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誠武臣“你……叫什麽名字?”


    天神問話了,就在佛殿裏,王一通哭了起來,眼看四周盡是凶神惡煞的兵卒,趕忙又擦拭淚水,換了涎臉來陪笑。


    可憐複可悲,也許自己那把怒火不夠旺,也許天生沒有做強盜的命,總之衝向山門的王家主人沒有搶到一錢,反而給紅螺寺的和尚一腳踢翻在地,當場扭送法辦。


    紅螺寺裏眾官雲集,非隻旗手衛都統在此,連刑部趙尚書也在這兒。王一通給人扣押起來,就近送入寺裏審訊,他跪倒在地,仰畏望,但見麵前坐了一名大官兒,他生了張四方國宇臉,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瞧他右手戴了個鐵手套,望來斑駁鏽痕,與高宮身分大大不稱。


    “你……”大官兒俯身過來,鐵手輕輕撫王一通的背:“叫什麽名字?”


    大官再次開口,王一通垂下頭去,眼角偷偷瞄了人家一眼,隻見鐵手男的目光並不寒涼,好似是他那早已過世的爹爹,正自望著做錯事的可憐兒,既憐憫、複擔憂……


    “大膽頑匪!快快從實招來!”小王正自發呆,忽然臉頰給人狠狠抽了一記,他驚醒過來,慌道:“大爺饒命啊!咱的老婆小孩還在等我回家,您快快放了我……”


    “放屁也得有個味兒!”旗手衛都統跳了過來,他氣得眼冒金星,怒道:“你還弄不懂嗎?你已經完啦!一輩都完啦!i正統十一年正月十五傍晚時分,紅螺寺殺出了一名歹徒,他一不蒙麵、二無同夥,手持鋼刀,便這樣單槍匹馬下手搶錢,此人不僅公然行搶,搶得還是出家人的香火錢,這豈止是觸罪,簡直是造孽!瘋狂歹徒世所罕見,隻驚得四周姓全數跳了起來,聯手痛毆之下,差點沒把他打死。看這人少說得在牢裏蹲個十年八載,居然還想著回家?


    聽了自己的犯由,王一通悔不當扨,自知再也見不著妻小老母了。他掩麵痛哭,悲聲道:”對不起!對下起!我知道錯了,你們饒了我這回!小人再也不敢了!“刑部趙尚書打了個哈欠,搖頭道:”這小當真煩人,休跟他羅唆,你們打他一頓,讓他早些畫押。“


    刑部尚書號令一下,但見官差如狼,衙役似虎,諸人橫眉豎眼,正要下手毒打,卻聽一聲斷喝,鐵手男站起身來,抖睨了趙尚書一眼,冷冷地道:”忘了我在這兒麽?“


    身穿寶藍鑲黃袍,腰係四爪金龍帶,胸口繡獅,龍目生威,鐵手男將官袍抖開,展現了權臣風範,也嚇退了一眾虎狼官差。


    身穿黃袍的大權臣、自開國來隻兩個姓氏能夠,一個姓宋,一個姓江,現下又多了一個新姓兒、一二四五,伍胥的伍,定工山的定,遠小人的遠。伍定遠,當今正統朝的大都督,西北討逆軍的最高統帥,不過把眼兒瞪在趙尚書的臉上,便嚇得他臉色劇變,趕忙揪住身邊的陪審宮,厲聲道:”豬一樣的徐主簿!本宮令五申地告誡,命你們不可再動私刑!怎麽老毛病又把啦?“


    那徐主簿原本雙眼半眯半睜,隻在打著瞌睡,哪曉得竟給人當作了代罪羔羊?他臉上青-陣,紅一陣,趕忙揪住身邊另一人,厲聲道:”豬一樣的王押司!你這家夥不好好問口供,卻來忙著打人?你還配做朝廷命宮麽?“


    姓王的都很例楣。那王押司張大了嘴,茫然四望,眼見下屬逃得老遠,隻得舉起手來,奮力自抽耳光,暍罵道:”豬一樣的王押司,像條豬……一樣!“


    宮場如戲場,台上誰是紅角正主兒,誰是白鼻四醜兒,含糊不得,眾官成了猴兒,自把王一通逗得嗬嗬笑了。隻是他笑沒半晌,轉念想到自己的處境,不由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別哭……“正要伸手拭淚,那鐵手已然伸了過來,拍背安慰:”有我在這兒,你一定能公正受審。“鐵手男形貌忠直,體如禦貓展南俠,貌似龍圖包大人,料來定是正派人物,聽得他的安慰,王-通眼巾含淚,用力點廠點頭。”來人。“鐵手男使了個目光,兩名軍官快步搶出,送了一隻包袱過來,王一通低頭來看,隻見那包袱裹著油布,密密實實、層層疊疊,卻不知裏頭收得是什麽東西,他心裏害怕,正想啟齒來問,鐵手男已然取過包袱,柔聲道:”別怕,乖,我隻是要你仔細瞧瞧這東西……來……不怕、不怕……“


    一層又一層的油布解開,最後裏頭散出了光芒,油布包裏竟然睡了一柄刀,它靜靜的、恨恨的,像具死屍般一動不動,隻等主人過來認屍。


    王一通颼颼發抖,不敢吭氣,那鐵手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來,我隻是要你認認這柄刀,來,仔細瞧瞧……這是你的東西麽?“


    誠懇溫和的語氣,反而讓王一通更加難受,他雖想開口否認,卻又不想欺騙鐵手男,猶疑惶恐間,終於還是垂淚招認了:”回大人的話……我……我認得這柄刀,這就是我……我……搶劫時拿的那柄……那柄……“王一通雙手捧麵,還沒說完話,卻見趙尚書隨手抓起供桌上的木魚,當作驚堂木重重一摔,厲聲道:”來人啊!人證物證俱全,不容狡賴!速速逼他畫押!帶入囚房!“王一通魂飛天外,本以為誠實至上,誰想開口招認後,卻成了坦承犯行,當場大哭道:”不對!不對!我話還沒說完哪!那柄刀不是我的東西啊!我是給冤枉的!i聽得刁民改口了,趙尚書怒火衝天,暍道:“胡說!你行搶時用的是下是這柄刀?說!”王一通哭道:“是啊、是啊,可是……可是這柄刀真不是我的東西……”趙尚書越聽越煩,大怒道:“胡說八道!一下是你的!一下又不是!分明是狡辯!來人!大刑伺候!打得他招!”刑具正要拖出,小老姓人哭人叫,-片吵鬧間,猛聽一聲鼻哼:“嗯?”


    大都督目光威嚴,環視全場,嚇得眾官噤若寒蟬。王一通哭哭啼啼地爬過來,對著鐵手拚命磕頭:“大人,請你務必相信我!這柄刀真不是我的,我是被人家陷害的,相信我…拜托相信我…”


    刁民屢屢糾纏,煩不勝煩,趙尚書嘖道:“爵爺啊,別聽這小民胡言。好容易人證物證俱全,咱們還是早些結案吧……”大都督淡淡地道:“你以為他是胡說麽?”趙尚書幹笑兩聲,還未說話,大都督隨手將鋼刀抄起,逕朝趙尚書麵前扔來。


    飛刀射來,嚇得趙尚書魂飛魄散,正要淒厲尖叫,卻見鋼刀無故旋轉飛起,跟著筆直而落,咚地一聲輕響,刀頭下偏下倚,正正插到了案上,卻也讓趙尚書看了個明白。


    直至現下,眾官方才用心觀看這柄刀,隻見它長達四尺半,厚背窄刀,份量沉,單手幾乎拿它不住,以份量觀之,這柄刀絕非是下廚用的菜刀,它殺得是比雞鴨更大的東西。


    比雞鴨還大的東西……是牛?是羊?是豬?還是……還是……


    一片悚然間,鐵手伸了過來,朝著握柄處點了點。卻也讓眾人見到了環形護柄。


    什麽樣的刀需要護柄?趙街書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是軍刀。”


    須要護柄的刀,殺得不會是砧板上待宰的東西,而是會反抗的東西。不消說,這柄刀殺得是人,唯有人……才會竭力反抗。


    直至此時,眾人方才曉得五軍大都督日理萬機,卻為何會親自過來察看賺犯。這案本身並不尋常,它不隻涉及刑事,怕也涉及了軍事。一片寧靜間,大都督又蹲到小民身邊,柔聲道:“告訴我,這柄刀打哪來的?是不是偷來的?”


    軍刀不是菜刀,姓決計買不到,大都督無愧捕頭出身,第一句話便問到了關鍵處。王一通拚命搖頭,哭道:“大人!小民哪有膽去偷刀?這柄刀不是我的,是別人送給我的啊!嗚嗚……”大都督安慰道:“別哭。這刀是誰送給你的?還記得麽?”


    “記得!記得!”王一通大聲道:“這柄刀是一條大漢丟給我的,他頭發白了大半,眉毛吊得白睛虎似的,還有……還有他的左腳像是假的,熟鐵打的……”


    “是他!”眾官差聞言,無不嚇得跳了起來。眾人懼怕不已,鐵手男卻無驚惶之意,他隻眯起了眼,淡淡問道:“你是在哪兒遇上他的?”


    王一通低頭下去,哽咽道:“便……便在紅螺寺的山門口。”


    陡聽此言,趙尚書第一個爆出淒厲尖叫,當場鑽入供桌底下,便與徐主簿撞個正著。兩大長官爭奪地盤,其餘官差也是東奔西跑,各自尋找掩蔽。


    王一通也吃了一驚,顫聲道:“怎……怎麽?那個鐵腳怪人是……是成吉思汗麽?”


    成吉思汗早已死了,威名卻永存中原。是以小老姓每每含及魔王威名,脫口道北的便是這四個字。可此時此際,場內將士聽得蒙古戰神的大名,卻隻微微苦笑,好似他們寧可與成吉思汗對敵,也不要合鐵腳怪人撞個正著。


    成吉思汗可怕麽?上過西北前線的都明白,此人不過是兵馬厲害,實則並不足懼。孫武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成吉思汗再怎麽武勇,至多懂得伐兵攻城,可他的大炮能轟垮中國的長城,卻永遠也轟不破中原姓的心防。隻消華夷之分一日猶存,姓心裏的長城猶在,縱使真實的長城垮了,朝廷也不會垮。


    不同於成吉思汗,“怒王”之所以可怖,絕非是武功凶猛、兵馬厲害,此人之所以難纏,純是因為他身上染有一種“病”,縱使讓戰神成吉思汗遭遇了,也得退避舍。


    大約是八年前,那怪病發生。當時朝廷第一回揮軍西北,萬大軍會戰潼關,打得怒匪潰不成軍,其後各兵馬陸續增援,一車又一車的食糧征調出來,一個又一個姓派做軍夫,到得後來,竟已調動了四萬壯丁充作兵卒,軍容之盛,前所未見,全軍便算一個噴嚏打出,也能震死群賊。結果也在同一年,天候轉涼之時,也許是噴嚏打得多,甘肅全境真個爆發了怪病。


    正統二年秋,八月十七日,怪病悄悄來臨。說不出來那是什麽病,隻曉得它蟄伏起來很靜,爆發之勢卻猛,當時染病的全是民夫,他們靜靜聚集軍營前,望來模樣正常,一不咳嗽、二未傷風,外觀上不見分毫症狀,可朝廷命他們跪下時,卻驚覺他們的膝蓋全壞了,無論官兵怎麽打,硬是跪不下來……最後他們哭著喊著,發瘋似的撲向帥帳,全力奪回朝廷征走的食糧,軍營化為一片火海,潼關以西也在日內陷於敵手。


    自這場大戰後,普天下的名將都懂了,原來世間最高明的兵法不在伐謀,也非伐交,甚且以多勝少也未必是製勝之道。因為怒王如斯昭告了天下眾生……“兩軍對決,攻心為上”!


