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超啊,打架的時候……”景泰十年,天下第一笑問徒兒:“腦裏該想什麽?”


    “殺!”十四歲的少年血氣方剛,他手握劍柄,貓兒眼瞳收縮,懾出了殺氣:“打架的時候,當然要想殺死對方!”


    “哎呀哎呀……”寧不凡拚命搖手:“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打架的時候不可以想這個。”


    “不殺他?”殺氣消褪,貓兒眼瞳孔放大,成為寧靜的一片鏡湖,聽他納悶問道:“難道要幫他不成?”


    “對了對了。”寧不凡嘻嘻一笑:“真不枉你的好資質,咱們就是要幫他……”要幫他想,想他少了什麽、缺了什麽……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咱們要誠心誠意,設身處地為人想,想出他缺什麽、少什麽,再用心幫他矯治,唯有這樣……人家的武功才會進步,日後再出手較量,他的性命才會保全唉…


    嗖,對方的長劍飛來,逼得蘇穎超急速閃開,險些滾跌在地。刷,旋轉成盤的劍刃劈來,差點把自己的腦袋砍掉。


    蘇穎超不斷閃躲,一顆心卻活潑潑地,隻在思黑衣人的劍法。


    麵前這人身長九尺,比自己高了一個頭。他非但高壯,還為敏捷,手上那柄劍由鋼絲相連,組為段鋒刃,右手使劍,左手控線,殺招方圓幾達一丈。這樣的劍不算絕快,卻很古怪,力量沉重,卻很靈便,時時上天下地,時時旋轉如盤,讓人目眩神馳。


    他缺什麽呢?尋常人右手使劍,左手便有空門,長劍斜劈,腋下便出空隙,可這人出招時靈動變幻,那劍刃並非直進破空,而是無止無盡地轉換方位,靠著左手操控,段劍刃矯若靈蛇,破綻全被補去了。


    怎麽辦?敵人左右兩手相輔相成,幾無破綻可言……


    師父……對不起你,我也許要敗了……


    黑衣人毫不放鬆,猛見他左手一放,鋼絲瞬間鬆弛,截劍刃回旋不定,便朝蘇穎超的長劍飛來,鋼線隨時要纏住自己的劍。智劍講究靈動,最忌諱與敵手兵刃相交,屆時力大者勝,高下立判。


    當地一聲,長劍已經被扯祝這黑衣人力大無窮,連宋通明的蠻力也難以相抗,蘇穎超體型如同常人,自是難以抵擋。果然給大力一拉,腳步跌跌撞撞,更見蹣跚之態。


    一聲呼嘯,黑衣人左手急拉鋼絲,蠻力發動,蘇穎超連人帶劍摔跌過來,黑衣人右手旋繞,截劍鋒瞬間轉向,轉朝蘇穎超身上殺來。他不隻要奪過長劍,他還要人家的性命。


    長勝八戰即將終止,在這一刻,蘇穎超茫然張嘴,怔怔望向敵人的手腕,猛然間腦中電光雷閃,嘴裏竟是“啊”了一聲。


    懂了。對方還是有破綻,左右兩手相輔相成,破綻就在這句話。


    眼前浮起師父的笑臉,好似聽到他的諄諄囑咐,蘇穎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生死一刻,蘇穎超忽然朗聲大笑,黑衣人重重一哼,不知他在弄什麽玄虛,手上加緊力道,更要藉著鋼線纏繞,將他的長劍一舉奪過。蘇穎超氣力比不過人家,性將手一鬆,含笑道:“想要我的吃飯家夥麽?來,送你吧。”刷地一聲,自將長劍扔了出去。


    飛刃盤旋,直指要害,蘇穎超照理更要死守長劍,以圖自救,豈料竟在最後關頭棄劍?黑衣人也擅長此計,當即冷哼一聲,看他眼力奇準,眼看蘇穎超的佩劍朝向自己扔來,左手兩指探出,便朝劍刃夾去。


    沒了長劍的蘇穎超,不過是個凡人,他死定了。


    堪堪便要夾中劍鋒,忽在此時,原本半空飛舞的截劍鋒全數轉向,轉朝自己身上回戳過來。


    黑衣人大驚失色,左手急忙抽*動鋼絲,啪地一聲,飛劍回組,複為尋常利刃。身卻險些給蘇穎超扔來的長劍刺中,一時手忙腳亂,狼狽無比。


    黑衣人滿身冷汗,急急退開,轉看那蘇穎超,卻已笑吟吟地撿起長劍,神態從容不迫。


    “左右兩手相輔相成”,靠著左手控線,飛劍才能飛上墜下,如影隨形。蘇穎超先前與敵人的右手纏鬥,打得灰頭土臉,險象環生。對那偷偷摸摸置於腰際的左手,他卻視若無睹、放過不攻,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何必去和右手招式白費氣力,那左手才是背後主使。這隻手操控鋼線,發動所有絕招,自己何必比快比狠,破綻就在眼前。


    刷地一劍,蘇穎超直直劈向黑衣人的左側,竟是要切下他的手腕。黑衣人急忙使動招式,飛劍旋繞,半空轉向蘇穎超。哪知華山掌門根本不理不睬,隻是朝他的左腕猛攻。


    蘇穎超這招兩敗俱傷,以一條性命換得對方一隻手腕,說來很是吃虧。隻是說也奇怪,劍刃朝左腕削去,黑衣人左手被迫閃躲,鋼線移位,那鋼絲相連的劍峰立時慌亂轉向,飛劍陣式瞬間潰決。


    飛劍連線,鋼絲連手,左右兩手看似相輔相成,其實已成相互牽製,破綻更遠遠大於尋常一口長劍。勝負已經分曉了。


    蘇穎超微微一笑,不住削向對方左腕,對黑衣人殺向自己的招式全不抵擋,這下“智劍”專攻不守,更如猛虎出柙,讓人無從逆料。黑衣人虎吼連連,性組回了鋼線,僅以尋常一口長劍模樣搶攻。隻是少了種種匪夷所思的殺招,又如何是“智劍平八方”的對手,蘇穎超輕描淡寫送出幾招,便逼得黑衣人上竄下伏,辛苦異常。


    蘇穎超好整以暇,淡淡笑道:“朋友,你年歲很輕吧?”那黑衣人左支右拙,不能答話,蘇穎超收住了劍,又道:“殺人的刺客,絕不會從大門一打殺進來。隻有血氣方剛的少年,才會這般試探自己的武功。我說得沒錯吧?”


