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天冶颼颼,鍋裏的湯滾了,筍也孰了。


    咚咚咯,鍋旁擱隻碗,全是空的,望來便是二張小鳥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鳥肚餓了,湯瓢最懂小鳥的心事,它舀入鍋中,乘來一隻香嫩雞腿,直向第一隻瓷碗而去。湯瓢知道,這隻碗是給老婆準備的,坐月的女人,不能不補。空碗漸漸滿了,裏頭有濃湯、兩隻嫩雞腿、外加一瓢筍。應該夠吃了。勺四下,這回又撈起一大瓢雞爪,轉向第二隻空碗而去。這碗是給娘親的。老人家這兩日犯咳,身要緊。湯瓢撈撈找找,便又把雞頭、雞屁股、雞脖找全了,這些統通留給女兒吃,還在長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個女人隻碗,老婆、親娘、小姑娘,卻把鍋掏光了。可憐還有個人杵在那兒,此人姓王名一通,十五歲,他是這個家的阿爹。


    湯瓢搖來晃去,小王口涎橫流,可憐他也餓了,隻想偷口雞湯來喝。該偷誰的呢?


    偷老婆的?她剛生產坐月,自己再卑鄙無恥千倍,卻也不能偷她的。嚐女兒的好了?身為人父,居然欺侮愛女,豈有顏麵去見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偷竊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無後還來得大。


    可惡……陣陣香氣撲麵而來。小王卻如木頭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腦袋,心下暗暗忿恚:“可惡啊……為何公雞不像蜈蚣呢……”


    那樣就有一隻雞腿了,大家都能吃飽了……


    小王越想越惱,越惱越餓,終於不顧一切,趴頭向桌,嗖嗖嗖聲,每碗各偷一口濃雞湯,最是公平不過。


    嗯……小王嘴角發抖,閉目回味,彷佛神遊虛。


    “來!來!來!”後廚布廉掀起,王一通端著木盤出奔,笑喊道:“瞧瞧什麽來啦!”


    “雞湯!”元宵這日大清早,北京銅罐胡同綠竹巷爆出一聲歡呼,寒舍裏一家口如數轉過頭來,齊聲歡叫。王一通望著玉雪可愛的小姑娘,笑道:“瞧,這是什麽?”


    “雞屁股。”小姑娘從爹爹手中接過湯碗,歡容嬌喊:“燙!燙!燙!”小姑娘燙得跳腳,卻也燙的心裏歡喜,步並做兩步,不顧雙手紅通通,徑自拿起筷,上桌大嚼起來。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隻湯碗,交到娘親手中,聽得老邁笑聲響起:“哎,雞爪呀!可多久沒吃羅?”笑完之後,除了那呼嚕吸吮之聲,便隻餘下嗯嗯讚賞聲,其餘再無聲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寶藍印花長袍,他輕輕坐到床邊,對著家中最後一個女人微笑頷,柔聲道:“來,我服侍你喝湯吧-”


    第隻湯碗送出,床上迎來了一雙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來,她懷抱剛出生的小嬰兒,輕聲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這麽好手藝。”


    小五微微一笑,送來了一調羹雞湯,替老婆呼了呼熱氣。老婆卻不張口吃,隻柔聲問道:“你自己呢?吃過了麽?”小王幹笑道:“吃了,早在廚房裏便吃飽了。”眼看老婆還要多問,趕忙舉超手來,硬將湯瓢塞入她的嘴裏。


    竹筍鮮湯,慢火燉了烏骨雞,吃得全家和樂融融,但見老娘吮雞腳,女兒啃雞嘴,連老婆也給喂得滿頭是汗,再也吭下出氣來。


    小工笑吟吟地看著,自從門後拾起一隻包袱,道:“你們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著,無暇理會,老婆卻放落了湯碗,訝道:“今兒下是元宵麽?你們藥鋪還開門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際,傷風咳嗽的人多了,這兩日忙得不成話呢。”


    老婆秀目一眨,輕輕“咦”了一聲,還待要問,小王卻將頭一撇,急急出門走了。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裏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看今晨便如過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頓了飲食,之後昂闊步,嘴裏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藥鋪而去。


    風雨無阻的二十年,打弱冠開始,王一通便在藥鋪裏幹活,除了初二、十六兩日關鋪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該是上工時候,這時他也要行過長長的五裏,方能抵達上工地方。


    五裏不算近,可這五裏風光不俗,走來一點不累。


    “嗨,一通。”回頭去看,東鄰鳳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還不及抱拳作揖,便又聽一聲輕歎:“嗨,王哥。-轉頭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脈脈羞羞歎。”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鄰右舍的姑娘們道早問安,眼角堆滿笑意。


    王一通廣受婦女歡迎,這倒不僅是因為他樣貌好,也不是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為他能”顧家“,人人都曉得,銅鑼胡同裏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誇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顧一家老起這點,王一通可是深明奧要,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讓她們平平安安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錢,還得有閑,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順侍親,當然有心,他不是什麽達官貴人,自也有空閑,唯一缺得便是錢了。不過他雖沒有萬貫家財,卻還有個依靠。”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當差?“每回街坊鄰居聽說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氣。再從胸膛裏鼓出一個大字:”好啊!“”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國第一大藥行,店裏夥計家世清白、能言善道,個個有本領,一能識字,二能算賬,還得通曉藥理……傳說”大洪堂“的夥計若去鄉試,十個有五個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從鄰家門前走過,都要害得少女們氣鼓鼓死瞪後廚的櫃。沒法,誰要櫥裏擱了成堆的”晚“呢?”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裏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讀書之樂樂無窮,忽見天光高照,不免驚道:”晚了,碗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受婦女喜愛,沿途隻顧著陪姑娘們招呼,不晃耽誤了上工時辰,一時慌了手腳,正半走半跑間,忽見一名老漢迎麵而來,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見這老人像是窮苦乞丐,忙駐足避讓,免遭糾纏。


    老乞丐低頭行過,忽然發現了王一通,他喝地一聲,快步奔來,喊道:“別走!你別想走!”老乞丐攔,想來憎恨有錢人。王一通隻得咳了一聲,將頭別了開,那老漢重重哼了一聲,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著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來。”


    拿什麽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當下歎了口氣,先提起手來,將老漢的五隻指頭掃落下去,跟著又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爛銅板,便望老漢掌心賞落。


    “**!”銅錢賞出,卻得回這個字,那老漢發怒了:“真當我是乞丐麽?”


