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天邊還灰蒙蒙地,後院便傳來呼喝聲響,那響聲隨著呼吸一沉一揚,不消說,自是有人在打熬氣力了。


    秋晨天涼,豔婷披上了外衣,緩緩從暖被窩裏移出腳來,腳趾才一觸碰冰涼的地板,全身便也冷了起來。她著上了羅襪,略略梳妝打扮,這才推窗望外,朝院裏瞧去。清晨霧蒙蒙地,不管瞧什麽,看上去都是灰藍藍地一片,隻是院中那個身影實在壯碩,那結實雄偉的筋肉,一舉一動都如此沉重,即使天光晦暗,一切蒙蒙隆隆,這個人還是那麽地實在。


    實在質樸、木訥老氣,這方方正正卻又拙於口齒的感覺,恰似小時鄰家挑擔的叔叔,又似江湖打滾十年的老鏢師,再平凡不過了。


    這個不苟言笑、樂於助人的老男人,便是自己未來的丈夫?“你醒了?”高大的背影轉過身來,國字臉上帶著笑容,“昨晚睡得好麽?”豔婷緩緩走到院中,抬頭望向這個比自己大了近二十歲的男,點了點頭。


    伍定遠哈哈一笑,將鐵手戴了起來,示意豔婷過來。豔婷微微一笑,輕輕枕上伍定遠寬廣的胸膛,任他滿是老繭的大手環上自己的纖腰。


    滔滔亂世,不敢巴望有什麽驚喜,也不敢盼望一個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情郎,就這麽平平凡凡的過一輩吧。


    幹燥的大嘴吻上自己的粉頰,胡渣刺來,卻是有些疼了。“姑姑,我……我可不可以回家?”伍定遠去都督府了,按他的意思,崇卿一早便給送去認字習,想來伍定遠一心寄盼,就望義允允武,將來也能出人頭地。可憐崇卿拉著自己的手,哭喪著臉,打死也不離開半步,卻讓豔婷沒了主意。


    眼看私塾教師已在門口相候,豔婷歎了口氣,蹲身下來,凝視著眼前十歲的男孩,柔聲道:“崇卿聽話,姑姑在你這個年紀時便沒了爹娘,獨個人過了好些年,姑姑一個女兒家都不怕了,崇卿堂堂的男漢,怎地這般膽小?”崇卿聽了這話,卻是有些羞愧了,豔婷在他臉頰上一捏:“快些過去吧,別讓人看輕了,丟了你爹爹的臉。”崇卿低頭下去,細聲道:“對不起,我這就進去。”豔婷見了他的小可憐模樣,忍不住微起憐憫,她將小男孩抱入懷裏,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示作獎賞,跟著拉著他的手,送到了私塾老先生手裏。晨光照來,身上暖暖的,豔婷獨個人在京城走著,伍定遠公務繁忙,無暇陪她,崇卿也去習字了,隻能一個人上街閑走了。


    八月時節,落葉颼颼,沿途走去,商家都已開鋪做買賣,豔婷駐足看了會兒,見了好些稀奇珍飾,瞧在眼裏倒也喜歡。隻是錢囊裏雖有些銀兩,但畢竟是伍定遠塞來的,自己一日未成伍府的女主人,名分不定,一日不便使,想到此處,也沒什麽好瞧的,便自轉身離開。


    不知不覺間,已然行到外城,永定河大水便在眼前,畢竟是天腳下,河岸旁不見舢舨漁家,也不聞魚腥腐臭,河心波蕩秋光,岸邊銀杏白樺,讓人胸懷大暢。


    豔婷含笑望著河邊一處酒樓,美景當前,她自想駐足賞玩,雖說隻有自己一個人過來,少了人說話解悶,但總是強過在城裏亂走,當下便行入酒樓,撿了張桌坐了。


    那夥計見她一人過來,倒是有些愣了,當時女出門,多有男陪同,若是大戶小姐一個人出門,也必有丫嬛下人相陪,那店家不知如何招呼,不由得有些發慌,豔婷過往在江湖走動,倒也遇過這些事情,當下取了碎銀出來,交在夥計手中,溫言道:“勞煩送兩幅碗筷。我哥哥在城裏當差,與我約定在河邊相會,一會兒便會過來。”夥計聽了這話,趕忙答應了,自去張羅茶點,此時尚未過午,店裏稀稀落落的,沒幾個客人,豔婷這張桌位於二樓,風景甚佳,她自行斟了杯熱茶,輕輕啜飲。


    此時豔婷身穿淡紅羅衫,她人在京城,腰上便未懸劍。乍然看去,便似大戶人家的好女兒,容貌秀麗,高雅怡人,滿是溫柔風情。店中客人望向自己的眼光中又是仰慕,又是讚賞,豔婷看入眼裏,心裏倒也暗暗歡喜。


    師父遠走怒蒼山,定遠替她在戰場上拜見了,師妹下落不明,也由定遠差人去找,這個伍捕頭永遠世故,永遠周到,硬是不舍得自己吃到半點苦,直把她當作嬌貴公主來服侍,也是為此,盡管沒了江湖,她還有個家,心情也不曾忐忑不安,平平淡淡的日雖悶,但也十分踏實。


    豔婷舉杯啜飲,舉目往窗外看去。天空湛藍一片,河麵漁船點點,讓人不覺陶醉。正看著河邊風景,忽然眼睛一眨,一個身影沿著河岸走來,那人身穿青袍,腰杆挺直,舉止端方中不失瀟灑,豔婷見了他的麵貌,舉著茶碗的纖手不由得微微顫抖,她的目光緊隨那人的身影,心中更是怦怦直跳。


