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阜城門,飄揚了一麵替天行道的旗幟,那是麵怒字旗。


    噠噠噠噠清脆的馬蹄聲從沙地傳來,馬背上坐了一個人,紅盔紅甲、像是燒起了一團火,他的馬兒卻是黑的,黑得像是從地獄裏冒出來的。


    嗩呐息了,鼓聲止了,敵方單槍匹馬,兵臨城下,距離北京城門僅僅十裏,正統軍上下自是如臨大敵。情勢前所未見,那廂勤王軍四王會集,也在帥帳裏緊急備戰。隻聽德王爺微微喘息:這廝當真猖狂!一個人便要挑倒咱們萬大軍?大哥,你去和伍定遠說一聲,我要遣我驃騎營第一勇士出陣,便算傷不到他,至少也要挫他一點銳氣!


    慶王爺怒道:不必陪他玩!這廝既然單槍匹馬而來,咱們何必和他客氣?轉身喊叫:來人,調出兩萬兵馬,分四包抄,務必生擒此人。手下接令而去,傳出大批兵卒,正要出陣,鞏誌、高炯已駕馬趕來,急喊道:幾位王爺,把你們的人馬撤下去,千萬別來壞事。


    慶王爺大怒道:誰壞事了?本王是要生擒他啊。鞏誌勸道:慶王爺,您若心存此念,小心自己反被生擒。德王、臨王相顧愕然,慶王爺不驚反笑:生擒我?那好啊,他想單槍匹馬殺進來,咱們剛好來個甕中捉鱉,豈不快哉?


    雙方強弱懸殊之至,朝廷這廂萬勤王軍坐鎮,尚有十萬正統軍幫襯,名將如雲、猛將如雨,豈懼敵方區區一人?正叫罵間,卻聽徽王道:老四,聽話,把你的人撤下去。


    慶王心下拂然,大聲道:二哥,你話聲未畢,卻聽徽王道:老四,拿起你的遠筒,瞧瞧陸孤瞻。


    慶王微微一凜,忙望向遠方,提起遠筒一看,這才發覺陸匪早已遠遠避讓,回到了餓鬼人海當中。徽王爺道:陸孤瞻武功如何,天下有目共睹,你想他為何不替怒王助陣?


    眾人心下一凜,卻也猜到了幾分內情。自知那廝為自負,不許旁人插手戰局。


    依此看來,此人當有十二萬分把握衝撞城下萬軍。


    這徽王爺雖說兵敗霸州,其實為人甚是精明,否則也不會受正統天器重,總管勤王軍四大營。眼看慶王嚅嚅齧齧,卻也不敢堅持了,鞏誌又道:徽王爺,我有個不情之請,盼您應允。徽王爺道:鞏師爺有話直說不妨。鞏誌道:我希望四位王爺即刻回城,暫避鋒頭。


    臨王爺愣住了,大聲道:什麽?為何要咱們閃避?高炯道:王爺,您若不想撤入城裏,便要有戰死的準備。慶王爺又驚又怒:放屁!放屁!他他隻有一個人啊!


    去過潼關的將領都明白,這怒王早年出身朝廷,效命於征北大都督麾下,每逢北疆出征,動輒單槍匹馬、深入敵營,直是個亡命賭徒的作風。中年後他重建怒蒼,行事風格更加詭譎難測,每回大軍野戰,必遣單騎先行,縱使嚇不退朝廷萬軍,也要重挫敵方銳氣,最是厲害不過。看他此番親自上陣,一會兒飛騎衝殺,突施暴手,必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鞏誌一片好心,徽王沈吟半晌,毅然道:此事休得再提。我等總管勤王軍,倘使臨陣逃脫了,軍心必亂,豈不反中那廝的奸計?


    徽王此言亦有道理,畢竟怒王背後尚有千萬餓鬼,倘使勤王軍動搖,他定會趁勢攻殺,以此人作風之辣,一會兒攻勢必如排山倒海,絕非陸孤瞻領軍所能望其項背。聽得此言,其餘王頻頻稱是,鞏誌、高炯卻對望一眼,咳嗽道:王爺,不瞞您說,咱們希望您您能交出兵符,讓我等接管勤王軍。徽王大吃一驚,其餘名王爺則是勃然大怒:鞏誌!你欺人甚!刷刷數聲,慶王、臨王都已摯劍在手,高炯也手按刀柄,正要抽出兵器,卻聽一人道:都退下。


    眾人一發轉頭,隻見人群裏行出一員大將,正是正統軍大都督到了。


    萬眾注目之人,姓伍名定遠。號曰國之幹城,今番秦仲海提刀汗馬而來,也隻能仰仗他出麵克敵了。臨王爺怒道:伍定遠!你你也要奪咱們的兵權麽?伍定遠道:王爺請莫多心。一會兒我出陣會敵,倘若不幸戰死,我正統軍上下從此聽徽王一人號令。


    眾參謀大驚道:都督!您怎說這喪氣話?伍定遠道:我心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說。


    伍定遠有開山裂海之能,出陣入陣,勢若萬鈞,如今卻預先囑咐了後事,說話間更將兵符解下,正要交出,卻聽徽王爺道:且慢。把手一揮,大聲道:來人!取酒水來!


    左右親兵送上酒水,徽王爺親奉一碗,朗聲道:伍定遠,你乃國之大將,豈可輕言生死?本王且以此杯水酒,預祝你旗開得勝。聽得徽王並無覬覦之心,眾參謀都愣了,伍定遠也不多話,躬身便道:謝王爺賜酒。接下酒碗,喝下一大口,雙手奉還。徽王也不忌諱殘酒,便一口喝幹了,另依著軍中習俗,將碗砸到了地下,為伍定遠送行祈福。


    正統、勤王兩軍不睦已久,雖不至見麵即殺,卻坐不到一張凳上。如今國難當頭,兩大腦盡釋前嫌,隻是旁觀眾人反而更加不安,隱隱覺得此戰不祥,恐有將星殞落。


    一片寂靜間,伍定遠已要出陣了。兩旁兵卒牽來了戰馬,道:大都督,衝陣馬已到。


    眾王凝目去看,卻不由咦了一聲,隻見這匹戰馬左眼已瞎,老邁消瘦,走起來更是一拐一拐地,別說與千裏神駒相較,看這瘸腿老態,怕比騾還要不如。


    怒蒼名駒無數,本寨有赤兔馬、玉獅,雖不知怒王騎乘何等神物,總之不在雙英雄之下,可伍定遠卻隻騎了一匹龍鍾老馬,贏五駑,沒打便輸了八分。德王爺二話不說,當即翻身下馬,道:伍都督,你騎我這匹馬吧。


    德王爺是本朝伯樂,總管驃騎千營,座騎更是萬中選一,號曰虎影。此馬不知何故,為害怕自己的影,平日隻能遮其雙目,否則一旦發覺影藏蹄下,便要發足狂奔,直至擺脫身影為止,時人見其畏影如虎,便戲稱其為虎影。競速無雙,足與赤兔馬爭先。


    德王爺鍾愛虎影,此刻卻大方相借,正等眾人感恩致謝,哪知高炯、岑焱等人卻是相顧無言,好似不在眼下。德王爺惱道:鄉下人!你們曉不曉得我這馬是何等來曆?