    黑衣人聽了說話,卻隻目光向地,默默無言之間,好似默認了。


    蘇穎超微笑道:“老實說,似你今日幹的蠻事,我十八歲時也想做,隻是沒你的膽而已。”


    他放落了長劍,含笑道:“你很狂,也很有趣,我非但不想殺你,還很歡喜你。趁著還沒闖下大禍,趕緊走吧。”


    黑衣人凝視對手,過得半晌,終於開口說話了:“在下仗劍出手,全力以赴,卻仍奈何不了你。”他目光向地,欠身道:“閣下劍道高妙,讓人驚豔。以劍法而論,你確實遠勝於我。”那語聲其平穩,一不露年齡身份,二不透喜怒哀樂。好似也帶著麵罩。


    蘇穎超微笑道:“承讓了。閣下的劍也很高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倆握手言和吧。”黑衣人搖了搖頭,猛將右肩衣衫撕了,蘇穎超微微一怔,不解其意,正納悶間,眼裏看到了一幅印記,那是幅飛鳥圖樣,正烙在黑衣人的臂膀上,直如牲口打印。


    蘇穎超大為驚奇,看那江湖幫會成千上萬,以刺花紋麵等法認記的所在多有,卻沒見過這等怪異符印,更何況烙鐵燒烤何其劇痛,卻有哪個幫會門人熬得住苦?蘇穎超滿心疑惑,凝目回望那黑衣人,等他出言解說。


    “你已經打敗了這幅烙印,不過別急著慶功。為了四個宇,我們還得打下去。”


    蘇穎超頗感詫異,他向來與世無爭,從不與人結怨,實不知這人為何要找自己麻煩。他眨了眨眼,聳肩道:“哪四個宇?窮無聊麽?”說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天下第一。”


    黑衣人不去理會對方的嘲弄,一字一頓,語氣冰冷。


    “隻因你是‘天下第一’的傳人,所以我必須擊敗你。”


    蘇穎超眨了眨眼,微笑道:“為什麽?我師父是天下第一,這也礙得著你?”


    “礙到了。因為我師父也是天下第一。”


    蘇穎超哈哈大笑,笑得有些狡黠。“尊師也姓寧?可我不記得有你這個師弟啊?”


    黑衣人沒有回話,隻將長劍拋在地下,沉聲道:“蘇君,我會驗證我的每一個字,你等著看吧。”他低頭望地,伸直臂膀,猛聽鏗鏗兩聲輕響,雙袖破開,袖口寒光直射而出,個中乾坤竟是兩柄袖劍,望之鋒銳異常。


    蘇穎超曾與雙刀技法激戰多回,年初才連破孟家寨七名雙刀高手,對這等打法最是熟悉不過,他看了看黑衣人的架式,頷道:“了得,我生平所遇雙劍高手中,以你的身法最俊!”


    黑衣人兩手回旋,擺出了拳腳架式,雙刀寒鋒,各長兩尺,一時左掌承天、右掌撫地,腳是貓足立,袖藏短鋒刀,須臾間全身紫光彌漫,回複丹田。


    天上地下、神完氣足,精氣神者兼備,黑衣人的架式……


    無懈可擊!


    飛影瞬起,如海上驚濤,黑衣人單腳踢出,右腳尖直朝蘇穎超縱來。


    這人起跳奇速,一彈便是一腿,招式快絕無倫,蘇穎超拔劍手法不及點蒼高手之快,如何能與黑衣人爭先?當即斜退半步,爭取時光,跟著平舉長劍,守住了胸腹要害。


    智劍乃是天下最平淡的劍法,但也是最高妙的劍法。方位雖僅寸許變換,但劍尖掃來,守中帶攻,此時黑衣人以彈腿之姿,右腳直飛,反倒是拿腳尖去撞蘇穎超的劍刃,以劍鋒之銳,一招便能切斷腳骨,說來黑衣人已落下風。


    強敵若要自救,此刻別無他法,除了墜地閃躲,便要斷送一腳。蘇穎超隻要趁勝追擊,從此便能予取予求。他微微一笑,正要出劍傷敵,突在此刻,黑衣人身形扭動,不可思議的身法赫然展現。


    右腿揚起,高踢數寸,黑衣人在電光火石間避開了劍鋒,跟著身在無可借力之下,陡然以腰力半空回旋,左腳無影無形,卻又勢若閃電,斜朝蘇穎超胸口踢來。


    來人空中換腿,腰腿力道之強,實乃前所末見,九華山輕功雖高,講究的卻是身法輕靈,要在半空變換腿技,尚且發出如此剛強力道,怕也有所不能。眼看強敵滯空奇久,蘇穎超大驚之下,趕忙舉劍反刺,轉朝黑衣人左腳掌削去。


    黑衣人左腳足跟上舉,一來讓過劍刃,二來伺機發招,看那腳跟無聲無息地來到蘇穎超頭頂半尺,猛然間風聲暴響,腳跟已然重重轟落,隻要正中會穴,便有“金剛不壞體”護身,主人也非死不可。這招全在意料之外,蘇穎超隻能急忙撤劍,向後閃躲,便在此刻,那黑衣人終於落下地來,隻是他單腳甫一沾地,身陡然加速,如炮彈般朝自己撞來,雙手更是挺舉袖劍,直如莽牛的兩隻犄角,硬生生地挺刺而來。


    蘇穎超雖驚不亂,長劍隨手彈出,便朝破綻而去。卻在此際,黑衣人陡然向前撲出,旋即趴倒在地,這招驚險之至,額頭距劍尖僅半寸不到,竟在間不容發之際閃過了來劍。


    黑衣人既快且強、又猛又蠻,這一躲看似冒險,卻已搶入了蘇穎超撒下的劍網。強敵潛入方圓,長劍反在背後,這是前所未見的大驚駭。


    蘇穎超自知生死在此一舉,雙足一點,便要急退,猛聽一聲虎吼,黑衣人搶先發招,隻見他身形滾倒,雙腿如鐵槍穿出,碰地一響,身倒立而起,腳底踢出,正中華山掌門胸口。


    蘇穎超眼冒金星,肋骨幾欲折斷,眼看強敵猶在倒立,他敗中求生,劍招旋即轉向,改朝黑衣人小腹掃去。正於此際,黑衣人陡然變招,雙腿收起,地下一個盤旋,如圓球般朝自己衝來。蘇穎超變招也快,當即拄劍在地,要讓那人自行撞上。


    嗖地一聲,黑衣圓球乍然凝住,黑影須臾翻起,幻化人形,已與蘇穎超對麵站立。而那華山掌門的護身寶劍,卻給他踩在地下。


    喝!黑衣人舉頭撞來,額頭正中“智劍”鼻梁,霎時鼻骨劇痛,鮮血直冒。


    蘇穎超上身後仰,目光中沒有恐懼,卻滿是迷惑。講究意境的華山武,練心不練體,求意不求力,談笑間便知武真諦,便如潑墨山水,向來隻知瀟灑自在,什麽時候被蠻的頭捶撞過了?


    中!膝蓋如鐵錐般頂入小腹,強猛力道灌入胃袋,酸苦黃水湧上喉頭。自小到大篤信的教條被人擊破,那一敗塗地、卻又讓人不能置信的感受,正如眼見了白羊吃猛虎般的……


    不可思議!