    那公沿岸漫遊,跟著駐足下來,隻在眺望河景,端立不動。過不多時,他轉身過來,背倚欄杆,一手叉腰,另一手卻放在石杆上,輕輕地敲著。看他俊目回斜,側眼含笑,上行人不分男女,對他都多看了幾眼。


    豔婷緊泯下唇,凝視著河岸旁的那個俊美身影。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激蕩。


    “楊郎中……”自相識以來,還不曾這般細細看過他,豔婷人在遠處,自也不怕被人瞧見,她的一雙大眼眨也不眨,舍不得離開半晌。


    戰敗了,被削去官職了,原以為他會頹靡沮喪,到處向人乞憐,結果全然不是那麽回事。他還是那個胸有成竹的楊肅觀,就像珍罕的寶石,燦若星辰,如夢似幻。被廢為庶人又如何,褪下戒座的寶石依舊是寶石,一樣那麽的尊貴、那麽的光彩奪目、那麽的讓人喜歡……豔婷心頭怦怦跳著,想到楊肅觀已是平民身分,她心中忽然起了個念頭,隻想走下樓過去,邀他上來飲杯熱茶,隻是這個念頭一動,卻又在刹那間嘎然而止。


    腳步沒法移動,輕功高妙的她,感覺膝間好沈。是什麽拉住了他,是伍定遠的一片真心,還是崇卿孩兒的親情,還是……還是她那忐忑不定的一顆心?滿心迷惑中,忽見楊肅觀緩緩離開,腳下卻是朝向自己這個方位行來,豔婷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他看到自己了?不會的,兩邊距離那麽遠,上又有些行人,他沒道理見到自己。


    慌亂間,楊肅觀已來到樓下不遠處,豔婷怕他看見自己,隻把身藏在窗邊,小心翼翼地望著樓下。隻見楊肅觀停下腳來,左右看著。模樣像是要飲茶,卻又不知要走入哪一間。


    豔婷又慌了起來。邊茶鋪十來家,他會進來自己這間麽?想著想,楊肅觀來到自己這家茶鋪樓下,好似要走上來。豔婷不敢再看,隻把頭低了下去,望著自己麵前的點心。她的手掌滿是汗水,又盼楊肅觀走將進來,又盼他過門不入,心裏渾沒了主意。


    如果樓梯響起,那個身影便會行上樓來,然後與自己不期而遇。那一刻,他一定會大方招呼,也許他還會坐在自己身邊,同眺風景。可是……可是自己該怎麽麵對他?裝作十分訝異?還是拒絕和他同席?到底應該怎麽辦呢?過得良久,樓梯那端遲遲無聲,寂靜如常。豔婷泯住下唇,心裏黯淡了,楊肅觀並沒有上來。他走了。


    豔婷心裏知道,她與這人擦肩而過了,就像過去的多少年,永遠都是擦身而過。


    也好,想起伍定遠對自己的心意,不正該如此麽?豔婷嘴角擠出微笑,伸手拿起茶壺,自行斟水,隻是那手掌卻不由自主地發著抖,連她自己也製不住。她輕輕啜飲茶水,般寂寥間,再次往窗外看去。便在此時,杯中的茶水濺了出來,她也險些驚呼出聲。


    對過一樓的茶鋪裏,就在自己窗格的斜對麵,那裏有個熟悉的身影,正與店話。


    那是楊肅觀啊。


    豔婷大為歡喜,楊肅觀沒有遠走,也沒有讓自己為難,他就這樣坐在自己眼前,任憑她怔怔瞧著。天涯若比鄰,在這美好的晨光裏,兩人便如隔席相坐,共賞秋日怡人風情。


    店小二送茶來了。楊肅觀沒有客人,隻是自己一個人獨坐。他從懷中取出一本書,自管低頭讀著。時候近午,樓上客人慢慢多了起來,豔婷就怕無聊閑人過來打擾自己,便又賞了夥計一些碎銀,另又點了些茶點。那夥計好生懂事,登時加取兩副碗筷,一張方桌四個位全擺滿了,一免登徒浪前來囉唆,二免其他客人過來占座。


    涼風徐徐吹來,不躁不熱,天邊白雲悠悠飄過,二樓窗中的少女,一樓茶鋪裏閑適瀟灑的公,仿佛這是個靜謐的京城,沒有分毫吵嚷,沒有人心險惡,便如圖畫裏的故事一般。


    楊郎中,明日我還會看到你麽?帶著崇卿回家,已在傍晚時分,崇卿見她滿麵微笑,便笑道:“姑姑,你在高興什麽?”豔婷若有所思,竟沒把話聽入耳去。崇卿粗著嗓,著伍定遠模樣,吼道:“姑姑!”豔婷嚇了一眺,拍著心口道:“怎麽了?有事麽?”崇卿大聲道:“姑姑,我說你像是很開心!是不是撿到糖果了?”豔婷慌道:“沒有的事……我很好。”崇卿咕噥一聲,喃喃地道:“我又沒說你不好。”回到家裏,便有下人過來伺候。總兵府上奴仆俱全,倒也不必自己費心張羅晚飯,本想伍定遠定會回來吃飯,哪知管家過來稟報,說他與柳侯爺同去京畿大營了,要深夜才回來。母倆聽說此事,便各自上桌吃了,之後便如平常日一般,陪著崇卿玩了一會兒,然後各自回房去睡。


    說也奇怪,很難熬的一晚,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豔婷望著窗格外的樹影,心頭撲通撲通地跳著,眼前仿佛還是那藍天若海的河岸,低頭望去,便能見到那埋翰的身影。


    “他沒有官職了,又給父親掃地出門……為何看起來還是那麽從容不迫?他是不是裝出來的?其實他的心裏好孤單、好害怕?就像我一樣?”不會的,他不會孤單的,他什麽都很在行,什麽都十拿九穩,明明與自己年歲相當,卻能指揮得動那些武林大豪。伍定遠聽他的,靈定、靈真也聽他的,便連卓淩昭、江充這幫惡人也不敢輕視他,他永遠有這個份量。