    岑焱咳道:大名鼎鼎的虎影』,天下誰人不識?王爺,您這馬珍貴了,您還是騎著打打獵、春郊遊,多好啊?德王爺心下大怒,沒想自己慷慨借馬,卻得回了冷嘲熱諷,正待反唇相譏,卻聽鞏誌道:大家噤聲。


    噠噠、噠噠,蹄聲漸漸逼近,距離城下隻在五裏,突然之間,四下啡啡馬鳴,帥陣裏來匹馬兒惶惶不安,都想脫韁奔逃,兵卒們拚命鞭打,卻還管不住,轉看那虎影,雖已遮住雙眼,卻也是颼颼發抖,前蹄不穩,似欲跪下。


    德王爺熟知馬性,卻是生平次見識這等怪事,忙道:怎麽回事?鞏誌道:異獸將臨。眾王愣住了:什麽意思?高炯提起了遠筒,道:王爺自己看吧。


    德王爺接過遠筒,急來遠眺,眼裏登時見了一名武士,身穿紅甲,低沈臉麵,當是傳聞中的怒王了。他微感駭然,不敢多看,忙朝敵將的座騎瞧去。


    從遠筒裏望去,眼前現出一匹醜馬,黑底雜毛,頸短腿粗,甚且大腹便便,征驗了馬經的五駑之相,依此看來,此馬絕非良駒,卻不知怒王何以選它為座騎?


    正茫然間,卻聽高炯附耳道:王爺,請細看這馬的眼窩。德王凝目細看,隻見這匹馬眼下生了白毛,好似垂著淚水,不覺驚道:承泣?鞏誌道:正是承泣。


    承泣為馬經術語,意指馬有旋毛於目下,傳聞此相大凶妨主,能害死主人,便如當年劉皇叔的座騎的盧一般,占曰:奴乘客死,主乘棄市。


    德王大感錯愕,沒料到怒王的座騎如此不祥,他凝目去看馬尾,卻見馬尾散亂,彷佛狗尾巴,不由駭然道:等等,這這是犬尾』高炯道:王爺請再看馬腹、馬蹄。


    德王喃喃忖忖,提著遠筒眺看,隻見馬腹生滿亂毫,蹄上帶了雜紋,愕然道:腹有旋毛,四蹄顛反如倒履那豈不是鞏誌接口道:負屍銜禍,倒履妨主。此馬全身上下,一身兼具十凶。聽得此言,徽王、臨王、慶王全都轉過頭來了,人人眼中帶著駭然。


    龍魚河圖有言,善相馬者必觀十兆,頸、脊、尾、、蹄、足、眉、腋、嘴、齒十處中隻消一吉,便成千裏神駒,反之若有一凶,便成承泣、的盧,萬萬騎乘不得。


    慶王爺驚道:十凶?這這馬豈不是全身不祥了?鞏誌道:沒錯,這馬出生時便有異象,從頭到腳,共十處不祥,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徽王爺沈吟道:這馬如此不吉,還能騎麽?鞏誌道:當然可以。十凶齊備之後,它就成了另一樣東西。


    德王爺熟讀馬經,心念微轉,霎時失聲道:你你說的是馬見愁』?鞏誌頷道:萬馬中神,馬王馬見愁。


    德王張大了嘴,滿心駭然間,竟然說不出話了。


    馬馬頸、馬尾馬吻、馬腹馬蹄,各有凶象,這些凶兆若得其一,便成了妨主凶馬,禍害人間,豈料十凶齊備之後,卻能脫胎換骨,成了萬馬中神、馬王馬見愁!


    餘人聽得對答,無不相顧茫然,不知馬見愁是什麽東西?正待要問,卻聽慶王爺喊道:看!大家快看這些馬!眾人急忙轉頭,不覺都是一愣,隻見營裏寂靜無聲,滿營馬匹趴伏跪倒,一隻隻都是戰栗發抖,似要迎接什麽東西。


    眾人愕然道:這這是德王爺苦笑道:馬神已臨。


    父老相傳,馬中有神,號為馬見愁。此馬若論腳程,遠比不上日行千裏的赤兔、虎影,然而真到道上競速之時,卻沒一匹馬跑得過它,因為馬見愁一旦現身,便如馬神降臨,萬馬嚇得跪地不起,屎尿俱出,都走不動了,遑論與之競賽爭道?


    德王爺歎了口氣,自知怒蒼有黑象大驪、赤兔天馬,皆是人間珍寶,這些神駒或隱藏深山,或日行千裏,過去朝廷千方計,卻都誘捕不到,誰知怒蒼卻有法捉回養馴?過去他思不得其解,如今見了馬見愁,方知其中道理。


    馬神逼臨,已至陣前裏,驃騎千營當其衝,全營馬兒盡皆跪伏。莫說赤兔馬日行裏,便算日行千萬裏,一樣讓人牽回家去。


    慶王駭然道:什麽玩意兒?這馬凶成這模樣,誰還敢騎?鞏誌道:相傳馬見愁隻能負重二兩一,再重就負不動了。徽王沈吟道:二兩一?什麽意思?


    馬有旋毛,人有斷掌正問話間,陣後卻傳來伍定遠的嗓音:相傳能乘馬見愁之人,八字不能重過二兩一。眾人心下一凜,方知二兩一是命理之意。


    秦仲海也是個不祥的人,他克父克母、克妻克,上從業師,下至好友,六親全數克光,如此鬼見愁,無怪能騎馬見愁,狂人騎凶馬,兩相凶克,恰是剛好。


    話聲未畢,猛聽蹄聲大作,眾人回去望,隻見一馬越眾而出,伍定遠騎於瘸馬之上,手提鐵槍,正從屬下手中接過了軍旗,聽他駕地一聲,瘸馬人立起來,啡啡高鳴,顛撥搖晃間,便已奔出陣去。若非伍定遠身手矯健之至,恐怕早已摔下馬去。


    慶王爺猛吃一驚:這這瘸馬是何來曆?為何不怕馬神?高炯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眾王茫然道:什麽意思?鞏誌道:十年前正統建軍,朝廷撥下數萬匹戰馬,如今十年大戰下來,當年的馬兒盡數戰死,隻餘下它一匹孤單存活。


    眾人啊了一聲,方知這匹瘸馬打過一場又一場的大戰,也一次又一次從戰地屍堆裏走了出來,現今它的同伴都已離開了人間,隻剩下它瞎眼瘸腿、孤零零地活在這塵世上。


    生於藏武、死於北關,這碩果僅存的最後一匹戰馬,曆經千錘煉,見證過無數死難,也使它超越了一切凡馬,足與馬神匹敵。如今老驥伏櫪、誌在千裏,這垂垂老矣的衝陣馬,今將再次背負五軍大都督,前去迎戰萬馬中神。


    轟隆隆轟隆隆衝陣馬出征了,大地卷起一道塵煙,隻見伍定遠手舉軍旗,一高展正統軍威,直朝陣前飛馳而去。看這衝陣馬雖是又瘸又瞎,卻顯得倔強凶狠,奔馳之速竟不亞於名駒。雙方越逼越近,約莫到了尺開外,衝陣馬突然人立高鳴,聲響悲切,如同哭泣。眾人心下一凜,都知道它見到了馬見愁。


    兩軍腦終於照麵了,衝陣馬好似放聲大哭,人人聽在耳裏,眼眶不自覺都紅了。伍定遠拉停了韁繩,容情也甚沈鬱。雙騎相距尺,相望,霎時之間,敵方總帥深深吐納,將手中怒字旗向地一摜,插入沙地之中。伍定遠也舉手奮勁,將正統大旗釘於地下。