    最後一擊迅捷而來,對方的鐵肘正中華山掌門右腋,肋骨斷折,少俠蘇穎超宛如斷線風箏,身軀飛滾出去,撞翻了桌椅,瞬間趴倒在地。長劍脫手,正正落在麵前五尺的青石地下。


    “必須拿回劍來……必須……”華山少俠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是生平第一回倒地不起,也是生平第一回遭逢如此逆境。蘇穎超口吐鮮血,掙紮向前,緩緩在地下蠕動。陡然間,黑衣人抄起木椅,重重砸在他的頭上,砰啪大響中,木屑紛飛,灑落得滿地皆是。


    這不是武功較量……高手可以殺人,但不會拿椅砸人……


    這一砸隻是一種羞辱,徹頭徹尾羞辱蘇穎超,也在羞辱華山四十年來的武。


    黑衣人的用意很明白,他要擊碎“長勝八戰”的萬裏榮光。


    蘇穎超滿頭鮮血,但也終於握住了劍柄。他抹去額角鮮血,拂開麵上泥灰,頭暈目眩之中,依然掙紮起身。“智劍平八方”被破,也是蘇穎超第一回想起自己還有那一招……那一招非隻堪足護身,尚能逆轉局麵,折服強敵……


    “仁劍震音揚”!那是天下最強的守招,也是王道服人、無所不敗的一招。


    持劍如持香,劍刃貼緊前額,當劍光成圓,如佛暈光輪般旋動之時,柔韌的氣勁便會讓強敵跪地臣服,在“仁劍”麵前,天下沒有同高的敵手。


    黑衣人眼瞳發亮,仿佛等候已久。他深深吐納真氣,驀地撕裂外衣,此人衣裝單薄,但涼衫上下卻滿是環扣綁縛。啪啪斷裂聲響起,十二處綁縛盡皆打開,黑影鶤落,一身黑衫墜到了地下,傳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響。


    將晚時分,夕陽溫暖映照,閃耀得惠民藥局如同夢境。


    滿地兵刃生輝,那身黑衣,豈止是鐵甲而已?腰間不曾束腹,獨見鐵鞭纏繞;胸口不著馬甲,唯覆黃褐重鉛。袖裏寒光稱袖劍、背負鋒芒喚翼刀,衣衫夾層裏的小刀層層疊疊,是不是喚叫梅花鏢?再加上腋下緊縛的鐵牌、腳下著穿的鐵鞋,黑衣人一共帶了七種兵器,連同先前那柄怪劍,全身至少負重一二十斤。


    現下他扔棄了滿身兵器,空下了兩隻手,這不是自廢武功,而是放手一搏。


    沒有了沉重兵器的束縛,黑衣人的身手可以快到什麽地步,無人知曉。


    蘇穎超當然也不知曉。


    嘿!黑衣人重腳向前,赫地踩碎青石地板,他鼓動氣力,筋肉糾結,喉頭更發出雄獅般的怒吼。


    哈!從來在實戰裏心平氣和的蘇穎超,不曾動過分毫怒氣,可現下的他不由自主地發出斷喝,對手如此羞辱師門,不得不讓他怒火中燒。舍下瀟灑倜儻,憤怒的華山掌門已要大殺四方。


    勝負就是生死,殺人與被殺,二者擇一,蘇穎超貓兒般的眼瞳逐步收縮,鏡麵般的眼眸返照了對手的凶狠,他要用“仁劍”擊敗強敵,守住華山不敗的名聲。


    “住手!”


    一名美貌女縱入院來,雙手撐開,將蘇穎超護在身後,這女以愛意守護情郎,不是瓊芳是誰?黑衣人冷笑一聲,正要痛下殺手,忽見劍光霍霍,另一名女已然搶上,來人身法輕盈,以快打快,對著黑衣人全力搶攻,正是九華山的娟兒到來。


    蘇穎超擦抹了嘴角的鮮血,趕忙推開瓊芳,以黑衣人的可怖武術,娟兒決計擋不了一劍。正要下場援手,一時間卻也呆了。隻見黑衣人不住閃躲娟兒的攻勢,非但還不上一招半式,尚且背轉身,根本不願與娟兒朝相。他好似自知不敵,當下雙足力撐,嘿地一聲,黑影衝天而起,竟達丈許之高,不必分毫助跑,便已飛上牆頭。


    蘇穎超凝目望著,一時卻也猜不出其中緣由。便在此刻,那黑衣人蹲在牆頭,如大鳥棲停,他回凝視著蘇穎超,緩緩伸指出去,定向他的臉麵,目光燃起挑釁之火。


    娟兒縱身躍起,尖叫道:“大膽妖人!哪裏走!”她輕功曼妙,輕飄飄地飛了上去,縱躍之高,還在黑衣人之上,隻是勢道速大有不如,料來力量遠遠不及。黑衣人轉過頭去,不再戀戰,當下發力向前縱出,須臾間逃逸無蹤。


    望著強敵遠走的背影,蘇穎超不由滿心詫異。此人便算退走,也要退得驚天動地,仿佛說他另有苦衷,這才無法決一死戰。隻是究竟是什麽逼走了他?是“仁劍”的正氣?還是因為自己另有幫手到來?


    蘇穎超麵色凝重,卻又一臉是血,隻是猜想不透。瓊芳驚怕之下,慌忙搶上,問道:“你還成麽?”蘇穎超撫摸著心上人的麵頰,低聲道:“我沒事。”瓊芳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我就知道沒人奈何得了你……”那滿是信賴欽仰的目光送來,登讓蘇穎超勉強一笑,他左手伸出,摟住了心上人的肩頭,這是溫情摟抱,也是不能明說的攙扶……


    “快來救人啊!”


    院外傳來玉川的尖叫。醫院真正忙碌起來了。藥局裏的袁醫第一個奔出,其餘衙役聞訊趕到,人人手忙腳亂,替大批高手診治包紮。一時人聲鼎沸,如同鬧市。


    “醫院遭逢浩劫。”一名吏朗聲頌念,“歹徒破損匾額一麵,造價二十兩。”


    旁觀眾人低頭望去,隻見那匾額斷裂在地,中間的“醫”字不見了,其狀甚慘,黏也黏不起來,更襯得此言之悲。


    “小瞧清楚!”忽在此時,趁火打劫的聲音赫然響起:“這可是永樂大帝親題的匾額,你敢說隻值二十兩?”那工部吏員聞言悚然,忙拱手道:“蒙高爵爺指點,歹徒踢破無價之寶一麵,銀錢損失,難以估算。”老頭形貌儼然,拊須冷笑:“這才像句人話。”老邁年高的家夥落井下石,四下官員聽得此言,內心驚恐不定,頭垂得更低了。


    醫院聚集無數人等,門裏門外全是旗手衛官差,諸人前來察看線,自是忙碌異常。隻見刑部尚書坐鎮指揮,工部侍郎視察損失,大門前兩名白發老人率同門人弟,正自指點說話。


    一名弟搶了上來,躬身向矮小老人行禮,作揖道:“華山陳得福,拜見天威高爵爺。”


    二老一高一矮,高的不消說,自是宋公邁,那矮的一臉高傲神色,卻是那威名赫赫的高天將。


    矮小老人洋洋得意,揚起坑疤老臉,問向陳得福,森然道:“你說那個人不是用兵刃打破匾額,而是用腳踢的?是也不是?”淮西宗主親來問話,陳得福急忙陪笑:“正是,那人飛腳前踢,一下就踹破了匾額,跳得好高呢……”


    高天威哦了一聲,道:“跳得很高是嗎?”他抬頭望向兩丈高的大門,忽地退開丈許,雙足邁步,瞬間急衝而出。“嘿呀”一聲狂叫,矮小的身飛身跳起,晚間燈籠映照,黑影如弓,彈腿掠過門楣,旋即落下地來。這記彈腿飛踢,確實精氣神者兼備,彷如武術師範教誨弟。


    旁觀眾人見高天威老邁年高,身手卻分毫不減當年,無不鼓掌讚歎。高天威著意賣弄,自是哈哈大笑,說道:“那黑衣人起身高踢,姿態可有老夫這般道地啊?”