    很煩惱的夜晚,拿出師父給自己的錦囊,不知為何,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沾濕了枕邊。


    也在這一夜,豔婷重新開始練劍,離開九華之後,第一次辛勤練功。即使沒有師父在旁督促,她還是那麽勤奮努力,就像是當年的那個好姑娘。第二日清早,天色依舊灰蒙蒙地,後院的呼喝聲又響起來了,盡管深夜才睡,這人依舊黎明即起,如此勤奮,好似公雞報曉一般,怕連聞雞起舞的祖逖也要自歎不如。


    如同過去個把月,豔婷揉著惺忪睡眼,給伍定遠吵起床後,便自起身更衣,隻是不知為何,今兒個換衣裳時,她偏是挑撿四,好似穿什麽都不對勁兒,磨蹭了小半個時辰,這才走到院中。


    “嘿喝!”拳風剛烈,刮麵如刀,隻見院中的壯碩身影翻來覆去,鐵肘忽而向後,正拳不時飛衝而出,國字臉凶霸霸地,雖是一套平常不過的師傳拳法,但他出拳踢腿快絕無倫,氣勢遠非常比,料來以他今日的身手,便不除下鐵手套,也能輕易擊潰武林各派的一流高手。


    猛聽一聲吼,伍定遠腳尖掃出,將地下一枚石塊挑了起來,他舉掌撲出,那石塊明明正麵受力,卻飛到伍定遠背後去了,陡見他身形回旋,單指立地,刹那兼倒立踢腿,鞋底從石塊上掃過,那石半空畫過一個弧線,轉眼又飛回了原地,位置分毫不差。


    涼風吹過,那石化成了灰,忽爾隨風飄散。豔婷驚得呆了,一時掩嘴驚呼。隻是眼前這男武功再強,容情再狠,豔婷都不會怕他。因為豔婷知道他歡喜自己,他再凶再狠,也隻是對敵人凶、對壞人狠,在自己麵前,他是很聽話、很溫柔的。伍定遠招式越練越精,官位越做越大,那誠懇笑容卻絲毫不改,他緩步朝豔婷走來,微笑道:“起來啦?昨晚睡得安穩麽?”千篇一律的問話,豔婷也一成不變地點頭,柔聲道:“昨晚伍大哥回來的晚,可真辛苦了。”說話間兩人都帶著淡淡笑容,挺客氣的。


    伍定遠笑道:“再沒幾日咱們便要去居庸關了,怕就怕公下來得早,人家盧兄弟八月十五成親,我要是喝不上這杯喜酒,那可萬分過意不去了。”豔婷聽得此言,登時啊了一聲:“我都忘了,咱們要離開北京了……”伍定遠笑道:“可不是麽?昨兒侯爺吩咐下來,說要咱們好好準備……”伍定遠說話便像他的做人,紮實平實,一口西涼鄉音又慢又長,用字遣詞也是慢慢的。豔婷茫然聽著,卻是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聽到自己要去居庸關,心裏隻是慌張,根本沒心思再聽什麽。


    伍定遠正自說話,忽聽一個男孩的聲音喊道:“姑姑換新衣裳了!今兒個好美啊!”兩人回望去,後院裏奔來一個小小男孩兒,正是義崇卿,他活蹦亂跳地奔到豔婷身邊,拉著她的手左旋右繞,好似在察看她的打扮。伍定遠哦了一聲,這才留意豔婷換了水綠綢緞,,臉上施了淡淡的腮紅,一身打扮煥然一新。伍定遠拙於口齒,倒也不知該如何稱讚,隻哼哼哈哈幾聲,不置一詞。


    豔婷噗嗤一笑,捏了捏崇卿的麵頰,道:“你這小鬼靈精,居然也知道姑姑美?”崇卿笑道:“當然知道了!昨兒姑姑帶我去私塾,那些孩們見了,都嚷嚷咱姑姑美呢!”伍定遠聽得哈哈大笑,豔婷也給逗樂了,一時腰枝輕顫,煩惱一掃而空。辰牌時分,豔婷按著昨日的模樣,又把崇卿送去了私塾,她孤身單影,無所事事,懷想昨日的邂逅,腳下不知不覺地,又往永定河畔行去。


    她沿著河邊行走,今日天色陰慘,河上起了大霧,自不比昨日的陽光普照,芳草淒淒,樹枯葉黃,瞧來份外秋涼。豔婷駐足下來,伸手輕撫欄杆,心裏感慨無限。


    這兒正是楊肅觀昨日站的地方,當他悄立欄杆,他看到了什麽?目所見,一條大水正麵橫過,正是永定河,另一麵有條小河側向交會,卻是金水河。此地兩水相交,遠遠看去,金水河有如一條神龍,正張嘴咬住永定河身。看來是處風水寶地。


    豔婷歎了口氣,她回身過去,瞧向遠處一座茶樓,那兒正是自己昨日坐的地方,天際陰霾,河邊一片水氣,什麽也瞧不真切。自然也看不到昨日的那個身影。


    再過幾日便要離開京城了,雖然明知不該,但還是希望再見他一麵,和他道別。


    豔婷低頭思念著往事,腳下緩緩離開,眼前浮起昔日的點點滴滴。


    “這位姑娘,您又來了?”耳邊傳來說話聲響,豔婷心下一驚,抬眼望去,隻見自己不知不覺,又來到了昨日那處茶樓,她沒有答理夥計,隻癡癡地走上樓去,那夥計昨日領了好些銀兩打賞,眼看財神到來,自是嘻嘻哈哈地陪著。