    十年下來,舉凡鐵腳過境之處,孽毒四散,怪病播流,奴仆染病了,便下手打主,罪犯染病了,便動手殺獄卒,連柔弱的妾婢一旦得病,也敢持刀砍了老爺的命根。最後瘟疫越散越廣,怒匪越殺越多,逼得朝廷下達禁令,嚴禁姓提及“怒王”、“跛者”等妖名,否則這場大戰永遠也打不完……


    “救命啊!”想起秦仲海的恐怖,殿上官差奔跑呼救,好似老虎衝入殿來。朝廷命官失態,便隻能瞧正統軍的作為了,但聽軍靴踏響,一名參謀跨步而出,厲聲道:“欲破正統朝,先得擊垮誰?”


    “正統軍!”眾將抖擻了精神,仰天大吼。那將官雙目環睜,厲聲道:“欲敗正統軍,先得擊垮誰!”眾將暴吼一聲,同刻喊道:“一代真龍!”“諸君!”那參謀凜然道:“隻要我正統軍總帥坐鎮在此,縱使來敵是成吉思汗,吾等何懼之有?”此言擲地有聲,登讓眾將官士氣大振,一時大聲答諾、要想打垮正統朝,便得擊破賜號“頑忠”的正統軍,而要讓七十萬的正統軍煙消雲散,則得打垮全軍心頭的正旗標竿,“一代真龍”。秦仲海要想讓天下大亂,便得闖過這一關。


    眾將官追隨大都督,早已視死如歸,無怨無悔,如此堅定意誌,自不怕怒匪的心戰。眼見下屬們昂然立地,宛如鋼鐵雄獅,伍定遠身為西北掃逆軍統帥,自須出麵說話。他深深舒了口氣,吩咐道:“熊俊、焦勝。”


    “屬下在!”軍靴踏步聲大作,兩名軍官應聲而出,抱拳行禮,模樣頗見精神。伍定遠解下了正統之令,道:“你二人持我令牌,速去勤王軍大營借調千鐵騎,每人配發鐵盾一麵,沿紅螺山駐營。”號令一出,熊俊、焦勝快步離去,伍定遠又道:“鞏誌,你即刻去通知皇上的隨扈,請他們即刻調出火槍隊,嚴密保護皇上。”


    火槍隊團團陣列,怒王縱使要直闖禁地,怕也要給打成蜂窩。大都督既已做出調處,殿內複又寂靜。那趙尚書,徐主簿從供桌底下爬了出來,慌道:“爵爺,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們……你們不是才在襄陽打勝仗了麽?”伍定遠搖了搖手,道:“別伯,我會處置。”他將凶刀交給了下屬,便又蹲到了王一通麵前,靜靜瞧著他。


    麵前的小老姓很無助,他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可正因為他的卑微瘦小,所以他的一舉一動、一思一念,都足以昭顯天下億萬姓的心靈歸向。


    身為西北討逆軍的統帥,伍定遠比誰都清楚,朝廷怒蒼這場十年大戰,爭得不是西北西南的地盤,勝負也不在個五個關隘。雙方所恃隻在一個“理”字,誰的道理“正”,誰便能贏得天下人心,打贏這場十年大戰。


    大都督怔怔無語,像是在替小老姓操心。王一通不禁又生出了希望,顫聲道:“大……大人,我可以回家嗎?”王一通又在異想天開了,那趙尚書滿腔火氣沒處發,一聽這歹徒還在嚷著回家,便要開口痛罵,大都督卻攔住了,他靜默下來,目含憐憫之光,輕聲道:“於情,我想放你。”


    王一通一聽此言,自是大喜過望,趙街書則是慌不迭地叫苦,兩人還不及搶話,大都督卻又歎了口氣,低聲道:“於理……你持刀行搶,國法不容……”王一通如中雷擊,悲聲道:“國法不容……那……那我不就……”大都督低聲道:“對不起,我沒法幫你。”


    聽得大都督如此言語,王一通下禁淚如雨下,老趙則是拱手笑道:“都督英明!”


    治國之道,在公平。麵前的王一通模樣雖然可憐,可他持刀搶劫,那便不可徇私縱放,倘使大都督自己不守法,來日消息外傳,人同此心,宮同此理,國家法政豈不動搖?守法良民豈下怨聲載道?


    眼見大都督默然垂,小王自知無幸,隻是低頭哭著,趙尚書提起中氣,暴吼道:“來人!將這小押人大牢,明日一早,開堂定罪!”眼見官差嘿嘿冷笑而來,大都督猛地舉起鐵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讓我想想。”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法司。伍定遠捕頭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部的下場。


    聚眾上山,死;挾暴動財,死。王一通持刀行搶,犯的是重罪,一旦進了公堂受審,輕則流配邊疆,一世為奴,重則拖出狗頭鍘,當庭開鋼處斬。“治亂世、用重典”,旨在防患於未然。此乃本朝定下的嚴刑峻法,伍定遠公門數十年,自也深明道理。


    怎麽辦?現下不必多談什麽治國**、救民偉業。眼前場麵再簡單不過了,王一通隻要進去牢裏,十之**會死。可他該死麽?伍定遠眯起眼兒,他望著那痛哭嚎啕的小老姓,一時鐵手撫鐵麵,隻在咬牙苦思。


    若要開脫王一通,不難。隻消一句話說出,著江充的官場技法,趙尚書定會賣他個麵,其餘官差自也會乖乖聽話。若不想敗壞法政,他還有卓淩昭的冷酷做榜樣,隻消將眼皮閉起,對哭聲充耳不聞,來日殺死王一通的是法司,與自己無關。


    怎麽辦?怎麽辦?該拿宮職來壓呢?還是……還是要置之不理?


    年輕時官職卑微,遇上不平事,隻管義憤填膺、破口大罵頭頂奸臣,可十年過後,頭上那個姓江的早已不見了,輪到姓伍的當家作主,方知其間的為難。


    公門之中好修行。伍定遠先前指揮若定,明快至,可此時目光卻顯得茫然,他一會兒望著升鬥小民,一會兒閉眼躊躇。那王-通自知命運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間,隻手擦紅眼,不住飲淚。其餘官差則是麵色鐵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


    “於情,我不想抓你,於理……我又不該放你……這情理之間……情理之間……”


    元宵花月夜,靜謐無聲的佛殿裏,但見鐵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饒那“天山傳人”貴為真龍之體,這幅肩擔卻也似萬斤之重,委實難以承擔。


    “爵爺大人啊……”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尚書率先苦笑:“照您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也沒個了結啊……”


    伍定遠怔怔愕然。他將鐵手舉起,掩上了額頭,卻也遮住了目光。


    “來人啊!”大都督棄守,老趙隨即開工:“將此人押回刑部!明日開室定罪!”


    “不要!下要!”淒厲哭喊中,大批宮差湧了過來,立時抓住了王一通,聽他尖叫道:“饒了我!饒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還小啊!啊呀呀!饒命呀!”小王給拖了走,口中卻在高聲悲號,伍定遠聽的“孩”二字,忽地雙肩一震,喘道:“慢……”大都督再次開口,想來又要變卦了。趙尚書苦笑道:“侯爺!您算了吧!這可是趙某刑部的案,不關您的事兒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麵前,咬牙忍淚:“我……我還沒問你,你好好一個良民,為何要下手行搶?”


    “兩銀!”王一通聽得此言,登時放聲大哭。他雙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淒厲悲叫:“兩銀!我隻求兩銀!可整個北京就是沒人理我啊!嗚嗚!嗚嗚!”


    大都督眼眶泛紅,他望著王一通,低聲下令:“來人!取我正統軍的糧票來:”人群分開,掌糧官緩緩行出,他從懷裏取出一疊糧票,交到上司的鐵手裏。


    “五軍大都督府通令各州縣街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見票兌糧,偽造者斬。”


    這些票券出自五軍都督府,通行於正統軍營寨之中,隻消找處衛所,隨時能依價換米。大都督取過糧票,如數塞入小民掌中,輕聲道:“待你家小探監之日,記得將票轉給他們。”


    王一通慌忙來數,待見手中糧票竟多達十張,不由驚呼出聲。當時白米昂貴,一石米折銀兩二錢,這整整十張票賜來,等同兩白銀到手。


    賺了,王一通手捧恩賜,心裏很高興,此番放手博命,總算替家人掙回了大錢,一家四門節衣縮食,足抵幾年開支了、他嗬嗬笑著,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謝,可莫名之間,兩行淚水卻下聽使喚,已然滾落麵頰。


    心裏很明白,拿到了錢,也是該死的時候了。自今而後,妻沒了丈夫,兒女失了爹爹,白發老娘更要為兒送終。王一通怎麽也道不出那個“謝”字,他隻能親吻著糧票,淚水撲颼颼落下,弄濕了票上的精致印花。


    “帶走!”場麵悲戚,大批軍官湧了上來,將王一通拖走了,臨別之際,小老姓用力回過頭來,大聲尖叫:“大人!謝謝!我代一家老小謝謝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還是說了那兩個字,謝謝。一通終究是個老實人。大都督不願去看他的容情,隻將臉麵轉向照壁,無言無語。哭聲漸漸隱去,歹徒總算給押走了,眾官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聽殿內傳來一聲嗚噎,依稀是伍都督所發,眾官紛紛去瞧,看那伍爵爺麵向照壁,寬厚雙肩不住顫抖,那鐵手更是緊緊揪住額發,不住拉扯。想來他的額頭便是這樣禿的。


    趙尚書驚道:“爵爺,您……您還好麽?”他躡手躡腳,緩緩靠到大都督身邊,正要去看他的容情,猛聽一聲悲嘶,都督咬緊牙關,如此悲愴呐喊……


    “八十!”