    陳得福連連作揖,陪話道:“高爵爺好漂亮的身手,不過那人的踢法,咳……有些不同。”


    高天威長眉一挑,冷笑道:“有啥不同?他跳得沒咱高,可是這樣啊?”陳得福幹咳兩聲,道:“回爵爺的話,高不高,小人不知道。不過他沒有借跑,他是原地這麽一跳,兩腳一蹬,身便彈上去了。”


    聞得此言,旁觀眾人為之嘩然,都感難以置信。高天威呸地一聲,喝道:“你眼花了!”當下不再多言,第一個跨入大門,其餘眾人魚貫走入,紛朝院內廣場視察。宋公邁最後一個入內,才跨檻入院,便見到寶貝兒通明。


    宋通明腕骨脫臼,右手早已紮上繃帶,隻在門旁守候。傷在兒身上,疼在爹心底,宋公邁歎了口氣,道:“通明,手還痛著麽?”宋通明一臉羞愧,隻得點了點頭,細聲道:“我等以圍一,卻仍不敵。孩兒丟了神刀門的臉,請父親重重責罰。”


    高天威嘻嘻一笑,笑聲才一傳出,數十道憤怒目光全數射來。玉川、赤川、宗澤思巴、金察欽等人或麵泛怒火,或殺氣騰騰,諸人咬牙切齒,橫眉豎目,似乎要宰了高天威。


    場中彌漫不平之氣,赤川等人更是江湖老將,個個都可以和他翻臉。高天威再不識趣倍,此刻也不敢開口嘲諷,以免遭人圍毆,便把笑聲化哀歎,陪著嗚呼幾聲,聊表同仇敵愾之心。


    宋公邁低頭思量,通明這個兒神力過人,靠著天性勇猛,一股“神刀勁”練得為精湛狠辣,比起壯年的自己,可說不遑多讓。但說來奇怪,堂堂的神刀少主,卻為何敗得如此之慘?要說當時身上有傷,敵手趁人之危,但己方人多勢眾,“獨螫大蠍王”金察欽完好無缺,加上“開平雙刀會”宗澤思巴的援手,怎麽也不該落得斷手折臂的下場,如此重挫,隻有一個理由。對手強了。


    宋公邁長聲喟然,拍了拍兒的肩頭,倒也沒多加責備,他是個明理的人,自知人生挫折難免,兒能保住雙膝不觸地,在父親眼裏便仍是鐵崢崢的好漢,無辱“神刀宋家”的威名。


    看過了大門、大院,諸人繼續前行,來到了長廊,放眼望去,但見廊無狹長,起盡二處幾達兩尺之。宋公邁等人察看地下的腳印痕跡,對麵八道足印沿道而來,每步相隔約有十尺,那是蒙古第一高手哲爾丹踩下的痕跡,眾人細細去看,隻見靴印到了長廊八十尺遠近,便已寂然頓止,再看附近漆欄破損,廊柱滿布劍痕,料來兩大高手便是在此遭遇,之後陷入激戰。


    哲爾丹奔出了八十尺,那黑衣人縱出多遠呢?眾人察看黑衣人的足跡,算來共隻六步,最後一步來到了長廊中央。這人邁步遠,區區六記步伐踩出,便能連過尺,算來每步長達十六尺之遠。


    一名官差駭然道:“這家夥步伐好大,身長挺嚇人的吧?”陳得福陪侍在側,聞言便答:“是,差不多九尺高矮。”


    耳聽眾人議論紛紛,高天威哈哈兩聲,便來嗤之以鼻,他轉望宋公邁,笑道:“九尺算得什麽?宋老,還比您矮些哪。不如您老下場演個兩招,也讓這些後輩開個眼界?”


    宋公邁雖已八十好幾,但他壯年時乃是剿匪名將,身長九尺六,號稱十尺門神。以體格而論,朝廷幾十年來無人能出其右。耳聽高天威要自己下場示招,當下也不隱藏身手,自提了一口真氣,揮手道:“大家退開些。”


    “宋神刀”威名赫赫,此刻欲待試招,餘人滿麵尊崇,各自屏息以待。


    陡聽嘿地一聲,老將飛身躍出,第一步便踩在黑衣人的腳印上,跟著半空邁出第二步,旋即踩中黑衣人的第二記腳印,宋公邁年歲雖高,腿力仍是強猛,兩步跨出,連過十二尺,眾人采聲如雷,紛紛高聲叫好。


    正要跨出第步,猛聽喀地一聲響,宋公邁腳下卻已陷住了,眾人探頭急看,那長廊地板受力過猛,竟被宋公邁的內勁踩破,木板翻裂毀損,夾住了“宋神刀”的虎頭官靴。


    耳聽工部侍郎提聲道:“毀損長廊木板一處,銀二十兩。”宋公邁將腳跟提了起來,扔了張兩銀票過去,淡淡地道:“不必找了。”說著朝高天威望了一眼,道:“高老,來人的身法有些……有些古怪。”高天威望向地下的凹坑破損,麵色鐵青中,卻也點了點頭。


    旁觀高手心下了然,倘在石地上奔跑,“宋神刀”靠著功力深厚、身形長大,或能追上黑衣人的腳步,但來到這處木造長廊之中,卻要望塵莫及。毫無疑問,那人腳下輕飄飄地,直以沙塵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際,卻又力道萬鈞,足見此人下盤之穩,彷佛山嶽,輕功複高,如同飛鳥,已揉輕靈剛猛兩大長處於一身。武林間高人雖多,但剛者恒剛,柔者恒柔,如此剛柔並濟、內外兼修的好手,說來屈指可數。


    眾人正自推測黑衣人的身份,忽見高天威眯起了眼,問向赤川:“那人多大年紀,瞧得出來麽?”