    兩麵旗幟對峙飄揚。東方是京師,西方是餓鬼,兩邊陣地相隔十裏,城上城下一片寒寂,盧雲也靜下心來,凝視兩位故人。


    天下矚目之戰,秦仲海發動千萬餓鬼而來,伍定遠也率正統軍迎擊,現今雙方主將單騎赴會,已將麵對麵、堂堂正正的一戰。


    正月本該清寒,今早卻是日頭熊熊,眾將目眺望,依稀可見來人足跨黑馬,身著紅甲,隻是陽光過刺目,照得馬背上的人影模糊不清,瞧不清楚五官。唯獨一身紅盔紅甲反照火光,望之神威凜凜,霸氣懾人。


    一片寂靜間,伍定遠提起鐵槍,指向西方,提聲呐喊道:秦將軍——秦——將軍——、秦——將軍——伍定遠內力渾厚,披羅紫氣運氣更有獨特法門,一時聲傳四野,隱隱回聲,宛如悶雷,滿場將士聽在耳中,莫不又驚又佩。


    十年下來,伍定遠聲名鵲起,威望無人可及,每年與蒙古比試的魁星戰五關,正道人士莫不趨之若騖,早將他視為國之幹城,如今駕臨戰場,氣勢自也大為不凡。隻見他從馬鞍旁取下一隻皮囊,朗聲又道:秦將——軍——還記得柳侯爺否?


    盧雲低呼一聲,萬沒料到幾萬雙眼睛盯著,伍定遠卻會當眾提及柳昂天之名。其餘阿秀、胡正堂、正統軍、勤王軍兵卒聽入耳中,卻多半一臉茫然,想是不識柳昂天之故。


    聞得善穆侯之名,怒王沉默以對,伍定遠則是高舉酒袋,朗聲道:秦將軍!你我相識經年,係出同門!本該是知交契友,豈料世事難測,今日隻能陣前為敵?念在柳侯爺的情份上,我且以水酒相邀,請你上前把盞,共謀一醉,再做廝殺如何?


    伍定遠甘冒朝廷之大不諱,陣前邀敵共飲,四王聽在耳裏,莫不為之一愣,上從校尉,下至軍勇,人人議論紛紛。連胡正堂稚齡孩童,也忙附耳來問阿秀:秀哥,伍伯伯要和這壞人喝酒,不怕皇上生氣嗎?小孩嘴裏討實話,聽得此言,盧雲不由低下頭去,輕輕歎了口氣。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自十年前天絕神僧圓寂以來,怒蒼朝廷開啟戰火,天下就此一分為二,朋友變仇人、仇人變朋友,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縱以伍定遠地位之高,一旦想跨越這道界線,少不得也要引發一陣猜疑。


    秦仲海是個豪邁之人,豈料伍定遠邀了幾聲,卻是動也不動,好似轉性了。伍定遠毫不氣餒,朗聲又道:秦將軍!你我戰場爭逐,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不願與我飲酒,那也罷了,然而伍某這裏請教你一件事,這數年以來,無論戰況何等緊急,伍某何曾加害過你的親人家小?何曾以他們為質相脅?將軍何妨蒙心自問,為何伍某這般義氣?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微微一奇,連盧雲也留上了神。秦仲海身世之慘,天下知聞,當年他父親造反,母兄皆遭朝廷屠戮,以致今日六親骨肉皆冰炭,卻還有什麽家人故舊留下?


    伍定遠點到為止,並不多加解釋,隻見他提起皮囊,咕嘟嘟地飲落酒水,豪聲道:將軍!公義也!非私仇也!你我戰場交鋒,所為乃天下大義!故伍某從不以私加害!可我反問你一句,你為何要發動災民來京?你該知我軍的能耐!伍某一聲令下,便要讓千萬人血流成河!這些姓死有何辜?你又於心何忍?秦仲海!你若還是當年那條好漢,今番便給我一個答案!


    說到激憤處,將酒囊捏得破碎,酒漿崩出,落得滿臉盡是酒水,望來如同流淚一般。


    曠野間靜如深夜,伍定遠不再多說,萬大軍也在等候答案,究竟秦仲海有何要求?


    他為何要發動千萬餓鬼來京?莫非真要大鬧天庭不成?


    伍定遠義正詞嚴,對方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是心下有愧,抑或故作不聞。伍定遠眼中漸生殺氣,沈聲道:秦將軍,我言盡於此,伍某隻是不願殺人,並非不能殺、不敢殺。你若要做個了斷,那便放馬過來!本將在此相候便了!


    喊了幾聲,對方還是不理不睬,伍定遠怒火更增,駕地一聲,提起韁繩,竟要率先出擊了。眾人心下惴惴,正等著敵方拍馬迎戰,卻聽沙地上傳來噠噠蹄聲,眾將咦了一聲,驚見怒王的座騎麵向前方,蹄下卻不住後退,整整退避十丈之遠,還在不住後退。


    秦仲海逃了,這馬見愁甚是神駿,雖說倒退行走,腳程卻快,轉眼已過丈,想來逃命法很是不同。勤王軍上下轟然大笑,城上的盧雲卻是心下一凜,看秦仲海生性跋扈,血氣方剛,最受不得激,豈會無故向後退讓?莫非有什麽算計不成?


    城下的伍定遠微感驚疑,四大參謀也是麵麵相覷,慶王爺卻譏諷道:什麽侵掠如風,殺人如火?全是空名虛譽。見了伍大頭,還不是抱頭鼠竄?哪,且讓本王激他一激。當下清了清嗓,放聲高喊:秦——仲——話猶在口,諸王震恐,參謀變色,人人均盼出言阻止,卻還是遲了一步。


    海!啪!韁繩一抖,魔神好似聽見了呼喚,霎時左手橫刀,馬見愁已然化為一道雷霆黑電,全速向城下衝來。


    魔名本禁忌,萬萬呼喚不得,想人家伍定遠與他係出同門,也是客客氣氣叫一聲秦將軍,這慶王爺卻隨意開口召喚。果然引得怒王怒火中燒,立時做了回應。


    轟隆隆!轟隆隆!塵聲煙勢,如海嘯撲麵而來,從本陣遠遠瞧望,怒王的身軀裹於濃煙之中,彷佛成了一個丈高巨人,馬頭火眼,是猙獰可怖。慶王爺嚇得麵無人色,大聲道:來人!快來保護本王!快啊!陣前忽有異變,伍定遠貴為正統朝第一武將,自也不來怕,他深深吐納,功力到處,鐵槍幻出陣陣紫光,正是天山真傳的披羅紫氣。


    秦仲海!有種衝著我來!大都督鼓動胸腔,縱聲狂嘯,大肆挑釁,對方也抽出了腰刀,陽光照亮刀鋒,閃出一片精光,隻見馬背上的火影彎腰俯身,蹄聲更見激昂,轟隆轟隆之聲不絕於耳,直朝伍定遠座前撞來。