    有骨氣的年頭,乞丐不食嗟來食,王一通眨了眨眼,還不及致歉,衣襟卻又給老漢揪了起來,聽他咬牙切齒地道:“臭小!你到底在想什麽?整整拖欠我個月的房租,卻想塞個爛銅板蒙過去?枉費老漢專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覺得自己可恨麽?”


    啊,難怪有些眼熟……原來是自家的房東來了。


    王一通認出人來了,趕忙陪笑道:“哎呀,原來是賢翁啊,這是利錢、利錢。”


    “利你個大頭!”老漢忿忿下平,他拿起爛銅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兒下月討媳婦了,正愁沒房住。你今兒下把租銀給我,得很,王一通不驚反怒,霎時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請你把話再說一遍!”


    老虎下發威,當真變病貓?“大洪堂”的大爺發怒了,隻嚇得老漢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藥方不外賣!這便是威震京畿的藥鋪大洪堂,聽得藥鋪的赫赫威名,老漢心下一醒,自知話說得重了,忙陪笑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老頭兒缺錢缺得急,這才口無遮攔……”形勢逆轉,王一通冷冷便道:“夠了!這個月我老婆生產。家裏事忙,這才忘了給你房錢。你今晚吃過飯,記得過來收租,我另加錢銀給你打賞。”


    “賞”字拖得長長的,也賞得老漢謹身肅立,聽他朗聲道:“多謝一通大哥,您慢走。”


    “勢利鬼!”王一通斜廠他一眼,揚高哼,便自掉頭而去,元宵節裏討晦氣,一大早便滿肚火,王一通沿途咒罵,幸幸而去。他一穿過了祟門,來到了一條大街,名喚“東廠胡同”,跟著見到內城門,名喚“朝陽門”,他穿過門下,駐足停步,瞻仰著麵前的大藥鋪。


    金字招牌閃閃生輝,不清說,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從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進大門上工,猛聽藥鋪門裏傳來如雷暴吼:“你新來的啊!都上工半年了,連煎個藥也不會麽?”


    老掌櫃破口大罵,語言淒厲,王一通停下腳來,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飄來,已知藥材給煎糊了。也難怪老掌櫃發火,天候幹早,農作難生,藥材得來加倍不易,怎能給這般糟蹋?但聽吼聲頻繁,左一個喝哩哈抽、右一句媽媽哇啊,藤條揮打迭聲,老掌櫃拿出絕活,大冷天裏猛抽小腿,小夥計跳得老高,沒準要撞上屋梁了。


    王一通搖了搖頭,心道:“老的不會教,小的不會,真是,看我過去救人吧。”他儼然閉目,了衣裝,還不及跨出步伐,卻聽老掌櫃罵著罵著,嘴裏居然罵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瞧你這般德行,莫非想王一通麽?”


    老掌櫃疾言厲色,邊揍小夥計邊罵,那小孩兒原本還嘻皮笑臉,聽得“王一通”字,竟然嚇得哭了起來,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王哥啊!他好慘啊!好慘啊!”


    “還知道慘啊!不想和他一樣下場,那便認份聽話!否則惹火了大少爺,休怪他轟你出門,便像轟走王一通那般!讓你一輩回不來!”老掌櫃提起藤條亂抽,小夥計的哭聲更是不絕傳來:“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櫃的開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淚眼朦朧,一時垂下頭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聲哀求。


    個月前為了一樁不平事,自己對著大老板的公拍桌怒喝,當場便給人掃地出門。自此之後,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藥鋪的夥計,而是門外的過漢。


    王一通默默聽著小夥計的哭聲,他的模樣光鮮依舊,可那眼神卻早已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馱著背、低下頭,終於轉身離開。


    自十五歲起算,直到現今十五歲,王一通二十年來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準時上工,每日裏都要來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夥計,他還是得走這一趟,好似一日不來,他便覺得這天還沒開始。


    一翻兩瞪眼的年頭,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響過後,什麽都沒了。小夥計的哭聲漸漸遠去,王通腳下悠悠慢慢,卻也遠離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二個月下來,找不到一份差事,卻把全北京遊曆遍了,今兒該怎麽打發時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賞景,昨門又溜到鍾樓底下睡覺,今兒真不曉得該做什麽?


    王一通歎了口氣,自知又要瞎混一日,當下默默走著,回到了朝陽門大街、時候還早,朝陽門大街遊人無多,望來空蕩蕩一片,小王此時得了自由身,卻不曉得該做什麽,隻能倚在牆角發呆。他慢慢坐了下來,笑道:“什麽玩意兒,幹啥為五鬥米折腰,瞧我多清閑啊?”他懶懶打了個哈欠,正啊啊欲睡間,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聲慘叫。


    摻了、慘了……自己怎麽忘了,今晚房東要收兩銀啊!


    兩銀,每月房租一兩銀。可小王沒錢了。昨日兒滿月,小王拚出全身上下十隻銅板,總算替家人熬了一隻雞,如今數遍全身,卻隻剩一個破銅板,該怎麽辦呢?


    想起老房東的小頭銳麵,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兒可得認真幹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見街上無人,趕緊躲入暗巷,先脫下一身光鮮衣物,之後打開包袱,左手捏鼻,右手發抖,顫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褲衫。


    破衣爛褲,全身補釘,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霎時之間,小王也已驗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夥計,而是京城裏的汙衣名丐“王阿通”。


    個月來找不到活兒幹,家裏卻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著吃。眼前局麵險惡無比,王一通非隻花光了全身積蓄,尚且拖欠了個月的租銀,再不去街上撿銅板兒,卻要怎麽辦?