    赤川麵色尷尬,嚅嚿地道:“這人……這人是個老頭兒,武功挺有門道,若沒個一甲功力,要他怎麽能夠?”宋通明聽那赤川信口開河,明明毫無憑據,卻把黑衣人當做了老者,他心下不以為然,雙眉一軒,登時張口欲說,“老神刀”卻使了個眼色,示意兒莫要多話。


    宋公邁是個老江湖,自然心知肚明。黑衣人打得大批高手退避舍,他便隻能是個老人,絕不能是個少年,否則區區一個小表威震醫院,消息傳開,卻要這些武林耆宿的臉麵往哪兒擱去?高天威那一問,不過白問而已。


    宋高二將默默無言,率領大隊人馬,前去拜會哲爾丹。大高手行禮如儀,高天威雖然囂張成性,但他自知武功頗不及此人,會麵時更加不敢造次。宋公邁喚來了通譯,勸慰道:“敵人練有玄奇武術,心機複又深沉,是以先生意外受襲,非戰之罪,勝敗無須介懷。”


    漠北宗師慘敗,宋公邁出口寬慰,但徒徒孫仍是高聲痛斥,見悲憤之情。那哲爾丹本人卻默默無語,聽得宋神刀的安慰,隻略做欠身,算是答了個謝字。


    哲爾丹看似不置可否,其實雙目的凶焰已替他說了千言萬語。他自敗給薩魔之後,早在尋訪仇人下落,卻都不知所蹤。現下舊怨不解,新仇又添,居然有人自行惹上門來。哲爾丹一不做、二不休,性把十年來的複仇怒火全算在黑衣人頭上。隻等內傷痊愈,他便要四下,殺戮報複。屆時中原武林連番凶殺,必起狂濤怒潮。


    哲爾丹來頭不小,又有蒙古大汗撐腰,誰也勸他不動。宋高二人不敢多說,當下拜別了哲爾丹,自往第進建築行去。那是最後激戰之地,惠民藥局。


    惠民藥局是處紅磚房舍,下頭蓋有地窖,專用以收藏名貴藥材,此際已在夜間,便由官差提燈帶,將眾人引進了內院。


    夜中本該幽靜,那惠民藥局裏卻是人聲鼎沸。放眼望去,十來名華山弟圍在院中,各自議論。其中兩名老者大剌剌地提聲嚷叫,看模樣一胖一瘦,便不細瞧臉麵,也知是華山雙怪無疑。


    宋公邁借過了官差的燈籠,細細勘查,赫見地下滿是腳印,當是蘇穎超與黑衣人打鬥的痕跡,除此之外,更見大批兵刃散置院中,一柄柄形製古怪,前所未見。高天威瞧了半晌,不由皺眉道:“貴山蘇掌門不是隻練劍麽?怎會用這些奇門兵刃?”


    陡聽一人喝道:“放屁!咱徒孫掌門幹啥要這些破銅爛鐵?瞧清楚了,這是狗雜碎攜來的家夥!”高天威聽得惡言頂撞,自是愣住了。他撇眼過去,一見說話之人乃是肥秤怪,登即冷冷地道:“我留心什麽?倒是你要留心自個兒的嘴,別惹來殺身之禍。”


    肥秤怪還沒回話。那算盤怪已然大怒,喝道:“寸釘、穀樹皮,留意自己的屁,不要薰死地下的螞蟻了!”這段話沒頭沒尾,著實怪異。高天威愣住了,眼珠轉了轉,猛地醒起對方在譏嘲自己的身材,大怒之下,眼看地下躺著一柄袖劍,順手抄起,便要往算盤怪身上招呼。算盤怪知道對方武功高強,當下喝道:“師兄,咱們聯手上!”肥秤怪抽出家夥,便要與高爵爺一較長短。


    旁觀眾人見兩邊人馬無怨無仇,卻要為了一個屁字打殺起來,當真是無聊之至,正要上前攔阻,忽聽高天威咦了一聲,已然緩下手來,麵上神色頗有訝異。算盤怪怒道:“高矮!你也懂得怕啊!”


    高天威心胸狹窄,秉性暴躁,絕無道理率先示好,宋公邁與此人相識多年,深知心性,當下行了過來,低聲問道:“可有什麽古怪?”


    高天威皺眉不語,自將袖劍倒持,交入宋公邁手中。宋公邁單手接劍,劍柄入手,陡地掌心向下一沉,那袖劍竟是沉重異常。宋公邁轉望地下,長短兵刃散置滿地,不一而足。他沉吟半晌,隻見一柄長劍倒插在地,藉著燈火去看,那劍身隱做透明,竟是薄如蟬翼,卻不知是什麽質料所就。


    宋公邁伸手握住,正要提起,猛然間聽他大喝一聲,身竟是向後急仰。眾人大驚之下,不知發生了何事,慌忙去看,赫見那劍刃已然爆開,竟成段飛射而來,若非閃避得快,恐怕已刺傷了臉麵。


    宋神刀擦去冷汗,嘿嘿幹笑:“好家夥,險些壞了我的招。”這些兵刃形式奇異,連宋公邁這等見識都險些受傷,旁觀眾人無不急急避開,就怕誤觸了古怪機關,惹出禍事。


    高天威湊到身邊,低聲道:“怎麽樣?看得出是何人下手麽?”宋公邁拾起長劍,再次發動了機關,皺眉道:“這種鋼絲操控的兵刃雖說形式繁複,天下卻隻有兩種起源。”高天威低聲道:“您是說刀……”宋公邁神色凝重,附耳細聲:“還有飛天銀梭。”


    高天威嚇了一跳,不敢再說了。宋公邁喚來陳得福,問道:“貴山蘇掌門何在?老朽有幾句話請教。還請他撥冗一見。”


    華山掌門乃是中原武林第一等人物,這蘇穎超更是瓊家未來的乘龍快婿,身份說來尊貴異常,宋公邁便以“老朽”自謂,分毫不敢失禮。陳得福快步搶上,說道:“我家掌門身上受了點輕傷,現在醫院包紮,還請爵爺這兒來。”說著拱手作揖,便將宋公邁引了進去。


    看宋公邁欲言又止,此事必有大懸疑,高天威等人全不如“宋神刀”見多識廣,自然不敢多言,除了華山雙怪猶在喝罵,場內不聞分毫聲響。


    眾人行入藥局,隻見一名青年端坐堂上,頭上紮著繃帶,隱隱有著血跡,看麵目正是達劍傳人,華山青年掌門蘇穎超。身旁另有兩名少女相伴,一個做男裝打扮,正是紫雲軒瓊芳,另一位也是武林門戶的執掌,卻是九華娟兒。


    宋公邁來到麵前,蘇穎超方才起身作揖,道:“門主懷涼跋涉,何以克當。蘇小愧甚。”


    他雖以小自稱,但手上卻大有章,隻見他雙手抱拳,平舉至胸,不高一寸、不低一寸,此乃“王者對揖”,不同於仰手過胸之“天揖”、亦不同於“士揖”、“旁揖”,取意不卑不亢,委實大有問。


    這倒不是蘇穎超故做姿態,江湖走動之際,掌門人一舉一動,莫不代表門派尊嚴,蘇穎超年歲雖輕,畢竟貴為華山之長,除親人尊長之外,等閑不能以晚輩自居,否則華山滿門行走江湖之時,豈不無端矮人一截?宋公邁見了這位少年掌門的禮數,自也暗讚他見識不凡,當下便以平輩之禮相見,絲毫不敢倚老賣老。娟兒新任掌門不久,不知江湖規矩,便也暗自留神,觀摩?