    八十?莫非還有八十四、八十五?眾官滿心訝異,麵麵相觀,卻不知此言有何奧妙。場麵益發不妙,趙街書第一個醒覺過來,忙道:“諸位,下官還有點私事,得先走一步,一會兒祈雨法會再見……”大事不妙,誰敢多看大都督一眼,趙尚書是個聰明人,自要溜之大吉,腳步才動,冷不防一名參謀拉住了他,附耳道:“大人,方才鬧出來的事兒,請您務必……”


    眼見參謀豎指唇邊,做了個噤聲手勢,趙街書心下一凜,自知怒蒼魔頭行蹤不明,卻似在北京出現了,萬萬張揚不得。忙道:“行、行。趙某一定守口如瓶。”趙尚書走了,眾官也一一告辭,偌大的殿上隻餘都督一人坐著,其餘幾名參謀陪侍在旁,聽他口唇喃喃,依稀又說了幾個字,卻也聽不明白。


    大都督總是如此,他武功卓絕,性沉穩,縱使戰地裏四麵楚歌,他也能冶靜以對,帶領下屬殺出一條血。可每當他返回京城,踏入“法司”的轄地之時,他總似打了一場大敗仗,半天抬不起頭來。眾參謀從軍已久,自是深知上司的脾氣,一時勸也不是,下勸也不是,隻能在這兒唉聲歎氣了。


    眾所周知,龍手都督麾下有四名參謀,“掌糧官”名叫岑焱,“掌旗官”喚做燕烽、另還有位“掌令官”高炯,這人各有所長,有的能調兵這將、有的擅長奇謀獻策,但要說列出言勸慰上司,卻還遠遠構不上邊。見得大都督心情不佳,卻也隻能苦苦罰站。


    正煩惱間,卻聽腳步聲響,一人從殿外行來,眾將見得那人麵貌,莫不大喜而呼:“鞏爺!您可回來了!”


    正統軍四大參謀之,便是長洲鞏誌。他才一進來,猛見殿內風聲蕭蕭,官差衙役溜得一個不剩,僅餘上司一人孤坐著,鞏誌心下一凜,忙道:“怎麽?那小民給收押了?”鞏誌心細如發,目兩語便猜出梗概。眾參謀自也苦笑兩聲,全都點了點頭。鞏誌長歎一聲,道:“麻煩了……”確實麻煩了。兩軍對決,攻心為上,若想打垮“一代真龍”,絕不能單憑拳腳功夫,而是要抓緊他的性,隻消逼得他心生茫然,不知為何而戰,這場仗自也贏了一半。


    秦仲海是個狡猾的人,過去十年來,他不知多少次迷惑大都督。想起王一通指證曆曆,眾人擔憂起秦仲海的動向,自是滿心煩惱。高炯附耳道:“鞏爺,萬一秦仲海真來了……大都督可有法製住他?”鞏誌歎了口氣,道:“先別說這些了。燕烽,去打盆水來。我來服侍都督洗臉。”那燕烽在四參謀裏年紀最小,外號“四火兒”,一聽老大哥吩咐,便已諾聲而去。


    空曠的大殿上,隻餘伍定遠孤身坐著,看這人打少年起便不健談,如今年紀長了,一旦靜默下來,形象隻有更加嚴肅,讓人不自覺害怕。眾參謀心下發寒,一齊朝鞏誌望去,盼他趕緊上前相勸。


    正統軍裏人人出身沙場,唯獨鞏誌不是。他以前是個衙門師爺,不曾帶過一天兵,不解軍務,不識兵法,可也因他的出身如此,每回出征在外,總要擔負最要緊的功課,兩軍對決、攻心為上,他必須鞏固正統軍的心防。從大都督到小卒,無論誰心生迷惑,使得瞧席參謀的作為了、鞏誌自知苦差難免,先上下了衣裝,這才行到上司身邊,躬身道:“都督,卑職回來了。”伍定遠眼光仍瞧向地下,卻沒應答。眾人心知肚明,以“天山傳人”武功之強,怎可能聽不到鞏誌的說話?不消說,此時他哀莫人於心死,他什麽都不想管了。


    眾參謀暗暗叫苦,就怕連鞏誌也勸他不動。高炯附耳過來:“鞏爺,我看都督神色不對,不如我去請夫人過來,讓她勸勸都督。”鞏誌搖了搖頭,悄聲道:“先別驚動夫人,到時他夫妻倆一言不和,反而害得都督心裏更煩。”


    豔婷脾氣如何,正統軍上下自是明白,眼看高炯不敢再說了。鞏誌隻得沉吟了說詞,他慢慢挨近兩步,道:“都督,且聽鞏誌一言,好麽?”他見伍定遠不言不動,當下大著膽,將手搭上了上司的肩頭,細聲道:“都督,咱們正統軍誰都可以迷失,唯獨您不能。倘使總帥自己都迷失了,這場仗也不必打下去了……”


    此言並非危言聳聽,秦仲海打通了陰陽六經,正教中人別無抗手。唯賴伍定遠的“真龍之體”方足相抗。倘使大都督鬥誌全消,一旦與怒工正麵交鋒,無論單打獨鬥,抑或整軍出戰,都將一敗塗地。


    鞏誌苦心勸諫,饒那伍定遠心境再差十倍,此刻也須應答。他睜開了眼,低聲道:“我很好,也沒有中誰的陰謀陷阱,我隻是……隻是覺得自己……自己……”


    鞏誌聽他自稱“很好”,說話時卻不住搓弄額發,料來一點也不好。他大著膽,握住了上司的鐵手,低聲道:“都督,您要有什麽心事,何妨說出來吧?讓大家替您參詳著。”


    鞏誌細心問候,大老板仍是低頭不語,仿佛心事重重。過得半晌,他終於歎了口氣,幽幽地道:“鞏誌,你能否告訴我……這些年來,伍某人……伍某人……”他目光望向遠方,茫然道:“做得”對“麽?”i耳聽上司問了怪話,眾參謀登時發起喊來了:“都督!您再對也沒有了!您沒見方才那小民感恩戴德、歡喜離去麽?您與怒蒼激戰十年,為國為民,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萬民,您還會有錯麽?您一個對、一千個對、您是開天辟地、古住今來最善良的官兒了!”


    正統軍四大參謀,有的管食糧,有的管布陣,卻無人善於攻心。果然他們說得口幹舌燥,卻多是千篇一律,伍定遠毫下理睬,僅將目光定在鞏誌臉上,想來隻要聽他說。


    這下輪到鞏誌苦惱了,身為席參謀,他不似岑焱、高炯那般務雜,他隻有一個使命,那便是看好老板的心思,正因如此,他的職責也至為重大。眼見大都督一臉殷切,他連歎氣也下敢了,隻能垂下頭去,細細推算上司的心情。


    大都督為何痛苦呢?一個人武功強到他這個境界,那是想殺誰就是誰,隨時能將心目中的壞人一網打盡。可有了這般隨心所欲的武功,為何他還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賺自己的官職不夠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義?可一個人坐擁一四十個衛所,手掌七十萬雄軍,權勢大到他這個地步,難道還嫌不足?


    麻煩不在武功不夠高、也下在權勢不夠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為焉他高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個字……


    該怎麽做……


    才是對的。


    鞏誌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卻也淋漓而下,看大老板這幅模樣,他豈止迷失了?他從頭到腳每一寸都在動搖。想到複辟來發生的無數大事,朝廷裏或生或死,或走或叛,鞏誌真不想說話了。畢竟那地獄裏的哭嚎聲聲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為本朝武人腦,他敢全數推稱不知?正懼怕間,殿上腳步聲響,那燕烽總算打水回來了,在眾參謀的注視下,鞏誌趕忙迎了上去,自取毛巾打濕,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說,正蒙混間,高炯咳了一聲,道:“鞏爺,說句話吧。都督在等著。”岑焱也催促道:“是啊,鞏爺,您別不吭氣,咱們可是一家人啊。”


    鞏誌想蒙混,人家卻不讓他蒙,他苦笑兩聲,自知無法拖延,當下單膝跪倒,朗聲道:“啟稟大都督!什麽對與不對,卑職從沒想過!打鞏誌跟隨您的第一天開始,便從是非裏豁出去了!”聽得鞏誌的言語,眾參謀自是大感意外,正統軍號稱仁義之師,十年來鏟奸除惡,解民倒懸,可席參謀卻怎地說出這等話來?眾人又驚又急,紛紛喊道:“鞏爺!您說得是什麽話?咱們正統軍十年來流血流汗,為國為民,難道還有錯麽?”


    鞏誌靜靜搖頭,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眾人大驚道:“為什麽?”鞏誌歎了口氣,低頭道:“我隻是個參謀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麽是非對錯,我不想多談。”


    參謀談的是輸贏,史官論的卻係是非、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論。


    一片愕然間,卻聽伍定遠歎了口氣,道:“說得好……說得非常好…似我這般人,本就沒資格談什麽是非。”說著說,馱下雙肩,神氣為蕭然。眾參謀大感驚慌,一時急使眼色,都盼鞏誌說上幾句好話,別再廢話連篇,存心折騰老板。


    鞏誌如此說話,其實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邊,柔聲道:“都督,非是卑職有意頂撞您,實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談那些大道理。可卑職心裏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轉為鄭重,緊緊握住了上司的鐵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盧大人在此……”


    陡聽此言,伍定遠情下自禁仰起臉來,麵上筋肉不住顫動,鞏誌貼住了上司的耳孔,輕聲道:“卑職心中堅信,盧大人他啊……”


    “也不會責怪您一句……”


    聽得鞏誌的安慰,伍定遠嘴角下彎,猛地滾落了兩行熱淚。


    天下最得寵的幕賓,絕非什麽奉承拍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貼心知己之士,鞏誌追隨上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結聽在,區區言兩語說來,便已點破了老板的心事,卻也讓他墜十廠英雄淚。眾參謀見老板哭了,一時惶急無比,便要圍攏搶話,鞏誌搖了搖手,示意他們退開,跟著將毛巾交了過去,輕聲道:“都督,洗臉吧。”


    伍定遠將毛巾掩住了臉,他壓抑聲息,上身前傾,渾身不住抖動。鞏誌也默默守在一旁,任憑老板宣泄心中苦悶。


    “讓你們擔心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伍定遠慢慢收了淚,雙手抱胸,腰挺背直,便又恢複得剛毅穩重。他見眾將望著自己,便揮了揮鐵手,低聲道:“都過來吧,”眼見老板恢複了,眾參謀自是大喜過望,雖不知鞏誌使得是什麽神奇辦法,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劈劈啪啪……廟裏頭傳來鞭炮聲,遠遠聽來,更襯得殿裏的寧靜。伍定遠此時身在山門殿,他聽得殿外鞭炮聲不絕於耳,想起這一年夾發生的大小事,驀地之間,竟是麵露倦容。


    一年六十五天,隻有天是上元,今年好容易在襄陽打丁一場勝仗,方得快快樂樂返京過節。誰曉得昨晚更才把行李放下,天沒亮便給兵部召回,上繳“走馬符”。之後輔午宴,下午再去威武軍營聽取軍機,臨到晚間,卻還有場祈雨法會等著自己。


    伍定遠縱是鐵打的,也該休息了。他打定了主意,無論這幾日發生了什麽事,都得在家裏陪著老婆小孩,他拿起了毛巾,狠狠擤了擤鼻涕,便道:“你們?


