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特別的一天,蘇穎超本已與漠北宗師打成平局,誰知卻在同一日,華山少俠也見識了天外之天,那“人上之人”已達武術境,以超越想像的能耐連破玄關,那身武功震驚了蘇穎超,如果娟兒沒有趕來,誰也不曉得勝負究竟會如何。


    練劍以來,不曾受過一分一毫的外傷,現下額頭裂開了寸許長的傷口,嘴唇也腫起破損,這是生平頭一回給人打傷,也是生平頭一回包紮繃帶,什麽都是頭一回……


    對瓊芳來說,這也是很難得的一日,生平頭一回被人輕蔑、被人惡狠狠地教訓,回思宋公邁說話的嘴臉,瓊芳心裏就有氣。


    回到了紫雲軒,華山上下各自安歇,蘇穎超與瓊芳暖了一壺茶,怔怔對坐。


    黑衣人到底是什麽來曆?眾口鑠金,至今沒人說得準。目下旗手衛官差大張旗鼓,四處捕嫌犯,閣揆何大人也差人過來致意,隻是眾人口惠實不至,連宋公邁也扛不起的重擔,誰又敢貿然去管?胡正堂茫然呆傻,醫們也許有心推諉,也許功力不逮,總之他們推稱無計可施。傻孩還是傻孩,驚弓之鳥還是驚弓之鳥,看來胡家老小隻能自求多福了。


    大敗虧輸……黑衣人以超人武術威震京城,也憑著詭異的身份恫嚇了中原耆宿,逼得眾家武林高手噤若寒蟬。隻是黑衣人沒有料到一點,他的霸道惹惱了瓊芳。這位姑娘或許一個人不能成事,可隻要讓她遇上了心愛的情郎,事情便會有所不同。


    在這悲苦的世間中,瓊芳受過一些挫折,但這些挫折並未強悍到足使她懼怕怯步,相反的,黑衣人越是恐嚇胡家老小,越會讓她茁壯,就像是小小的種,隻要有情郎的照拂與支持,種便能發芽長大,生出勇者的豔花燦果。


    瓊芳有著熱情與自信。無論那黑衣人是何方神聖,她都不在乎,這不單單為了胡誌廉,而是為了她自己。她要告訴那群壞人,人間不是地獄,眾生不該流淚,人生該是熱情洋溢、歡笑不絕的喜樂天堂。救助胡家孩,隻是她想做的第一件事。不管事情多麽艱難,在她也是甘之如飴。


    “超哥,我們出去走走。”


    瓊芳仰望著她的依靠,緊緊抱住了蘇穎超,情侶手牽著手,一同走入滿是霜雪的院中。


    雪勢已停,藉著天光望去,屋外積雪盈尺,樹頭枝椏銀白一片,深夜中四下無人,兩人緩緩踱步,緊緊依偎。瓊芳默默望著情郎,忽道:“隻要有你在,我什麽都敢做。”


    蘇穎超輕輕歎了口氣,他望著滿天星光,任憑雪花飄落掌中。瓊芳見他有些鬱悶,可別是給宋公邁唬了,她大眼溜溜一轉,眼看地下積雪頗厚,拍手便道:“好啦,先別理這些煩人事!我們來堆雪人玩兒!”不待蘇穎超說話,自行捧厚實白雪,堆到麵前,兩下便拱了個雪堡出來。瓊芳忽道:“還記得麽?上回咱倆堆雪人是什麽時候?”


    蘇穎超並未回話,心中卻滿含淺菱。


    當年華山上大雪紛飛,蘇穎超這位少年掌門苦練劍法不成,煩惱之餘,別無消遣,便自行奔入後山逃避,堆了一個又一個雪人出來。哪知深夜之間,無獨有偶,居然遇上了另一個煩惱啼哭的丫頭,也在那兒悶悶地積堆雪人,那便是眼前這位女扮男裝的俏姑娘了。


    這兩人青梅竹馬,一個是天才劍客,一個是玉雪閣主,乃是天生的金童玉女,二人在星空下含笑相對,便讓紫雲軒後院生出詩情畫意。瓊芳捧了白雪過去,笑道:“換你堆了。”


    蘇穎超伸手接過,默默無語間,隻是眼望瓊芳。隻見她含笑叉腰,道:“怎麽了?不會堆了?”蘇穎超哈哈一笑,忽也起了童心。兩人你加一堆,我捧一團,將那雪堡越堆越高,不多時,便已堆了個雪人出來。


    蘇穎超撿來枯枝,往那雪人頭上一插,做了個鼻。他左手摟著愛侶,右手指著雪人,打趣道:“瞧,這雪人氣鼓鼓地,模樣好凶,你說像不像哲爾丹?”瓊芳哦了一聲,道:“我倒覺得它傻不隆冬,挺似宋通明的。”說著拿了顆石,往雪人嘴裏一塞,道:“吃大蒜。”


    兩人互望一眼,想起宋少主一口酒、一口蒜的凶暴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大功告成,兩人相視相依,內心萬縷情絲,當下湊頭近靠,在對方唇上輕輕吻了一吻。眼見蘇穎超嘴唇兀自腫著,瓊芳取帕裹入白雪,替他冰敷止傷。


    瓊芳微笑道:“超哥,你怕麽?”蘇穎超微微一笑,道:“怕什麽?怕你麽?”