    十年之前,秦仲海便已得火貪刀真傳,號稱嗜血成貪,殺人何用第二刀,最是厲害不過。十年之後,他的武功高到了什麽地步,恐怕隻有伍定遠知道了。


    轟隆隆!轟隆隆!前方沙塵飛揚,萬馬中神來勢險惡,已至麵前十丈。十丈便是尺,尺雖為一箭之地,但以馬見愁的腳程,隻消四足輕輕發力,便能撲至麵前。


    煙塵飛得通天高,好似真是妖魔撲麵而來,衝陣馬微微喘鳴,伍定遠也不禁掌心發汗,他壓低了座騎,附耳低聲:別怕,伍某在此,天下沒人傷得到你。


    伍定遠明白對方武功高,絕不能失落先機,他暗凝臂力,將鐵槍在掌中拋了拋,隻待敵騎逼近,第一槍便要朝萬馬中神射去,隻等敵方勒馬急停,他便要撲縱上前,將之硬拖下馬,屆時兩人肉搏摔跤,以力較力,自己斷無吃虧之理。


    京門大戰開打了,雙方退無可退,即將正麵遭遇,伍定遠深深呼吸,正凝神間,突然風砂襲卷而來,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一時間眼裏全是沙土,什麽都看不見了。伍定遠驚怒交迸,當下急轉鐵搶,改轉直刺為橫掃,轟地一聲,便朝馬腿攔擊。


    這一掃奮盡全力,槍頭破空,便在半空中帶出一片電光。猛聽啾地一聲,那馬見愁仰長嘯,聲響之怪,似如鷹隼獅虎,後蹄一個發力,竟已四肢騰空、離地飛了起來。


    伍定遠張大了嘴,他呆呆看著半空,隻見萬馬中神宛如騰雲駕霧一般,徑從自己的頭頂飛躍而過。踏地一聲悶響,馬神落下地來,隨即馬蹄隆隆,再次向前衝鋒,帥營後方傳來慶王爺的驚喊:怒王來了!怒王來了!


    伍定遠心下大驚,這才曉得自己中計了。看秦仲海將自己引到陣前,看似要單打獨鬥,卻原來是調虎離山,真龍一走,他便直闖敵陣之中。以此人騎術之精,武功之高,一旦深入帥營,幾招內便能斬殺四大郡王。屆時勤王軍各營四分五裂,京城恐怕也要淪陷了。


    伍定遠不及掉轉馬頭,便已提氣長嘯:鞏誌!擋下他!鞏誌急忙喝道:正統軍!上前組陣!快!話聲才畢,一股狂風襲擊陣中,眾將士一齊掩上了臉,同聲驚喊:啊!


    遲了,怒王已經來了,便在鞏誌麵前,萬馬中神闖進陣中,如一道黑電般狂奔而來。


    可怖的馬見愁,看它兩眼發紅,黑漆漆的短毛之中,間雜無數灰白蜷毛,說不出的古怪可怕,再看馬背上的騎士紅盔紅甲,宛若一團怒火,當真是馬是馬見愁、人如鬼見愁,人見人怕、馬見馬哭。刹那之間,不知是誰率先哭叫起來:秦仲海來啦!秦仲海來啦!


    軍營中最忌哭聲,一聞哭叫,萬軍皆哭,在全場的驚恐注視下,隻見怒王握緊刀柄,猛聽鏘地一聲,刀光揚起,一個駕馬飛過,瞬將日月旗斬為兩段。


    日月二字墜入塵埃,彷佛天殞落、國家已亡。霎時間士氣崩解、兵卒們相互踐踏,群馬受驚奔逃,滿場將士淒厲哭叫:救命啊!不要殺我們啊!不要啊!


    這就是怒王,區區單騎前來,聲勢卻比得過千軍萬馬。一舉手、一投足,都能奪魂懾魄,嚇得將士夜不成眠。徽王爺救起了日月旗,提聲呐喊:勤王軍!別怕!快快出手還擊!


    聽得徽王喊話,怒王立時掉轉馬頭,轟隆隆的鐵蹄大響,直朝徽王斬殺。正統軍急於救援,奈何殘兵敗卒到處奔跑,竟給撞得陣式大亂,遲遲過不去。鞏誌提起了火槍,砰地一聲,朝馬見愁射了一槍,卻隻能阻它片刻,一眨眼間,仍朝徽王直撲而來。


    伍定遠駕馬急追在後,喊道:勤王軍!速速結陣!保住你們的主帥!聲聲呐喊中,兵卒們卻是相互推擠,哭叫不休,那慶王爺先前放話搦戰,此刻更是轉身就跑,一逃到阜城門下,拚死拍打鐵門,哭道:快開門啊!有人要殺本王啊!


    敵騎猖獗,火影左衝右突,所向披靡,城下滿是慘叫,伍定遠便算喊破了喉嚨,又有誰聽他們的?眼看徽王性命危急,天幸高炯還在陣中,當下率領了北關死士,人人手持鋼盾,聚為一道鐵牆,喊道:徽王爺!快躲到咱們背後!快!徽王爺畢竟是勤王軍腦,不肯自己逃命,反而搶先拉住大哥、弟,大聲道:都過去了!快!


    臨王、德王自知性命堪虞,顧不得臉麵難看,一個個又滾又爬,逃入了正統軍中,那慶王卻如發狂一般,隻管狂拍城門,淒厲叫喊:怎麽還不開門?快啊!快啊!


    徽王爺驚怒交迸,顧不得危險,親身追上,怒道:老四!別鬧了!快回陣中!慶王爺叫聲淒厲,宛如一個活靶,果然萬馬中神聽音辨位,再次找到了人,便朝城門狂奔而來,慶王淒厲害怕,正欲發狂間,突聽嘎地大響,阜城門竟已微微開啟,眾逃兵齊聲歡呼:快開門啊!快啊!快啊!


    城門下擠滿了人,又是脫隊兵卒、又是逃難王爺,人人爭先恐後,向前推擠,城門受了阻礙,反而更難開啟,馬蹄隆隆,越逼越近,直撲城門而來,隨時會將兩位王爺斬殺。


    高炯見狀不妙,霎時提聲傳令:勇士們!組肉牆!


    眾兵卒發一聲喊,抽出腰刀,奮然站起,排做了血肉人牆,等著與來騎硬碰硬。


    風塵浪起,一片黃砂撲麵而來,陣地已給風砂淹沒。當先兵卒咬牙忍受,正等著鐵蹄踏上頭頂,忽然間煙塵破開,一物向天飛起,眾將士不約而同仰起來,大喊道:秦仲海!


    萬軍注視下,那馬見愁再次撲天而起,飛過了層層人牆。敵方大將人在馬背,低頭下瞰,眾將士也是奮然抬頭,便與怒王麵照麵了。


    春分雪晴,陽光耀眼,眾兵卒呆呆看著,隻見馬背上的秦仲海不似傳說那般粗豪,他紅衣紅甲,腰懸長刀,一雙眸晶中帶火,瓜臉蛋,白膚雪嫩,宛然便是個大美人。


    漫天砂雨落下,打得滿場將官灰頭土臉。人人卻還張大了嘴,久久回不過神來。


    轟地一聲,黑馬越過人牆,已然落下地來,便朝城門方位狂奔。慶王爺大驚道:快開門!快啊!快啊!情急之下,轉身扯住徽王爺,將他推向背後,當作肉盾牌用。猛聽鏘地一聲,馬上乘客亮出了長刀,預備將之收下。


    讓開!全都讓開!徽王性命難保,陣地後方立時傳來怒吼聲,一道麟麟紫光閃過,一員大將從馬背上縱身而起,淩空飛越萬軍,直朝城門方位撲來。


    大都督!四下群起歡呼,看來人身手快絕,臨危不亂,果然是伍定遠親自到來。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情勢亂,伍定遠須在招內拿下敵將,他深深吸了口真氣,提起長槍,便朝怒王座騎射去。


