哪知絕處逢春,無意間竟然聽了要發,心頭暗暗生出希望,尋思道:“大發是不敢想了,先能把騾拿回來,那便是上上之喜啦。”他鼓足勇氣,一朝山腳行去,走不半裏,便見前方營寨鱗次櫛比,層巒疊嶂,正是朝廷大軍駐紮之地。


    此時賊匪與官軍前鋒正自激戰,殺聲震天,自遠而近,不絕傳來,聽來自是驚心動魄。張販手腳發軟,一念佛疾走。他這人自幼日辛苦,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關心,白米油鹽醬醋茶,件件都努力,縱然天下大亂,隻要火沒燒到自己頭上,哪管什麽怒蒼、朝廷?他—想著自己的生計,不知不覺間,便已來到營寨大門。心思恍惚間,猛聽一聲暴喝:“來人是誰?怎敢擅闖軍營?


    難道不知正在打仗麽?”


    張販見了門口守卒,心中隻是害怕,登想掉頭逃走,但想起吳安正的預言,卻又生出無限勇氣,他做足了苦臉,低聲下氣道:“這位大哥,小人是做買賣的,先前騾車給軍爺們扣在營裏,我想……我想取回來……”他大著膽說出這幾句話,低頭縮手間,隻等挨幾個耳光,哪知等了半晌,卻沒聽到聲響,張販咦了一聲,斜目一看,那守卒竟已中箭死了。張販又驚又怕,又慌又疑,吞了兩口唾沫,左右瞧瞧無人,便鬼頭鬼腦地往軍營裏走了。


    才入營中,便聽遠處震天價響,潮水般的殺聲中夾雜著朝廷人馬的喊叫:“來人!賊匪要劫糧了,大家死守柵門!”張販見大批兵卒全數往營寨後方奔去,偌大的營地竟是空無一人,他沒料到竟有這等好事兒,一時喜出望外,忖道:“照這局勢看,說不定老天賞臉,真能把騾拿回來。”他搓著手、低著頭,心頭怦怦跳著,自在營中四處探詢。


    正察看間,猛聽一人喝道:“你是幹什麽的?”張販回過頭去,心中叫苦連天,隻見一名軍官橫眉豎目,手提大刀,正自惡狠狠地瞅著自己,張販低頭縮手,苦著臉道:“爺……小……


    小人來拿騾……騾……”那軍官見他來曆不明,連句話也說不明白,登時怒吼道:“怒蒼賊匪!”二話不說,大踏步地走來,便要朝張販砍落。


    張販嚇得屁滾尿流,跪倒在地,口中哭道:“不是啊!小人不是匪啊!”


    淚眼汪汪中,心中千遍地咒罵吳安正:“什麽算命仙,純是騙人的,哪裏要發?


    難不成是發紙錢麽?”那軍官哪來理他,刀光閃動,便要將張販就地正法,張販大哭道:“我不要死啊!饒命啊!”


    便在此時,轟隆隆地聲響冒出,眼前竄出大批馬蹄,那軍官鋼刀不及斬落,身便已飛上半空,已然身異處。聽得四下喊聲大作,到處冒出火頭延燒,有人喊道:“大家別急著殺人,趕緊去燒糧草!”張販目瞪口呆,隻是跪在地下,不敢動彈,忽然間一匹白馬朝自己奔來,馬蹄狂震,便要踩到自己頭上,張販嚇了一跳,慌忙中急急閃躲,腦袋碰地一下,不知撞上了什麽硬物,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販終於醒轉,他眼望四下,隻見營寨全給焚毀,也沒見到半個步卒,不知人都上哪兒去了。張販摸著頭上的腫包疙疽,哎哎叫疼,心道:“給算命仙騙了,哪來發財?