    瓊芳聽他裝傻,登時不依,當下摘了網巾,使勁甩了甩一頭秀發,媚聲道:“超哥,當年我換上男裝的時候,心裏就發了誓,隻要受到了委屈,我一定打回去。”說著凝視蘇穎超,淡淡地道:“這你應該知道的。”蘇穎超摟住她的纖腰,柔聲道:“又想你爹爹了麽?”


    瓊芳無語,隻從雪泥裏臉掘黑土,替那雪人畫眉做嘴,須臾間雪人濃眉下彎,笑嗬嗬地成了個彌勒佛。蘇穎超低聲道:“芳妹,爺爺老了,再多的仙丹妙藥也不能讓他返老還童,現下很多事情都要靠你了。你得著退讓。懂麽?”話聲未畢,便聽瓊芳大聲道:“我偏不要!”她見蘇穎超臉色一顫,忙趴到他背後,秀發散在情郎身上,幽幽說道:“對不起!我不是要凶你。隻是我覺得……我們不能讓這些壞蛋囂張下去,你說是不是……”


    蘇穎超低頭一笑,卻沒打話。他拿起地下的鬆把玩,過得半晌,方才啟齒道:“芳妹,有件事情,我一直沒告訴你。”蘇穎超平日笑吟吟地胸有成竹,甚少露出為難容情。瓊芳陡見了這幅欲言又上的神氣,心下自是一凜,她有意掉轉話頭,便朝他胳肢窩嗬了嗬癢,取笑道:“有事瞞我?可是你和哪家姑娘相好,卻來哄我騙我?”


    蘇穎超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歎道:“芳妹,我很思念師父。”


    瓊芳心下一凜,趕忙正襟危坐,不敢再胡鬧了。蘇穎超十六歲接下掌門,從此自習武藝,寧不凡雖是他的師父,師徒相處卻不過幾個寒暑,說來時日甚短。瓊芳與他交往多年,自是熟知這些事情,當下嗯了一聲,摟住了蘇穎超的臂膀,在他臉上輕輕親吻,說道:“寧老師是天下第一高手,長勝八戰,要是他還在,你便不會那麽辛苦了。”


    蘇穎超麵露神往之色,歎到:“可不是麽?師父打遍天下無敵手,生平不曾一敗……那是何等豪氣……“他把鬆球拋了拋,怔怔又道:“當年他與劍神對決,兩人互問劍道真諦,那劍神說‘神劍如我,吾即劍神’,好生霸氣,震住了滿堂賓客。可咱師父卻老老實實、平平淡淡地回了八個字……”瓊芳打斷了話,她接過鬆球,替蘇穎超剝了幾顆鬆,送到他嘴裏喂了。含笑便道:“你說了好幾回啦,他說‘我就是劍,劍就是我’。嚇得劍神臉都青了……”


    蘇穎超靜靜地道:“劍神本來臉色就青,不是給誰嚇得。”瓊芳知道情郎見賢思齊,含笑便道:“別提這些往事了。你還那麽年輕,總有一天也會是天下第一。”


    蘇穎超微微苦笑,他抬眼起來,眺望夜空,臉色轉為嚴肅。低聲道:“芳妹,作為一個劍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劍,師父有,劍神也有。每個人都必須明白,他的劍是什麽,他又為何練劍,這是劍客的第一關,也是最後的一關。”他手撫長劍,幽幽地道:“跨不過這關,別說是天下第一,恐怕連劍都練不下去了。”


    瓊芳見他一臉沉鬱,心裏有些擔憂,忙道:“寧老師告訴你答案了麽?”


    蘇穎超搖頭道:“每個人的劍都不同,縱使師徒之親,也不能瓜代。這個答案隻能自己尋找。”他又撿了枚鬆球起來,輕輕拋了拋,歎道:“我至今練劍已有十二年,日夜沉思,我的劍是什麽?我又為何練劍?我好幾次以為自己找到了,可每到夜半無人、心頭孤單之時,我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我還不能回答那個疑問……”瓊芳柔聲便問:“什麽疑問?”


    華山掌門兩手捧起長劍,抱入懷裏,自問自答:“蘇穎超,你為何練劍?你真喜歡練劍麽?固然贏的感覺很好,可習練的程好難熬,更別說是輸的時候了。那麽辛苦煎熬,你圖的是什麽?你死掉以後,你希望留什麽東西下來?”瓊芳知道情郎劍道造詣高,如果能跨過這關,必入無上境界。當即柔聲道:“不要勉強,許多事情慢慢想,總有融會貫通的一天。”


    蘇穎超渾似不覺,他手握劍柄,怔怔又道:“有時累了、想要放棄了,可驀然回,赫然驚覺自己早已無可走……不知何時,劍已是我的一切,逼著我不得不練它、不得不拜它……”說著說,眼中含淚,大眼靈氣瞬間消滅,竟然變得黯然無光。他轉望瓊芳,低聲道:“我一直有個感覺,師父找錯傳人了。”


    瓊芳啊地一聲,慌道:“你別胡思亂想,寧大俠是天下第一高手,他的眼光是不會錯的。”


    蘇穎超也沒反駁,隻是怔怔出神。過得半晌,忽道:“芳妹,你見過我師父麽?”