    ?寸。


    諸人行禮已畢,華山弟便搶上服侍,一時圓桌旁各坐一名腦,見是點蒼、九華、神刀門、天將府、華山玉清觀等五人,餘人縱尊貴如瓊芳、年長如華山雙怪,卻無處可坐,隻能列於堂內,各站掌門身後。


    諸人寬坐飲茶,略做寒暄。高天威眼神飄忽,率先破題道:“蘇掌門,當時閣下與強敵遭逢,不知動手情勢如何?看閣下頭纏繃帶,您可是……”他微笑撫掌,淡淡地道:“敗了麽?”


    那黑衣人闖入醫院,之後大戰眾家高手,除哲爾丹曾與他相抗數合,其餘如宋通明、玉川、宗澤思巴,無不一戰即潰,想來蘇穎超也是討不了好。眾人聽那高天威幸災樂禍,一時群情聳動。


    蘇穎超幽幽歎了口氣,替高天威斟上了茶水,道:“高兄何出此言?勝則勝,敗則敗,蒙家師教誨,蘇某自知謙衝之道……”正要往下說去,忽聽傅元影咳了一聲,插話道:“掌門師侄,適才我聽娟女俠提起,強敵退走之時,您正要使出‘仁劍震音揚’,可有此事?”


    傅元影口稱仁劍之時,更是雙手抱拳,以表敬意。蘇穎超大眼閃過一陣鬱悶,正要答話,卻被瓊芳按住了手背,示意他莫要言語。一旁娟兒大聲道:“那還有假麽?招式還沒出手,便把刺客嚇得落荒而逃。”


    高天威嘻嘻一笑,還想再說,卻聽瓊芳重重一咳,道:“高爵爺,寒舍還住得慣麽?”


    高天威啊了一聲,醒起蘇穎超乃是瓊芳的心上人,趕忙幹笑數聲,拱手道:“蘇掌門神功蓋世,殺退強敵,佩服、佩服。”


    瓊芳隻想逼他封口,免得情郎再受騷擾,聽他閉嘴了,當即取出一封書信,交到了宋公邁手裏,說道:“煩請宋爵爺過目。”宋公邁奇道:“這信是……”


    瓊芳解釋道:“數日之前,胡侍郎家人收到這封怪信,當時不以為意,之後醫院果然爆發事端,也許這封信便是禍。”


    宋公邁哦了一聲,他此行過來,倒還不曾得知此事。當下展信頌念,讀道:“令郎正堂,誤跨禁界,擅闖鬼門,近有大禍秧,聞報速離京城,可免一死。”宋公邁放落了信紙,皺眉道:“擅闖鬼門?胡家這小孩兒不就是個頑皮小表麽,能闖什麽禁地?你們沒問過他麽?”


    娟兒一旁聽著,便答道:“問是問了,不過他不會說話了。”高天威自也認得胡正堂,不由奇道:“不會說話?這孩伶俐得緊,什麽時候不會說話了?”瓊芳接口道:“據稱這孩到別人家裏作客,無端跌傷了腦袋,從此木訥傻氣,不能言語。”


    宋公邁雙眉一軒,忙道:“等會兒,這孩到誰家作客?”


    瓊芳與娟兒對望一眼,齊聲道:“五輔家中。”


    宋公邁聽得此言,竟是“啊”了一聲,麵色變得蒼白之至。海川滿心好奇,便也接過信箋,讀了一遍,聽他笑道:“你們砍斂扯得遠了。我看這封信是個幌,我瞧十之**,定是胡侍郎與人結怨,再不便是蘇掌門和人結仇,這才惹得仇家過來滋事。”


    瓊芳搖頭道:“道長此言就不是了。且試想,倘若您與人家結仇,您會選在何時何地動手?”海川咳了一聲,還未說話,傅元影便已接口道:“我若與醫院的人物結仇,必選無人之處下手暗殺,再不濟也會夜訪府邸,無論如何,下手之地絕不會選在……“瓊芳接口道:“六十名高手匯聚之處。“


    兩人你問我答,字字合情入理,登讓眾人稱是。海川沉吟半晌,道:“你這話對,卻也不對,倘若那黑衣人真如書信所言,確是要殺掉正堂,那道理是一樣的,他何不選在無人地方下手?偏來這裏自找麻煩?”海川這話點到了要緊處,瓊芳也隻能頷曰是。眾人猜想不透黑衣人的用心,一時納悶不已。


    眾人還要再說,忽見宋公邁伸手一揮,低聲道:“事關重大,勞煩取紙墨過來。老朽要確定一件事。”堂內眾人心下一奇,不知宋公邁這當口卻要寫些什麽?蘇穎超倒也不多問,便請門人向醫商借。過不半晌,房四寶一一呈上,陳得福躬身道:“倉促之際,遍尋不見皮紙,便以藥箋替代。還請見諒。”


    宋公邁接過筆硯,頷道:“有紙便成。不打緊。”他提筆就墨,便在紙箋上輕輕描繪。海川見他好似要畫圖,忍不住咦了一聲,問道:“爵爺認得那賊的麵貌?”


    宋公邁並未回話,隻凝筆細描,過得良久,紙上慢慢現出一幅圖樣,他顫抖著手掌,將藥箋遞給蘇穎超,嘶啞地道:“蘇掌門,你……你和黑衣人動手時,可曾見過這圖樣?”


    黑衣人勇破數關,全場與他交戰最久的,卻隻蘇穎超一人,若要勘破此人身份,也唯有華山掌門說得準了。蘇穎超微微頷,取起藥箋,便與瓊芳、娟兒一同觀看。人交頭貼耳,低聲議論,肥秤怪嘻笑不絕,道:“掌門徒孫,那黑衣人可是高天威麽?你快快指認吧,讓大家一起圍毆他。”高天威怒道:“閉嘴!”當下夾手奪過藥箋,急急就來看。


    肥秤怪假意大驚:“大家快攔住他,他要把證物銷毀啦!”其餘眾人按耐不住,紛紛過來圍觀,幾十隻眼睛同來探看,一時間東邊咦一聲,西邊哦一記,四下都在議論不休。


    眾人眼裏看得明白,藥箋上繪的,卻是一隻大鳥。但見那猛禽昂揚喙,雙翼全展,形如大鵬展翅。眾人瞠目結舌,也是不解其意。


    宋公邁低聲輕咳,問道:“蘇掌門莫管別人,請你告訴老夫,你見過這圖樣麽?”