    ?有什麽公,這會兒趕緊拿來用印吧。我這幾日都不去衙門洽公了。”聽得大都督想歇息了,眾將趕緊翻開隨身卷宗,全都忙了起來。


    正統軍下轄一四十個衛所,公之繁、政務之廣,幾與京城半數衙門相涉。除兵部外,尚有工部的軍器器械、仆寺的牧馬,吏戶兩部的用人與銀餉……是以每回伍定遠返京述職,總有看不完的公卷宗。伍定遠昨晚半夜才回家,黎明即起,自是沒睡安穩,正閉目養神間,聽得岑焱笑道:“都督,我的本來了,請您過目吧。”


    伍定遠眯出眼縫去瞧,隻見麵前捧來了小山高的帳本,轟地一聲,全都堆到了老板腳邊,嚇得伍定遠張大了眼,險些從凳上掉落下來。


    岑焱身為掌糧官,率先捧出了山高帳本,自讓伍定遠煩心不已。帶兵打仗不光是騎馬吆喝而已,馬要吃草,人要吃糧,小兵小卒也下能白打仗,縱是富豪之家,卻也供養不起千兵馬。伍定遠雖是儉省之人,可平日裏卻隻懂得勒緊褲帶,說起管帳問,自是一竅不通,眼見帳本堆得老高,隻得勉強翻了翻,奈何麵有卷色,雖把帳目看入眼裏,卻是一二四五,神仙盡跳舞。鞏誌看入眼裏,便道:“今兒都督累了,你改日再呈上吧。i岑焱慌道:”不行啊;這些都是去年的款,戶部不及撥。全仗夫人代墊了。我這個月再不去戶部核銷,以後便請不到款了啊。“這岑焱昔門是柳昂天帳下的小卒,專在居庸關押糧,之後隨著定遠南征北討,管帳資曆已達二十餘年,便做商號帳賣也成了,鞏誌雖是席參謀掌印,管帳功力卻遠遠不如岑焱。聽他如此說,隻得將帳本接下了,喊道:”下一個。“


    話聲甫畢,這回上來的卻是”掌令官“高炯,看他奉上的冊薄薄一本,卻不知作何之用。伍定遠不喜歡看帳,卻喜歡讀書,眼見本甚薄,便也翻了翻,這回裏頭沒了煩瑣數字,卻多了十來個人名,見是”劉星火“、”虎大熾“、”張照煜“……全是些不相識的人名。下由蹙眉道:”這是幹什麽來著?“


    高炯忙道:”回都督的話。這幾位都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均盼精忠報國,追隨都督帳前。“伍定遠聽得這些人是成名豪傑,便叉低頭翻看名冊,可反來覆去問,卻還是認不出入來。隻得啟齒來間:”這個“劉星火”是幹什麽的?我怎沒聽過他?“


    高炯忙道:”這“劉星火”是個川佬,本名叫“劉世珍”,因專使流星錘的功夫,便改叫“流星火”,順口說、方便記。“聽得”劉世珍“字,這會兒便讓大都督認出人了。頷道:”原來是川中四傑的劉世珍。他本來的名兒很響亮啊,為何要無端改名?“


    話才出口,卻見高炯幹笑,燕烽強笑,岑焱則是嘻嘻哈哈地竊笑,轉看鞏誌,卻早已背轉身去,故做不知。伍定遠心下醒悟,自知失言了,隻得揮了揮手,沉聲道:”下一個。“


    大都督坐於凳上,麵前參謀一個個照輪而來,模樣好似大夫看診,這回輪到燕烽來了。看他動落利落,才一跨步行出,上身前傾,單膝觸地,跟著從懷中取出一道公,凜然道:”啟稟大都督!仆寺卿來報:西域使臣進貢天房神馬二匹,為免王公大臣搶先來占,還請都督早下公,將天馬留作戰地之用。“


    聽得天馬送來,眾將官喜出望外,饒那軍紀嚴明,卻還是歡呼了起來。


    怒蒼鄰近西域,多年基業之下,諸將各得神駿座騎。每回與朝廷野戰,自要大占上風。其中兩匹玉聰體態雄大,座鞍離地丈許,便交給兩大元老來騎。一是石剛的”黑象大驪“,另一匹則是陸孤瞻的愛騎”綠爪玉驥“,皆可拖五斤重的火炮。餘將或乘皇馬”烏雲帶雪“、或乘戰馬”雲裏騅“,或擁長力、或好衝撞,不一而足。看這同托了西域使臣的福,天房名駒送來,或能扭轉劣勢也末可知。


    難得好處自行飛來,眾將自是摩拳擦掌,誰都想檢上一匹千裏名駒。伍定遠曉得他們的心情,自也點了點頭,正要接過公,卻見鞏誌口唇欲動,好似有話要說。


    二人默契非常,伍定遠稍稍點頭,鞏誌便已附耳過來,低聲道:”都督,那匹赤兔馬……可一跟上來……“天下第一名駒現身,伍定遠自是心下一凜,忙壓低了嗓,輕聲道:”你是說……那匹馬兒跟菁進京了……“鞏誌點了點頭,附耳道:”趕不走,抓不到……從襄陽城一跟著北上,就是眼著囚車……“


    犬馬戀主,不忍與主人分離,總教人不勝唏噓。眼見大都督歎了口氣,鞏誌輕聲又問:”都督……這事可要告訴娟小姐?“伍定遠一臉煩亂,隻提起了鐵手,撫麵道:”再說吧,能拖就拖……夫人那兒,你也別露口風……“


    兩人交頭貼貼耳一陣,眼見眾將都在等候,便也各自住口了。伍定遠將本上下整齊了,又問鞏誌道:”你的本呢?“鞏誌搖了搖頭,卻是無本送呈。岑焱訝道:”鞏爺,夫人上回不是吩咐過你,要你添些新兵器回來麽?你都沒交辦下去啊?“鞏誌聽得此言,卻隻搖了搖頭,一語不發。


    伍定遠眉心微蹙,一支軍隊要能出征,-需糧餉、二須用人,則須馬匹兵械,缺一不可。看鞏誌是鑄鐵山莊徒,若要采買兵器,自是熟門熟,可這幾年每下見他貢獻所,多少有些可惜了。他搖了搖頭,道:”來人,奉印。“


    號令-出,鞏誌身為”掌印宮“,便從腰問解下軍印,替上司沾上了印泥,恭恭敬敬地送了過去,一旁岑焱、燕烽則搬來了茶幾,隻見伍定遠坐在凳上,將厚厚的帳本疊整了,跟著”轟“、”轟“連響,官印奮然蓋落,本上現出了一個又一個大紅方塊,見是:”奉天翊運推誠武臣一等精忠威武侯佩五軍大都督令統西北掃逆軍走馬符伍定遠世鐵券此印“


    看大印上一共十九個字,雖說讓人眼花撩亂,可每個字卻大有來曆。眾參謀一旁看著,心裏自是暗暗稱羨。


    先看最顯眼的兩個軍職,一個是”五軍大都督“,一個是”西北掃逆兵馬統帥“,前者是常設軍職,後者是臨編流官,二者職權雖大,卻非世襲,任滿俱要繳符卸職。不過那二等威武侯一卻不同,這個榮銜會跟著伍定遠一輩,直到他死。那”世鐵券“更能為他旺蔭孫,日後妻兒入衙賜坐,見親王郡王不拜,全仗此券之功。隻是眾人心知肚明,這”大都督“雖奸、”世鐵券“雖妙,但要與大印開頭的八個字相比,卻也要為之黯然失色。”奉天翊運推誠武臣“,印裏所有榮銜全數加總,卻也抵不上這八個字,這是”特功“,仗此功勳,伍定遠六十歲那年會被進國公、加保,死後更要擁有謐號。這不是尋常武將拿得到的。以當年秦霸先,柳昂天的赫赫戰功,卻也不曾得此殊榮。


    按本朝功等,第一等特功是”開國輔運推誠武臣“,唯追隨祖開國者方得賜號,次為”奉天靖難宣力武臣“,唯於靖難內戰效力者方譽之。再次則為伍定遠的”奉天翊運推誠武臣“,這賞救駕有功者。這點明了”威武侯“不是一般武將,他參加過保皇之戰。


    破突厥,打匈奴、滅蒙古……縱使打遍天下、南征北討,所立的功勞卻萬萬比下上這一戰。隻因”特功“事涉正統更迭,皇權歸屬,所以在天心中,方才顯得彌足珍貴。


    眾人滿心感佩,正要圍攏說話,卻聽殿外腳步惶惶,聽得一個尖銳聲音喊道:”爵爺!爵爺!您在這兒麽?“


    來人呼喊急切,仿佛發生了大事,眾人微微一愣,回頭去望,見得殿上奔入了一名男,看他滿頭華發,卻無一根胡須,正是一名監到來。鞏誌心下一凜,忙示意眾參謀下拜見禮,同聲道:”參見房總管!“


    物換星栘,十年過後,東廠總管也換人做了。這位正是後宮第一紅人,秉筆監房總管。此人深得帝後倚重,乍然到來,自惹得殿上眾人跪了一地。可一片恭敬中,伍定遠卻隻雙手抱胸,兀自坐在凳上,不曾起身相迎。


    本朝武人腦神態侮慢,房總管卻是不以為意,隻是哈哈笑道:”爵爺!咱家跑了好些個地方,可總算找著您了!“正要搶近說話,伍定遠卻低下頭去,使了個眼色。眾參謀懂得他的心事,趕忙起身迎上,將房總管擋下了。


    年輕時宮小職卑,鞠躬似家常,磕頭是便飯,如今伍爵爺年紀長了,他已經不愛應酬了,遇得官場交際,自有下屬代辦。尋常人若想找他買賣軍械、拉攏交情,多是白費氣力。


    房總管卻下管這許多,一時大剠剠奔來,打算直搗黃龍。岑焱是掌糧官,忙擋到了駕前,拿出了數饅頭的功夫,軟磨道:”哎呀,哎呀,總管大人別那麽急呀,咱倆好久下見了,您可跟岑焱說幾句話呀。“掌糧官擋,房公公兩手伸出,拉饅頭似的扯住了岑焱的麵頰,道:”岑演/演!改了名兒下換性啊!還是這醜怪樣。“說著加力揉起了麵團,詛咒道:”死吧,快給秦仲海打死吧!“