    寧不凡最後一次露臉,乃是在封劍退隱大會上。瓊芳今年不過二十來歲,當時更隻是個小小女童,自是無緣赴會。她搖了搖頭,道:“我福薄,無緣識荊,不然要能讓這位祖師爺點撥一二,定有無限益處……唉,恨隻恨自己年歲小,不能和豪傑並肩……”


    她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大段,卻聽蘇穎超輕輕一笑,打斷了她:“那你可錯了。如果你真想成為一個劍客,便不該認得師父。”瓊芳不知他何出此言,一時櫻口微張,無法接話。


    蘇穎超淡淡一笑,將長劍放落,道:“與寧不凡生在一個年代,那是一種大不幸。”


    瓊芳有些詫異,喃喃地道:“你……你這話是……”


    蘇穎超歎道:“舉個例吧,我那傅師叔劍法高超,說來也是一等一的名家,可惜他千對萬對,卻生錯了時代。你且想想,在我師父麵前,連劍神也不過是個庸才,更何況是我那傅師叔?師叔辛苦練了一輩,劍道造詣為深厚,可天下有了寧不凡,誰還在乎一個傅元影?最後隻能籍籍無名地淪落到北京,替你爺爺辦事……每回瞧見他,我心裏都很難過……”


    玉清觀豪傑輩出,趙老五、華山雙怪都屬上一代門人,青壯一代則有十八位師兄弟,同門雖多,但寧不凡武功超絕天下,其餘門人難望項背,諸兄弟按著華山的祖宗規矩,藝成後便隻能離開本門。那傅元影便是其中之一。直到前掌門退隱,諸大長老奉召返山,傅元影才攜家帶眷、千裏迢迢回觀,一連輔佐蘇穎超數年之久。瓊芳雖然熟悉這些事情,心裏卻怎麽也沒料到,那位溫儒雅的傅師範竟有這段心事。


    蘇穎超歎了口氣,緩緩起身,自行走到院中,他左手持劍,右手握柄,鏗地一聲大響,劍刃出鞘,迎向了無限繁星。他凝視自己的長劍,凜然道:“芳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劍,我也一樣。我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我將什麽都不是,連影都不是。”


    雪花遍地,漫天星光陪伴著華山第十代掌門。隻見他雙手高舉,劍柄貼額,持劍如持香。瓊芳輕呼一聲,心頭不由怦怦跳著。她心裏明白,情人要使出那招劍法,那號稱武界的無上絕招。


    達劍第二式,“仁劍震音揚”。號為前朝第一武,至今無人跨越的武道玄關。


    在心上人的注視下,天才劍客使動了絕,隻見劍刃旋轉如盤,掌心那點黏勁攸關成敗,氣不能過臉、力不可縈弱,須得體悟“仁”這一字,方能恰如其分。


    劍刃旋動奇快,卻不聞分毫破空聲響,臘月寒風吹拂,雪花漸落,輕輕墜上了仁劍光盤。


    颼地銳響破空,院裏生出了驚詫,哆地一聲,飛出的長劍戳刺枯木,驚起了樹洞裏歇息的鬆鼠小獸。這一劍力道過猛,劍柄兀自震顫不休。


    這不是王道服人的招式,所以也不是天下第一守招……


    第十代掌門愕然坐倒,怔怔望著滿天繁星。


    這不是仁劍,所以他徹頭徹尾敗給黑衣人,大挫敗。


    瓊芳從未見過情郎這般頹喪,一時心生不忍,低聲道:“走了,咱們回房吧。”耳邊傳來溫柔的呼喚,在瓊芳的攙扶安慰下,蘇穎超被迫起身,他腳步遲緩,左手攀在情人肩上,瓊芳吻了吻他,讓蘇穎超靠在她的懷裏。


    蘇穎超微微苦笑,不過幾步過去,喉頭便已微微喘息。


    那響聲不似歎息,也不像是啜泣,反倒像是……像是……


    嘔!大口鮮血直噴出來,那是吐血聲!


    在瓊芳的尖叫聲中,蘇穎超的雙膝再也撐不住身的份量,咚地一聲,已然跪倒在地。


    繃緊的弦已經斷了,整整十一年的艱苦宿命,無止無盡地護衛“天下第一”的不敗名銜,那超越年齡的沉重巨擔,終於壓垮了少年的雙肩……


    從十六歲就接下了華山門戶,失去了師父的少年,獨自帶領同門渡過亂世,在一場場驚濤駭浪中等待破繭而出的一天。如今他終於敗了。


    鮮血從喉頭冒出,喃喃無語,燈籠微光將蘇穎超的身曬在地下,成了沉默的黑影。


    影不是真正的天才,也不是“天下第一”,敗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回……當長勝不敗中斷之後,是否便要輸個不停、從此兵敗如山倒……