    蘇穎超頷道:“爵爺所料不錯,在下見過這幅烙印。”此言甫出,宋公邁神情如遭雷擊,登時麵如死灰,廢然坐倒,一旁高天威也是全身劇震,麵皮竟無端顫抖起來。


    蘇穎超道:“當時我與此人激戰,雙方互居上下風,酣鬥之際,此人自稱其師武藝天下第一,便將上衣解下,當時他的臂膀上燒烙了這幅記號,我看得很清楚。”


    宋高二老年歲相加,恐怕有個六七十年,此刻卻似歲小兒般,兩人麵麵相覷,四雙眼皮顫抖不休,毫無言語之能。過得半晌,海川嘿了一聲,慌道:“這……到底那黑衣人到底想幹什麽,你們……你們說明白啊…”


    眾人催促不休,宋公邁卻是遲遲無言,蘇穎超道:“宋爵爺,大家都是自己人,您有話隻管直說無妨。”宋公邁目視群賓,低聲道:“諸位,你們都料錯了,黑衣人要殺得不是正堂。”娟兒皺眉道:“不是正堂,卻又是誰?宋爺爺可否把話說清楚些。”


    宋公邁歎了口氣,先朝蘇穎超一指,又朝自己一指,再朝海川指去,連著幾指點出,堂內腦人物全遭波及。群情聳動,海川滿頭冷汗,驚道:“你……你是說黑衣人要殺我……”


    宋公邁低聲道:“不隻你,也不隻我。他們的用意是要一舉震懾天下人物,讓四海義士不敢動彈。”赤川麵色青紅不定,道:“若真如此……那未免也狂了些。”


    宋公邁幽幽地道:“震懾群雄最快的法,莫過於殺一警,隻要挑選頂尖高手,將他們打得一敗塗地,餘人誰不聞風喪膽?”他歎了口氣,又道:“論起世間頂尖高手雲集之處!又豈有一處地方過於‘魁星戰五關’?”


    滿堂人物一片寂然,聽宋公邁言中之意,黑衣人之所以選在這個節骨眼過來滋事,用心便是一舉打垮蒙漢高手,逼得天下英雄伏地稱臣。果真如此,此人凶焰之烈,委實空前絕後。


    傅元影細細思量宋公邁的說話,霎時皺眉道:“等一會兒,爵爺說得是‘他們’?”


    宋公邁低聲喟然,頷道:“沒錯,我說得是‘他們’。”海川茫然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麽?”宋公邁微微苦笑,黯然道:“他們什麽都幹……”這句話說得細如蚊鳴,幾無一人聽聞,他自行起身,向眾人拱手欠身,歉然道:“諸位英雄,宋某老邁年高,不能任重,且恕早退。”


    “神刀門”與“天將府”俱是撫遠四家之一,近年風生水起,深受朝廷器重,豈會這般無故退縮?旁觀眾人看入眼裏,自是大感驚奇。眼看宋高二人都要離去,海川嘿地一聲,起身攔上,喝道:“幹什麽、幹什麽?人家把你兒打傷了,大家同遭劫難,正該齊心協力、歃血為盟,二位爵爺怎可說走便走?”


    眾人喧嘩叫嚷,都不讓宋公邁離去。撫遠四家論武功、講資望,江湖俱稱第一流,與少林武當的勢力相較,也已不遑多讓,倘若連宋公邁也不願插手,這局麵卻怎麽玩得下去?


    宋公邁不加理會,仍是執意離去,眼看右腳已離門檻,堂內傳來一聲幽幽歎息,聽得一人道:“來人,請胡侍郎夫婦入堂寬坐,請他夫妻來給爵爺送行。”說話之人正是瓊芳。此話方才出口,傅元影等人心下紛紛叫好,當此關頭,不必外人出麵勸說,若要動之以情,唯苦主方足濟事。果然陳得福等人才一轉身,宋公邁便已麵肉顫動,怔怔地停下腳來。


    餅不多時,堂後傳來腳步聲響,聽那踏地聲鬆弛迤邐,來人自是毫無武功的胡誌廉夫婦。


    一家口行入堂內,胡正堂早已傻了,隻能啊啊咿咿地口沫橫流,那胡夫人一張福態圓臉,此刻也是毫無血色,全不見夫人的儀態。眾高手見胡家人如此柔弱,自是暗暗歎息,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胡誌廉取出手帕,擦抹了頭上的冷汗,顫聲道:“怎麽了?莫非黑衣人去而複返麽?”


    瓊芳微微一笑,柔聲道:“侍郎大人莫要擔憂,這兒好多官差、又有幾位武林前輩在此,便算那黑衣人回來,也沒人動得了您。”


    胡誌廉回想那黑衣人的身手,忍不住又顫抖起來了,他雖非武林人物,但這幾年舉辦“魁星戰五關”,自也見識過江湖打鬥,自知那黑衣人連破玄關,身手之勇之強,絕非幾名武林人物所能阻攔。顫聲便道:“不管用的……那黑衣人武功好強,連蘇掌門這等身手都沒留住他,你們……你們這些人能成什麽用?他要是回來了,你們還是快逃吧……”


    此言一出,惠民藥局響起一片咳嗽之聲。看海川第一個輕咳。其餘各人上從宋公邁、高天威,下至華山弟、旗手衛等官差,數十人麵色鐵青,嘴角緊泯,想來這話確實不中聽。


    瓊芳卻不以為意,隻見她輕搖折扇,含笑道:“侍郎大人有所不知。旁人武功如何,我們眼力低微,自也無法定斷,但放著絕世高手在此,您卻有眼無珠,沒把人家認了出來,說來真是大大不對呢。”


    胡誌廉哦了一聲,強睜一雙小眼縫,茫然道:“絕世高手?”他眼光掠過眾人,好似鼻頭發癢,隻伸指搓了搓,過得半晌,轉問瓊芳道:“你說得是蘇掌門?他沒抓住黑衣人啊!”


    眼看胡誌廉這幅熊樣,高天威登時大怒,喝道:“胡家的二小!認不得爺爺了麽!”


    胡誌廉還有個長兄胡誌孝,長輩多稱二小,胡誌廉驚道:“對不住!對不住!高爵爺您矮,我方才沒見著您……”高天威氣得胡須飄起,兩拳緊握,喀喀作響,眼中彷佛噴出火來了。瓊芳與胡侍郎大唱雙簧,登把這人逼了出來,她自知得計,便向胡誌廉一笑,道:“瞧,高爵爺俠肝義膽,卻又神功蓋世,如今他便要替您扛下這個場,侍郎大人怎麽說?”


    胡誌廉頷連連,還未道謝,卻聽背後胡夫人哭道:“不成的,這老人恰似寸釘,要怎麽與人撕打?”


    轟地一聲,高天威舉掌怒劈,手刀揚起落下,瞬間劈爛堂內圓桌,看那木桌裂為兩半,旋即傾塌在地,果無愧“淮西高天將”頭牌宗主的凶名。高天威厲聲喝道:“當年劍神橫行天下,高某也不見得怕他?何懼一個黑衣小!叫他滾過來!”


    瓊芳率先叫好,滿堂華山弟也跟著鼓起掌來了。高天威哼了兩哼,忽聽工部吏朗聲喊道:“毀損紫檀雕漆剔紅大圓木桌一張,龍銀一二十兩!”高天威怒喝一聲,胡誌廉已然掏了張銀票出來,遞了過去,陪笑道:“對不住,高爵爺義憤填膺,一切全是為了下官一家人,這銀錢該讓我來出。”


    高天威原本嘴角斜起,聽得此言,忽又下彎,跟著摸了摸自己的胡須,好似潑猴闖大禍,有些舉止無措了。眾人正自戲弄高天威,忽聽一聲長歎,堂內踏步聲響起,一名高大老者緩緩起身,正是宋公邁。這老漢麵色儼然,一行到胡誌廉麵前,淡淡便道:“侍郎大人,您今年貴庚?”胡誌廉吃了一驚,沒料到他陡出此問,一時幹笑道:“回老爵爺的話,晚生四十過一。”宋公邁微微頷,不置可否,轉頭朝胡夫人看了一眼,又道:“賢夫人芳華幾何?”