    全軍伏地!鞏誌放聲一喊,四下不分職級高低,盡皆伏倒,鐵槍夾帶一股烈風,飛越萬軍頭頂,馬見愁不待主人指揮,前蹄放低,但聽一聲巨響,那柄鐵槍竟已釘入了城牆,深達五尺,幾欲穿牆而過。


    伍定遠一擊不中,敵將立時出手反擊,隻見兩道精光離手脫出,竟有暗器襲來。伍定遠渾無懼意,反而撲將過去,卻見這兩枚暗器方位古怪,並非朝自己射來,而是望德王、臨王的背心射去。


    伍定遠又驚又怒,自知若不從中阻攔,兩位王爺不死即傷。情急之下,回過鐵手,抄下了兩枚暗器,卻於此際,阜城門終於轟然開啟,慶王爺呼天搶地,率先衝了進去,萬頭鑽動中,殘兵敗卒一發湧入,猛聽轟隆隆、轟隆隆,蹄聲大作,那馬見愁竟也隨勢闖進城門,轉眼間絕塵而去。


    城內一片大亂,放眼望去全是殘兵敗卒,守城軍官全力阻攔,卻擋不下人潮。鞏誌等人喝喝喘息,紛紛摔倒在地,力竭難動。德王、臨王也都驚出了一身冷汗,顫聲問道:伍定遠!怎麽辦?那廝闖入城裏去了!伍定遠搖了搖頭,道:放心,那人不是秦仲海。


    兩位王爺愕然道:是嗎?我看就是他啊!秦仲海鷹鼻蜂目,容貌凶惡,乃是一條粗漢,馬背上那位卻是個女人。兩位王爺牝牡驪黃,雌雄不分,伍定遠自也無心辯解,隻召集四大參謀,遍詢查問:各部死傷如何?


    諸人回報道:都督放心,勤王軍死傷不大。我軍毫發無傷。


    伍定遠鬆了口氣,正要再說,卻見一名兵卒驚慌上前,附到伍定遠耳邊,急道:都督,快來!眾參謀皺眉道:又怎麽了?那兵卒低聲道:徽王爺死了。


    眾人一顆心好似停了下來,反身奔向城門,隻見擔架上躺著一名黃袍男,滿身腳印,卻是讓殘兵敗卒踐踏至死。德王、臨王聽說手足慘死,便也趕了過來,撫屍痛哭。德王大哭道:這這是怎麽回事?方才伍都督不是救下他了麽?


    那兵卒低聲道:方方才慶王急於入城,便將徽王爺推倒在地,後頭的兵卒又在城門口推擠逃命便將他將他鞏誌歎息道:慶王爺人呢?那兵卒道:早逃進城裏去了。


    岑焱譏笑道:了不起啊,不愧是勤王軍話聲未畢,臨王、德王轉過頭來,眼中滿是悲恨,似要噴出火來了,岑焱嚇了一跳,忙縮到高炯背後,不敢胡說了。


    臨徽德慶,普天同慶,這慶王爺本是前鋒營統帥,孰料臨陣脫逃,竟然害死自己的堂兄,鞏誌知道茲事體大,不願卷入事端,便道:兩位王爺請先節哀,現今大敵當前,正是上下一心的時候。我先派幾個人運送徽王遺體入城,咱們再做打算


    德王不去理他,自管抱起兄長的遺體,放聲大喊:鳳翔師!號令一下,大批鐵騎匯聚而來,看旗號正是鳳翔。德王垂下淚來,低聲道:送徽王回京。哀戚之下,竟然翻不上馬,臨王爺在背後使勁一推,便將弟送上馬背,由他扶靈入京。自己則召集殘部,轉回本陣。


    眼看事態嚴重,正統軍上下自是忐忑不安,燕烽低聲道:都督,事情會犯到咱們頭上麽?伍定遠搖了搖頭,道:別怕,有什麽事情,伍某一肩扛。


    這勤王軍又稱天親兵,乃是皇帝的心腹兵馬,偏偏與正統軍不睦,滿朝皆知,此番徽王朱祁又死於正統軍中,伍定遠本已難辭其咎,倘使朝廷裏還有流言蜚語,恐怕更是雪上加霜了。


    此時餓鬼們並未散去,僅退到城外十裏,坐地暫歇,陸孤瞻也未下令攻城,料來是要休養生息了。岑焱忙道:都督,方才那女人究竟是誰?


    伍定遠張開鐵手,遍示眾將,看他掌心裏卻是兩枚飛鏢,藍澄澄的,好似喂有劇毒。


    霎時間人人恍然,齊聲道:是她!


    難怪駕得住馬見愁,原來是這苦命女人出馬了。隻是說也奇怪,秦仲海卻上哪兒去了?怎地讓一個女人打起了先鋒?岑焱沈吟道:怪了昨夜不是有個姓見到那廝了?他為何還不現身?燕烽恨恨地道:還不是想裏應外合?等城內一亂,他便要趁機攻城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伍定遠卻不曾說話。他麵露疲倦之色,道:燕烽、高炯,你倆替我坐鎮帥帳,我要上紅螺寺一趟。


    岑焱等人聞言一驚,都曉得大都督要麵聖了。想起徽王已死,眾人無不大為忐忑,鞏誌喚來一名傳令,附耳吩咐:持我令牌過去都督府,就說軍中有事,請夫人速至紅螺寺一趟。


    眾將士氣大振,險些便欲歡呼起來,伍定遠卻似不知不覺,燕烽怕他不高興,偷眼來看,隻見大都督眉目深鎖,隻顧低頭把玩一柄劍,孤鋒無鞘,卻不知是從何處拾來的。


    鞏誌行上前來,輕聲道:都督,事不宜遲,咱們該出發了吧?


    伍定遠醒覺過來,當下取來一塊油布,將長劍裹袱其中,隨即翻身上馬,朝城內進發。


    救命啊!餓鬼上門啦!萬佛烽火啦!


    卻說阿秀人在廢城,猛見餓鬼襲城、官軍反擊之狀,自不免嚇得魂飛魄散,他大呼大嚷,拉著胡正堂,便欲奔下城頭。


    這段廢城乃是前代古城,年久失修,地又濕滑,也是阿秀奔得急了,胡正堂又是笨手笨腳,兩人相互扶持,卻成了拉拉扯扯,聽得啊呀一聲,二童腳步放?


    ?,竟然一同摔落城下。


    城高十數丈,地勢陡峭,這一摔之勢,怕要了兩個孩的命。正淒慘大叫間,阿秀突覺身上一輕,隨即腳踏實地,睜眼急看,驚見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地下,卻是毫發無傷。


    二童張大了嘴,仰頭向上,但見廢城高聳在上,實不知是如何逃過劫數的?二童麵麵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阿秀渾渾噩噩,邊看邊走,忽然腳下一絆,身撲倒,便又要摔個狗吃屎。


    哎呀一聲傳過,阿秀低頭一看,不覺咦了一聲,隻見自己又好端端站著,這一跤竟沒摔成?