    王一通搖了搖頭,咒罵兩聲,自從地下撈起爛泥,望臉上拍了拍。霎時滿臉爛泥,渾身臭黑,好似換了個人。


    啦啦啦,讀書好,讀書妙,讀書之樂樂何如,臭氣熏天鬼不如。


    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滾落腮邊,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潔白膚。他咬緊牙關,又從地下抹起黑泥,奮力再朝臉頰亂打:“王兄弟!沒什麽可恥的!別怕、別伯!行乞而已,不偷不搶啊!”說著揮拳舞腳,振作士氣:“老婆!女兒!娘親!你們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們討回兩銀!否則誓不為人了!”


    “兩銀、兩銀……”春眠下覺曉,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來,一時口中嚷嚷,腳下急急,趕緊溜上了大街,趁著天光還早,他要搶占街頭第一號行乞大位,大發利市一番。


    來到了東直門,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著鼻,蹙眉道:“老丈,借個光啊。”他將臭烘烘的泥腳搬開,就地坐了下來。他了一下臉上黑泥,跟著咳了咳,取出破碗,拉開歌喉,唱道:“、兩、銀……”王一通敲碗試唱,頗見怡然,當下清了清嗓,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爺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兩賞銀不嫌多,一兒不算少,多積陰德哪錯不了哪……錯,不,了……”在蓮花落的歌聲中,滿街的乞兒聽了王一通的召喚,也都打著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驚:“嘿啊,一山還比-山高啊……”


    陽漸漸升起,同行同業如同雨後春筍,全都冒出來了。但見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滿街全是衣衫襤褸的乞兒,沿道望去,幾達數人之多。


    這幫乞兒全是鄉下來的。天幹地旱,收成無著,老天不給活,莊稼漢若不想做土匪,便隻能這般活了。也是京城裏乞丐越來越多,朝廷便頒下了一條規矩,今後乞丐若想討飯,隻準上東直門大街聚集。其餘地方要見了汙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這條規矩頗見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這東直門便是朝廷六部衙門所在,一來官差多,巡邏方便,二來乞兒聚居一處,也不易驚擾良民,可說一舉數得。也是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來此地報到了。


    辰時已到,衙門開堂,眾乞兒也全數起床了。看這些人懶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嚕嚕地灌著臭酒,有的則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滿街腥臭。少下了給乞丐鄰居一陣撾打。整條東直門大街鬧烘烘地,王一通自也無心多看,隻懶懶坐地,等候生意上門。


    一片吵嚷間,街上忽然安靜下來了,每個乞丐鼻孔噴氣,全在望著街頭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樁生意上門了,看那行人抱著厚厚一疊公,卻是一名洽公姓。他站上街頭,先瞧了瞧街尾轉角處的六部衙門,又看了看街邊兩旁的乞丐,神色膽怯,好似下敢過來。


    “來吆,來吆……”眾乞丐嘻嘻而笑,紛紛招手呼喚:“別怕啊,想到六部衙門辦事,便得經過這兒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將乞丐聚在六部衙門,卻不知是哪個混賬官員出的餿主意。那行人麵色發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遲疑良久,終於發一聲喊,低頭直街而過。


    兩銀!給我兩銀!王一通第-個悲情慘叫,卻沒能攔住那人,身邊老乞丐同仇敵愾,大哭大吼:“別走!你沒瞧咱們多可憐?快拿出你的良心來啊!”大街上滾動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頓地,有的倒地慟哭,更有大批兒童邁步飛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褲角。


    “救命啊!”行人慘叫起來,都說豐年口袋飽,上行乞少,荒年褲帶縮,滿街要飯多,這人八成也是個窮酸,一見乞丐追捕自己,趕忙拚出了老命,逃進了工部衙門。


    咚,大門關上了,滿街乞丐叉滾又爬叉倒立,-見財神爺走了,便又懶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惡狠狠地呸了一聲,罵道:“小氣鬼!”


    早歲不知世事艱,昔年王一通也曾風光過,想那時他過東直門,每回見得街邊乞兒,總要笑其懶,惡其形,嗤之以鼻,豈料風水輪流轉,今日輪到自己討飯,方知乞丐一點不懶,一點不好做。


    嗚呼哀哉,陽升到頂了,已在午飯時分,行人過去了幾個,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麵而過,眾乞兒徒然喊得口幹舌燥,卻拿不到幾錢。眼看今兒生意不好,遠處居然還飄出了炊煙,不知是哪戶缺德人家蒸起了包,蒸籠米麵飄香,一眾乞丐饞涎欲滴,霎時大的哭、小的叫,滿街哭喊吵嚷,嚇得人更是落荒而逃,乞丐餓了,王一通自也餓了,他今日僅喝了口湯,不免頭暈眼花。一時捧著空肚,呼呼喘氣,轉看身邊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輩,竟然準備了一個窩窩頭,望來黑巴巴的,好似是跟棍。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見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塊吃點兒吧?”


    王一通一臉靦腆,不由低下頭去,俗話說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經是要飯的,自己居然還想找要飯的討飯、卻該算是什麽?正臆測著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從地下摸起了磚塊,狠狠朝窩窩頭砸落。


    轟隆一聲,磚塊粉碎,窩窩頭聞風不動,老乞丐不慌不忙,隻提起黑赤腳來一陣亂踩,將之踏為兩塊。他俯身拾起一塊小的,便遞給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下害怕,有點不敢吃,可要說傲慢不接,必會惹得老丐生氣,當下雙手捧過,低聲苦笑道:“多謝老丈。”眼見那老乞丐嗬嗬笑著,一邊摸著花白胡須,一邊吃起了窩窩頭,王一通幹笑道:“老大爺,就您一個人在這兒?您家裏人呢?”