    店中客人稀稀疏疏,寥若晨星,與昨日並無二致,眼見窗邊那張桌並無客人,豔婷便走了過去,自行坐下。


    那夥計陪笑道:“姑娘還是在等兄長麽?”豔婷眼望窗外,嗯了一聲,那夥計見她神色儼然,脾氣不好,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趕忙取過茶點,一一奉上。


    灰蒙蒙地,窗外起了大霧,看模樣好似要下雨了。豔婷啜飲著熱茶,凝望著對街樓下的那張空桌,細細回思昨日的巧遇相逢,心頭忽爾甜蜜,忽爾酸苦,宛若癡了。


    煙雨蒙蒙,終於下起雨來了。對街店家趕了出來,將雨棚搭上,便什麽也見不到了。豔婷悶悶地坐著,也沒心思吃什麽茶點,匆匆喚過夥計,會了鈔,便要下樓離開。


    那夥計幹笑道:“小姐,令兄還是沒來麽?”九華山徒脾氣犯上,豔婷自是狠狠白了他一眼,那夥計心下一驚,給美女瞪個幾眼不打緊,可金元寶生氣萬萬不能等閑視之,忙笑道:“小人閑得無聊,狗嘴亂叫,娘娘可別發火啊。”豔婷不願理會,自行走下樓梯。店外大雨傾盆,自己沒有帶傘,倒有些麻煩了。


    正想要夥計替自己買把傘,便在此時,店外行來一人,豔婷莫名之間,心頭緊張起來,那個身影停在門前,把傘抖了抖,跟著走入了一個大胖。豔婷滿心寂寥,別過身去,道:“夥計。”奇了,背後有人比自己搶先一步叫喚夥計,莫非是那大胖麽?可這聲音好生沈雅,胖不都是聲若洪鍾麽?怎會有這種聲音?豔婷又緊張起來,她回望去,隻見一個男行入店裏,將手上的油傘甩了甩,那人穿著一身淡綠長袍,肩上別著白麻,握著傘柄的五指修長雪白,有若玉蔥。豔婷低呼一聲,霎時停下腳來,心裏撲通撲通地跳著。


    那公爺將油傘收拾了,轉身入店,他目光一撇,霎時見到了豔婷,忍不住雙眉一軒,自沒料到會在此處見到她。豔婷又驚又羞,又喜又怕,想把目光轉開,卻又有些舍不得,隻這般怔怔地望著楊肅觀,雖在陰冷時節,兀自臉泛紅霞。


    兩人對麵相望,尚未開口說話,忽聽那夥計道:“姑娘啊,外頭雨下得大,您老人家又沒帶傘,不如買小人這把傘,好用又實在,還有上好牡丹花圖,一兩銀而已,半點不貴。”聽得這大煞風景的廢話,豔婷自是氣急敗壞,正要開口去罵,忽見楊肅觀含笑走來,將手上的油傘遞了過來,口中卻沒說話,逕自走上樓去了。


    那夥計沒好氣地道:“來不明的傘,沒準是破的,再不便髒,摸起來手疼……”說著說,腦袋忽然給傘柄重重一敲,那夥計嚇了一跳,慌忙搖了搖手,不敢再說了。雨勢越來越大,豔婷手上拿著油傘,望著店外淅瀝瀝的雨簾,她怔怔看著,忽然一轉身,登即飛身上樓。


    來到了二樓,隻見店中陰沉沉地,並無其他客人,隻臨窗邊一張桌點起了燭火,一名英俊男側目望著窗外,手上端著熱茶。那張桌,卻是自己適才坐過的。“他……他昨天就看到我了……不然……不然他為什麽坐這裏……”油燈掩映,楊肅觀白皙的臉龐顯得更加溫柔,豔婷想要過去說話,卻又不敢,想要找張桌坐下,那夥計又給她打得不見人影,說來真是萬分尷尬。


    過得半晌,楊肅觀轉過頭來,含笑望著豔婷,向她微微頷。豔婷泯著下唇,不知該說什麽,卻見楊肅觀拉開了木椅,豔婷凝目看去,那桌上卻擺著兩幅碗筷。


    豔婷啊了一聲,卻不就座,低聲問道:“你……你在等人麽?”楊肅觀頷微笑:“是。我在等你。”豔婷凝目望著他,隻見楊肅觀神采如故,仍是一派從容,但見他桌邊擱著一袋行囊,好似要出遠門一般。豔婷想起伍定遠,自知不該過去,但心念一轉,想到楊肅觀的處境如此悲涼,她心中忽生不忍,當即在他身邊坐下。


    楊肅觀淡淡地道:“京城裏住得慣麽?”豔婷嗯了一聲,道:“伍大爺對我很好,什麽都不缺。”她有些坐立不安,心裏亂得緊,低聲問道:“你呢?你以後有何打算?”楊肅觀聽了這話,隻轉頭望著窗外,並不言語。


    豔婷見楊肅觀沉默無言,她也不知如何安慰,隻得低頭不語。


    當年長洲城隍廟裏,豔婷曾向眼前這位男開口示愛,哪知得了個婉言相拒。後來伍定遠出手挑戰卓淩昭,殺得天昏地暗,這人又懇求自己,要她出言相勸。相識雖久,隻因身分天差地遠,彼此始終無緣。直至此時……直至此時……楊肅觀師父過世,戰敗失利,禦門前被削官職……所以……所以……過了良久,豔婷鼓起勇氣,道:“楊郎中,你若有什麽苦惱,盡管告訴豔婷,好麽?”楊肅觀淡淡笑著,側目望著豔婷,道:“豔婷姑娘,你為什麽坐在我身邊?你不知道皇帝恨我麽?”豔婷別過頭去,低聲道:“我知道。”楊肅觀微笑道:“那你為什麽敢坐下來。你不怕被牽連麽?”豔婷望著眼前的男,微微苦笑,那笑容卻是有些淒涼。她歎了口氣,低聲道:“我……我已經被牽連了。”說著說,淚水滾落下來。