    不過頭頂發個大腫包而已,唉……我可倒楣了。”此時已是午後,看這模樣,營裏大概沒什麽財物剩下,自己的騾車八成也給毀了,張販苦著一張臉,自在營中穿梭,尋找出離開。


    正走間,忽然背後挨了一記悶腿,張販撲地倒了,他沒料到有人隱伏在側,慌忙便喊:“饒命啊!大爺饒命啊!”還沒哭得兩聲,便聽背後傳來咕嚕嚕地叫聲,似是什麽畜生所發,張販驚疑不定,撇眼看去,隻見背後一隻騾又瘦又幹,撇著一雙眼珠瞪著自己,看那狂傲模樣,背後還拖著一輛板車,赫然便是自己養的那隻死硬東西。


    張販放聲大哭,抱住那騾,喊道:“老天有眼,咱爺倆終於團聚啦!哈哈!哈哈!”此刻營中殘破,好似隨時都會冒出軍官殺人,張販也不敢多哭,便急急駕車走了。


    連著趕出裏,已然逃離戰地,張販自也慢慢鬆懈下來。忽見天邊烏雲陰霾,竟是下起雨來了。張販苦著瞼,忍不住又唉聲歎氣起來。這趟載了滿滿一車米糧出門,卻又載了滿滿一車回家,這趟生意算是白做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那雨下得好大,張販心中著慌,就怕白菜淋雨腐爛,趕忙加催韁繩,便要趕回丹陽鎮去。


    連著催了幾下韁繩,那騾卻是懶得理會,反而走得更慢了。這騾吃得多,睡得多,睥氣又凶又拗,張販每日裏跟這畜生鬥氣,早已恨之入骨。一看這家夥又來發威,登把先前喜相逢的心情扔到天邊去了,心裏暗暗著惱:“那吳半仙說我一會兒要發,卻哪裏是發財了?原來不過是發火而已。”他這人最大的心願,便是要將騾車換成馬車,早些把這死硬騾踢出家門,隻是馬兒一匹五十兩銀,自己每月不過掙個兩白銀,看來這個美夢還有得熬。


    淋了滿身雨,苦苦支撐著走,忽然騾腳步一顛,直把張販震下地來,張販摔得滿身爛泥,實在氣憤不過,爬起身來,指著騾怒罵道:“混蛋東西!


    今晚不給你吃飯了!”那騾打了個飽嗝,斜目看了張販一眼,好似不希罕,想來是在軍營裏吃得飽了。張販神疲力乏,連咒罵的氣力也沒了,待見車上米包翻落下地,隻得冒著大雨,將米包抱回車上。


    白米好生沉重,卻換不到幾銀,張販愁眉苦臉,使著幹癟肌肉,將米包扛上了肩,一一往車上送去,忙了半晌,正要反身駕車,忽然間,眼睛一眨,見到地下黃澄澄地,滾著幾隻東西。


    世上黃澄澄的東西可多了,那騾邊走邊拉,一天少說掉個五斤臭屎下來,張販每日撿回家做柴火燒,自是看慣了,隻是此刻的黃澄澄玩意兒卻不是爛泥般的臭屎,而是兩邊棱角的金元寶!


    張販慌亂間狂叫一聲,飛身撲地去撿,他將小小金元寶捧在手裏,大哭道:“發了!真發了!”當時金貴銀賤,一隻金元寶值得二十來兩銀,看地下足足躺著隻,少說能換上六七十兩龍銀,這下非但買馬的錢有了,恐怕連房修繕的錢也有著落。


    張販又喜又悲,伸腳便朝騾踢去,罵道:“死東西!看我今晚什麽不吃,偏吃騾肉!”


    那騾挨了一腳,鼻中冷氣—噴,後足倒踢過來,直直蹬上了板車。張販拿起鞭,罵道:“死家夥,脾氣好大啊!看老今日怎麽教訓你!”


    正想提起鞭亂抽亂打,忽然後頭傳來聲響,好似有什麽東西滾落下來,張販心頭忽起異感,慌忙間轉了回去,猛見地下滾了十來隻金元寶,黃澄澄的滿地都是。


    張販大喜欲狂,當下再次飛撲過去,不顧滿地爛泥,將金元寶全數抱入懷裏,看這黃金足有十來隻,足足值得兩銀,有了這筆錢,非但買馬修房的錢有了,怕還能討房媳婦日。想起鄰村阿花飽滿豐腴的身材,張販自是樂不可支,隻在地下打滾。他湊嘴過去親吻元寶,赫然之間,隻見元寶上打著印記,上書:“武英通寶。”


    張販滿頭霧水,不知武英這兩個字是何意思。他眨了眨眼,想道:“對了,這金元寶是哪裏來的?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我可得查上一查。”他茫然搖頭,伸手翻動米包,上下搬動一陣,便見下頭壓著一隻布袋,看袋破了個角,不像是自己的東西,張販就著破孔,湊頭看去,猛然間倒抽一口冷氣,隻見裏頭堆滿了金元寶,足有數隻之多!張販大哭大笑,叫道:“有了!全有了!