    那老丐樂天知命,隻哈哈笑道:“甭提羅,有等於沒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見他豁達,心下倒也佩服,暗忖道:“原來是個孤家寡人,難怪這般自在。”


    他拿著窩窩頭,左右探看,怱覺街上乞兒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卻都是男兒,並無一個女。王一通心下暗歎:“這幫人倒有先見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兒,這才沒成親,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著蝸牛殼……”


    王一通懶洋洋地想著,也是按耐下住肚餓,便咬了一口窩窩頭。臭氣衝來,不由嘔地一聲,正要嗚嗚流淚,身旁卻有人搶先哭了,但見一名乞童低頭走來,沿途掩麵哭道:“媽媽……娃娃肚餓,娃娃要找媽媽……媽媽……奭聲感染,鄰近幼童全都哭了起來,一個個哭嚷找親娘,氣得親爹又喊又罵,卻阻不住孩們的哭聲。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邊乞兒既然有孩,想來他們也有娘。可這些女人上哪兒去了?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見了?”


    王一通呆呆想著,忽然啊地一聲,滿口窩窩頭碎層墜下,卻也讓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這幫乞丐並非全是光棍,可他們既已淪落到這個境地,他們的老婆便不會過來這條街。為了養家活門,她們會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條……那條好像叫什麽花……什麽柳……


    渾沌間見到妻的下場,王一通卻也放聲尖叫起來:”兩銀!***兩銀啊!“王一通如癡如狂,他拋開可窩窩頭,直直衝上大街,逢人便是六個字吐出:”***!二兩銀!“眼前的情勢再明白不過,一旦繳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頭,屆時為了養活一家老小,以妻的賢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為家人賣身下海。”快!快!誰快給我兩銀,快啊!“王一通邊跑邊喊,無能的丈夫,窩囊的爹爹、下孝的兒,條大罪壓上頭來,逼得他心急癡抂,四處追討錢銀。


    兩銀不是小數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嚇得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個時辰,王一通精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滿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爺,求求你們快把銀兩交出來!錢帶多了……難道……難道……“”不賺重嗎?“


    咚地一聲,腦袋觸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抖聽嘩啦一聲,無數銅板飛天而起,錢兒灑得滿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驚:心道:”怎麽了?真有人賺錢重麽?“正疑心間,卻聽街心處傳來粗聲呐喊:”宰輔……出巡!元宵……打賞!“


    大官來了。威武官差賞剛開道,後頭還跟著長長一列轎,那兩隻手向天揮動,撒得銅兒開花似的飛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歡呼跳起,搶繡球般的爭著銅兒。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資曆甚淺,自不知每年元宵還有這等甜頭、他擠到人群裏,正要起跳,誰曉得”哎喲“一聲,竟給人推倒了,眼見一枚銅兒滾到麵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一聲,手掌給人踩痛了,銅錢卻給摸走了。


    當琅琅當,銅錢滾花花,王一通腦袋也開花,他掙紮半天,東奔西跑,卻始終拿不到半個兒,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銅錢直飛腦門而來,總該是他的了,當下拿著腦袋一頂,將之擋到了腳邊,正要伸手去撿,卻又給身旁的老乞丐搶先撈走了。


    可憐的老乞兒,無依無靠,體力微弱,自難和別人爭搶。看他顫巍巍地拾起銅板,笑嗬嗬地放入嘴裏,想來他渾身破衣爛褲,獨獨這張嘴牢靠。眼見人家比自己淒慘十倍,王一通自也不忍心下手來搶,他轉望著滿街哭嚷叫喊的乞兒,不禁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算了……縱使撿到了十隻銅板,那又能如何呢?現下他可不是要幾賞錢去買鰻頭,而是要整整兩房銀。籌不出,家不保,身為家裏唯一的男漢,他必須替老老小小找到生。


    官差腳步越來越近,閣揆大人的轎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銀牙,當下不顧一切,撲到了上,攔轎大喊:”人人!小民有冤情呈報!請您務必救我全家!“


    轎夫嚇了一跳,不覺震動了腳步,簾裏的高官似正飲酒,當場給潑了一身,王一通還沒及跪下,威武棍掃出,已將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此一舉,自是顧不得痛楚,仰頭便叫:”大人!賞我兩銀!求求您!這是我一家的救命錢!“


    呯地一聲,背後重棍砸來,隻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斷,聽得官差怒道:”賤民!倒死猴逢人乞!滿地銅板兒,你自個兒不會撿麽?“王一通大哭道:”下夠啊!不夠啊!小人家裏有妻有小,定得湊足兩銀啊!各位大人若下救我,內可要墜入風塵了!“”去你媽的!“頭頂官差一腳踹落,罵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誰?“這句風涼話當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麵色泛青,大驚道:”你……你說什麽?“”說什麽?“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罵道:”說你不識相!要你老婆早些掛牌出道!咱們兄弟也好去捧場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氣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宮差懷裏撞去,眾官差大為驚訝:”這小窮瘋了!“眾人發一聲喊,十來條威武棍反手砸下,隨時能讓小王腦漿進流。


    生死危難時刻,一隻手掌橫空而來,但見修白的手指輕輕一撥,第一根旋轉飛出,餘勢所及,第二根、第根……帶得十來條棍一同飛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貴人駕到,恩公蒞臨,元宵節裏喜慶多,該不會遇上大善人了!


    嗚嗚喘息中,麵前來了一雙黑頭宮靴,順延靴頭望上,先見了一身大紅官袍,樣雲緊簇之中,官袍上仙鶴卓卓下群,正於雲端拖法眼,鳥瞰浮生大地。


    一仙鶴,二錦雞,孔雀,毋庸置疑,麵前站的是一職大員。看他頭戴烏紗帽,麵如冠玉,唇蓄短髭,卻是個四十歲不到的英俊男。”楊大人!“眾官差端正身形,一齊喊出了來人身分,叫聲才出,那宰輔便急急掀開轎簾,慌道:”哎呀,楊五輔,您怎麽下轎來了?“那年輕官員搖頭道:”沒什麽事。隻是見道堵了,這便下來瞧瞧。“


    眾官差瞪著王一通,大吼道:”臭小!瞧瞧你做了什麽好事!“王一通嚇了一跳,趕忙回頭去望,驚見整條街水泄不通,一頂又一頂官轎動彈不得,全給自己堵住了。還沒來得及告饒,眾宮差便又圍攏過來,打算活活打死攔轎惡丐,”住手。“那年輕官員淡淡一句話,卻已喝住了眾差人。