    胡誌廉更是一頭霧水,喃喃地道:“拙荊方過十,爵爺……您……您何出此問?”


    宋公邁歎了口氣,目光凝向胡正堂,幽幽地道:“很好,你們夫妻倆年少,還能生孩。這位正堂,便當他沒來過這個世上吧。”滿堂眾人聞得此言,無不詫異,胡誌廉也是目瞪口呆,一旁胡夫人又驚又怒,顧不得宋公邁身份崇隆,大聲尖叫:“你這老不死的,胡說什麽?”


    胡夫人放聲怒罵,宋公邁倒也沒動怒,他伸手指向那張坍裂木桌,淡淡地道:“孩們,你等想要插手此事,宋某無法勸阻,隻能提醒你們一句話……”他頓了頓,斜目朝眾人撇去,低聲道:“日後抄家滅族之時,可別怨我不曾提醒在先。”


    彷佛寒風吹過,滿堂眾人盡皆寒噤。這幾句話若是出自高天威的口,沒人會當回事,但說話之人是宋公邁,向有見識素養的耆宿。一時之間,四座靜謐無聲,無人敢答一字。


    啪地一聲,折扇亮了開來,“紫雲軒”字如花朵綻放,眾人回頭看去,隻見主人翁分嬌、七分貴,瑰麗秀雅,頭上紮著紫網巾,正自輕搖折扇()。聽她淡淡地道:“多謝宋爵爺提醒。不過天下能抄我瓊家的人物……”她煽了煽涼風,微笑道:“怕還沒有生出來。”


    這是句傲氣絕倫的話,但也有她的憑藉。紫雲軒,天下第一書齋;瓊武川,當朝功臣國丈,瓊家是皇室姻親,滿朝武出身紫雲軒的不知凡幾。這樣的大豪門,豈同朝不保夕的尋常人家?


    眾人聞言,都知瓊芳這件事已然管到底了,想起瓊武川的勢力,精神無不為之一振。


    宋公邁聽得此言,隻點了點頭,提起茶碗去喝,突見茶水從他的嘴角溢出,竟已朗聲狂笑起來,他功力深厚,便這麽一發聲,堂上眾人心頭怦枰跳著,臉上無不變色。宋公邁放下了茶碗,他斜覷著瓊芳,靜靜地道:“權勢薰天、手掌生殺大權的人物,老夫見得還少了嗎?”霎時袍袖一拂,厲聲道:“聽過‘江充’麽?”


    江充二字一出,堂內十歲以上的莫不發聲驚呼,人人向後急退,隻聽咚咚聲響不斷,堂內桌椅盡皆翻倒。眾人驚怕似鼠,瓊芳卻神態如常,但見她環顧群英,伸手輕揮,叱道:“住了!區區前朝舊臣,諸君何懼之有?”將門虎女,說話時直視宋公邁,凜然無懼,果是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


    宋公邁給她瞪著,也是毫不在意,他伸手指向胡誌廉,道:“少閣主年方幼稚,不解政務,你是景泰榜眼、兩朝臣,你來告訴她,江充是什麽人?”胡誌廉給這麽一指,委實涼了半顆心,他縮頭吞沫,寒聲道:“此人曾為十八省總按察,心機手段當世無匹,稱霸朝廷足達十年,剿東廠、滅匪寇……位列師少,官至師……”他解說良久,終於頓了口氣,總結道:“此人實乃開國以來,第一大權臣()。”


    宋公邁微微頷:“照啊…好一個第一大權臣,隻是侍郎您說,師他……”


    “今安在?”


    聞得此言,滿場老將全數噤聲,無論是滑稽如肥秤怪、沉穩如傅元影、狂妄如高天威,皆已低下頭去,連蘇穎超年歲不足而立,也是怔怔喟然。


    人世間滄海桑田,其之變幻無常,豈言兩語能盡?前朝第一權相,如今銷聲匿跡,不聞聲息。足見富不久盈、權不足恃。人人默不作聲,瓊芳卻隻別開頭去,自行煽了煽涼,倒不知她心意如何了。


    宋公邁不去理會瓊芳,隻靜靜地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涉入王權政爭,便如闖入鬼門。莫道什麽五彩火鳳、鐵卷丹書,真要遇上大政爭,都隻累贅無用,反為招禍之物。宋某誠心勸告,聽不聽,在你們自個兒。”


    宋公邁雖未指名道姓,言下之意卻是在諷刺瓊氏一族。功臣世家相互爭鋒,餘人鄉野黎民,自不敢惹禍上身,竟無人敢替瓊芳聲援。瓊芳畢竟教養出眾,沒有十成十把握,絕不貿然爭執。當下雙手合十,做受教狀:“承蒙良言,芳兒必一一據實轉述,不敢稍有隱瞞。”


    堂內眾人聽她如此言語,必會把宋神刀的無禮言語轉回家中,屆時皇後埋怨、國丈見責,不知宋老頭要如何招架了。宋公邁卻無懼怕之色,他撇眼看向瓊芳,淡淡笑道:“小閣主,盡管把老朽的話一五一十轉回去()。國丈非但不會埋怨,還會感激老朽管教你的苦心。”


    這話實在過無禮,便算瞧不起人,也不該如此說話。瓊芳生平所受侮辱,以此言為甚,再不發威,日後怎麽待人處世?霎時美目沉斂,舉起茶杯,正要狠狠砸將出去,忽然間眼前雪花飛舞,臘月冷風吹入大堂,宋公邁竟然背轉身,自行推開了大門。瓊芳給冷風一激,頭腦也清醒許多,一旁蘇穎超伸手過來,將她的手握住了。


    寒風拂麵,吹起了奉萊侯的官袍玉帶。宋公邁滿麵白雪,襯得白發更加銀輝。他背向眾人,低聲道:“小閣主別恨我,老朽話雖重,卻沒有分毫惡意。盼你體諒。”瓊芳泯住下唇,把蘇穎超的手掙脫了,當下也背轉身,麵向大堂,不再理會宋公邁。


    宋公邁微微苦笑,喟然又道:“宋公邁生於永樂年間,曆五朝四帝,經沙場戰,數十年下來,見識了無數風雲,可憐英雄也好,聖賢也罷,這些叱吒一時,卻無人能留到今日,陪伴宋某頤享天年。”


    他回望向堂上諸人,輕聲道:“孩們,來日宋某臨終,你們卻無人來吊唁送行,那老頭九泉之下,可要死不瞑目了。”


    他目望眾人,不再言語,袍袖拂動之際,逕自跨門出戶,這回再也無人阻擋,人人靜默無言,隻在目送宋神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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