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揚州,降落了鵝毛大雪,厚絨絨地鋪上了街。


    四下悄然,靜謐無聲,行人一個個瑟縮彎腰,疾行而過。冬日一片蕭條裏,猛見一顆大橘直從門裏滾了出來,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師弟,找著人沒有?”


    “操他祖宗!我怎麽找得到啊!”


    靜謐雪景成了小孩兒的鬧場,江南冬景全毀敗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自是華山雙怪的肥秤怪無疑,隻見對麵走來一名馬臉老者,正是那個“他***師弟”,算盤怪回來了。


    揚州驛館吵吵嚷嚷,眾賓客全數上街找人。卻原來少閣主瓊芳傍晚時跳出窗去,直至現下還不曾歸來。哲爾丹的弟問過了緣由,回秉師尊,二人見了眾人的惶急,不免暗暗奇怪,瓊芳身懷武藝,別說跳出二樓窗口,縱使從樓寶塔一躍而下,怕也摔不死她。卻不知這幫人在焦急什麽。


    正想間,卻聽一名女喊道:“找著人啦!找著人啦!快去燒些熱茶出來!”那弟側頭去望,卻見兩名女相互攙扶,正從大街上緩緩歸來,其中一人臉色凍得僵紫,正是瓊芳,另一人腰懸長劍,容色甚美,卻是九華山的準掌門娟兒。


    那弟正要再看,卻聽師父咳了一聲,將他拉了開來。那弟不明究理,側眼偷窺,驚見瓊芳赤著一雙腳,身穿月白內衣,竟爾衣衫不整,他心下一驚,這才明白這幫人在急些什麽,原來瓊芳變得有些“古怪”,這才讓眾人滿心焦急。


    瓊芳一臉狼狽,終於給扶入了大廳,看她肩披娟兒的袍,兀自喘自心不已。此時家丁全給驅開了,除了老邁年高的華山雙怪,便隻娟兒、傅元影在旁相陪。傅元影端過了熱茶,蹲在瓊芳身邊,柔聲道:“少閣主,究竟怎麽了?”


    傍晚時瓊芳從窗口躍下,儀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見了什麽人,眾人關心內情,紛紛圍攏過來,瓊芳低頭喘氣,自從袍裏拿出一本厚書,轟地放上了桌。


    桌上擱著一本四方書,厚厚髒髒的,像是廢墟裏撿出來的大磚頭。算盤怪大為納悶,拿起那厚書一瞧,低頭去讀書名,逕自念道:“景泰人物紀譜?”他咦了一聲,笑道:“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訝異,他展開書頁去讀,但見第一頁裏寫著幾行字,低聲念道:“景泰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經筵講官、謹身殿大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官人物誌告竣,恭呈睿鑒、謹奉表恭,監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謹身殿大士經筵講官孔安十八省總按察師江充提督東廠掌印秉筆監劉敬一等善穆侯爵征北都督柳昂天油燈掩映,入眼而來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屍也似。沒有絕世武功,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寶藏,瓊芳懷裏帶的隻是一本前朝人物記譜,那一段又一段的生離死別、前塵往事,盡數藏於發黃紙頁當中,等候來人意外相逢。


    眼見傅元影蹙眉無語,肥秤怪等人全湊了過來,諸人麵麵相覷,卻都傻了,不知墊床腳的爛東西,卻怎麽給瓊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懷裏?算盤怪咦了一聲,顫巍巍地伸手出去,便去摸瓊芳的額頭。


    正想瞧瞧她是否燒得厲害,猛見美女揚起瞼來,怒道:“滾開!給我滾開!討厭鬼!滾——開,”尖叫響起,算盤怪也險些給她咬中了手指,瓊芳夾手奪回了厚書,起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來,我有事問你!”


    眾人聽了“裴伯伯”字,莫不一頭霧水,傅元影卻記得驛館管家姓裴名鄴,他走了過來,稟道:“少閣主,裴先生去見揚州知府了,說要除夕傍晚才會回來。”瓊芳聽得此言,隻氣得一跺腳,當下揣著那本書,便自飛奔回房。卻在此時,懷中落下了一頁紙片,飄落在地。


    眾人議論紛紛,隻聽算盤怪道:“t.m.d,這小丫頭到底怎麽了?”眼看眾人都在望著自己,娟兒強笑道:“我方才在一家舊貨鋪裏找到她,那時她就捧著這本怪書。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雙手一拍,大聲道:“中了!”算盤怪向來有問必答,忙道:“中什麽?可是中風麽?”肥秤怪幹笑道:“她幾歲年紀,哪來的風好中?