    秦仲海字本是忌諱,房總管卻是想說就說,足見其人頗具權勢,無忌人言。房總管哼了幾聲,正要一耳光轟落,卻聽岑焱拍起了馬屁:”哎啊公公呀,岑焱當然醜了,我要有您一半標致,那這輩可受用無窮了。“這話雖然有些輕薄,卻也敲中了公公的要害,看那”房總管“頭發全白了,可一張臉蛋卻是膚色晶瑩,不知吃了什麽靈丹妙藥,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那房總管聽得馬屁,嘴角總算泛起了笑:”啐,算你還長眼,曉得公公漂亮。“


    披地一聲,岑焱還是挨了個小耳光,自給扔到一旁去了。房總管正待上前,聽得軍靴踏地之聲響起,麵前卻來了一名青年,鏢槍也似的擋住了,卻是燕烽來了。聽他朗聲道:”啟稟總管!我家爵爺今夜不洽公,敢問您有問要事?待卑職過去稟報-聲!“”掌旗官一來了,正統軍裏全是刀疤漢,卻難得有一位唇紅齒白的小生、看這燕烽是武舉榜眼,卻生得相貌堂堂,兼使得一手好槍,便給人昵稱為“小趙雲”,算是四大參謀裏最漂亮的一位。房總管雙目一亮,笑道:“烽兒,我的烽兒,我的小四火,唉,看你可從襄陽平安回來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說著不再去尋伍定遠,隻一把握住燕烽的雙手,滿麵愛憐。


    燕烽意外使出美人計,居然勾住了房總管,一時又驚又怕,偏又走脫不得,驚怒交進之下,雙頰發紅發熱,宛如兩隻蘋果般羞羞可愛。房總管越看越是歡喜,竟然歎了口氣,道:“瞧你……可叉瘦了,這伍爵爺真是著動手動腳,似想查查燕烽少了幾斤肉。東廠總管不是小位。若把官員分作內外,這秉筆監便算內官之,地位足比宰輔,是以昔時劉敬手握東廠,便足與江充、柳昂天鼎足而。可十年過去了,椅沒變,上頭的屁股換了,卻成了老鴨龜公的麵貌,隻把岑焱看得低頭竊笑,那燕烽則是漲紅了臉,一時掙脫也不是,不掙也不是,隻得活生生給吃了便宜豆腐。


    正想湊上香吻,卻聽一聲咳嗽,麵前來了一張扁方臉,道:“房總管,卑職鞏誌,給您老人家拜晚年了。”掌印宮來了,看這鞏誌身材壯碩,其貌不揚,一張臉好似伍定遠的親兄弟,既扁又方,上頭還生了不少麻,見得如此醜樣,房總管一時興致全消,隻冷冷地道:“是鞏誌啊,你老兄什麽時候才壯烈成仁啊?公公老早給你準備奠儀了,真想早些付給你啊!”


    耳聽房公公言語漸漸無禮,下屬無一招架得住,伍定遠搖了搖頭,當下緩緩起身。


    大都督來了,他雙肩開闊,身高九尺,不過稍稍提膝而起,便聽“啪啪”兩聲,燕烽、岑焱二人軍靴重重踏地,肅然轉向。其餘參謀無須號令,也已各站其位,將他裹在中心。


    西北掃逆軍最高統帥上前一步,正統軍兵紀更見儼然,房總管吃了一驚,不覺“哎呀”、“哎呀”叫了幾聲,氣焰全消了,趕忙陪笑道:“伍爵爺啊,您老人家真是不近人情,咱家有事找您說,您卻老叫這些徒徒孫擋著我,可辜負了咱家對你的好心哪!”他嗲聲而叫,正想過來捏手捏腳,伍定遠沉下臉去,森然道:“嗯……”爵爺鼻哼,好似老虎發威,房總管嚇了一跳,“啊”地一聲,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故意,卻摔到燕烽懷裏去了。


    咚咚兩聲,下屬端來了兩張板凳,伍定遠雙手抱胸,大刺刺地坐了下來,兩腿如開馬步,房總管見了他的男氣概,怱地臉上一紅,便隻溫吞吞地就坐,腳尖略呈內八。


    “房總管有事早說,無事呢……”伍定遠仰起頭來,瞧向佛殿裏的金龍,冷冷又道:“那便早回。矢都督說起話來開門見山,爽快到了處,房總管瞧著他的鼻孔,卻隻幹笑了幾聲,陪笑道:”爵爺啊,咱家曉得您打仗累啊,平時是無事不登寶殿,可方才啊……唉……“說著取出了一隻油布包,歎道:”這柄刀哪……可嚇死人了……“油包打開,裏頭擱著一柄軍刀,正是王一通帶來的那柄凶刀;聽得房總管苦笑道:”爵爺啊秦仲海闖入北京了麽?“


    場麵肅殺,全場沒人說話了。秦仲海,世之魔王,若要單槍匹馬闖入北京,必然閘得腥風血雨。眾將眉目深鎖,卻又聽得殿外廣場劈劈啪啪,再次放起了串串鞭炮,宛如陣陣槍響,讓人心裏更見煩躁。


    伍定遠下動聲色,反問道:”房公公,此事你可是聽趙尚書說的麽?“


    大都督料事如神,房總管自是臉上一紅,忙道:”適才咱家正陪著幾位王爺賞燈,誰曉得老趙一旁跟著,卻是愁眉苦臉的,問了幾次,又吞吞吐吐不肯說……“伍定遠斜睨著他,道:”所以他便泄軍機了?“房總管苦笑兩聲,隻是點了點頭。


    自正統朝創立後,朝政景況一新,像樣人才全上了西北戰場。剩下的東廠總管、錦衣衛統領之流,則多是中看下中用之輩,這些人幫忙是幫不上的,至於要鬧得京城人心惶惶,這份本領倒是下可小覷。


    伍定遠年歲已長,雖說心下不悅,卻也不露喜怒,隻閉眼靜坐,模樣渾似睡覺。房總管細聲道:”爵爺啊,究竟你是怎麽打贏襄陽大戰的,現下可以說了麽?“


    此言問到了要緊處,連鞏誌也是微微一凜。襄陽之役戰果豐碩,正統軍將士凱旋歸來,至今大都督卻不曾透露他何以獲勝,眾參謀問了幾次,卻也不肯說、伍定遠見人人都在瞧望自己,便道:”我軍上下將士用命,終能平定亂事。你還有疑問麽?“


    眾參謀互望一眼,眉來眼去間,便又聽房總管低聲道:”爵爺啊,大家自己人,您就別瞞我了,我聽人家說,好似襄陽大戰之所以獲勝……純是因為那柄刀……伍定遠聽也不聽,立時搖手道:“住了,沒這回事。”房總管聳了聳肩,麵露幸悻之色,料來聽多了這些宮樣章,便笑道:“沒事、沒事,您說沒有,那就沒有……”說著又朝鞏誌瞧了一眼,笑道:“鞏參謀,您說是不是啊?”


    鞏誌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個自然。大都督曾經答允過我的,無論來日發生了何事,他也不會動用到我歐陽家的東西。”


    自歐陽南死後,鑄鐵山莊四分五裂,門人走的走、散的散,一切全為一柄妖刀所害,是以鞏誌當年將“東西”托給大都督之時,便是盼他能鎮住這柄魔物,使之永世下再出土。房總管所言,自是大大把了他的忌諱。


    一片寂靜間,眾參謀眉來眼去,伍定遠則是無意多說,房總管嗬嗬幹笑,道:“瞧我這張嘴,多會惹禍,大都督,咱們還是問正經事要緊……”說著附耳過去,細聲道:“都督,那廝真闖來北京了麽?”


    房總管並非軍部之人,卻始終刺探軍情。伍定遠麵露不豫之色,他見那柄軍刀還擱在地下,霎時深深吸了一口氣,鐵掌探出,向後回抽,一股紫光閃過,那柄刀競給吸了過去。


    此事說來匪夷聽思,然於伍定遠而言,卻僅是劈空掌力的反向運用,隻消收掌奇速,便能在半空拉出一股氣流,以之隔空取物,無住而不利,可說稀鬆平常。眾參謀見慣大都督的武功,自也下感驚詫。那房公公次見聞,自是大為震撼,久久說下上話來。


    伍定遠拿起了刀,反複把玩,淡淡地道:“房公公,我可以明白告訴你,秦仲海是個痛快的性,這柄刀要真是他送來的,那意思就是說……”他旋刀如盤,但見刀光飛舞,混雜紫電,聽他幽幽歎道:“他已經向我下戰書了。”


    那房總管猛地嚇了一跳,一時緊緊抓著燕烽的臂膀,尖叫道:“下戰書,你……你是說?”伍定遠淡淡地道:“下戰書,意思便是求戰。他要和朝廷打最後一戰了。”


    聽得大戰已在眼前,全場盡皆變色。房總管更已跳了起來,尖叫道:“什麽?這……這未免快了!那……那咱們該怎麽辦?”房總管問得慌,伍定遠卻答得妙,他把頭搖了搖,逕自道:“不怎麽辦。”房總管駭然道:“什麽?您……您說不怎麽辦?這是說笑麽?”


    天下兵**喜不報憂,縱使敵軍殺到城門下,總還勸著姓高枕無憂。耳聽伍定遠坦率異常,自是嚇壞了房總管。伍定遠撇眼看去,待見眾參謀也是一臉駭然,便搖了搖頭,道:“別急,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這柄刀”若“真是秦仲海送來的,那便是一封戰書。”他將鋼刀拿在手裏把玩,叉道:“反之,那就什麽也不是。”


    房總管一顆心懸起落下、落下懸起,給伍定遠逗得十分難熬,忙道:“等等,爵爺的意思是說,這柄刀不是秦仲海的東西?”伍定遠道:“也許是、也許不是。”房總管聽他猛賣關,抱怨道:“爵爺!您別老是鬼扯,到底是不是?給句話出來!”


    伍定遠淡淡地道:“房總管別急,你何妨先花腦筋想想,過去十年裏,秦仲海可曾闖進過北京?”此言一出,房總管登時咦了一聲,道:“對啊,您沒說,我倒真沒想過,這家夥確實不曾闖進過京城。”


    秦仲海過去是皇城侍衛,京城裏熟門熟,可這十年裏無論軍情如何緊急,他都不曾到京城殺人放火,眾參謀心下一凜,忙道:“都督,這其中……可有什麽隱情麽?”