    大雨迷蒙,室內昏暗,楊肅觀微微一笑,伸手出來,順勢將燭火捏熄了,霎時眼前一片漆黑。豔婷微微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間唇上一熱,那楊肅觀竟爾吻了過來!豔婷尖叫一聲,慌忙向後閃躲,她又驚又怕,不知這是怎麽回事,便在此時,背後響起那夥計的聲音,陪笑道:“公爺這就走啦?您的傘給了姑娘,不如買小人這把傘,將就著用……”耳聽腳步聲響,豔婷急忙回望去,楊肅觀頭也不回,已然緩步下樓。


    豔婷撫著自己的雙唇,那溫溫熱熱的感覺猶在唇邊,她泯著下唇,全然不解楊肅觀的用心,一時又是驚詫,又是迷惑,一會兒想到伍定遠,一會兒又想到楊肅觀,她望著大雨傾盆的窗外,忽然一咬牙,登即跳窗躍出,追了上去。


    風吹雨大,上行人稀少,隻是楊肅觀卻已不見蹤影,豔婷不顧一切,一心隻要找到他,把話問個清楚,她輕身功夫乃是青衣秀士嫡傳,腳步輕盈非常,沿街飛奔過去,不曾濺起地下積水,宛如淩波仙般追出。


    一奔到了河岸,隻見一人淋著大雨,滿身**地眺望河麵,正是楊肅觀。豔婷站到他背後,大聲叫道:“楊肅觀!”那身影依舊遠望河岸,不曾回身,豔婷再次大叫:“楊肅觀!”過去兩人客客氣氣,從來是楊郎中長、楊公短,今生第一次呼喚他的名字,卻似喚過了千遍,絲毫不感陌生。


    雨勢越來越大,雨點打在河麵上,激起一片水氣,波濤洶湧中,仿佛水底下潛著蛟龍水妖,楊肅觀卻隻望向大河,對豔婷的呼喚不理不睬。


    豔婷情急之下,登時奔到楊肅觀麵前,擋住了河麵景致,尖叫道:“楊肅觀!”滂沱大雨中,楊肅觀滿臉水珠,隻低頭望向自己,豔婷又是激動,又是迷惘,正要再說,卻見楊肅觀雙手捧來,輕輕將她的俏臉托起,讓她望著自己,又在她唇上吻了吻。


    豔婷滿麵雨水,哭道:“當初你既然不要我,如今為何又來招惹我,你要我做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麽?”楊肅觀凝視著她,目光一瞬不瞬,又聽豔婷哭道:“定遠待我很好,我也不要對不起他……”她用力往楊肅觀胸膛打去,放聲哭道:“你說!你為何要招惹我!為什麽?”豔婷又是恨,又是愛,隻泯著下唇,仰頭望著麵前的無情男。楊肅觀歎了口氣,低聲道:“豔婷,我……”說到此處,忽聽遠處傳來碰地一響,好似響起了爆竹,隨著聲音響起,楊肅觀身晃了晃,話聲從中斷絕,臉色變得蒼白之至。


    豔婷尖叫道:“你為何不說話了!你說啊!說啊!”她雙手抓住楊肅觀的臂膀,拚命搖晃,她正要再說,卻見楊肅觀低頭望著自己的胸膛,嘴角泛起了苦笑。


    豔婷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霎時尖叫起來,隻見楊肅觀胸口鮮血直流。


    冷槍……有人放冷槍……豔婷雙手搖晃,像是要說不,驚怕之間,一步步退後,撞上了欄杆。


    楊肅觀微微一笑,頷道:“很好、很好,終於要殺我了麽?”雨水順著麵頰留下,他雙膝軟倒,跪倒在豔婷麵前,豔婷見楊肅觀口吐鮮血,又見他背後血紅一片,想來那槍從背後灌入,髒腑已受重傷。


    碰……碰……耳邊槍聲仍是不絕於耳,豔婷不管自身安危,隻把楊肅觀抱入懷裏,哭道:“為什麽?為什麽?”她哭叫不休,仿佛是問為何有人要下手殺人,又似在問楊肅觀為何親吻於她,慌亂之下,已是不知所雲。


    楊肅觀死在旦夕,已無餘力支撐身體,他軟倒豔婷的懷裏,低聲道:“相識滿天下,今日卻是你替我送終,豔婷姑娘……豔婷姑娘……”眼看楊肅觀目光漸漸黯淡,嘴角笑容也逐漸僵硬,豔婷淚如雨下,隻是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兩人命運乖離,好容易這段情終於有了點眉目,刹那之間,變故突來,卻又成了生離死別。


    楊肅觀氣息漸低,他仰望天際,喃喃自語:“師父……觀兒對不起你……師父……”說話間右手抬起,雙目含淚,便要墜落麵頰,當鋼鐵流淚的一刻,它便會生鏽,便會死亡……豔婷牢牢握住他的手,痛哭失聲,尖叫道:“不要!我不準你死!不準!不準!”忽然之間,又是碰地一聲大響,槍炮擊來,打得身旁欄杆石屑紛飛,豔婷先是一愣,但她激動之下,對外界變故全不理會,那欄杆本已朽舊,缺了一角後再也受不住力,霎時傾塌倒落,滾到楊肅觀身邊。


    楊肅觀緩緩醒轉,凝目望著身邊斷裂的欄杆,水氣飄渺中,隻見石欄裂開,露出淡淡的青澤之色,楊肅觀嘴角顫抖,運起最後內力,使勁握住那截欄杆,啪地輕響,石灰泥屑盡落,霎時眼中看得明白,手裏握著的不再是圓滾滾的石杆,而是一座拳頭大小的方印。