    麵觸塵埃,黑影與本人合而為一,成為一動不動的卑微石塊。瓊芳望著倒地不起的情郎,一時雙手掩麵,放聲痛哭起來。


    傅元影把蘇穎超抱了回來,讓他臥床回力,瓊芳雖也忙了一晚,但此刻仍強打精神,她手持棉花,坐在榻邊,膩聲道:“穎超,來,先擦藥。”房門闔上了,夜深人靜,別無旁人打擾,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方能止痛療傷。隻是蘇穎超並無一句言語,聽得叫喚,僅麵向照壁,不曾轉過身來。


    瓊芳又喚了幾聲,卻是聲聲喚不回,她緊泯下唇,癡癡望著蘇穎超的背影。她不知該怎麽辦,她從未看過情郎這個模樣。他本是從容大、自信樂觀的一個人,可現下他變得如此頹喪痛苦,連話都不和自己說……


    瓊芳放落了棉花,眼角忽然濕潤了。這一刻讓她想到爺爺。


    當年爹爹病危之時,爺爺就如這般傻傻地坐著。他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彷如坐著的死人。悲苦往事重演,瓊芳便如二十年前束手無策的自己,隻能珠淚暗彈。


    華山門人圍在病榻旁,眼見瓊芳滿麵淚水,算盤怪大聲便喝:“徒孫啊,人家瓊話哪,你這是什麽死樣?麵壁思過麽?”說著舉腳上床,便要去踹,眾人急忙拉開了。肥秤怪不知他得了什麽怪病,忙勸道:“掌門徒孫莫發愁?你瞧那哲爾丹給人打得灰頭土臉,什麽宋通明、宗澤思巴,全都不堪一擊,卻隻你一人守住最後關卡,嘿,誰才是魁星戰五關的贏家,日後大夥兒不難明白了。”算盤怪哈哈大笑,喝道:“天下第一!便是這四個字!”


    算盤怪向來說話毫無遮攔,但此時卻也不是胡言亂語,黑衣人所向無敵,下手奇重,無論是哲爾丹、宋通明、抑或是玉川、宗澤思巴,漢蒙兩國高手或脫臼、或中掌,無不落得重傷慘敗的下場,卻隻有蘇穎超守住最後的門戶,擊退黑衣人,保住了胡誌廉的愛正堂。如此功績,自該大力宣揚一番。


    “大家出去!”眾門人聽得此言,無不愣住了,諸人回目望去,隻見傅元影目光沉斂,手指門外,低聲道:“你們先出去,讓掌門獨處一會兒。”陳得福素來幹練,當即搶了上來,同兩位師叔祖低聲說話,自把兩個老的引開了。


    門人一一離去,傅元影見瓊芳兀自留在房中,他歎了口氣,道:“小姐,你也必須出去。”瓊芳慌道:“為……為什麽?”傅元影眼眶微微一紅,低聲道:“因為他是一個劍士。”


    “劍士?”瓊芳淚水湧出,霎時嚶嚀一聲,哭道:“我才不管什麽劍!”小女兒的身影撲上了床,緊緊抱住她內心的依靠,悲聲道:“穎超!望著我,和我說話,你不可以倒下去!不可以!”


    爹爹死掉的那一天,瓊芳獻出了女兒家的裙裳,她代替了爹爹,成為紫雲軒的少閣主,從此也替爹爹擔下爺爺的期待,讓老人家滿懷希望地活下去。如今為了最心愛的情郎,她不隻可以扔下胭脂腮紅,連最寶貴的性命,她也可以拋下……


    穎超,告訴我,你一定能夠站起來……


    臘月初一的紫雲軒,蒙蒙天光從窗格兒裏映照進來,遠處也傳來陣陣爆竹聲,天將黎明、年關不遠,這一夜終於過完了。


    瓊芳倒臥香閨,怔怔不語。


    在這一夜,自己熟知的情郎不見了。那個從容自信的青年劍俠已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身來。瓊芳很久沒哭了,自從接下紫雲軒之後,她幾乎沒有掉過一滴淚。可今夜她著著實實哭了一場。


    好奇怪,這裏還是北京城麽?情郎可是堂堂的華山掌門、魁星戰五關的最後主將,那胡誌廉更是名滿天下的進士榜眼,禮部赫赫有名的侍郎大人,怎麽會淪落到束手無策的地步呢?


    瓊芳的火氣不斷上漲,又恨又悲,討厭這一刻,討厭那種無奈、討厭那種痛苦、討厭那種束手無策的悲淳……


    “打回去!”