    我瞧是中邪了。“


    肥秤怪平日言語一塌糊塗,此時眾人聞得此言,卻是連連頷。看瓊芳麵色慘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卻又怎會如此?算盤怪頷道:“是啊、是啊。老今兒一早遇上她,瞧她打著赤腳東晃西逛,逢人便問有無遇上怪人,他***準是鬼壓身,要不給壓了幾壓、睡了幾睡,哪裏會成這鬼模樣……”


    耳聽華山雙怪細細研議鬼壓身細節,傅元影卻懶得多聽,他俯身彎腰,自從地下撿起一張紙片,卻是方才從瓊芳懷裏掉出來的。他反覆看了幾眼,見了一排又一排官名,委實讀不出門道,便將紙片交給娟兒。


    滿紙人名,瞧不出什麽特異之處,娟兒低頭喃喃,忽然啊了一聲,叫了出來。


    “盧雲,山東青州府,景泰十二年一甲狀元進士及第,任長洲七知州。”


    耳聽娟兒讀出了這個人名,諸人麵麵相覷,雖覺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也說不出此人是誰,有何事跡來曆。傅元影沉吟道:“盧雲?這人也是揚州的地方官麽?”眾人滿麵好奇,娟兒卻是無精打采,她歎了口氣,自將紙片收入懷中,低聲道:“先別多問,讓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飯竹籃,娟兒來到了小姐閨房。此地是驛站,也是揚州顧大人的舊居,娟兒站在房門前,不由輕輕歎息。她當然知曉這處閨房是誰的。老主人早已過世,他的獨生愛女又遠嫁北京,說來此處閨房曆經滄桑,早已成了朝廷賓客寄居的上房。


    據算盤怪說,瓊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處找人,想來昨夜一定遇見了什麽怪事,可她遇上了什麽?她看到了顧大人的鬼魂?還是……還是她遇見那早已過世的可憐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傷孤寂,四下漂浮命……想到懷中那張紙片,心中不由微起驚怕。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娟兒望著麵前的門板,好似自己隻要推開房門,便有嚇人一跳的事兒生出。


    輕輕打了門,房裏沒人答應。娟兒心下一驚,趕忙大腳踹開房門,一個健步衝了進去,湊眼急望,不由驚叫一聲,便又往後倒彈而出。


    房內點了一盞黃暈暈的小臘燭,一名女披頭散發,自坐窗邊的小圓桌前,望來好似女鬼梳頭。娟兒嚇得臉色發白,她雙手遮麵,偷偷來瞄,隻見燭光隱隱,將少女的倩影映在窗紙上。那影果然便是瓊芳,瞧她低垂秀麵,嘴角含笑,正不住翻著那本大磚頭。仿佛她不再是少閣主,而是十年前那個知書達禮、千依順的閨房女主人。


    娟兒越看越怕,瓊芳平日砍砍殺殺,今日卻在窗邊讀書,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啞呼喊:“喂!給你送晚飯了。”瓊芳聽了喊叫,長發飄散,便要轉過頭來,娟兒掩上了臉,尖叫道:“等一等。”打著了火,點上大油燈,眼見滿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轉過來,不可快。”


    哈嗤一聲,瓊芳非但轉過頭來,還打了個噴嚏,自來女鬼隻會嗚嗚作祟,雙眼垂淚,卻沒聽過誰會流鼻水,娟兒拍了拍心口,終於放下心來,她打開了竹籃,晚飯一字排開,但見小米粥、臘肉鹵菜烈酒,一應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來吆,好好吃呢。”瓊芳斜目瞧了瞧上興闌珊間,竟又轉回頭去,自管用功讀書去了。


    娟兒哼地一聲,兩步跳了過來,夾手奪過破爛磚塊,瓊芳跳起身來,慌道:“還我!還我!”娟兒尖叫道:“不還!你不吃飯,我就把這兒東西扔出去!”兩人一個扮親娘,一個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樣,眼看瓊芳終於乖乖坐下,娟兒頗見滿意,她陪坐在旁,隨手拿起厚書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見了什麽?瞧你變得多古怪。”


    瓊芳趴在桌上,東邊看看粥,西邊瞧瞧碗,動也不動上一口,正想打哈欠,娟兒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書扔掉喔!”瓊芳歎了口氣,她雙手托腮,忽然間鳳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兒上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伯出門了,可我還有你啊!”