    泥灰滿布,雨水陣陣洗刷,露出了六大篆。


    “皇帝正統之寶!”將死之際,目瞭望,遠處金水河浩浩蕩蕩,源源不絕地注入永定河中,那模樣好似是一條神龍,正自張嘴銜著什麽東西,卻要交給自己……曆經千辛萬苦,拋去了官職,舍棄了親人的性命,自己終於跨過劉敬也不曾跨過的一關。


    今時今地,正統天命降臨。耳邊槍響不斷,楊肅觀奮力坐起身來,縱使滿身浴血,他眼中的神光仍駭人。他拚出氣力,拉倒了豔婷,兩人一同滾倒在地,躲在欄杆之下。楊肅觀血流滿身,喘道:“豔婷,你若愛著我,便替我辦最後一件事!”變故連連,豔婷隻不住啼哭:“你說!你說!便要我死了,我也心甘情願!”大雨飛灑,身邊水霧朦朧,槍聲更是接連響起,楊肅觀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當京城燃起藍光的那一夜,你要……你要伍定遠盡起居庸關軍馬,南下北京!”豔婷驚道:“南下北京?”楊肅觀喘息道:“戊辰歲終,龍皇動世,秦霸先遺言交代,唯真龍方能複辟成功,你……你……”他緊緊抓住豔婷的手,厲聲道:“要替我降龍啊!”豔婷全身大震,又驚又怕,隻想開口再問,忽見楊肅觀背轉了身,縱聲狂叫道:“天不絕我!天不絕我楊肅觀啊!”他麵朝河水,霎時縱身躍起,旋即墜入河中。豔婷呆呆看著,忽然間醒覺過來,她高聲尖叫:“楊郎中!”一時間奮力躍起,追隨著楊肅觀的腳步,撲通一聲,那修長的身軀墜入水中,眨眼間便給大水吞噬。


    槍聲終於停了,上行人大聲驚叫,紛紛在看那一男一女的落水之處。“觀觀啊!觀觀啊!嗚嗚……嗚嗚……”淒厲的哭聲悲悲切切,楊夫人跪倒在地,掩麵痛哭。伴著訣別也似的啜泣,永定河畔仿佛飄起了鬼火,無數火把映照,數人聚集此間,都在打撈河中屍。


    究竟是誰這般狠心,居然忍心下手刺殺楊肅觀?他已經無權無勢了,朝廷削去他的官職頂戴,楊家長輩將他逐出家門,這般處置一個“敗戰將”,難道還嫌不夠麽?非要殺了他,將他的性命了結,這些人才會“顏笑逐開”麽?誰下的手?是皇上麽?他深恨楊肅觀出言忤逆,是以派人殺他泄憤?還是江充麽?隻為削弱柳門勢力,是以先下手為強,以免這位兵部郎中日後東山再起?究竟是誰?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麽?殺了楊肅觀,究竟會有什麽好處?“來,先喝了這杯茶。定定神。”兩手捧著茶杯,鐵壺淅瀝瀝地倒著熱茶,掌心慢慢暖了起來,僵硬冰冷的指節給熱氣滋潤,好似全身都舒坦了,幹裂無血的櫻唇就向茶水,輕輕啜飲。


    “豔婷姑娘,肅觀中槍之時,你剛巧在他身邊吧?”威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伴隨著永定河畔的風聲,柳昂天的聲音聽來讓人好怕。雖然竭力克製,牙關還是顫抖起來。伴隨著身體的抖動,茶水立時濺上了纖纖素手,刹那間茶杯翻倒,直往地下摔去。


    “小心些!可別燙著了。”一隻大手湊了過來,當場將茶杯接住,杯口雖然熱燙,那手掌卻似毫無知覺,足見內力修為甚是了得。隻見那手捧著茶杯,緩緩移回豔婷麵前,溫言道:“侯爺在問你話,你慢慢說,別要害怕。”豔婷看著眼前的滿月臉,那是柳昂天的護衛韋壯,一時之間,豔婷蒼白的俏臉更是毫無血色,慌亂之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閃避。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唉……”背後一人扶住了她,低聲歎道:“白發人送黑發人,人生痛苦,莫過於此。豔婷姑娘,我兒肅觀真的死了嗎?”豔婷全身發冷,雖然她知道背後那人便是楊肅觀的父親,但她心裏還是害怕,還是一股腦兒地發冷,她急忙掙脫背後那人的掌握,便往道中飛奔而去。“江師到!”黑夜中火光隱動,大隊人馬出現在豔婷眼前。當先一人足跨駿馬,身形肥胖,自是安道京,車邊另有一名喇嘛打扮的僧侶相隨,卻是羅摩什。看這等陣仗,車中之人必是師,本朝第一權臣到了。


    連他也到了……死有重如泰山,也有輕如鴻毛,楊肅觀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眼看豔婷滿麵驚惶,不住退後,江充翻身下馬,口中高聲問向下屬:“就是這女孩?是她見到楊肅觀墜河的?”羅摩什等人提聲答應,那江充便快步朝豔婷行來,麵對本朝最著名的壞人,豔婷淚水盈眶,不知該往何處逃去,一時隻能蹲在地下,看她兩手捧住茶碗,雙肩不住顫抖,想來真是怕得厲害。


    便在此時,肩上一陣溫暖,有人替她蓋上了毛毯,豔婷又驚又怕,回去看,入眼的卻是一張清麗脫俗的臉龐,卻是顧倩兮來了。看她身旁一名青年目光炯炯,把江充擋在一旁,正是盧雲。豔婷大叫一聲,撲倒顧倩兮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江大人深夜過來,豈敢勞駕!豈敢勞駕!”楊遠歎息著。


    江充幹笑著,“哪兒的話,侯爺不也在這兒麽?本分而已,本分而已。”“別說這些了,快去瞧瞧夫人那兒?節哀順變、節哀順變啊。”柳昂天感慨著。


    大臣你一言、我一語,麵上堆著歉意,卻又不時含蓄地笑著。那豔婷聽著人的說話,霎時眼眶一紅,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顧倩兮懂得她的心事,當下端著熱茶,不住喂她去喝,隻是茶水入口,卻有大半溢出了嘴角,竟是難以下咽。一片哀哭中,大臣聯袂行來,隻聽柳昂天歎道:“下手之人喪心病狂,令人發指。居然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凶?這緝凶追捕之事,柳某定會竭盡全力,還請楊大士放心。”江充頷道?