    俗話說了,官不威而牙爪威,一閣臣有令,眾差人自又發一聲喊,全數向後退開。王一通心頭惴惴,不知是吉是凶,正憂慮間,那年輕官員已然蹲身下地,道:”當街攔轎者,必有冤情在身。告訴我,你可是遭遇了什麽委屈?“


    難得遇上貴人垂詢,王一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時是藥鋪夥計,個月前無辜丟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實在缺銀使喚,請大人務必做點好事,賞給小民兩銀啊……“嬰兒吃奶要娘,娘坐月要錢。那年輕官員聽聞泣訴,心裏多少有譜,淡然便道:”行了,你挨了他們多少棍?“王一通摸了摸疼背,忍淚道:”五六棍有吧。“


    那年輕官員領會意,伸手入懷,取出了金絲錢囊。王一通自知有錢拿了,他心頭撲通通跳著,雙膝跪地,高高摔起雙手,一時淚中帶笑,低聲道:”多謝大人。“


    一個、兩個、個……


    四個、五個、六個……


    六個銅板兒放入掌心,整整齊齊排作兩列。王一通張大了嘴,他呆呆望著手中的六枚銅板,驚道:”這……這算什麽?“


    那官員淡淡地道:”你攔轎申冤,情有可憫,朝廷不該打你。“王一通愕然道:”不該打我?所以呢?“那官員道:”所以一棍一錢,以來補報你的皮肉苦。“說著說,便將王一通扶了起來,替他拍去了膝間泥灰,轉身便行。”別走!“王一通抱住貴人的腿,激動呼嚎:”求求你!您定得給我兩銀!小人今夜要是湊不出錢,內便要墜入風塵了!兩銀!快給我兩銀啊!“


    乞丐毆官,怎麽得了?兩旁官差大吼一聲,一個個勇字當頭,精忠報國,把那禮義廉恥記心頭,便又要過來毒打惡丐,那官兒搖頭道:”住了!朝廷的棍能這般用麽?“


    眾官差發一聲喊,再次退了開,這回王一通卻不怕了,他自己撲了過來,拉住眾官差的褲腳,尖叫道:”別走啊!不是一棍一錢麽?你們盡管下手打!姓王的今日算你們一個便宜,讓你們狠打棍,賺個兩銀了!快呀!快動手啊!別客氣啊!“


    王一通異想天開,說什麽也不放手,眾宮差反而下敢下手了。王一通爬到那官員麵前,喘息道:”大人,你……你定得救救我。“二人一個站、一個跪,那官員低下頭來,反問道:”你我一來非親非故,二來我也沒虧欠閣下,我為何要救你?“


    有道理啊,各人過各人的,憑什麽人家要救他呢?王一通微微一愣,一時望見也說不出話來,他仰頭看著那人,但見藍天白雲在上,從那官兒背後飄過,陽光掩映玉麵,但見此人白皙俊雅,滿身光輝,一雙眸尤其漂亮。


    世上若有天神,便該生得這般好樣貌吧?一瞬間,王一通心裏找出了答案,他抱住那人的腿,大聲道:”因為你是官!我是民!所以你得出手救我!“


    朝廷威權在上,姓疾苦在下,萬萬不該推諉。那官員聽得此言,頷便道:”說得好。“他點了點頭,看那玉白手指緩緩栘入懷中,輕輕取出光閃閃的東西,瞧那兩邊翹翹的眫寶模樣,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


    “兩銀啊!”官規龍銀現出,王一通哇地歡笑,如餓犬撲肉、又似蒼蠅叮屎,正要撲向前去,那官員擋下了他,輕聲道:“且慢片刻。朋友,看你模樣像是讀書人,可會撥算盤麽?”王一通喜道:“會會會,怎麽不會呢?我日日都在鋪裏撥著呢……”


    那官兒伸手一招,便從隨人手裏接過了紅木算盤,道:“那好,下官給您銀前,得先請你替我加個數兒,可好?”王一通大喜過望,此時甭說一道算題,便算道難題、道謎題,--也是甘之如飴。忙道:“行!行!行!隨你愛加幾千萬,小人都奉陪到底!”


    那官員將算盤嘩啦啦一撥,交給了王一通,真個報起了數字。“二千四九十九,另加一。”王一通不假思,接過了算盤,撥十進位,怡然道:“那是兩千五。”那官員摸了摸唇上的短須,含笑道:“再來是兩千五乘二千一十九。”一堆大數目出來了,王一通不由低呼一聲,慢慢撥了撥算盤,喃喃算道:“那是…五十四萬又……又……”尾數還未撥清,那官員卻已空手計數了,答道:“是五十四萬另七千五。”王一通幹笑道:“是、是,您真能算。”話聲未畢,那官員叉道:“另加一千二四十一萬。”王一通急急加總了,蹙眉道:“一共是……一千七七十五萬另…另……”話聲末畢,那官員逕自道:“另七千五名……乞丐。”聽聞“乞丐”二字,王一通不由驚呼一聲,方才曉得這數字的來曆。那官員目向街邊群丐,解釋道:“二千四九十九,便是東直門大街的乞丐。至於那個‘一’呢……”說著朝王一通望去,道:“便是閣下了。”王一通苦笑幾聲,道:“挺好的,人越多,益發熱鬧了。”


    那官員幽幽叉道:“全國似這般乞丐窩,共計二千一十九處。兩者相乘,共得五十四萬七千五名乞丐,那一千二四十一萬人呢,則是西北災地的荒民。”


    那官員蹲身下來,左手搭在王一通的肩上,指滿街乞兒,輕聲道:“朋友,億萬眾生嗷嗷待哺,可天旱無雨,上蒼卻隻交給我這麽多米糧……您說,我若獨厚閣下一人,對他們公平麽?”


    王一通呆呆聽著,入目所見,東直門全是哭喊吵鬧的可憐乞丐,一個個如螻如蟻,猶在爭奪地下的幾個爛錢兒。小王歎了口氣,方知天下水深火熱,若要他獨自一個人超生,確實沒這個道理。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這……這確實下公平。“


    那官兒聳了聳肩,淡然道:”那我該怎麽辦?“王一通想了半晌,怱地雙手一拍,笑道:”那還不容易麽?大人您隻管記得‘普渡眾生’啊,你讓每個人都快活?