    瓊芳怪模怪樣,說起話來無人可懂,娟兒歎道:“喂,你真撞邪了?”瓊芳不去理她,隻笑嘻嘻地道:“你和顧小姐很熟,對不?”娟兒滿麵疑惑:“是啊,上回咱倆不是帶著阿秀找她,你問這做什麽?”瓊芳笑道:“你別管我,反正我想聽一聽她以前的事兒。”


    此問大是奇怪,當日若非阿秀帶,引得眾人意外一會,至今瓊芳還與這位楊夫人素昧平生。


    區區一麵之雅,真不知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好奇心。眼看娟兒一臉迷霧,瓊芳催促道:“說嘛,我好喜歡她的閨房。你定得說說她的往事。”


    娟兒支吾半晌,道:“行,隻是……隻是你得喝掉這碗粥。”瓊芳吹了幾口熱氣,跟著仰起頭來,咕嚕嚕地喝完米粥,她笑眯眯地左手叉腰,右手倒持湯碗,示意飲盡。


    娟兒頗見滿意,她抬眼望向閨房,沉吟道:“其實顧姊姊以前的事兒……我也不是挺清楚,好像她是兵部尚書的女兒,後來父親過世了,她就賣了幾年豆漿,之後嫁給楊肅觀,大致就這樣了。”老掉牙的往事,瓊芳昨夜早已打聽得一清二楚,她拿著筷敲了敲,便又拿起那塊大磚頭,細細翻了起來。娟兒一見那本舊書,心裏便犯害怕,忙道:“這本書專觸黴頭,全是死人,趕緊扔掉吧。”


    瓊芳橫眼含笑,啐道:“誰說全是死人的,張大你的貓眼兒,瞧瞧這名字是誰?”


    娟兒哦了一聲,湊眼來望,隻見黃髒髒的紙上寫了一個“陳旋”,此人卻是不識,撇眼再看,又見一人姓馬名秋,馬蹄下踩了個“王順二”,她懶得再看王順、王順四,仰起頸,小嘴打個大哈欠,搖頭道:“土不拉嘰的大老粗,又蠢又臭。管他是誰啊。”瓊芳笑道:“好一個大老粗,再望下瞧吧。這家夥也是蠢蛋麽?”


    修長玉指緩緩下移,來到了一行小字上,娟兒凝目來望,登時腰肢亂顫,嬌笑道:“別胡說,我可沒講他。”


    伍定遠,陝西涼州衛,景泰十二年同武舉出身,授直隸征北九檢教製使灰黃黃的一行字跡,夾在無數武官人名當中,分毫不感顯眼,若非瓊芳眼尖,恐怕一掠而過。瓊芳雙手捧書,朗聲道:“伍定遠,字老粗,號笨公,西涼蠢州人。”她從書後冒出頭來,嬌聲道:“妙了!令師姐挑婿的眼光如此高明,她要知道自己的老公是個白癡,心裏一定高興死了。”娟兒聽她說得陰損,一時笑得眼淚滲出,拚命來奪那本書,雙姝鬧做一團。


    好容易搶到了書,娟兒低頭望向那行字跡,微笑道:“直隸檢教什麽的,好像真有這麽個官,最早聽人喚他‘伍捕頭’,後來又是什麽‘伍製使’……再幾年又是伍總兵、伍都督、伍侯爺……總之長長一串兒,除了我那個師姐啊,誰都記不得。”


    荊州戰場親見親聞,伍捕頭不再是伍捕頭,而是手握天下雄軍的大人物。瓊芳哈哈一笑,舉筷夾菜,凝望紙上的名字,迷蒙之際,耳邊再次響起那重重的……


    轟踏!轟踏!踏步聲震動京城,遠方傳來嘹亮口令:“全軍……”


    慈和的爵爺容貌漸漸隱去,不由自主間,聽得那聲叫喊:“轉進禁城!”