    蓋祖祠、當員外的本全有了!老天爺!我真發了啊!”


    他哭了一陣,慢慢靜下心來,卻也把事情看得明白:“看這模樣,敢情是官軍爺爺放錯了東西,卻把軍餉扔到我車上來。今天可發了一筆橫財。”他把東西抱了出來,看這包黃金五十來斤,勉強扛得動,他怕後頭軍士追來,便想解下板車套鎖,騎著騾急急奔逃。


    腳步方動,他回頭望著滿滿一車貨物,貪念陡生:“我可傻了,既然軍爺們弄錯了,搞不好車上還有別的寶貝,我可別錯過了。”好容易入得寶山,豈能這般離去。張販顧不得手上的寶貝,便掀開油布,爬到車上翻看。驀然間,見到了一隻大木箱。


    看這木箱好生巨大,足足可以放上幾千隻元寶,張販驚喜不定,料來裏頭必有奇珍異寶,那非但可以當個員外,恐伯還能富可敵國、雄霸一方了。他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將木箱打開,凝神去看,這回不見滿心喜樂,反而是悚然一驚。


    裏頭坐著一名五六十歲的男,睜著一雙鳳眼,隻在望著自己。


    張販愣住了,隻見那男一張俊臉蒼白無血,眸卻隱隱生光,張販驚道:“你……你是誰?”那人閉上了眼,低頭歎了口氣,道:“你又是誰?”


    張販咦了一聲,他細細打量那男,隻見這人身穿僧袍,左手拿著隻飯團,右手提著水壺,不知在自己車上藏了多久。他咳了兩聲,問道:“那些金銀珠寶是你的?”


    那人幽幽地道:“率土之濱,盡為王土。天下萬民萬物,皆為朕所有。”


    這人說話語氣活脫是個大富翁,想當然爾,元寶必是人家的東西。張販心裏涼了大半截,想起到手的錢財便要憑空飛去,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雖不是壞人,但富貴之已在眼前,挺而走險的念頭不由得竄了出來。尋思道:“看這人模樣,八成是金銀珠寶的正主兒。我今日若要一刀殺了他,四下兵荒馬亂的,誰會知道是我下的手?”


    心中惡念漸生,嘴角冷冷上揚,正要去抽車上的柴刀,心下忽地一醒,又想道:“我這是幹什麽?姓張的打小不偷不搶,日雖然辛苦,卻也不到餓死的地步。何必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兒?”


    想到今日是七月一日鬼門開,倘若真的下手殺人,日後不免被厲鬼糾纏,冷汗直流之下,便將柴刀鬆開了。


    箱裏的那人見他忽爾呆立不語,忽爾淚眼汪汪,忍不住皺眉道:“你是寧掌門的人,還是天絕大師的人,怎地見了皇上還不知叩拜?他們是怎麽教你的?”


    張販望著地下的金元寶,伸手揮了揮,當作再見,跟著惡狠狠地撇了那人一眼:“**的寧掌門!老要回家了,你快快給我滾下車!”


    箱裏那人愣住了,道:“你說什麽?”張販怒道:“說什麽?要你滾下車啊!老平白無故載你這瘟神一程,真***發黴了!操!”說著將元寶踢開,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領,便要將他扔下車去()。


    便在此時,背後傳來—陣掌聲,好似有人在鼓掌拍手,此地荒郊野外,怎會忽然冒出人來?張販愣住了,慌忙回頭過去,霎時心下慘然,已是軟倒在地,慘叫道:“天啊!”