    ?那不就天下平啦?“


    那官員恍然大悟,也是雙手一拍,喜道:”是啊,我怎沒想到呢?來,來,快領賞了。“


    東拉西扯之後,總算可以領餉了,王一通歡呼喜悅,一時雙手高舉,掌心向上,便來恭迎大元寶。那官員含笑頜,逕自伸出了指甲兒,自朝元寶擦了擦,似替它撓癢了。王一通笑道:”恩公。元寶夠亮了,您就甭擦啦,快給錢吧。“


    那官員笑了笑,將手指甲輕輕彈了彈,但見一點銀粉徐徐飄降,好似天女散花。王一通咦了一聲,低頭去看掌心,驚見手裏銀閃閃的,多了一點粉末,不由駭然道:”這……這算什麽?“那官員淡淡地道:”兩銀。“


    王一通大怒道:”胡說!你給我的是銀粉,連一毫也不到!“那官員搖頭道:”你別生氣;是您要下官普渡眾生的。這兩銀分作一千七七十五萬份,便得此數。“


    -片駭然間,一股微風吹來,幾自把銀粉送上了九重天,消失不見了。工一通愕然坐地,不知該說什麽,邪官兒卻又俯身下來,柔聲道:”朋友,輪回六道,眾生皆苦,想要普渡眾生前,別忘了兩句話,稱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恭喜您闔府光臨……地獄道。“當即雙手微敞,做歡迎狀,便自轉身而去。


    王一通錯愕之間,眼見那官員便欲離開,他大喊一聲,緊緊抓住那人的腳踝,咬牙道:”且慢……為何是‘我入地獄’,不是‘你入地獄’?王八蛋……趕緊把你貪汙的銀錢交出來!否則休想走!“王一通撕破了臉,已有賭命犯上之意。左右官差正待上前打人,那官員卻再次蹲了下來,道:”你別生氣,我佛製定這個輪回,從來便是這樣,沒半分道理可言。不如這樣,下官雖無力為你改造六道,卻可以為你指點一條出。你想聽麽?“王一通聽了說話:心頭又生出希望,忙道:”說!你快說!“小老姓聲嘶力竭,那修白的五指便舉了起來,指向遠的城外。王一通喃喃看著,那官員便又附耳過來,輕聲道:”朋友,你從東直門望外走……穿過了東廠胡同,朝南走,約莫裏過後,便會見到……“”永定河!“王一通歡喜大叫。他世居北京,地理自足詳熟,耳聽永定河附近埋有寶藏,不足心下枉喜,慌忙道:”好了、好了,再來呢?小人見到永定河之後,該望哪兒挖?“”不必挖……不必挖……“那官員附耳低聲:”閣下見到永定河後,隻管……“說著附耳輕聲,做了個手勢出來。”望下跳?“王一通下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瞠目結舌中,顫聲便問:”那……那兒水深麽?“那官員點了點頭,道:”非常深。金水河下漩渦湧,在下親身所試。“王一通心頭震怒:”好啊!那你還要我跳!你想害我淹死麽!“那官員微微歎息,”朋友言重了……宇宙共分六道,各有各的緣法業報。您既然厭倦了輪回六道,何妨試試這條解脫捷徑?“他見王一通張大了嘴,便拍了拍他的肩頭,幽幽說謁道:”唯生不戀生,生非生,死不懼死,死非死……“說著合十欠身,靜靜地道:”再會了。“


    那官員語氣慈愛,行徑卻是冷酷無比,在左右隨人的陪伴下,他登檻入轎,便叉回到天界了。隻把王一通獨個人留在地獄裏,兀自瞠目結舌。


    官府官府,好生辛苦。它管婚姻順便收田租,管販貨還兼著賣房屋,僧道凡俗給它管,黎民姓歸它管,士農工商任它管,由南到北,從西望東,總之人隻消沒死、獸隻消拉屎,全都聽官府來官”可說也奇怪,官府管盡了天下萬物,就隻一件事不管。


    “***!”王-通氣得淚水直流:“真不管我死活麽?”


    王一通越想越恨,想起過去田租賦稅一兩沒少交,如今向朝廷求個兩銀,卻是推阻四,他滾地哭喊:“奸臣!把我繳的稅銀還給我!還給我!-破口大罵間,便追著那轎而去,天幸罵聲夾雜哭聲,官差聽不清楚,否則此人毀謗官府,不免又要入獄關關。


    正放聲咒罵間,街上一頂又一頂華轎接踵而來,卻把他擠到街邊去了。王一通邊哭邊罵,一追著轎,竟然奔出了安定門,也是天無絕人之,王一通心下忽想:”等等!這許多大官傾巢而出,卻是去哪兒啊?“他反複探看,隻見轎魚貫而過,全是朝北方而去,王一通恍然大悟:”啊呀!我怎地忘了,今兒是元宵,他們這是去紅螺寺啊!“


    紅螺寺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朝廷舉辦祈雨法會的寶地。連著日燈會下來,北京的達官貴人全上廟裏去了,王一通腦中靈光一閃,心中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有救了!有救了!我幹啥在這兒糟蹋時光?要找善心的大老爺,該去紅螺寺才是啊!“


    街上姓自私涼薄,紅螺寺的善男信女卻都是大好人,一會兒隻消遇上好心的宮、善心的大小姐,還怕湊不齊兩銀麽?王一通越想越覺道理,他仰頭去望天際,但見紅日西斜,已然過了中午,他袱超袖,大喊道:”兩銀!老婆!阿娘!女兒!爹爹這會兒拚上啦!“


    小王發覺了大秘密,街上眾乞兒卻還在你爭我奪,搶那兩角。朝不保夕的年頭,王一通也無暇理會別人的死活了,忙將破碗收入包袱,直衝北門而去:紅螺寺位在京北,頗有程,隻是王一通早已豁出了性命,上逢車借坐,過河過橋,隻管死命趕。日頭越來越斜,將至申牌之際,終也看到了紅螺塔。香火錢在前,希望也在前,王一通哈哈大笑:”兩銀!吾來也!不及擦抹熱汗,便要上山行乞去也。