    驚天動地的踏步聲,踩醒了全北京的姓。瓊芳從睡夢中醒來,驚見窗紙上飄過一麵黑黑的東西,引得她推窗來望,隻是一看之下,卻也讓她尖叫出聲。


    **的血旗,畫出了龍舞般的“柳”字,不知是用人血還是羊血,總之那麵旗嚇壞了小瓊芳,她呆呆看著窗下的少壯軍官,看著大雨傾盆而落,然後給老家臣一把抱起,藏上了閣樓。


    轟踏!轟踏!九月十九深夜時,複仇者入京政變,大雨傾盆的夜裏,複仇者左手橫比胸前,右手揚舉巨大血旗上高指向前方的禁城,口中不住發出淒厲悲嘯……


    瓊芳越想越怕,拿著筷的右手微微發抖,在那個可怕的夜晚,爺爺跑得不見人影,隻有蒙蒙細雨陪伴自己,十四歲的她滿心恐懼,隻能從那細細長長的窗縫兒,和小螞蟻、小蜘蛛一齊偷窺改朝換代的大事……


    “喂!喂!”娟兒見好友茫然出神,忙道:“你在想什麽。不會還在記恨吧?”


    瓊芳醒了過來,反問道:“記恨?記什麽恨?”娟兒有些心虛,低聲便道:“熊俊啊,就是荊州廟裏的那幾個軍官,你不會還記在心裏吧?”這話反倒提醒了瓊芳。那時人在荊州前線,曾給都督愛將熊俊般刁難,想起那人言行無狀,委實讓人氣結。撇眼去看娟兒,見她臉色難看,瓊芳登時陰側側地一笑,道:“娟掌門,饒不饒人,怎能問我?該問大姊你啊。”娟兒慌道:“你……你想幹什麽?別為難我啊。”


    瓊芳嘿嘿一笑,忽然哈嗤一聲,打了個噴嚏,咳道:“我有幾個問題請教……你隻要老老實實地說了,我便不為難那姓……姓……”熊字未出,卻又打了個噴嚏,想來昨夜赤足遊鬼屋,終於傷風了。娟兒遞了條手巾過去,苦笑道:“行了,你想問什麽,隻管說吧。”


    瓊芳用力擤了擤鼻涕,喜形於色,便又急急翻閱武官名錄,她伸手招了招娟兒,笑道:“來,再看這兒。這個人是誰啊?”娟兒見她有備而來,心下自也惴惴,她低頭去看紙麵,不知瓊芳有何計謀,哪曉得一望之下,卻也不禁啊了一聲。


    難怪瓊芳要問了,紙頁上黑汙汙的一塊,竟用墨漬汙損了一處姓名。低頭來讀,見是:某某某,南直隸鳳陽府,景泰二十二年授遼東遊擊、十二年升羽林軍從四帶刀


    瓊芳滿麵興奮,低聲道:“快跟我說,這人是不是……是不是……”


    娟兒聽得問話,卻隻低頭吃菜,不願來答。瓊芳催促道:“喂,你答應過我的!”娟兒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方才低聲道:“他的名字是忌諱,不能說的。”


    瓊芳舒了一口長氣,喜道:“果然是他。”


    看這字何以被一筆勾消,原來天下第一大反逆便在眼前,若非魔名汙穢,又何必給他這等待遇?瓊芳放落了碗筷,悄聲來問:“你人麵好廣,以前也見過他吧?”娟兒一不知她為何好奇,二也不想多提往事,搖頭便道:“你好狠心,想害我坐牢麽?”


    瓊芳蹙眉道:“你又來了,四下無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誰偷聽告密?”她湊過粉臉,又擤了擤鼻涕,低聲道:“這姓素的是什麽長相,他是不是很英俊、很冷酷啊?”