    阿秀傻住了,想他打小別的不會,專能摔跤,一天跌個十來次,膝破血流、哭叫罵人、稀鬆平常,豈有摔之不倒的道理?他眨了眨眼,自問胡正堂:我我方才怎麽了?胡正堂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你你好像摔倒了,可身又立了起來


    聽得怪事接踵而來,阿秀自是一臉驚奇:是啊,方才咱倆從城上摔下來,也是平安沒事,真怪啊。適才見了餓鬼攻城,驚魂未定,豈料又有怪事上門了?阿秀暗暗害怕,卻聽胡正堂大驚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誰在暗中保護咱倆了!阿秀駭然道:是誰?


    胡正堂激動道:是土地公!我昨晚做了個怪夢,夢到土地公伯伯,定是他暗中顯靈庇佑。


    阿秀皺眉道:土地公?這般小神有啥法力?哪能救得了咱倆?


    胡正堂茫然道:那那是誰顯靈了?阿秀反複踱步,沈吟半晌,猛地雙手一拍,大聲道:沒錯!我叔叔說得沒錯!我果然是真命天,有天命護身啊!


    胡正堂大驚道:你你是真命天?阿秀激動道:你沒聽說過麽?要當皇帝的人,打小就有神明暗中保護,就怕你走跌倒、吃飯噎到啊!說著雙手合十,向天祝禱,朗聲道:玉皇大帝!你放心把姓交給我吧,我定會當個好皇帝的!


    傳說天界投胎之人,足有祥雲,身有丁甲小神圍繞,隻是自身見不到而已。阿秀越想越是亢奮,本想餓鬼圍城,天下大亂,誰知自己無意間找到了天命,想來天意如此,億萬生靈都有救了。


    正興奮膜拜間,胡正堂卻狐疑道:是這樣嗎?我覺得是土地公保佑啊。阿秀冷笑道:都跟你說有天命護身了,你還不信?不然你打我一記耳光試試,看看能否傷得了我?


    胡正堂搖頭道:我可不敢,你會報仇的。阿秀笑道:放心,我擔保絕不生氣,快打吧。


    胡正堂嗯了一聲,朝掌中吹了口氣,隨即揚起手來,但聽啪地一聲大響,這記耳光竟是抽得結結實實,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險些滾跌在地。


    阿秀氣憤之至,暴吼道:混蛋!你為何打我?胡正堂愣道:是你叫我打的啊?


    阿秀怒道:要你打,你便打,那要你吃屎,你吃是不吃?


    眼見地下真有塊狗屎,便揪住了胡正堂,直朝地下按去,正打鬥間,卻聽一聲咳嗽,一人靜靜地道:小弟弟,你們在這兒做什麽?二童微微一驚,撇眼來看,背後卻站了名男,身穿褐衣長袍,模樣頗為窮酸。阿秀懶得理會,正要毆打同伴,那人卻道:小弟弟,城內情勢有些亂,你們快快回家吧,別在這兒玩耍了。


    阿秀怒道:你是什麽東西?居然敢管老的事?滾一邊去!那人咳道:,你倆住在哪兒?讓我送你們回家吧。胡正堂大喜道:好啊,我還擔心上亂呢,我家住在


    別說!阿秀遮住他的嘴,上下打量那人幾眼,猛地心下一醒:啊!是剛才城上那個怪人!適才自己曾在城頭撞見一名怪人,見了欽差也不下跪,其後還朝城下亂扔東西,豈不便是眼前這男?他心下暗驚:不得了,這人腦袋不大對勁,千萬別理他。也是擔心這人要拐帶兒童,便拉住了胡正堂,轉身便行。


    走了幾步,那人始終駐足不動,隻任憑自己離開。阿秀心下警戒,撇眼回望,卻見那人也在凝視自己,眼中帶了一抹親切,好似認得自己。


    那人約莫四十歲年紀,模樣與私塾教師頗為相似,都是溫溫厚厚,臉上含笑,阿秀越看越怪,忍不住咕噥幾聲,正要轉頭離開,猛見那人腰間縛了一隻劍鞘,形若黑木,長約四尺,阿秀不由跳了起來,大驚道:對啦!我的寶劍呢!


    昨晚元宵遇鬼,妖孽作祟,阿秀慌張之下,便從書桌底下找出那柄黑木劍,預作防身,此刻見得那人的寶劍,便也想了起來。他心下擔憂,忙伸手來摸腰間,這一摸之下,腰上卻是空無一物,寶劍竟已不翼而飛了?阿秀大驚失色,自知這柄劍是娘親的寶貝,到時她追問起來,自己卻該如何交代?情急下隻能奔了回去,大吼道:小偷!


    那人本還在含笑佇立,見得阿秀怒目回奔,自是微起茫然,不解其意。阿秀大聲道:你腰上的東西是打哪來的?那人醒覺過來,當即手撫腰際,歎息道:這是昔日友人的贈物。阿秀哼道:贈物?不是偷來的麽?那人笑了笑,搖頭道:當然不是。


    阿秀哼了一聲,心道:好賊,不認帳啊。正想著如何奪回寶物,胡正堂卻走了回來,訝道:怎又不走了?阿秀盤算計策,猛地把手一揚,駭然道:看!天上有烏龜!


    那人果然是個傻瓜,連胡正堂也曉得這是騙人,他卻麵露驚訝,仰頭望天,阿秀見機不可失,忙飛奔而去,奪下了黑木劍,掉頭便跑。


    胡正堂茫然道:秀哥,你跑什麽跑啊?阿秀罵道:笨蛋!我當街搶劫了,你還不跟著跑!胡正堂啊了一聲,這才曉得自己是共謀了,忙與阿秀手拉著手,聯袂鼠竄而去。


    二童腳步才動,阿秀忽覺手上一緊,那劍鞘竟爾黏住了手,隨即一股暗勁傳到,將他扯了回來,阿秀大驚道:怪事!這劍好黏手!胡正堂哭道:你也好黏人啊!


    兩個孩黏成了一團,腳下踉蹌,正欲摔個狗吃屎,那人提起劍鞘,朝阿秀肩頭一搭,便又讓他穩下身形。胡正堂大驚道:不關我事、不關我事!是他搶你的東西!不是我!


    阿秀被出賣了,卻也不來怕,罵道:我搶的又如何?你過來!讓本少爺會會你!


    正搦戰間,那人卻笑了笑,奉上了劍鞘,道:,可不能下手搶。阿秀張大了嘴,愣得呆了,喃喃地道:你你要送給我?那人含笑頷,道:是,喜歡便拿去吧。隻是你得答應叔叔,這輩都不許再偷東西了。


    阿秀瞠目結舌,卻也不伸手接,隻與胡正堂對望一眼,隨即破口大罵:你好大方啊!這明明是我的寶劍,你偷走了也罷,居然還假作大方送給我?做賊的喊抓賊!你要臉不要!


    那人啞然失笑:小弟這話可不是了,這劍鞘明明是在下之物,怎能是你的東西?


    放屁!放你娘的狗屁!阿秀暴吼道:這明明是我的東西!什麽時候變成你的了?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人!那人歎道:粗口,你娘聽了會傷心的。


    我娘?阿秀斜目怒視,罵道:你好端端提我娘做什麽!想占我便宜麽?告訴你!老先操你親娘!聽得小孩滿嘴汙穢,那人終於不高興了,當下伸出食指,沈目警告:小弟弟,我真認得你娘,你再言行無狀,小心我去找她告狀。阿秀怒道:你少放屁!你認得我娘?那為何我沒見過你!