    “站住!”方才來到山道上,猛見一顆光頭飛也似地趕來,就地便是一聲怪吼。王一通吃了一驚,急忙去看,麵前卻來了一名冷眼知客僧,聽他森然道:“乞丐不準入寺。”


    凶狠的和尚來了。紅螺寺是北宗氣功聖地,門裏僧人便如少林武僧,一個個功夫在身。看那知客僧手提棍棒,王一通手無寸鐵,自然不敢硬闖。他陪笑幾聲,心道:“好你條看門拘,專往低處瞧啊。”眼看僧人模樣凶冷,當下也不求饒,便溜到山邊樹後,取出光鮮衣裳換上。


    第二回出征,王一通哪裏還是乞兒,看他身穿長袍,玉樹臨風,卻又變回了大洪堂的掌櫃氣派。那僧人依舊守在道上,猛見一名香客大搖大擺行來,長相卻頗為麵熟,趕忙攔住了道,冷然道:“你是幹啥的?”


    “幹啥的?”王一通傲然一笑,將手揮出,但聽當當亂響,手上的六個銅板全數滾入了缽中,已然驗明正身。


    “施主請進。”如客僧枚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兒香客雲集熱鬧,花燈美侖美奐,您老多走走。”王一通含笑答禮,心中卻默默念咒:“死賊禿,你爹睡你娘,合計六隻腳。”人有兩條腿,狗長四隻腳,疊起來一共六隻、王一通嘻嘻哈哈,連個月的悶氣一掃而空,總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來到了山門前,王一通滿心喜樂,站在山門左瞧右看,但見四下燈籠高懸,廟門廣場盡是攤販,賣花燈的、打陀螺的,煮麵燒茶的,熱鬧得不下成話,卻獨獨不見乞丐。王一通微微一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獨門生意,一會兒可要發財了。”


    無論做啥事,總得用點小聰明,靠著皮疼肉痛換來的買財,今日王一通公然上山入寺,成了闔山唯一的乞兒。瞧紅螺寺裏信眾無數,一會兒這個毛救濟、那個五錢施舍,聚沙成塔,非但能渡過今夜之危,說不定連下月的飯錢也有著落。


    王一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見一株樹下頗為寬敞,草皮尤其柔軟,想來合適打滾哭喊。便笑吟吟地來到樹匠,打算喬裝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汙衣換上,卻聽背後一人笑道:“這不是綠竹巷的王一通?也來看花燈啊?”耳邊傳來熟悉的話聲,王一通回頭望去,卻見麵前站著一名男,正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看這人嘴歪鼻塌,醜得怕人,不是花貓巷裏的董老五是誰?


    屋漏偏逢連夜雨,好容易來到紅螺寺,哪知財神爺沒來,卻先遇上禽獸逛花燈。這個董老五世居花貓巷,鎮日打著鄰人老婆的念頭,算是半個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無恥,王一通額頭冷汗涔下,趕忙舉袖遮麵,假作不識。


    董老五起疑道:“王一通!你不認得我啦?”眼看王一通拚命閃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低頭一見,猛地見到一個破碗,不由驚道:“他***,你死小拿個爛碗?可是做乞丐啦?”


    聽得乞丐身分被人揭破,王一通大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下過,人心涼薄,雪中送炭絕無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輩,真乃俯拾皆是。自己落難事小,萬一給董老五得知自家慘況,這地痞必會想盡法誘拐妻女。說下得,這當口決計不能承認身分。當即喝道:“去!什麽王一通,王二通!本大爺姓黃,不姓王!”


    “放屁!”盡管王一通堅稱不識,董老五卻似咬定了他,登時喝道:“老嘴斜鼻歪,這雙眼可沒歪個半點。就是你,王一通。”說著東瞧瞧、西逛逛,蹙眉道:“聽說大洪堂生意不好,遺了幾個夥計回家,你該不是其中之一吧?”王一通不敢再說了,趕忙收拾包袱,便要換處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卻隻死纏下放、兩人繞樹打轉,怎麽也甩脫不開。


    頭頂陽漸漸下山,時光寸寸流逝,可憐綠竹巷裏的美男、大藥鋪裏的好夥計,如今熱汗滿身,卻拿不出一點辦法。


    -旦夜色降臨,房東上門收租,那就保不住房了,萬一無家可歸,自己的愛女便要送入大戶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則要墜入青樓賣笑,連董老五那廝也能嫖……


    不行!當此生死時刻,唯有向天下蒼生呼救。王一通咬住銀牙,握緊雙拳,挺起胸膛,自望地下跪倒,雙手高揮道:“好心的小姐、英俊的少爺老爺,快賞小人一錢啊……”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一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蒼生求救,華轎紛至遝來,達官貴人步上高台,但聽當啷一聲,錢兒飛入香油筒,又聽當啷一響,銅板捧到攤老板的桌上,說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一通的碗裏卻沒有半點東西。


    陽一點一點下山,王一通一個又一個頭拚命磕著、可不知怎麽回事,行人來來去去,望著一通的眼神帶著訝異,帶著納悶,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晚霞曬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裏卻是一片冰涼,他不懂為何沒人施舍他……也許是因為他喊得細聲,也許是他的模樣不夠可憐,也許是淚水弄花了假黑泥,總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譏嘲,就是沒人可憐他。


    最後一線晚霞隱沒,陽終於下山了,“咚”地一聲,王一通也磕下最後一個頭。


    大地昏暗,麵前的碗卻還是空的,這場歹戲總算演完了。一通軟倒在地,呆呆喃喃:“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正要舉袖拭淚,忽然心下大驚,這才醒覺自個兒的衣袖仍是寶藍色的。


    原來如此……也難怪無人理會自己……原來他還穿著那身寶藍長袍,根本沒換上汙衣裳啊。誰會可憐他呢?