    轟地一聲,桌給掀翻過來,秋風掃落葉,桌上茶碗全都摔落在地,當啷啷,碎裂聲開滿一地。她意猶未盡,恣意刁蠻,登又踢破了衣櫃,狠命將裏頭的儒巾衣裳全數扔出,霎時之間,尋出了一隻大木箱。


    當朝第一權貴世家,珍藏著無數神器寶物,這隻木箱裝著爹爹傳給她的遺物,也裝著瓊家的鎮府之寶。


    漂亮的鳳眼閃爍生光,瓊芳蹲地俯身,從寶箱中拾起一柄神物。


    “怎麽輸掉的,咱們便怎麽討回來!”瓊大小姐杏腮火紅,望著寒氣懾人的鳥銃。


    雙管火槍,傳於西域,後膛填裝,乃是當今世上獨一無二的連發槍,也是她十六歲生日收下的禮物。這柄火槍如要讓宋公邁見了,定然驚得這老頭跳將起來,因為槍柄上鑲了兩個最讓他畏懼的鏤金字兒,稱作“江充”。


    這柄鳥銃正是前朝師的隨身佩槍,也是他唯一遺留人間的足跡。


    纖手翻開槍柄,填入雙發火彈,她揚起火槍,咬牙切齒,準心對正窗外,血債必須血償,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才是她的信條。


    此時瓊芳隻想不擇手段,狠狠把黑衣人宰成十七八塊,什麽江湖規矩,武林教條,她才不想管。開槍射打、陷阱捕捉,無論用什麽法,總之她要抓住黑衣人。


    沒有什麽敢不敢,隻要下定決心的事,她就一定辦到,這便是少閣主瓊芳的脾氣。


    她不隻有獨生女的嬌,還有一脈單傳的專。這世上隻有個人管得動她,一個是爺爺,一個是姑姑,還一個是情郎。倒不是她怕這些人,而是她深愛這些人,她不願摯愛們受到一點損傷。也是為此,隻要能讓情郎好轉過來,她什麽都願意。


    把槍塞入腰帶,正要掩上寶箱,忽然眼皮一眨,看到了箱底壓著的另一樣東西。


    “玉如意”。這是大戶人家賞玩的吉祥閑物,或為玉器、或做漆器,平日執於掌上,示意身份顯赫尊貴。這隻玉如意,正是瓊家先人所用。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回憶,縱使年歲輕如瓊芳,也無例外。這隻玉如意是爹爹的遺物,也是他在世時永不離手的寶貝,隻因那是娘親手贈給爹爹的。


    沒有見過母親,自己來到世上的時刻,母親便死了,從此隻有一幅仕女畫像陪伴她,以及那捧著如意怔怔無語的爹爹。


    瓊芳顫抖著雙手,將那玉如意捧入懷裏,忍不住淚如雨下。


    說來她不該哭,爹爹已經死去十多年了,有時候午夜夢回,她甚至想不起爹爹的樣貌。但也許正是如此……她才更想哭……


    香閨門口傳來叩門聲響,瓊芳收拾了淚水,把如意藏入了枕下,跟著打開了門。眼前這人麵貌清雋,正是“雨楓先生”傅元影。


    瓊芳心裏掛記蘇穎超,眼看傅元影麵色凝重,忙問道:“穎超好些了麽?”傅元影正要說話,忽見瓊芳滿麵淚痕,又見滿地碎瓷爛瓦,桌椅東翻西倒,好似打了一場大仗。


    他怔怔推想,便道:“大小姐,我們出去走走。”四下無人之時,傅元影一向稱她“大小姐”,不管瓊芳願不願意。久而久之,瓊芳倒也習慣了。


    兩人離房出門,那紫雲軒位在京城近郊,占地廣闊,傅元影卻越走越遠,穿門出戶,居然朝城郊行去。此時猶在清晨,天候又寒,不見半個行人,瓊芳實在按耐不住,登時搶上攔,嬌聲道:“傅師範!到底穎超怎麽了?”


    傅元影見大小姐滿麵焦急,便報以溫顏微笑,道:“別著急,咱倆一會兒說得話兒很是要緊,萬萬不能給外人聽,到曠野去。”此刻街上不見半個行人,傅元影尚且如此慎重,瓊芳心下微微一凜,方才知曉事情非比尋常。


    一行出,傅元影腳下漸漸加快,竟是運起了輕功,這位劍法師範雖不以輕功見長,但他年過五十,內力精湛,長力尤其穩劍瓊芳急起直追,奔得麵紅耳赤,她一夜未睡,頗感困頓,偏生天色又昏沉,隻得死熬著氣力去追,開頭幾裏尚能亦步亦趨,不旋踵便已墜後。


    數裏過後,河水聲聲,放眼望去,麵前白茫茫地一片冰霜水霧,全不見師範人影,瓊芳奔跑之下,早已嬌喘不止,她緩步回力,調勻呼吸,張嘴輕呼道:“傅師範,你在何處?”


    喊了幾聲,不見人影,心下正感納悶,正待反身尋人,陡聽刷地一聲,身旁黑影閃過,風聲呼嘯,竟有一柄長劍直刺而來!瓊芳心下大驚:“這是什麽人?為何要埋伏在此?”


    天色陰霾,將那人的身影裹為霧蒙蒙的一團,霎時劍光閃動,連連搶招。瓊芳急忙回身閃避,跟著鐵扇使個戰字訣,便向敵人攻去。那人變招也是奇快,長劍一讓,避過了扇麵,仍是直刺而來,分毫不見緩歇。對方功力沉穩,精明老辣,遠在自己之上。瓊芳不驚反笑,道:“師範,您同我鬧著玩麽?”