    那人仰起頭來,臉上現出一抹滄桑,歎道:你當然見過我,隻是你記不得了。說著垂手比了一比,道:你還這麽高的時候,我便親手抱過你了。阿秀最恨人家說他矮,一時心頭更怒,把手放得更低,罵道:放屁!你還這麽高的時候,老便親手打過你了!


    胡正堂躲在一旁偷看,眼見那人性情溫善,阿秀雖然出言無狀,也隻諄諄告誡,不見生氣,料來是個大好人。當下膽大了幾分,便道:這位叔叔,你姓什麽啊?那人道:暫且不能和你們說。阿秀哼道:為何不能?你是壞人麽?


    那人歎了口氣:我是個無用之人,此生一事無成,如今年紀也老了。你娘若是知道我回北京來了,怕要惹得她傷心掉淚,那又何必呢?阿秀呸了一聲,胡正堂卻是微微一驚:什麽?我娘會為你掉淚?你你和她很好麽?


    那人先是一愣,隨即忍俊不禁,放聲笑了起來。他彎下腰來,左手拉阿秀,右手攜正堂,道:別說這些了,來,叔叔送你倆回家吧。阿秀大聲道:誰要你送!快把劍還我!


    那人也真大方,便將劍鞘奉了過來,含笑道:來,拿去吧。


    阿秀急忙接過,看那柄劍黑黝黝的,真與自家收藏的寶劍一模一樣,哼道:還說不是我的劍?明明就是我家的東西待要抽劍察看,卻發覺黑木劍僅剩了一個空鞘,劍身卻不見了,大驚道:等等,劍呢?


    那人道:扔掉了。阿秀哇哇大叫,適才親眼所見,這怪人真把長劍拋到了城下,這可怎麽辦?情急之下,衝上前來又打又踢,喊道:賠我!賠我!


    看阿秀好生大膽,真是下手不容情了,正糾纏拉扯間,那人額發散開,露出了眉心,胡正堂忙扯住了阿秀,驚道:秀哥!秀哥!你快看他的額頭


    阿秀定睛一看,驚見那人雙眉正中有一道痕跡,望來細小狹長,宛如一隻天睛佛眼。


    胡正堂顫聲道:秀哥,這人是是


    父老相傳,壞人生有隻手,神明卻有隻眼,專看人間是非,麵前這男卻是什麽人呢?二童呆呆對望,正感毛骨悚然間,突然屁股一痛,讓人抽了一記,聽得一人喝道:兀你兩個小童,不回家去,卻在這兒幹啥?


    阿秀回頭一看,卻見了一匹大馬,馬背上坐了武將,手持馬鞭,正朝自己斜覷。阿秀大驚失色,慘叫道:秦仲海來啦!拉住了胡正堂,拔腿狂奔,一竄到街邊巷裏,逃個無影無蹤。


    適才餓鬼裏奔出一匹妖馬,在萬軍之中殺進殺出,目下更已闖進了京城,是以阿秀一見兵將,不免草木皆兵,卻沒見到馬上人物身穿官兵服飾,全副武裝,卻是個正統軍。


    那軍官在廢城下巡邏一圈,左右探看,眼見並無怒蒼細作躲藏,便也駕馬離開。聽得馬蹄漸漸遠走,城下陰暗處也走出了一個人影,正是盧雲來了。


    先前城外大戰,盧雲始終在廢城上看著,其後見兩名小童受驚墜城,便將他們救下。


    隻沒想生平第一回與阿秀說話,這孩卻是汙言穢語,粗魯不堪,真不知是打哪來的?


    此時阜城門大開,正統軍絡繹進城,遠遠已能見到威武侯的旌旗,想來大都督便在左近,盧雲不願與伍定遠朝相,便閃身進了巷,尾隨阿秀而去。畢竟兵凶戰危,盧雲總要瞧著這兩個孩平安回家,方能放落心事。


    那阿秀跑得好快,撿著小巷東拐西繞,不多時,便已逃到了長安大街,正要俯身直衝而去,卻聽胡正堂喊道:秀哥!你慢點,我追不上啦!阿秀回痛罵:沒用的東西!跑兩步就喘了!要是秦仲海在後頭追著?你逃得掉麽?


    胡正堂年紀幼小,加之癡呆已久,自然耐不住久奔,忙抱住了他,喘道:秀哥,你你別生氣嘛,方才方才那人是誰啊?居然生了隻眼?該不會是妖怪吧?阿秀微微一驚,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額上的玉佩緞,嚅齧地道:搞不好真是


    元宵方過,便已怪事連連,先是餓鬼圍京,現下又是妖怪現身,胡正堂心下害怕,低聲道:秀哥餓鬼真打來了咱們咱們現下該怎麽辦啊?


    阿秀醒覺過來,趕忙左右張望一陣,卻見上行人神色如常,料來此地距阜城門頗遠,姓們猶在過年,怕還不知餓鬼圍城一事。忙豎指唇邊,低聲道:先別嚷嚷,要是讓別人知道餓鬼來了,到時人擠人,道不通,那咱們就逃不掉了。


    胡正堂醒悟道:對啊!總要留幾個笨蛋給餓鬼吃,咱們才容易逃掉。阿秀儼然稱讚:看不出來,你頗有見地啊。胡正堂得意洋洋:這是咱們胡家的真傳,厲害吧。


    阿秀本就機靈,稍稍思半晌,心裏便有了主意。隻聽他低聲囑咐:聽好了,餓鬼打來了,咱們越早逃命越好,一會兒我們各自回家收拾東西,帶些吃的喝的,中午去北門破廟會合。胡正堂顫聲道:真要逃了?那那咱們下午還要不要上?


    阿秀罵道:蠢材!餓鬼都闖到家門口了!還去什麽堂?難不成要死在那兒麽?


    聽得不必上,胡正堂自是大喜過望,可高興不過片刻,卻又擔憂起來:等等,咱們要怎麽逃啊?要是用兩條腿跑,那我寧可死。阿秀破口大罵:混蛋!還沒逃便嫌腿酸!世間有你這種人?胡正堂也氣了,回罵道:你了不起?每回春郊爬山,你哪次不喊腿酸?什麽壞事都賴我!阿秀煩道:好啦好啦,我一會兒去弄輛馬車來,不就成了?


    胡正堂又驚又喜:馬車?你你上哪兒借車?


    阿秀傲然道:傻,我家那麽多馬車,還怕弄不到一輛麽?


    胡正堂歡呼起來了,想起可以和阿秀同車出遊,這份樂不必說了,正手舞足蹈間,突又想到了華妹,忙道:等等,咱們逃走了,那華妹怎麽辦?


    這話倒提醒阿秀了,看昨夜自己出門搭救正堂,卻把華妹舍了下來,不知她是否還等著自己?


    抬頭望了望天空,眼看天光大明,華妹他們多半已自行返家了。倒也不必多慮,便道:這樣吧,華妹那兒我去通知,其餘弟兄就讓你通報。吃過午飯後,大夥兒到北門破廟會合。


    胡正堂喜悅蹦跳,想起下午眾小童搭馬車、吃點心、遊山玩水,真比過年還開心幾分了,正高興間,卻又想到了爹娘,忙道:秀哥,咱們自己逃走了,難道不跟爹娘說麽?


    阿秀咦了一聲,倒沒想過這事,正要說話,忽聽遠處傳來淒厲哭喊:我的兒啊!