    原來……如此……啊……先前給董老五一鬧,什麽都忘了,可憐這輩煎過幾千帖藥,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今日卻在陰溝裏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雙手向天揮舞,喃喃地道:“不要這樣……饒了我,再給我一個機會……求求你們……”


    好似在回應他的悲喊,遠處砰地一聲爆響,山門傳來爆竹聲,四下姓也成了要飯的。竟隨王一通跪倒在地,聽得眾人同聲高喊:“萬歲!萬歲!萬萬歲!”奉天承運,皇上駕到,董老五也隨勢跪倒在地,他偷眼望著小王,微笑道:“啊,何必客氣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爾,姓歡呼,人人都擠到山門前慶賀元宵。無人廣場裏,連董老五也走了,地下隻餘下一名乞丐、一隻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個大敗仗,他低垂臉麵,輕聲問道:“老天爺…老天爺……”他揚起臉麵,忿恨握拳,向上蒼慟聲悲訴:“求求你!讓我一家活下去啊!”


    當……


    天籟響起,老天爺終於賞臉了。小王啊了一聲,急急去看碗裏,不覺張大了嘴。


    碗裏沒有錢,卻扔來了一柄刀,它壓碎了破碗,靜靜立在地下,像個傲然的小兵兒。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響起,如斯問。


    “呼喚人麽?”


    奇怪的人來了……


    麵前來了一隻鐵腳,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發抖,抬眼向上,先見到了一雙火眼,之後才見到那頭黑白雜生的華發,黑焦黑,白燼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兩道濃眉更似火焰飛騰之狀,具霸氣。王一通心頭大震,他雖不認得此人,卻曉得麵前的男決不是解救蒼生的眾神,他比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時隻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親爺爺。王一通把鋼刀扔開,反手抱住那人的鐵腳,哭道:“爺!爺!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錢啊!兩銀錢啊!”


    錢錢錢,錢就是道理,錢就是仙丹。身無分的一家人,活下過天。


    王一通哭著要錢,那華發男卻下答話,他靜靜看著王一通,默默無言間,競似要離開了。小王不知從哪兒冒出的膽氣,趕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爺,您聽著,您定要給小人兩銀……不然您絕不許走……不許走……”


    不許二字說出,已有放話威嚇之意()。瀕臨絕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鬆手的理由,此時此刻,必須抓緊眼前的機會,縱是死,他也得拿回兩銀……


    華發男下言不動,他沒有甩開王一通,也沒有出言喝罵,隻把那雙火眼眯了,凝視著麵前可憐的不出那是什麽眼光,那裏頭像是懷藏了怒火、又似帶著一抹憂傷,總之王一通見到了那對火眼,他感到身漸漸發熱,也發覺自己的眼眶漸漸濕紅……


    絕情無義的人世間,往事一幕一幕飛躍眼前,回思藥鋪老板的冷酷無情、店中掌櫃的勢利涼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無賴冷笑……王一通嗚地一聲,兩行熱淚終於滾落腮邊。


    整整掙紮了一天,終於哭出來了,悲哀催動了淚水,而那淚水又助長了怒火,渾身怒火中,王一通咬牙道:“爺!您看到我的苦了麽?給我兩銀…兩銀!求求你!趕快……”


    王一通越是求懇,那人容情越見輕蔑,隻見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撲地一響,竟然啐了口唾沫出來。陡見這幅神態,王一通終於大吼起來,他拾起地下的鋼刀,厲聲道:“殺了你!”


    鋼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王一通全身大震,這才發覺自己正在行凶,他啊了一聲,好似大夢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對不住…爺爺…我……我給你賠命……”


    王一通滿麵愧疚,那人卻似不痛下癢,他將兩根手指提了起來,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夾在指縫間,競不曾傷了他一分一毫()。


    對方身懷絕藝,王一通自是驚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正要跪倒謝罪,那人卻將他一把揪了起來;跟著左手摟住了可憐人的肩頭,右手食指點出,定向遠處的佛寺山門。


    順著那人指端去望,卻見山門前行來兩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體沉重,帶得僧侶腳步蹣跚,可四周姓卻下體恤他倆的辛苦,仍下絕拋入銅兒。


    當、當、當,不消說,箱裏全是香油錢。


    王一通呆呆望向華發男,喉頭嘶嘶沙啞,說下出話來。那人並不多做勸說,隻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腦袋,麵露嘉許之色,跟著轉身離開。


    絕望降臨,希望也降臨,王一通下再跪地,不再哭嚎,他望紅螺寺,但見遠處煙火奔騰,炸亮了夜空,寺前姓拍手歡笑,都在慶賀元宵到來。轉看那董老五,兀自縮在人群裏嘻笑,想來還在打什麽如意算盤。


    命運巨輪即將轉動。做了一輩良民,如今來到了界線上,王一通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猛地高高仰起頭來,望向那無盡璀璨的千裏夜空。


    天頂明月高懸,在這無情大地裏,她是唯一的有情眾生,那自小看著自己長大的月亮姐姐,仍在亦步亦趨地守護一通。她並沒有放棄自己。


    人兒月兒倆相視,王一通看著美麗的月亮姐姐,淚水不覺湧了出來,他想向月兒姐姐解釋,讓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讀書不多,硬是說不出什麽為國為民的大道理()。他紅了眼、低下頭,泯著唇,陡然間,心頭一片閃亮,想到了四個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雙手緊緊握拳,向天頂穹蒼淒厲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陶膛起伏,大口喘氣,四下不聞一點回音,唯有體內十億八千萬個毛孔曉得他的苦,隨他一起掙紮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慟嚎。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吾為人夫,亦為人父……”


    鋼刀離地而起,來到了羊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輝映著月光,也映出不出來像誰,刀裏的王家男主人沒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時此刻,他顯得很肅穆、很莊嚴,在那十五年的傲慢歲月裏,沒一刻比此時更聖白了。


    明月掩麵,天地一片黑沉,無幽冥裏傳來啜泣聲:“老天爺……您不讓我活……”


    “我便自己活!”


    鋼刀回旋,如瘋似狂的王家主人,發出了令生最大的怒號,他抓緊了冰冷鋼刀,已然殺向喜氣洋洋的紅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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