    眼前現出一柄晶亮亮的長劍,止自指向喉頭。


    張販嚇得雙腿發軟,大哭道:“壞人啊!歹徒啊!救命啊!殺人啊!”


    那長劍緩緩移開,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你不必害伯。看了你適才的作為,我無意殺你。”張販偷眼去看,隻見來人模樣俊秀,隻是衣衫上沾了鮮血,看來有些怕人。張販麵皮顫抖,慌聲便道:“你……你是誰?”


    那人微微一笑,道:“財神爺。”


    張販又驚又疑,他打量那人幾眼,搖頭便道:“你少來胡說。人家趙公明有胡,關老爺使大刀,武財神都不長你這模樣。”那人淡淡笑道:“小老頭兒,我沒工夫陪你閑扯。這裏有個好差使給你,隻要做了這樁事情,那些元寶全歸你。”


    張販聽了真個要發,一時心驚竊喜,顫聲道:“有這麽好的事?不是騙我的吧?”那公爺淡淡笑道:“我有事托你,又何必騙你,在下要勞你的驢車,送箱裏的爺抬去一個地方。事成之後,金元寶歸你使喚。”


    張販大喜過望,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哭道:“發了!真發了!”他抹去淚水,慌道:“快說、快說,你要我去什麽地方?上刀山、下油鍋,哪裏都行()!”


    正哭鬧間,忽見那公眼角有些異樣,心中又怕了起來,—時嘴角發僵,軟聲道:“算了,算了,你別哄我了……老兄是要我去鬼門關,渡那奈何橋吧?這樁生意我不做。”


    那公爺噗嗤一笑,正要說話,忽然間搗住了嘴,口中直直噴出血來。張販嚇了一跳,慌道:“你……你得了癆病麽?”那公不去理他,隻捂胸喘道:


    “你給我乖乖聽了,我有氣力說一遍……”他附耳過去,低聲道:“把人送到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


    張販茫然覆述:“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這總兵是誰啊?”那公爺喘道:“這總兵姓伍,雙名定遠,半月內便會走馬上任……你把人送到府上,便說車裏這人是西涼來的老鄉,要請他安排做園丁……”說到此處,大口鮮血噴出,已然摔倒在地。


    張販慌忙搶上,驚道:“這位公!你……你怎麽了?”那公爺將他推開,喘息道:“蓋上木箱,裝作平常模樣,速速出發。記得,這件事絕不要跟外人提……”


    張販雖是一頭霧水,仍是答應了一聲。看這趟貨送得是活人,想來再怎麽糟糕,總不會遭人退貨吧?他將白米搬上了車,向木箱裏的那人咳了一聲,道:“這位老哥忍著點,既然財神爺吩咐,咱們這就走了。你上若想拉屎小便,還是肚餓口渴,便打打箱頂,咱聽了便會停車……”叨叨絮絮中,張販蓋上了木箱,便自上。想來一要與那騾鬥法鬥氣,這趟定有得熬了。


    張販走了,敵軍也退了,偌大的荒野隻餘公爺一人孤身淋雨,目送騾車離去()。


    居庸關、總兵府、老園丁……現下隻差最後一關了。隻要過了這關,劉敬跨不過的門檻便不再礙眼,過了這關,武官全數俯稱臣,中興大業便在眼前。


    那公深深吐納,從懷中取出一隻黃金寶盒,他顫抖著雙手,緩緩將盒蓋打開。


    萬事具備,隻欠東風,這便是最後的東風,白玉方印、古體大篆、開國受命之寶,當年潛龍換得自由身,便是靠著這塊方印,一身龍袍、一方印石,加上內外軍馬策應,大事可期。盒


    蓋向天開啟,大雨淋漓,電光急閃而過,隻見盒裏墊著大紅絨布,裏頭……


    空無一物!


    眼前浮起老僧悲憫的目光,那公茫然向天,嘴角泛起了苦笑,他緩緩跪倒在地,掩住了臉麵,霎時嘔地一聲,鮮血直噴而出,瞬將雙手染為血紅。


    望著滿手的鮮血,他自知沒有回頭。賭上了一切,眼淚也已流幹,這一關縱使彈盡糧絕,玉石俱焚,他也……


    非過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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