    她雖然點破了對方身份,那人卻無緩手之意,瓊芳恁也膽大,心中一存定見,當即凝立不動,任憑敵人朝自己殺來。長劍將到麵前,性命大見危急,瓊芳卻擺出了大小姐的架,分毫不閃,陡聽那人喝道:“快使揮字訣!”


    這套“鐵扇功”乃是瓊家世傳的武藝,分點、戳、刺、揮、掃、打、撲、提等十六字訣,外人無從得知,來人必是傅元影無疑。瓊芳早已料到如此,心中便笑:“你要真殺了我,那算我認栽。”左手揮開了鐵扇,一時火花四濺,扇麵如盾,恰恰擋下了劍尖,跟著蓮步近探,曼妙身影一個回動,扇柄點落,已然打向敵人。


    兩人以快打快,那人不住喂招試探,瓊芳也把一套扇法使得淋漓盡致,雙方連過數十招,堪堪使到最後一招“秀鳳戲凰”,忽覺手中鐵扇僵住,扇骨竟給兩指夾住了,當下收斂娥眉,抬去望,果然眼前那位劍俠丹唇鳳眉,五十多歲年紀,便是爺爺重金禮聘的家臣傅元影。


    蘇穎超與黑衣人較量,本隻受了些許輕傷,不似宋通明等人折腕斷骨,但他不知為何,居然吐血倒下,昏迷不醒,這才讓傅元影滿心煩憂,把自己引到永定河旁。瓊芳收回了鐵扇,左手置在腰間,秀目回眸,含笑道:“傅師範,你險些打壞了我。不怕我回家找爺爺說麽?”


    但見瓊家小姐左手叉腰,星目彗眼,含媚帶嬌,雖著男裝,卻比尋常女更加美豔。


    傅元影不敢多看她的麗色,當即還劍入鞘,咳道:“傅某失禮了。少閣主武功大進,不枉平日苦練勤修。國丈若是得知,必慶瓊家後繼有人。”


    瓊芳輕搖鐵扇,含笑道:“好個‘哄’字訣。”鐵扇功點挑戳刺、揮掃灑旋,共分十六字訣,卻無這個“哄”字,如此說話,自是說笑之意。


    冬日酷寒,永定河上冰雪漂蕩,載沉載浮,有如冰川。兩人站立河邊,眼看傅元影撫須無語,頗見哂然,瓊芳掛念蘇穎超,便道:“師範,穎超究竟如何了,可以說了麽?”


    傅元影不言不語,隻從懷中取出一隻木盒,交到瓊芳手裏。瓊芳凝目去看,但見木漆斑舊,形狀古樸,看得出年代久遠,她心下微微一凜,已知盒裏所藏物事必有重大來曆。


    傅元影解釋道:“當年我山前掌門不凡師兄封劍退隱,傳下了兩樣要緊物事。”他伸手過來,打開木盒,露出了盒內的襯裏。盒內置了本經書,另有顆泥丸,兩樣物事都給絲緞覆蓋,見慎重。傅元影取起經書,低聲道:“華山達劍古譜,這是第一樣。”


    看那冊古境領常,正是玉清鎮山之寶,“達劍”原古冊。天下第一劍便在眼前。瓊芳掩嘴驚呼,好奇之下,便想伸手去翻。傅元影向來精明,登時看破她的心思,當即微笑道:“小姐本是我山之人,便要翻看,也沒什麽。”瓊芳眨了眨眼,甜甜一笑,卻沒伸手出去。當年兩來便似兩人的媒人一般。傅元影見她縮手,含笑便道:“大小姐,盡管翻,不打緊的。”


    瓊芳臉泛紅暈,搖了搖頭,含羞道:“過完年再翻。”過年之後,自己便要嫁入蘇家,屆時蘇穎超不隻是華山掌門,也要成為紫雲軒的男主人,而自己也算是華山門下的一員,倒時再來瞧個痛快,那也不嫌晚。


    傅元影不置可否,便把經書收了回去。瓊芳見盒中還有一顆黝黑泥丸,模樣粗陋之至,丹不似丹,藥不似藥,全無特出之處,她有些好奇,複感納悶,便問道:“這又是什麽?”


    傅元影將泥丸拿在手裏,輕輕一笑,道:“這是蘇掌門心裏的依靠。”


    瓊芳啊了一聲,反問道:“依靠?”傅元影微微頷,他拿起泥丸,道:“當年師兄退隱,臨走前留下了一顆泥丸,說將來我山弟要是遇上不能解決的事,便把這泥丸捏破,自能找到解決之道。”瓊芳頗見驚奇,她雖與華山上下相熟,卻也不知此事。


    傅元影道:“這十多年來,江湖門派屢屢傾軋,每回遇到練武不順、同門不服之時,穎超都會獨自走到曠野之中,拿著這顆泥丸沉思。”他把泥丸捧在掌心,低聲又道:“穎超第一回拿出這顆泥丸,隻有十七歲。那年他苦練智劍不成,隻能避開門人,私下來到後山,我偷偷隨著他,看他坐在山巔,捧著這顆泥丸,整整哭了一個多時辰。”