    伍定遠歎了口氣,道:“老實告訴你們吧。這京城裏住了一個人,隻消他還在世一天,秦仲海便一天不敢回來。”聽得“不敢”一字,眾人忍不住有些錯愕,秦仲海世之狂徒,膽氣高、手段狽,萬軍中殺進殺出,來去自如,如此向天借膽的狂徒,誰能嚇倒他?房總管咦了一聲,險些以為聽錯了,忙道:“那廝還有不敢做的事?這我倒是不知。爵爺,那人是誰啊?”伍定遠這回頗為爽快,逕自道:“對不住,事涉機密,我不能說。”


    大都督猛賣關,自是吊足了眾人的胃口,房總管皺眉苦思,卻也猜不出那神秘人是誰。畢竟秦仲海是天下第一魔徒,這世上便算真有神佛,怕也隻能下凡追捕他,豈能逼得他不敢動彈?看這話若是旁人來說,必為眾人高聲嘲笑,可從人都督口中道出,偏又教人不得不信。


    房總管苦笑道:“都督,到底那人是誰啊,透個口風吧?我不會泄漏出去的。”


    東廠總管的守口如瓶,怕還抵不過旁人的大聲嚷嚷。伍定遠隻得搖了搖手:“爾等休得再問,事涉我昔日上司的名聲,伍某不能說、也不好說。總之你們大可放心,隻消那人還在,秦仲海便不會來闖這最後一關。”


    驚奇接踵而來,看伍定遠出身柳門,昔日上司便是“征西大都督”柳昂天,此事軍中可說無人下知、無人不曉。可說來奇怪,這位柳都督過世已久,陰曹地府裏的人物,卻怎能牽製秦仲海的動向?房總管蹙眉道:“都督,您是說玩笑話麽?”


    伍定遠正色道:“軍國大事,豈能玩笑以對?你們相信我。秦仲海隻要還有一分人性,他便不會鬧到玉石俱焚的地步。”說著將軍刀裹回油布,不再多言了。


    大都督語氣篤定,好似此事理所當然。眾參謀不敢再問,房總管一頭霧水,卻怎麽甘心放過不問?他眼珠兒轉了轉,有意旁敲側擊,便啊了一聲,道:“等會兒,我曉得那人是誰了!”


    聽得此言,眾參謀自是睜大了眼,伍定遠也是濃眉一挑,一片寂靜中,聽得房總管哈哈笑道:“大都督啊,我前些日聽人說了,好似華山門人南下尋訪寧不凡了,可有此事啊?”


    這話點到為止,眾人自也懂得他的意思。世間要找一位鎮得住秦仲海的絕世高手,唯昔年的“天下第一”方足濟事,不消說,秦仲海之所以不敢進犯北京,全是因為寧不凡暗中牽製之故。


    房總管這招甚是厲害,昔時的“天下第-”,正是寧不凡無疑。事隔多年,寧不凡早已退隱,可今日高手輩出,究竟“天下第一”鹿死誰手,卻是人雲亦雲,難有定論。


    房總管雖非武林出身,卻也曉得江湖種種流言蜚語,都說伍定遠自接任大都督俊,聲勢之強,無與倫比,舉世除開怒王秦仲海一人,江湖上別無第人足與並論。可他早年卻曾敗在寧不凡手下一場,為此天下人背後指指點點,都說伍定遠本領不到,永遠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華山滿門更是為之得意洋洋,鎮日拿來說嘴,看房總管刻意提起此事,定是有意激將了。


    眼見眾人眉頭緊蹙,房總管自知打到了要害,便又嘻嘻而笑,道:“哎呀,你們別老盯著我啊,難不成老房說錯了麽?唉……那秦仲海雖然厲害,可要真過上了寧大師,那還不是老鼠遇上貓,兩個字給你:”鼠竄“!”說著說,便又哈哈大笑起來:“可惜啊可惜!要是寧大俠沒有退隱,朝廷這五軍大都督的位給他老人家坐著,這場十年大戰早已玩完羅……唉,說來咱們還真是埋沒人才、浪費了無數公帑吆!”


    房總管嘻嘻哈哈,那浪費公帑四字一說,更等於打了伍定遠一個耳光。料來他狂怒之下,定會自行道出種種密情。隻是伍定遠倒也沉得住氣,一時閉眼靜坐,無意辯駁。


    老板忍得住。眾參謀卻吞不下了,顧不得房總管位高權重,同聲怒道:“房總管!找家都督何許人物,請你說話尊重些!”房總管見眾人動怒,忙作膽怯狀,慌道:“對不住!對不住!瞧我這張嘴多惹禍!大都督十年征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唉,便算糟蹋些公帑也是應該的,看我真是胡說八道了!”


    眾人越聽越怒,手都按上刀柄了,房總管驚道:“你們別發火啊,都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也是好心啊。既連爵爺也贏不了秦仲海,那寧不凡又有何用?我看你們兩家還是早些聯手吧。都說”好漢下敵人多,雙拳難敵四手“,寧不凡加伍定遠,兩個一起圍毆他,秦魔武功再高,那也是”一寧加老伍,專克紙老虎“,不必柳昂天的鬼魂出馬,天下也大安定羅!”


    東廠總管捧腹大笑,眾參謀自是氣得吹胡瞪眼,可一時半刻間,卻也難以辯駁。正悲憤間,猛聽“啪”地大響,鞏誌將右足重重一踩,朗聲道:神胎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海中生“!秦仲海的”火貪一刀“再強十倍,卻也勝不過他的親生父親!”


    “神胎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海中生”,這兩句話不隻是伍定遠的稱號,也是秦霸先的稱號。房總管本還想說,可給這麽一吼,卻也醒了過來。


    毋庸置疑,北京城裏能讓秦仲海畏懼萬分的,正是大都督本人。秦仲海若想擊敗他,便得超越自己的生身父親。眾參謀見房總管心存畏懼,霎時大喜過望,便由鞏誌帶頭,一同拜伏在地,齊聲道:“天山傳人坐鎮在此,怒王膽大包天,卻也下敢越雷池一步!”


    房總管陪笑道:“失敬、失敬。都督征戰十年,比起當年的寧不凡,那是有過之之而無不及。佩服,佩服!”東廠總管出言推崇,自勝得過旁人的馬屁連篇。眾參謀與有榮焉,自也頻頻稱是。


    一片真誠讚佩中,伍定遠卻毫無得色,他從凳上站起,緩緩走到了殿前。參謀拾起頭來,便也順著他的目光去瞧,但見夜色茫茫,紅螺寺花燈如海,依序是天王殿、大雄寶殿,祖師殿,一望去,自是美侖美奐。


    眾人下知他在瞧些一什麽,正納悶間,猛聽轟隆一聲大響,夜空炸出了燦爛焰火,將天邊染為一片金黃,眾人仰頭瞧著,見那夜空煙火慢慢褪散,山邊盡頭處卻散出一片祥瑞紅光,久久不褪,赫然便是兩座寶塔。


    眾人啊了一聲,道:“紅螺塔……”


    紅螺寺乃是淨土宗勝地,除建築較尋常佛寺多出一進外,尚還有兩座名聞遐邇的“紅螺塔-、據說塔裏供養著玉皇大帝的兩位女兒,能為人間祈福消災。眾人見寶塔隱隱散出輝光,襯得夜空一片暈紅,好似塔裏真住了兩位美麗的”紅螺天女“,在那為蒼生庇佑祈福。


    大都督雙手抱胸,遠眺寶塔,看他一臉蒼茫豪邁,真似正統王朝的守護之神,讓人不敢仰望。房總管見得武砷英風,自是暗生仰幕,忙朝自己臉頰打了幾記,賠罪道:”哎呀,瞧我這張賤嘴,言兩語便得罪了您……來,來,衝著大都督“天下第一”這四個字,咱家這兒有點小東西,不成敬意……“好似怕伍定遠記恨,真已掐起了指頭,捏了件背心出來。


    東廠總管有禮相送,頗見誠心。伍定遠卻眯起了眼,一張臉更加冷了。想他任職大都督已達十年,禦賜珍寶自是見得多了,一來不希罕,二來不貪圖,絕不妄收私人賠贈。他撇了一眼,鞏誌明白上司的心意,正要上一剛推拒,房總管卻已笑嘻嘻地道:”爵爺啊,您別急著推辭,這東西您要見了,必定愛不忍釋吆。“


    眾將聽他誇口,莫下微微一奇,房總管更是得意洋洋,自將背心提起,逼展群英。眾將湊眼細觀,卻也瞧不見什麽好處,隻覺這件背心灰髒髒的,除了上頭織了來個一壽一字,倒也無甚稀罕之處。岑焱滿心好奇,便伸手接過了,放到胸口比著,訝道:”什麽破爛玩意兒?可是老婆的壽衣麽?“”壽你個大頭!去死吧!“房總管咆哮一聲,隨手抓起了王一通遺留的凶刀,就著岑焱胸口捅入。眾人大吃一驚,一來房總管身懷武術,出手快絕;二來兩人相距過近,出其不意。伍定遠大喝一聲,霎時舉掌進前,淩空虛抓,一股真力發出,已將軍刀倒吸了回去。


    咻地一響,房總管兩手空空,兵器已給收走了,驟伏間人影閃動,房總管還不及轉身,腦後已給一柄火槍頂著,隨即喉間一疼,多了柄鋼刀,心房處更被高炯的匕牢牢抵住、強將手下無弱兵,戰雄獅,名不虛傳,果真在一招間便抓住了房總管。聽這監慌忙道:”別誤會!別誤會!跟你們鬧著玩得……“


    鞏誌貼耳過來,冷冷地道:”總管大人,請您別動。乖乖聽都督發落。法定遠哼了一聲,正要去看岑焱的傷勢,卻見這掌糧官自己爬了起來,他一臉訝異,手上兀自拿著那件背心,駭然道:“我還沒死麽?”眾參謀又驚又喜,眼見岑焱完好無缺,竟連鮮血也不曾流上一滴。這才曉得稀世珍寶來了,莫不急急放開了房總管,欠身賠禮。


    鞏誌出身鑄鐵山莊,見聞自是廣博,他想起了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貝,忙道:“這是壽甲?”這老監驚魂甫定,先將背心一把奪回,邊擦冷汗邊解釋:“算你鞏誌還沒白混!相傳南海崇明島上產有巨蜘蛛,長一尺,重斤,擅吐絲結網,這”壽甲“便是那巨蛛絲編織成的。刀槍不入,偏又輕巧得很。”說著將胄甲交到伍定遠手上,笑道:“爵爺,咱家一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壽甲送到眼前,伍定遠卻不急於伸手來接,隻淡淡反問:“總管大人,聽說這”壽甲“不是在”唐王爺“手中麽?卻下知什麽時候轉到您手上了?”房總管聽他點破內情,忙道:“哎,--呀,爵爺啊,您這不是明知故問了麽?給點麵吧。”