    ??“正該如此。人死為大,我明日上奏朝廷,請皇上收回成命,還賜楊君生前官職。”楊遠聞言,立時答謝道:“多謝師盛情,多謝侯爺仗義。在下替犬向兩位致謝了。”諸人目光相交,臉皮都裂著笑,好似木然麻痹。


    忽聽一名女尖叫道:“不許燒!不許燒!他還沒死,不許你們燒!”盧雲側目看去,隻見幾名家丁手拿紙錢,正要點火燃化,一名中年美婦滿麵淚痕,伸手不住揮打,卻是楊家的主母楊夫人。隻聽她尖叫道:“肅觀!都是娘不好!娘不好!你快快回來啊!”據說這名婦人平日端雅雍容,現下卻形同拚命,想來不信愛便如此死了,家丁要燒紙錢,她自是不依。母親已有瘋態,楊紹奇拚命擋著,也在默默飲淚。


    楊遠卻是定力過人之輩,愛慘死,他隻歎了幾聲,並未多說什麽。除了和江充、柳昂天等人寒暄之外,大半時間便是在檢視兒中槍之處,好似要查些蛛絲馬跡出來。星月無光,四下暈暗,這一刻的景象不真切,好似虛幻夢境一般。盧雲坐在河岸旁,怔怔望向深夜中的永定河,也似癡了。


    據旗手衛官差稟報案情,今日午後,永定河畔槍聲大作,當時人驚惶走避,紛紛尋找掩蔽,紛亂間卻見一男一女先後跳入水中,衙門得報速達,才從河中救出**的女,爾後問出落水男的身分,卻是被革籍為民的前兵部郎中,五輔大士之楊肅觀。之後驚動大臣,不隻楊遠、柳昂天到來,連江充也來了。


    盧雲微微苦笑,低下頭去。


    生前無人聞問,棄若敝屨,便算死後倍哀榮,那又有什麽用?正想間,突見水麵裂開,一條大漢破水而出,此人身手矯健之至,自是伍定遠來了。他才躍上岸來,便見眾人急急圍攏過來,有的驚、有的急、有的怕、有的慌,眾人異口同聲,都在問道:“怎麽樣?有無見到人影?”伍定遠**地,他伸手拍落水珠,搖頭道:“我細細查過了,河底沒有屍。隻是他胸口中了一槍,先前背上又有傷,我看……唉……”他雖沒把“凶多吉少”四字說出,但意思也是差相仿彿了,便在此時,忽聽一聲悲叫:“你胡說!他沒死!他沒死!”跟著身向後便倒,卻是楊夫人。


    伍定遠暗暗歎息,又見盧雲對自己猛使眼色,改口便道:“也許楊郎中安好無恙,那也說不一定。河底深,夜裏又暗,一時半刻找不到人,我看明日一早再過來吧。”伍定遠雖是真龍之體,但他尋訪一夜,天寒水冷,也不免筋疲力竭。他搖了搖頭,便朝豔婷走去,忽然有人伸手拉住了他,伍定遠回頭一看,卻是柳昂天。


    伍定遠疲憊之至,無力多話,拱手便道:“侯爺。”柳昂天覷了豔婷一眼,附耳道:“出事之時,這豔婷姑娘……咳……恰恰陪在肅觀身邊。看她受了不少驚嚇,你可得好好安撫一番。”一句話斷了兩次,用意是什麽,自是不難明了。伍定遠聽了這話,登時低下頭去。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頭,欲言又止間,目光頗見深意。


    夜黑風高,遠處豔婷蹲在地下哭著,好生柔弱可憐。別說她與楊肅觀幽會,便算她與楊肅觀同床共枕,那又如何?便算這女孩兒永遠不歡喜自己,那又如何?伍定遠忽然輕輕一笑,他輕輕掙脫了柳昂天的手掌,轉朝豔婷走去。


    豔婷一見他來,立時撲入懷抱,放聲大哭:“伍大哥,快帶豔婷走,豔婷不喜歡京城!不要留在這裏!”伍定遠看著幾位大臣,又朝豔婷看了一眼,他輕撫佳人背心,低聲道:“你放心,大哥帶你去個平安的地方,明日便走。”眼看豔婷破涕為笑,連連點頭,伍定遠卻歎了口氣,目光更見深沉。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豔婷……連你也是假人麽?黎明時分,幹清宮一片寂靜,大內門禁森嚴,龍帳內嬪妃受幸,倦而眠。


    景泰皇帝忽爾失眠,他寬袍緩帶,獨個人在禦花園行走,今夜龍心鬱悶,想要獨自沉思國是。眾監遠遠跟隨,人人神情謹慎,不敢相隨過近,以免打擾聖聰,可也不敢距離過遠,以免聽不著皇上的吩咐,亦步亦趨之間,大見隨扈問。