    瓊芳驚道:“哭?穎超他會哭?我……我不相信……”


    傅元影微微一笑,道:“他是個好強的孩。人前人後,一派從容,絕不顯露半點心事。隻是他怎麽瞞,卻都瞞不過我這個師叔。”


    當年寧不凡退隱,華山舉派為之傾頹,著實銷聲匿跡了幾年,事隔多時,好容易靠著蘇穎超的“智劍”再次打響名號,固然可說寧不凡果然有識人之明,所托得人,但換句話說,蘇穎超身上的擔也不是外人所能想像於萬一。瓊芳輕歎一聲,點了點頭,大起憐憫之意。


    傅元影又道:“一回又一回,每逢他失敗了、不順遂了,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出這顆泥丸,不知有多少次想捏破它。隻是這泥丸再好再管用,終究也隻能捏破一次,日後再要遇到困頓,沒了泥丸,他也沒了最後一道依靠……”他歎了口氣,續道:“年複一年,這泥丸始終保存不動,拿著泥丸的孩也漸漸長大,成為我山第一高手……”瓊芳默默聽著情郎的心事,心裏生出了萬端柔情,幽幽地道:“傅師範,穎超他到底怎麽了?”


    傅元影歎了口氣,道:“他病了。”


    瓊芳心下一凜,忙道:“病了?莫非……莫非那黑衣人使毒了?”


    傅元影搖低歎,道:“那倒不是。他是生了心他迷失了。”眼見瓊芳怔怔不語,傅元影低聲又道:“這次敗北,不隻擊敗了他,也毀去他的劍道。如果他不能再次找到自我……恐怕……恐怕……”霎時重重歎了口氣,搖頭道:“永遠都不能使劍了。”


    瓊芳忍住淚水,別開了頭,低聲道:“傅師範……告訴我……我們要如何幫他?”


    傅元影歎了口氣,道:“我要向前掌門求援。”猛聽波地一響,手上一用勁,那泥丸竟爾碎裂。瓊芳掩嘴驚呼,道:“你……你捏破了它?”傅元影右手握拳,麵向瓊芳,毅然道:“整整十一年,寧師兄杳無蹤影。如今該是找他回來的時候了。”瓊芳啊了一聲,道:“他……他不是退隱了麽?真會願意回來麽?”


    傅元影搖頭道:“不管他回不回來,我都有辦法逼他回來。”瓊芳喃喃地道:“你是說穎超?”傅元影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是。”他伸指朝瓊芳一指,含笑道:“你,便是我的王牌。隻要你願意出麵說項,他就必須回來。”


    瓊芳滿麵好奇,倒不知自己有這等神奇法力,她雖然聰慧解事,卻對寧不凡一無所悉,別說這位高手的天性喜好,連他的形貌高矮也不曾瞧過,卻要她如何找人出來?她茫然不解,一時隻眨了眨眼,望著傅元影。傅元影含笑道:“我不是開你玩笑。你有兩個身份,寧掌門隻要見了你,必然跟你回來。”瓊芳嫣然一笑:“我很醜,還有我很笨。”


    傅元影哈哈大笑,道:“小姐豔冠群芳,秀外慧中,實乃千中選一的美女,若要言醜,豈不愧煞天下女兒家?”瓊芳含笑道:“傅師範這般口才,不入朝做官,恁也可惜了。”


    傅元影被她逗得說不了話,他笑了一陣,方才正色道:“其一,你是我華山未過門的媳婦,我家蘇掌門心中的唯一摯愛。為了這個理由,隻要你找上了門,寧師兄不得不見你。”瓊芳臉上羞紅,心中滿是甜蜜,忍不住低下頭去,低聲道:“那第二個情由呢?”


    傅元影道:“第二個理由再簡單不過了。你姓瓊,為了這個字,他決計推托不了。”


    瓊芳原本芳心含羞,陡聽此言,心下也是一陣詫異,忙道:“他……他欠過我爺爺的人情麽?”


    傅元影凝視著瓊芳嬌美的臉龐,搖頭道:“你別多問。有些事不方便說,也不能隨便說。總之寧掌門隻要見到了你,無論他躲在天涯海角,必要束裝出發,決無推辭餘地。”


    傅元影張掌向天,那泥丸裏赫然是張字條。聽他毅然道:“來吧,我們一塊兒來找人。”


    瓊芳這才明白,先前傅元影為何要試探自己的武功,原來隻是看?