    都說無功不受祿,這房總管前倨後恭,先前拿著一柄刀兜弄了半天,必有圖謀;眾參謀聽得“唐王爺”字,才知房總管總算亮出了正題,他是為“立儲案”而來。


    伍定遠心下早有所料,一時隻歎了口氣,並無分毫訝異之色,天下大案,稱為“廢陵”、“挺擊”,“遺宮”,現下又出了第四條大案,稱為“立儲案”。自八年前“挺擊案”後,景泰長被廢,之位虛懸至今,偏生正統皇帝自己又沒有女,隻要龍禦殯天,朝廷隨時大亂。也是為此,各人馬覬覦大位,自是無所不用其,看伍定遠手握一四十餘衛所,實乃本朝封疆大吏,自是當其衝了。


    皇帝人人想當,寶座卻隻那麽一張。那唐王爺就隻有一個寶貝兒,姓朱名載吳,自也想坐上去嚐嚐滋味,伍定遠一輩都在帝王大業裏打滾,眼看又成了眾矢之的,不免心生寂寥之感,一時輕輕打了個哈欠,道:“鞏誌,法會快開始了。”


    鞏誌追隨定遠已久,默契非常,自也明白上司的心意,忙將壽甲推了回去,歉然道:“總管大人,多謝您的好意了。隻是這”壽甲“窄小了些,我家都督鐵塔個兒,怎地塞得進去?還是請唐王爺自個兒用吧-i房總管聽他出言推辭,一時不怒反笑,啐道:”鞏誌啊,瞧你聰明麵孔笨肚腸,還配作什麽席軍師?聽清楚了,這件壽甲不是給都督穿的,愛屋及烏四個字,你聽懂了嗎?“


    愛屋及鳥,推恩移愛。眾人醒悟過來,已知這背心不是為伍定遠準備的,而是要贈給他的妻女的。房總管笑道:”爵爺啊,兵凶戰危的,您夫人小姐平時起居出入,總得小心些。您不替自己想,也該替她們想想啊。還是收下吧。“


    房總管確實厲害,自知大都督神功蓋世,卻又自奉儉約,與其找這個鐵板來踢,不如朝他家人身上動腦筋。看這”唐王郅“找了房公公做幫手,這東宮的寶座,定如囊中物了。


    伍定遠想起了妻女兒,心裏隱隱生出柔情,要知世上第一堅韌之物,便是蜘蛛絲,若揉得手指粗細,便足以半空懸掛大象而下斷,若能織為衣物,自如練了金剛不壞體,刀劍不侵。想起豔婷這幾年出入江湖,每有匪徒覬覦她的美色,屢加侵擾,伍定遠心中一動,便想伸手去接,可想起帝王大業從此糾纏上身,卻又遲疑不前。房總管一旁看著,卻是好整以暇,隻笑眯眯地?


    ??:”爵爺別急啊,您慢慢想,咱家在這兒等著。“


    正躊躇不定間,怱聽殿外傳來軍靴踏地聲,來人腳程快,半晌間便奔過了高高的殿階,不旋睡,殿門外來了一名軍官,啪地一聲大響,仰天肅立道:”屬下焦勝!軍務回報!“先前都督下達軍令,命熊俊、焦勝二人前去”勤王軍“大營借兵幹,這當口總算趕回來了。


    伍定遠鬆了口氣,自將那”壽甲“扔還了房總管,道:”你來得正好,兵馬呢?“聽得上司問話,焦勝不改前線作風,先將軍靴奮力踏落,朗聲又道:”啟稟大都督!屬下無能!未曾將兵馬帶回!“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微微一愣,岑焱訝道:”你沒借到兵馬?“他左右睢了瞧,又道:”熊俊呢?他不是和你一塊兒去借兵麽?怎沒一塊兒回來?“


    焦勝聽得問話,一時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伍定遠撇眼去看,卻見房總管笑眯眯地守在一旁,一幅刺探軍機的模樣,便道:”總管大人,祈雨法會即將開始,還請您早些過去吧。“


    房總管卻不急著走,當下拿起了”壽甲“,便又朝伍定遠手裏一塞,搖頭道:”那可不行,爵爺還沒收下人家的心意呢。“


    薑是老的辣,監更是老的精。這房總管為人何其精刻,自知正統軍並無兵力駐紮北京,此際若要調兵,便得找”勤王軍“商量。可聽得岑焱等人言語,好似兩名軍官聯袂出門,卻隻剩一隻小狗歸來,再看那焦勝臉上隱隱帶傷,想必出了大事。當此是非關頭,他這搬弄好手哪肯走?自要一探究竟了。


    伍定遠自知軍務火急,耽擱不得,便也不再趕人,逕自道:”焦勝,究竟發生什麽事,你便直說吧。“焦勝低下頭去,細聲道:”啟稟都督,熊遊擊被……被“勤王軍”扣押起來了。“


    聽得此言,眾參謀不免大吃一驚,動王軍叉稱”天親軍“,由四位王爺輪值掌管,想這”臨徽德慶“四王權勢雖大,卻還不敢招惹大都督,怎能無端扣留”正統軍“的將領?


    熊俊是荊州先鋒,焦勝則是汾州守將,都才給調回北京不久,想來是他倆人麵不熟、規矩不懂,這才開罪了人。鞏誌忙道:”今夜下是徽王爺輪值麽,怎會惹出事來?你倆沒拿令牌給王爺過目?“焦勝細聲道:”回軍師的話,令牌是拿了,可咱們沒見到徽王爺。“眾將睜大了眼,訝道:”為什麽?“焦勝低聲道:”門口守將說,徽王爺奉命出城去了,目下不在營裏,沒法接見我倆。“


    一年一的元宵夜,普天同慶,豈能有什麽火急公務?眾將滿心訝異,忙道:”徽王爺出城去了?他去哪兒了?“焦勝搖頭道:”不曉得,咱們一直追問,那守將推說是機密,硬下肯說,咱們要入營去瞧,這幾人偏又強凶霸道,硬是不放咱們進去……“


    鞏誌歎了口氣,看這焦勝是個老實人,頗有伍定遠的幾分真傳,自不是他惹事了。便道:”後來呢?熊將軍就打人了?“焦勝慌道:”沒有啊!小熊自從和瓊家大小姐打架以後,已給都督打了軍棍,哪裏還敢犯衝?眼看人家凶得緊,熊將軍沒法了,隻得低聲下氣,請那守將行個方便,從營裏調出千鐵騎,跟咱們回紅螺山。“


    勤王軍總兵力多達萬,乃是由景泰朝的禁軍改製而成,若要借調千兵馬,實如九牛一毛。眾人聽得熊俊有所長進,逼道:”好得很啊。後來呢?“焦勝苦笑幾聲,支支吾吾間,卻又不說話了,岑焱滿心焦急,忙道:”到底怎麽了?你快說啊。“


    焦勝低下頭去,細聲道:”結果那守將說……徽王爺把兵卒全帶走了,營裏無兵可用。“


    聽得對方如此推搪,眾人自是張大了嘴,看這”勤王軍“總兵力多達萬,軍威之雄,還在正統軍之上,區區千兵馬,怎會調不出?想當然爾,人家根本不想借。


    焦勝細聲道:”熊將軍是個火爆脾氣,一聽他們般推諉,氣往上衝,一拳就打斷那守將的鼻梁。那免崽見咱們打人了,自也拔刀來砍,咱倆左衝右突,打得頭破血流,後來熊將軍掩護我逃走,他自己便給拖入營裏去了……“眾人麵麵相覷,全都說不出話來了。這熊俊,焦勝二人隻知爭戰沙場,卻不解官場的輕重利害。看那熊俊自己還有案在身,一個月前荊州地方官連參十二本,點名他跋扈專擅,引發荊州姓民怨,逼得大都督將之調回北京,免惹事端。孰知江山易改,本性難栘,才回北京,第一回公務便又踩著了拘屎?


    眼見伍定遠臉帶愁悶,想來是為熊俊的案操心。鞏誌忙來緩頰:”大家先別胡思亂想。我看徽王爺真出城去了,卻鬧得大家誤會一場。一會兒我過去找他賠個禮,大事化小,大家總算和好如初。“


    高炯聽他曲意求全,不由嘿嘿一笑:”鞏爺啊,您沒聽徽王爺出城了麽?您便想過去磕頭賠禮,伯也找下到人啊。“聽得高炯語帶諷刺,鞏誌卻隻假作不懂,兀自轉問燕烽:”四火兒,您與兵部員交好,可曾聽聞徽王爺有何公務?“燕烽搖頭道:”不曾。“


    眼見鞏誌拚命蒙問,房總管卻將雙手一拍,喜道:”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曉得徽王爺去哪兒了!i鞏誌忙道:“總管若有高見,自管請說。”“來,個字給你。”房總管豎起根指頭,哈哈笑道:“宜、花、院。i”他螞的混蛋!“房總管直言不諱,鞏誌自是慌不迭地叫苦,餘人群情激憤,聽得岑焱再次暴吼起來:”什麽玩意兒!守城守到妓院去了?咱們“正統軍”省吃儉用,屎都吃不到熱的!他們“勤王軍”卻夜夜**、吃香暍辣?好你個天親軍?操你祖奶奶!“一般為朝廷,有人在北京裏打哈欠,有人在軍營裏宿娼妓,這”臨徽德慶“四位郡王更是個中表率。興之所至,有時帶同妻妾入營,有時返京宿娼,正統軍將士早有耳聞,今夜聽他們欺人甚,忍不住一次爆發出來:”大都督!咱們快去討個公道啊!i眾將忿忿不平,全都紅了眼眶,鞏誌慌道:“別吵了!靜一靜!先靜一靜!”房總管哈哈一笑,卻也不忘火上添油:“鞏誌啊,您別老是胳臂肘向外彎!難得大都督回京,來,我給你們撐腰,咱們和這群皇親國戚算個總帳!”眾將氣憤填膺,大聲呼應:“正是!咱們帶兵殺進京畿大營,逼他們交熊俊出來!”眾將胡說八道,鞏誌終於也發起火了:“住口!你們是真迷糊還是假糊塗?大敵當前,咱們官軍卻窩裏打成一團,可是怕怒蒼山沒笑話看麽?”