    冷酷的魔王白麵英俊,瘦瘦高高,左手摟美女,右手提大刀,腳下還騎著一隻厲害白馬。娟兒想到了這幅景色,一口酒倒噴出來,險些嗆死了。眼看瓊芳拚命來纏,娟兒歎道:“行了、行了,告訴你吧。”她四下望了望,屋頂瞧了瞧,確信四周並無密探,方才壓低了嗓,道:“老實跟你說吧,姓秦的滿瞼胡渣,頭發又卷又密,濃得髻不起來,那個鼻啊……高得可以停小鳥,我姊夫跟他相比,都能算美男了。”


    舉世第一魔徒威震天下、殺人盈野,豈料竟是這幅德行?瓊芳大失所望,歎道:“朝廷老說這人青麵撩牙,不可多看,想來也沒說錯了。”娟兒歎道:“可不是嗎?我以前和他一塊兒去過華山,這人身髒、嘴巴臭,一身軍裝從來不洗不熨,薰得要命,誰要嫁給他,不給胡渣戳死,也給臭腳活活毒死……”想起床上躺了一雙大臭腳,腳皮破膿,黑髒毒臭,卻還要往美女的纖纖秀足靠來。瓊芳不由得寒毛直豎,驚道:“別說了,吃不下飯了。”


    雙姝相顧大笑,瓊芳想起荊州戰場的事:心念微轉,便又握住娟兒的手,柔聲道:“說說你師父的事吧?”娟兒原本嘴角含笑,聽得此言,臉色竟爾慢慢黯淡,看她目光望地,卻不說話了。瓊芳催促道:“說嘛、說嘛,有什麽不能說的?”娟兒憮然搖頭:“芳妹,你別強人所難,如果我來問你爹爹的事兒,你會說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瓊芳也不例外,她臉色微微一變,心下拂然,正想發作,忽然醒起是自己開的頭,怎能來怪好友?她深深吸了口氣,拿出了少閣主的氣,便又換回了笑臉。她翻了翻書頁,道:“行……不提便不提,我再問你一個人。”


    楊肅觀,京師順夭府,景泰二十六年甲同進士出身,授兵部職方司從五郎中王指挪移,指端下有個玉樹臨風的名字,此人風翩翩,來日方長,他是本朝開國來第一年輕的大士,也是朝廷人人稱羨的美男。瓊芳微笑道:“楊肅觀、楊紹奇,兩兄弟都美得像畫裏走出來的,這人不髒也不臭吧?”娟兒聽得這話,卻是若有所思,不曾來答。瓊芳有意逗她,含笑道:“喂,你拖了這許多年沒嫁,該不會是偷偷歡喜他吧?”


    娟兒聽她胡亂編排,霎時麵有怒色,叱道:“胡說!我又不是傻師姐,專愛這等虛腔假調的騙!”說到此處,驚覺自己說溜了嘴,一時別開頭去,不再言語。瓊芳倒是又驚又喜,沒想又聽了一樁陳年密聞,正要再問,娟兒卻不上當,冷冷道:“你找出這一大堆人名兒,到底想做什麽?”


    終於說到正題上了,瓊芳臉上微起羞紅,她隨手翻動書頁,卻找不著那張紙,良久良久,隻得停手不動。她低頭喝了一口粥,細聲道:“我聽說柳門共有四個年輕官兒,楊肅觀、秦仲海、伍定遠,好像還少了一個人,是麽?”娟兒歎了口氣,逕從懷中取出那張殘黃紙片,說道:“柳門四將,觀海雲遠,你說得是盧雲。”


    盧雲,山東青州府,景泰十二年一甲狀元進士及第,任長洲七知州殘缺紙片裏,盧雲二字上桌,登讓瓊芳心頭一跳,臉上有些潮紅。她湊了過來,悄聲道:“你以前見過他麽。”娟兒望著桌上的紙片,靜默半晌,輕聲道:“見過又如何?他已經死了。”


    “死…死了?”陡聽狀元爺的死訊,登讓瓊芳愕然無語,喃喃反問:“你……你聽誰說的?”


    “差不多十年前吧……”娟兒著姊夫的模樣,自顧自地倒了杯酒,仰頭飲了,聽她幽幽說道:“柳侯爺給景泰皇爺抄家,他那時身在柳府,便給卷在事情裏頭,終於也…也……唉……”她神色悲憫,搖了搖頭,低聲道:“總之那一天後,他就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柳門四將,觀海雲遠”,在那段王朝複辟、怒蒼歸降的驚濤駭浪中,柳門位都是天下矚目的角色,卻獨獨缺了那朵雲。像是給風吹散了,還是羞了臉躲到藍空背後,總之他失蹤了十年,下落不明。全天下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埋屍何處。