    幹清門為大內守衛分界,門南歸禦前侍衛管轄,門北歸東廠內侍守衛,隻是劉敬已死,東廠高手煙消雲散,禦前侍衛也慘遭整肅,此時門北僅有一批內侍看守,武功都是平平。這些時日江充雖然大肆羅高手,但一般江湖人士畢竟出身草莽,一不曾淨身,二不懂禮數,自也不能讓他們看守後宮,以免更增紛擾。也是為此,禁宮防衛第一線也是最後一線,所有高手全數布置在宮牆沿線,可一旦刺客潛入牆內,聖駕必然堪虞,正因防線薄弱,皇帝現下所用的貼身內侍皆是精忠之士,中選一,時時以肉身為盾,以命換命,替皇帝一死()。


    景泰行入花園,月光皎潔,照得兔兒山一片清朗,隻是九五至尊心事重重,縱然美景當前,神態也甚憮然。少年之時,景泰僅是個無權閑王,對皇兄朱炎大為豔羨,平日裏閑來無事,總愛想像自己漫遊後宮,逍自得的好模樣。美人嬪妃任己挑選,禁城之中唯我獨尊,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男的替自己打仗種田,女的替自己傳宗接代,真是天下第一樂啊。


    誰知真個接任皇位,卻又不是那麽回事兒,雖然手掌萬裏江山,大怒之下殺人萬千,大喜之下隨幸嬪妃,但日久了,再曼妙的事也變得然無味。十年下來,嬪妃雖仍絕美,但體力日衰,床第滋味日益淡薄。殺人多,夜間獨處不覺潸然淚下,禮佛時更是大感惶惑,就怕死後輪回業報,來世不得超生。


    唯一的寄托,居然變成了這個。


    心中所求,就盼江山平,社稷安樂,那盤繞心中,屢屢揮之不去的渴望,竟是盼得臣民的誠心稱頌、真心愛戴。倘若後世史家緬懷悼念,敬自己一個聖宗、一個仁宗,那更是死而無憾了。


    來到了禦書房,大批內侍守在門外,門內一個不知名的小監打著盹兒,他驚覺皇帝到來,當下慌忙行來,恭恭敬敬地點著了燭火,旋即奉茶過來。


    這樣的小監,十年來不知換過了多少個,景泰自也不認得這人是誰。他向小監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小監又喜又怕,便要往地下一跪,景泰卻順手把他扶了起來()。含笑道:“不是上朝的時候,無須多禮。”二十年前自己心境不佳,破口大罵一個孩,那小監羞愧無地,連夜跳井死了,從此景泰再也不曾凶過內侍。他從女兒銀川那裏了一句話:“生在帝王家,真是一種孽”。


    也許是這樣吧,盡管那日兵部郎中犯上忤逆,他卻饒過不殺。那許許多多戰敗的臣,他也寬恕他們的罪業,讓他們有戴罪立功的機會。


    這般胸襟氣,多少個皇帝能夠?景泰嘴邊泛起了微笑,緩緩坐上案頭。


    取起奏章,一一細讀,夜深人靜之時,最是思國政的時刻,心平氣和,省吾身,先不求大功,但求為政少犯錯,少犯錯就少殺人,少殺人便是大功德,五十來歲的他這般告誡自己。


    第一道奏折是孔安上的,內容不外後壽誕慶賀籌備雲雲,內容枯燥煩悶,但章反來覆去,就是要討十萬兩銀。皇帝歎了口氣,他沒批“可”,隻批了個“厚仁則孝人”,用意則讓孔安自行體會了。


    再看第二道,卻是江充上的,說是要修建長城西段,需銀四萬兩,皇帝搖了搖頭,江係中飽私囊,已非一日,當下寫了五字:“民心強不牆”。江充能否體會,端看他自己了。


    匆匆閱覽,讀了十來道奏章,卻是有些倦了,他將奏章放回案上,忽然之間,厚厚一疊奏折中滑出一張紙片,正正掉在桌上。皇帝咦了一聲,看那紙片薄薄一張,模樣簡陋,卻不知這是誰送來的。滿心納悶之間,他伸手撿起,細目去讀。


    那上頭隻有六個朱紅大字,圈在一隻方格裏()。一個又一個字去讀,霎時讀出了……“皇帝正統之寶!”天下第一正統,煙沒無蹤的傳國玉璽,居然在此現世?景泰吃驚之下,連忙細細去看。那雕刻半點沒錯,正是隱沒多年的正統傳國玉璽。尚寶監共藏禦寶二十有四枚,其中最最要緊的一枚,卻早於武英十五年禦駕親征中失落,這枚與先帝一同失蹤的禦寶,便是俗稱的“正統之寶”。此璽傳於唐代,乃開國大詔祭祀之寶,至今煙沒已達十餘年。雖然朝廷仍藏有其餘二十枚禦寶,但這些典璽皆是後製,或稱“皇帝信寶”、“尊親之寶”、“敬天勤民之寶”,縱使製作精美,字繁多,卻萬萬不及開國正統典璽來得要緊。


    “正統之寶”乍然現世,這是喜兆,還是凶兆?皇帝心下疑惑,不知這是何人所為。倘是尚寶監找回傳國玉璽,那可是天大的喜事,隻是說來懸疑,這幫臣要是得了功勞,那還不大肆渲染,豈會不動聲色地夾入奏折?他猜想不透這紙片從何而來,當下翻動大批奏折,翻著翻,忽又找到了一張紙片。他嘿了一聲,當下低頭細讀。


    “還我河山?”紙上字龍飛鳳舞,書法蒼渾有力,彷如一柄利刃,正正插入了心口。


    這是……這是武英皇兄的字跡……“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黃龍向天哭喊呼救,尖叫聲劃破夜空,驚醒了無數沉睡中的嬪妃監。皇帝震恐,社稷不安,自劉敬死後,京城即將二戒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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