    場裏鬧成一團,房總管加油添醋,鞏誌全力滅火,伍定遠卻隻怔怔出神,想起了小兵小卒嘴裏的那幾句笑話,-時間競是宛若癡呆。


    “京軍甜、邊軍閑、埋屍西北無人憐”,這便是正統朝軍的寫照。


    天下大軍馬,要問哪最為清閑,自非“邊軍”莫屬,此軍專事海防邊防,又稱“留守軍”,旗下兵卒人數最多,卻大半是徙邊囚徒。糧餉差、士氣低,平日僅能嚇嚇山賊、唬唬蠻夷,乃是正統軍嘴裏的“稻草兵”。活似一隻苦瘦家犬,隻能躺在門口咬小偷,逢上了真正的江洋大盜,下晃給一腳踹死。


    至於號稱“天親軍”的勤王軍,那更是正統軍的生死世仇了。此軍保衛皇帝,摩下多是世襲千戶,裝備第一、糧餉第一,號稱“天下第一勁旅”,卻給正統軍譏為“以十打一、天下第一”。便如夢幻中的千裏馬,一旦走到順風下坡,自能驕傲奔馳、日行千裏,可不巧來到羊腸小徑上坡,氣喘落單又中伏,不免來個“以一對一、一歸西”了。


    全天下第一能打的兵馬,便是伍定遠麾下的“西北討逆軍”。若拿邊軍來比瘦犬、動王軍來比吧馬,“正統軍”宛然是隻死硬騾。吃得了邊軍的苦,打得了京軍的仗,營中將宮常駐西北,出征頻繁,動輒壯烈成仁,被皇帝譽為“本朝第一忠烈師”。京城裏要是見到斷手缺腿的,準是“正統軍”的老兵無疑。可憐他們與怒匪激戰,臨到凱旋回京了,卻是這樣的場麵等在麵前……


    眼見大都督遲遲不說話,便聽踏踏聲響傳出,卻是“小趙雲”燕烽來了。聽他凜然道:“啟稟都督!勤王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此豬兵狗卒,借來又有何用?請都督即早下令,讓燕烽連夜調西北兵馬回京,讓他們知曉我正統軍的厲害!”


    燕烽素來沉默寡言,此時卻第一個跨步而出,果然是血性發作了。眾人聽得“豬兵狗卒”四字,自是暗暗稱快,鞏誌卻連罵都懶得罵了,隻轉向了房總管,低聲道:“總管大人,我家大都督人在北京,這幾日不能沒有兵馬指揮,事出緊急,可否借您的禦林軍一用?”


    正統朝除大正規軍之外,另還有一批禦前侍衛,合稱“虎賁”、“府軍”、“金吾”、“羽林”四大衛,全隸於東廠之下,勤王軍既有公務在身,便隻能找房總管商量了。


    正等著聽房總管刁難,這監居然大方起來了,隻笑眯眯地道:“成啊,都督要點兵,咱家最熱心。您要五千,我給一萬,就是別客氣啊。”說話間便已取出令牌,直朝鞏誌遞去。


    房總管是一本萬利之人,此時卻很慷慨,想來必是畏懼秦仲海之故。鞏誌心下一喜,正要接過令符,房總管卻“嘿”地一聲,將手一抖,那令牌便又飛了起來,變魔術似的飛回了口袋。兀自驚道:“哎呀,怎麽飛回來了?”


    鞏誌心下狂怒,嘴角裏卻也不好發作,隻得忍手不動,又聽這監笑道:“別誤會!別誤會!定遠爵爺要借兵,咱家求爺爺告奶奶,也要全力擔保。伍大都督要調糧,咱家脫褲廣口袋,也得給您張羅辦好,可大都督啊……”他湊過頭來,自在伍定遠身邊挨挨擦擦,苦歎道:“可要有人來借您的腦袋,那該怎麽辦啊?”


    總管大人話外有話,眾將自是微微一凜,房總管深深歎了口氣,又道:“臨徽德慶、臨徽德慶,這”勤王軍“的四大王啊,打一開始便和你們”正統軍“犯衝,天天嚷東喊西,要下說伍定遠吃閑飯、要下說伍定遠混食糧,還說”老伍“和”秦魔“串通好了,假打仗真富貴,唉……咱家真下敢聽了……”朝廷裏除了“臨徽德慶”四位真小人,還有個厲害陰沉的“唐王爺”,想起那件“壽甲”,鞏誌臉色一變,自知房總管又要扯都督下水,忙咳了一聲,道:“房總管,你若願意借兵,那便爽快些,請別提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兒。”“無關緊要?”房總管眨了眨眼,笑道:“都督啊,聽聽你這參謀說得是什麽話?天之位,豈同小可?咱家這裏奉勸一句,咱們再不合力將四王扳倒,等那載允登基之後,諸位下場如何……嘿嘿,自己想吧。”


    此言一出,眾將麵色大變,連鞏誌也是吞了口唾沫,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徽王之,姓朱名載允,此才能如何,行如何,沒什麽人關心,要緊的是這孩有四位叔伯合力公推,支持他競逐東宮大位,將來真讓這孩坐上帝位,正統軍退此一步,即無死所。眼見鞏誌等人噤若寒蟬,房總管微笑道:“都督,天下事可大可在荊州專擅狂妄,毆打姓,可好歹是為國為民,哪比得上人家”勤王軍“吃喝嫖賭,殺人放火呢?可想想也真奇怪,一樣是犯軍法,為何禦史大人們目光如炬,卻專門盯上你家的熊寶寶,卻對四大王的愛將們視而不見呢?”


    眾參謀內心一沉,已知“勤王軍”找上了都察院的禦史大夫,執意與大都督為難。眾人將目光轉向了“壽甲”,已知上司並無退,他若不向“徽王爺”低頭,便得請“唐王爺”出手奧援。


    房總管嘻嘻一笑,做了個砍頭手勢,叉道:“大都督,火燒眉毛了,人家吃完了熊寶寶,下麵就是玩伍老爹的命了,可憐諸位逃得過眼前,逃不了以後,都督啊……您該怎麽辦吆?”


    為了軍資糧餉之事,正統軍上下鳥多於四王不睦,現下人家覬覦東宮大位,自然把伍定遠當作眼中釘,竟是要先下手為強()。眾人越聽越悶,陡聽高炯狂怒咆哮,吼道:“放你媽屁!老虎不發威,真當我們是病貓麽?房總管,明白告訴你一句!什麽唐王爺、徽王爺,咱們全不希罕!我現下就去找夫人!請她直接麵見皇上,看誰還敢動咱們大都督一根寒毛?”


    想到了豔婷,眾將全都歡呼起來了。都督夫人非但豔冠群芳,權勢手段更是一流,真要讓她出手,管那禦史台、都察院,全天下的皇親國戚都要靠邊站,笒焱拍手道:“正是如此!夫人-出手,便知有沒有!隻消她動動小指頭兒,都察院那幫禦史全都要給咱們買通……”話聲末畢,鞏誌大怒道:“大膽!你們要大都督做”江充“麽?”


    玩法弄權的老祖宗,世稱“江充”。此言一出,眾將都是愣住了,卻聽房總管哈哈大笑:“鞏誌啊鞏誌,做江充又如何啊?總強得過任人欺淩做死人吧?鞏誌,你別老是說教,說個辦法出來啊!”


    眾將聞得此言,口中雖不敢稱是,心中卻是大呼痛快。眼見鞏誌難以為繼,房總管登時笑了笑,悠悠又道:“都督啊,不是我教唆你的屬下,實在是可憐他們啊。你看看,在都察院眼中,熊俊隻是個小小遊擊宮,死不足惜。可咱家打聽過了,這小孩固然性格剛辭,可戰場上卻是身先士卒,為了這場大戰,這熊寶寶至今不敢娶親,以免留下孤兒寡婦……”他低下頭去,歎道:“可憐啊,白白辛苦一場,到頭來卻是刑場一刀……唉,一個人投錯了胎,那還有得救,可要跟錯了老板,那可是萬劫不複羅……”


    “大都督!”眾將咬牙切齒,一個個紅了眼眶,全都跪了下來,鞏誌不願多言,隻避到了一旁()。一片寂靜間,聽得伍定遠低低歎了口氣,輕聲道:“夠了。”


    大都督說話,啪地一聲大響,眾將宮全數端正身形,等候都督吩咐。房總管則是成竹在胸,隻在一旁笑眯眯地瞧望。


    伍定遠霍地起身,他行到山門殿口,倚在門旁,隻在眺望廣場裏的人山燈海。


    從高高的殿階望下眺望,山門殿對麵便是天王殿,之間相隔一處開闊廣場,一座又一座燈棚,布置了無數應景紗燈,遠遠望來,宛如一片燦爛燈海。再看廣場正中鑼鼓喧天,跑早船、踩高蹺、跳秧歌……更襯得元宵慶喜的好氣象。


    伍定遠怔怔瞧望平人間,忽道:“鞏誌……咱們多久沒來燈會了?”鞏誌躬身道:“上回來是正統八年,今兒是十一年。咱們有年沒來了。”


    眾將上回過來燈會,乃是正統八年丙,生肖街鼠,轉看今朝,卻已是正統十一年己卯嚼兔。伍定遠眯起了眼,道:“難怪了。上回來還是些老鼠偷油燈,現下可都是兔兒搗藥了。”


    眾將轉看廣場,果見棚架裏大小花燈皆做兔形。一隻隻發著紅黃綠光,或搗藥、或蹦跳,圍繞著嫦娥仙,望來天真可喜。可當此肅殺之時,卻沒人笑得出來。


    伍定遠眺望著人山燈海,隻想找出妻小的身影,奈何宮眷屬齊來賀歲,廣場裏人來人往、密密麻麻,縱使目光敏銳如他,卻也瞧不到人。


    看得出來,定遠累了。他昨晚徹夜未眠,離家時天沒亮,根本沒時光與老婆話,好容易熬到了傍晚,正想來個合家賞燈元宵,結果又冒出個搶匪王一通,硬生生把他卡在這裏,白白流了一場淚,現下又為了朝廷的事傷神,真不知何時方得暇()。


    相較起來,打仗容易多了,與秦仲海痛痛快快地打一場,什麽都不必想……


    眼見伍定遠始終默默無語,房總管歎道:“大都督啊,論起朝中實力,您固然是誰也不怕。可現下爭得是帝位啊!您一味挨打不還手,著便將一應物事交給了岑焱,道:“能說的,咱家全說了。這兒是咱家的侍衛軍令牌,還有唐王爺給您備的禮,一切全看您怎麽說了。”房總管言迄告辭,這回卻把東西留了下來,但見軍刀,蛛甲、令牌全收在包袱裏,大都督卻還是無言以對,既未稱謝,也不送行,好似成了神像。


    高炯心裏擔憂,忙道:“大都督,您……您怎麽說?”伍定遠默默眺望遠方廣場,輕聲道:“別問我,我不知道。”眾將訝道:“不……不知道?”伍定遠仰望天邊明月,怱地笑了笑,說道:“我應該活不久了。”眾將咦了一聲,莫不悚然而驚。大都督卻不多言,霎時袍袖一拂,逕自轉身離殿。鞏誌大聲喊道:“正統軍!護衛大都督!”席軍師喊話,便聽“啪啪”兩聲,燕烽、高炯二人軍靴重重踏地,肅然轉向。其餘參謀無須號令,也已各站其位,但見鞏誌在左、燕烽在右,高炯上前、岑焱隨後,諸人軍紀儼然,一同簇擁大都督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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