    瓊芳緊泯下唇,雙目凝視燭火,她沒有反駁娟兒,也不曾透露那個秘密。


    傍晚親眼所見,盧雲挑著一幅麵擔,從她的窗下飄然經過,逼得瓊芳不及更衣,便一舉躍下窗扉,直追而上。縱使全天下都當他死了,瓊芳心裏卻是明明白白,盧大人沒死,他隻是跨入了天下第一大水瀑裏,修煉成精,成了那個不言不語的大水怪……也害自己傍晚時連追了幾個口,最後隻能聊勝於無,帶回了這本人物紀譜來瞧。


    想起昨夜盧雲與裴鄴的對話,瓊芳怔怔沉思,她抬頭望著閨房,忽道:“娟兒……你說顧小姐她是不是……”她反覆打量措詞,低聲便道:“是不是認得這位盧大人。”


    “你可神通廣大了……”娟兒戟指瓊芳,杏眼圓睜:“連這等事都打聽了。”


    瓊芳心下大喜,想起昨夜大水怪的悲苦神情,更有意查個水落石出,忙道:“他倆有何瓜葛?可是情人麽?”娟兒不願意說,隻歎了口氣:“你究竟打哪兒聽來的?可是這府上有誰多嘴麽?”


    瓊芳死纏爛打,笑道:“你別管,我睡覺時夢見的,快說吧。”娟兒神情有些不忍,她遲疑半晌,歎道:“也罷,反正人都死了,就照實跟你說吧……”她眼望顧小姐的香閨,幽幽地道:“盧哥哥和顧姊姊以前是未婚夫妻,定過的。”


    雖說早已料到如此,瓊芳還是“啊”了一聲。謎底揭開,為何盧雲會千裏迢迢過來揚州,為何會潛入顧姊姊的閨房,又為何會因顧尚書之死而流淚,原來他與顧府淵源如此之深。


    毋庸置疑,大水怪心裏掛著一個人,這才讓他沉默不語,廢然如死。想到大水怪默默倒睡的背影,瓊芳心生惻然,眼眶不由紅了。眼見好友有些失常,娟兒開口呼喚,喊道:“芳妹!”瓊芳定神過來,反望著娟兒,隻見她一雙妙目一瞬不瞬,隻在盯著自己。瓊芳歎道:“又怎麽了?”娟兒咳了一聲,莊容囑咐道:“芳妹,我方才告訴你的,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你聽過便算,以後絕對、絕對不可以去提。你曉得的,顧姊姊已經是人家的……”


    瓊芳歎了一聲,道:“我懂,她已經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妻了。”


    娟兒放落心事,頷道:“你曉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說了。”


    當時女看重名聲,嫁出的婦人便受桎槁,顧小姐既是楊夫人,外人便不該斐短流長,更不該提她的舊日戀人。瓊芳身為紫雲軒的小主人,通達政務,如何不解世故?她趴倒桌上,拿著筷敲打碗盤,忽道:“娟兒,楊大人待顧姊姊如何?”娟兒微微一愣,反問道:“你問這個做啥?”瓊芳搖頭道:“沒什麽,好奇而已。”


    娟兒嗯了一聲,她怔怔望著顧小姐的閨房,逕自道:“楊肅觀打以前就是個體貼的人,他不像我姊夫,女孩兒不管心裏想什麽,他多半都能猜出來,當年顧姊姊嫁給楊肅觀,可氣壞了北京那些姑娘,你倒想想,她的日會過得差麽?”瓊芳打量著娟兒,反問道:“你也羨慕她麽?”


    聞得此言,娟兒自是狠狠白了瓊芳一眼()。瓊芳笑了笑,心中浮起楊大士的英俊樣貌。這人位高權重,武兼資,乃是當今第一奇男,顧小姐能嫁這般丈夫,自然讓人打心裏豔羨。她以手托腮,心中微微歎息:“大水怪啊大水怪,你可得看開點羅。”


    大水怪一窮二白,剛從瀑布爬出來,頭臉還濕著,卻怎麽比得上人家的萬一?瓊芳怔怔瞧著牆上的字畫,心思卻又轉回自己身上去了。


    倘若她是顧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夾在楊大人、盧大人之間,她才不發愁。私下會情人,氣得老公放火燒家,鬧得北京人盡皆知,那才叫做轟轟烈烈。