    ??根柢如何,能否吃得了跋涉之苦。隻是她自來膽大冒險,什麽也不瞧在眼裏,便算不會半分武功,她也絕丕言退。欣喜之下,當即展開字條,想來寧掌門的行蹤,便在這條裏。無論他躲在何處,隻要有了訊息,自都能將他找出來。


    字條如此重大,兩人不感怠慢,一同低頭去讀。隻是字跡入得眼裏,卻讓兩人麵麵相覷,瓊芳慌道:“這幾條黑線歪歪曲曲,可有什麽玄機麽?”傅元影幹笑兩聲,卻也傻了。


    紙條上的既非字,也非圖畫,隻來來回回畫了十來條黑線,蜿蜒彎曲,如同潑墨,委實怪誕莫名。瓊芳滿心驚詫,傅元影也是一臉迷惑,這兩人均是智慧之人,一個是道行深湛、一個聰慧解人,在這字條前卻都沒了主意()。


    傅元影反覆踱步,這泥丸如此要緊,關係著華山滿門的氣運,師兄便再任性怪誕十倍,也不能草草書上幾筆應付了事。隻是紙條沒有一字交代,連地圖訊號也未瞧見,卻要他如何找人?傅元影低頭思量,自知師兄悟性高絕,行事一向不按常理,想來其中必有深意,隻是參不透而已。


    瓊芳怔怔地道:“除了這字條,你們完全沒有寧大俠的消息麽?”


    傅元影沉吟許久,道:“大約是**年前吧,那年天下爆發兵禍,賊匪占領甘肅全境,直逼陝西而來。觀裏亂吵粱片,我為了遷山之事,與幾位耆宿連絡了,便曾去尋師兄的下落……隻是咱們正主兒沒瞧見,卻在長安遇上了一位同門。”瓊芳驚道:“同門?也是個高手麽?“


    傅元影拿起字條細看,搖頭道:“我那位同門不會武功,卻是個奇人,他昔日也在華山待過,隻因熬不住苦,便下山逃溜,後來成了個算命術士。隻因他一直與掌門交好,是以寧師兄退隱之後,曾有幾年與他一同住居。我們遇上了他,便從他口中探聽出了消息。”瓊芳大感驚奇,華山怪人多,雙怪已是難得一見的為老不尊,卻不知還有個算命術士,倒不知此人道行如何了。她眨了眨眼,微笑問道:“後來呢?那算命的替你們卜出卦象了?”


    傅元影搖頭道:“據這位同門透露,好似寧師兄不願留在北方,退隱之後第四年,便到夜郎之國去了。”瓊芳喃喃地道:“夜郎之國?你們是說黔中?”


    傅元影頷道:“正是黔中郡()。咱們聽說他去了西南,前後次遣人南下,隻是這貴州省境何其之大,我訪遵義、鎮遠等大城,卻都沒見到人,卻不知行蹤究竟何在……”他低聲述說,瓊芳有些心不在焉,她忽然柳眉一動,道:“傅師範,勞煩把字條給我。”


    傅元影向知少閣主之能,一聽她別有洞見,一時心下大喜,急忙遞了過去。瓊芳接過字條,仰手過頂,就著天光去看,隻見筆墨蒼勁,一直一橫一勾,越看越感玄妙。


    傅元影忙道:“少閣主瞧出什麽了?”


    瓊芳心有靈犀,當下橫持字條去看,忽聽她啊地一聲,低聲道:“你來瞧,看這幾道筆畫,像是什麽?”傅元影接過字條,陡見那幾條粗墨黑線如同流水,一浩蕩而去,行到紙條中段,忽地向下傾斜,跟著向上勾起,之後又一綿延而去,看這圖樣,好似……好似……


    傅元影看不出端倪,正要開口詢問,忽見瓊芳掉轉了頭,直往城內急奔。傅元影吃了一驚,趕忙追上,問道:“怎麽了?到底有何古怪?”瓊芳毫不理會,腳下反而加快,加緊朝城內奔去。


    兩人奔入城中,此刻天色早已大明,城內攜來往禳,行人無數,瓊芳推開了幾名行人,匆匆朝一處地方奔去,傅元影急忙相隨,奔到近處,卻是一處書鋪。


    瓊芳一股腦兒奔了進去,店裏隻一名少年看著。他正要迎上,瓊芳卻自行奔到書堆裏,拚命翻找。那少年嚇了一跳,慌道:“公!您要什麽,盡管同。”傅元影從懷裏取出一小錠元寶,塞在那少年手中,示意他莫要打擾。


    那少年喜出望外,正要道謝,猛聽嘩地一聲,店裏長桌雜物一掃而空,代之而上的,卻是一張地理圖()。傅元影急忙搶上,隻見瓊芳伸指沿圖向下,修長玉指緩緩挪移,沿北京一南下,越黃河、過兩湖,緩緩定下。


    指端定住,卻是停在貴州之上。傅元影看不出玄機,尚在皺眉苦思,瓊芳指端緩緩移動,來到了一條浩蕩大水之上。她嬌聲喘息,連連喚道:“傅師範…快來……快來瞧這裏……”


    白水河!大河連綿而去,瓊芳的玉指緩緩下移,終於到了浩瀚的河水盡頭。


    大水奔騰而下,水霧彌漫千丈之高,通天落地如神佛之淚,傅元影終於懂了,他趕忙橫持字條,細細去看,果見那幾道墨跡如同山水,奔騰豪放,氣象萬千,果然便如…


    …


    天下第一大水瀑!


    兩人心意相通,一同點了點頭。貴州孕有天下第一大瀑,按圖驥,必藏有天下第一高手的行蹤!


    什麽都不必怕了……隻要找到寧不凡,別說什麽黑衣人、白衣鬼,從此華山大殺四方,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至高榮境,終要重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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