    胡正堂寒毛直豎,轉頭去看,驚見一名婦人哭叫奔來,豈不是親娘現身?他嚇了一跳,這才發覺自己已離家門不遠,正待轉身逃亡,身上一緊,已給娘親一把抓住,大哭道:正堂!你跑哪去啦!娘找你一整晚呀!激動萬分,將愛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胡正堂呼吸艱難,小臉轉為青紫之色,嘶啞道:娘先別抱我咱們快逃吧那婦人聽得愛言語如常,竟是喜而泣:得沒錯!你的病真好了!狂喜之下,雙臂更是牢牢鎖緊,可憐胡正堂玉帶圍腰,舌頭外吐:娘先別抱我你聽我說城外城外來了好多好多鬼那婦人鬆開了手,驚道:什麽?


    鬼啊!胡正堂焦急道: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正喊叫間,那婦人驀地又哭了起來:又來了!正堂,你的瘋病就是斷不了根哪將愛夾於腋下,直奔回府,呐喊道:來人啊!來人啊!快請針灸大夫來!照靈音大師昨晚那般紮針!紮好為止!


    娘!胡正堂大哭大叫:真的有鬼!我沒騙你!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還待哭叫示警,娘親卻置之不理,一將他拎回家中,便給囚禁起來了。


    阿秀躲在一旁看著,心道:傻一家,就是這德行吧。想他眼捷手快,適才一見瘋婆現身,立時藏身邊,可憐胡正堂稍慢一步,便讓人五花大綁了。他搖了搖頭,心道:算了,這家人命當該絕,救不得了。轉念又想:除了華妹,我該帶誰逃走?


    餓鬼逼臨京城,姓猶在夢中,自己若要逃走,自然不能驚動多人。他算了算馬車空位,姨婆坐一個、娘親坐一個、華妹坐一個,叔叔平日待自己還算不錯,不妨留個位給他,數著數著,忽然想到了爹爹,不由咦了一聲,心下大感不祥。


    從小到大,阿秀還沒見爹爹皺過眉頭,好似天塌下來也能隻手頂著,依此看來,他便算聽說餓鬼來了,八成也會勸大家放心,上的上、上工的上工,絕不許誰來胡鬧。


    想到上,阿秀突然小臉鐵青,這才想起自己習字帖一字未動,竟是發起抖來了。


    字經抄寫十遍,差一行、打一下,這是過年前孟夫親**代的,本想昨夜火急抄寫,天亮前豪邁竣工,誰曉得大半夜地鬧鬼,先是胡正堂讓鬼抓走了,其後自己過去追人,卻又莫名其妙地昏了過去,待到醒來之時,竟已天光大明,姓們都起床喝豆漿了,看中午走進堂,來到孟老頭跟前,兩手空空,卻是個什麽樣的下稍?


    落入孟老頭手裏,比讓餓鬼吃掉還慘()。阿秀牙關顫抖:不行,我得趕緊找娘說,她要不肯逃,那我自己走吧。娘親聰明果決,斷事素來明快,一聽京城遭難,必會安排全家上下逃命,爹爹縱想阻攔,也是慢了一步。


    心念於此,阿秀更是發足飛奔,定要比爹爹搶占先機。


    阿秀狂奔在前,卻不知巷裏還有個身影悄悄尾隨,正是盧雲來了。他跟在阿秀背後,沿途凝望街景,尋思道:這下好了,真要打仗了。


    昨夜自己本還挑著麵擔,等著離開京城,一了了。孰料幾個時辰內,先是遇上了胡媚兒,其後又撞見顧倩兮,最後去了一趟萬福樓,便與義勇人見了麵,當時琦盧雲隻消離開水井,便會改變心意,應允其所托。果然今早一看,怒蒼竟已兵臨城下。


    短短一日夜,京城天翻地覆,回思方才城前一場大戰,伍定遠下手之重,宛如凶神惡煞,隻是那位怒蒼主帥卻不是秦仲海。盧雲居高臨下,把情狀看得一清二楚,那人唇不塗丹,頰無貼花,僅僅腰懸長刀,身穿火甲,正是昔年見過的紅粉麒麟言二娘。


    盧雲曾兩投上怒蒼,自也認得這位言家大姊,曉得她是怒蒼老將,與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隻沒想這女膽大包天,竟然單騎赴京,直闖禁城當中,當真勇冠軍()。隻不知她又為何要闖入京城?莫非也是為秦仲海而來?


    其實不隻言二娘來了,連秦仲海也已現身京城。昨晚萬福樓裏群雄匯聚,伍崇卿與鎮國鐵衛搶奪一柄寶刀,大打出手,秦仲海便趁亂現身,其後與大掌櫃打得天崩地裂,兩人從天上打到了地下,一起消失無蹤。


    隻是說也奇怪,這幫災民究竟是怎麽來的?莫非真是秦仲海引來的不成?


    目前朝廷並未處於下風,憑著伍定遠的正統軍,餓鬼絕難越雷池一步,隻是怒蒼那廂卻還留了一手。看秦仲海神龍見不見尾,始終隻讓陸孤瞻出麵擔待,自己卻遲不現身,以他領導萬軍的本領,一旦親臨前線,振臂高呼,千萬餓鬼湧向北京,正統軍能抵擋到幾時?


    這一局是天下之局,一方是朝廷、一方是怒蒼,隻消還活在人世間,哪怕是閑雲野鶴、販夫走卒,誰都躲不開、避不掉。盧雲縱能逃出城去,一走了之,可顧倩兮、二姨娘,乃至千千萬萬的姓,卻該如何自處?


    事出必有因,餓鬼們究竟想做什麽呢?想當然爾,他們要找吃的。可天下食糧夠不夠吃呢?這盧雲就不清楚了。隻是他心裏明白一件事,不論老天交下了多少食糧,都輪不到餓鬼吃。要想填飽肚,便得擊破整個正統朝,否則一切都是休想。


    按義勇人領所言,正統朝的根基不在正統皇帝,甚且也不在城外的勤王軍、正統軍,而是在於一個人,那便是楊肅觀。


    楊肅觀是始作俑者,他是鎮國鐵衛的大掌櫃,隱身於朝廷之中,高居王者之上,此人一天不死,朝廷一天不倒,否則便算殺光了武官,正統朝也不會垮()。也是為此,韋壯、靈智方丈等人才找到了自己,請他來演這出荊軻刺秦王。


    心念於此,盧雲不由怔怔惘然。自出水瀑以來,朝廷怒蒼打得難分難解,他不知有多少心事想說,可他能對誰說呢?靈智方丈城府深藏,帖木兒滅裏新識不久,均非推心置腹之人。可回頭去找老友們,現今伍定遠欲殺秦仲海、秦仲海欲殺楊肅觀,按義勇人的說法,楊肅觀卻又挾製了定遠,總之一個壓一個,當真一塌糊塗了。


    情勢如此,自己須得找人商量。隻是自己能問誰呢?這人一得是舊識,二得無涉朝廷怒蒼之爭,否則斷然無法指點迷津為自己、也為天下人找到一條活。


    盧雲歎了口氣,低頭走著,卻見前頭的阿秀左拐右跑,突然鑽入了一條窄巷,盧雲渾渾噩噩,正要尾隨過去,卻又心下一凜,停下腳來,怔怔望著門前的四字金匾,卻是楊守正府。


    想起來了,世上還有一個人,不涉朝廷、不涉怒蒼,她非但與自己相識,還曾與自己相戀相愛,自也能傾聽他的心事訴說。


    怎麽辦?要進去麽?盧雲仰望大士府,忍不住苦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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