    隻要是她想做的,誰都攔不住,千夫所指、親人憎怨、朝廷責打,場麵越是浩大,她越是過癮。因為一輩就隻能有這麽一回,光陰似箭,她才不想虛……


    眼見瓊芳嘴帶含笑,娟兒奇道:“你又在高興什麽了?”瓊芳把玩著酒杯,含笑道:“我哪裏高興了?隻是幸災樂禍而己。”眼看好友一瞼不解,瓊芳睜大了慧眼,忽道:“你有沒想過,要是有一天盧大人回京,那會是什麽光景?”娟兒本在飲酒,陡聽此言,酒水險些倒噴了出來,她把杯重重放落,大聲道:“喂!”瓊芳著她的模樣,嬌聲道:“喂。”娟兒氣急敗壞:“你還喂!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瘋瘋癲癲地到底想幹什麽?”瓊芳聳肩笑道:“你管我,總之好玩嘛。”


    娟兒心中微怏,責備道:“你啊你,當年盧哥哥失蹤,我姊夫還有楊大人,誰不是心急如焚?若非整整六年找不到人,大家哪會當他死了()。顧姊姊又哪會嫁作人婦?你啊你,人家顧姊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你老提這檔事,可曾想過她的心情?”眼見娟兒動了氣,瓊芳自知理虧,趕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了。


    兩人對麵而坐,一時各懷心事。忽然寒風襲來,又讓瓊芳打了幾個噴嚏,娟兒回頭去望,但見窗口白茫茫一片,雪花吹入窗內,無怪屋會冷成這模樣。她起身掩窗,啐道:“瞧瞧你,多大的人,連窗兒也不曉得關?無怪要受寒生病。”正嘮叨間,卻聽背後傳來一聲笑。


    猛聽一聲“娘”,娟兒不由吃了一驚,回眸去望,隻見瓊芳趴上了桌,看她枕臂含笑,正自瞅望自己。娟兒瞼上一紅,嚅齧道:“你……你幹啥這般喚我?”瓊芳微笑道:“沒什麽,隻是突然想起我娘,忍不住就叫了。”


    娟兒這輩紅蹦亂跳,沒想“娘”這個老字會與自己扯上邊,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打扮,蹙眉道:“這可糟了,我今兒打扮得老氣麽。”瓊芳微笑道:“那倒不是,隻是我娘要還活著,說得大概便是你這幾句話。”她作勢仰,柔聲道:“娘,女兒想要養小狗狗,好不好麽?”聽得瓊芳連番來損,娟兒自是滿麵怒紅,喝道:“還養?你不是飼了一隻蘇小犬了?怎麽又不要他了?”瓊芳嘻嘻笑道:“好哇,你這張嘴真毒,趕明日我得跟超哥說去,小心他拿智劍揍你。”


    聽得打架帶幫手,娟兒悻悻便道:“那個姓輸的管什麽用?一會兒我找大老粗姊夫哭訴去,瞧他趕上門來,輕輕吼個一聲,嚇得你家大眼貓變眯眯鼠。”兩人連番陰損,卻把身邊男人全罵完了,雙姝麵麵相覷,忍不住放聲大笑。


    兩人說了幾句笑話,娟兒便也離房而去,卻把瓊芳一個人留了下來()。


    喝了幾盅酒,瓊芳獨處顧小姐的香閨,聽著遠處的爆竹聲,不由憶起了北京的親人。


    她趴倒桌上,隨手翻開人物紀譜,她想瞧瞧那個名兒,瞧瞧那個己身所出、日夜懸念的那個人……


    找著找,找著找,往事也浮上心頭。瓊芳忽然用力闔上了書,趴倒桌上,低聲哭了出來。


    推翻了燭台,火光熄滅了,這裏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沒人會來看她了啊……


    淚流滿麵間,瓊芳顫巍巍地來到窗前,她使勁推開窗扉,坐上了冰冷的窗台。


    寒風陣陣,雪花吹上她的長發,也讓她看到了無盡晦暗的萬裏夜空。


    抬眼望上,想在滿天繁星裏找出那個身影,卻怎麽也瞧不著。小女孩兒雙目淚垂,終於跪了下來,她緊緊懷抱那本人物紀譜,請求天上的人兒開示指引,讓她見到她思念已久的親人。


    淚眼朦朧中,天際流星飛逝,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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