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還哭!再哭就揍死你!辰牌方過,刑部獄卒們火氣滿滿,大聲叫罵,一旁則傳來嗚嗚啼哭聲,自是王一通在那兒幹號了。


    自目擊秦仲海後,小王真是厄運纏身,先遭官差逮捕,其後押入天牢,如今審訊一夜,又餓又累,心裏又掛念著家人,直是步一哭、五步一叫,眾獄卒死拖活拉,將他架了走,他卻又殺豬似倒地滾叫。王押司耐著性,勸道:兄弟,別老是哭。想你犯的是重罪,本該給嚴刑拷打,現下能全身而退,仗的全是伍大都督的麵,你該心存感恩才是。


    我感什麽恩!他是個騙!王一通大聲哭罵:還說等我進了大牢,他便會幫我照顧家小騙人!前腳一走,後頭就派人搶走我的糧票,嗚嗚嗚嗚把票還給我


    昨夜王一通在紅螺寺行搶,總算他祖上積了德,被捕後居然遇上龍手大都督斷案。


    這伍爵爺耳根很軟,聽王一通哭了幾聲,便送給他厚厚一迭糧票,也好讓他安心坐牢,誰曉得糧票還沒帶出紅螺寺,五輔大士便派出了一名家丁,將糧票抽走了。


    世上最慘的事,莫過於失而複得,聽得王一通嚎啕大哭,自覺被騙了。兩旁獄卒附耳來問:老大,伍爵爺真賞他票了?王押司淡淡地道:別聽這人胡說。伍爵爺也是公門出身,哪會幹這種蠢事。眾獄卒扼腕道:可惜、可惜,少了一筆橫財。


    王一通以為自己倒黴,其實他撿回了一條命。二十張糧票,足抵一兩白銀,可以在朝陽門大街買上半棟樓房,看王押司月俸不過五兩,眾獄卒資格老的多則二兩,少者不足八錢,倘使王一通身懷巨款,琅當入獄,卻是什麽個景況?


    王押司微微苦笑,自知大官們都是一個德行。本想伍爵爺是捕頭出身,必當明白牢裏規矩,孰料官做得大了,腦袋一發熱,什麽都忘了?他搖頭歎息,轉開了鎖匙,把門一推,已然踏入天下法司第一重地:刑部天牢。


    來到了牢房,隻見麵前盡是鐵柵欄,隔成數間,牢門鐵牌丙字做記,見是丙九房、丙八房、丙七房偶在右、奇在左,上為天幹下為數,依序以降。王一通沒坐過牢,不免有些好奇,正想探聽內情,背後卻給狠推了一記,聽得獄卒暴喝道:丙字九房,進去吧!


    鐵柵欄打開,一股屎尿臭味飄了出來,王一通跌跌撞撞走了進去,但聽嘿、嘿兩聲笑,眼前來了一堵牆,高八尺,色做深黑,上頭還有些黑毛。王一通大吃一驚,抬頭急看,麵前卻是一條黑臉壯漢,嘴帶淫笑,一邊搔著胯下,一邊朝自己打量。


    新來的黑臉大漢興奮道:歡迎啊王一通牙關顫抖,左右張望,隻見囚房深處坐了個肥胖男,看他袒胸露背,兩腳高高翹起,模樣坦蕩舒服,腳跟底下卻非凳,而是兩名書生形狀的白麵男,跪倒在地,欲哭無淚。


    老大一頭青麵巨漢行了過來,搓手諂笑:這新人賞給我吧?


    誰說是你的!黑臉大漢暴怒道:他是咱一人專用的!另一隻禿頭壯漢吼道:你都幾個了?還貪得無厭?人相互爭打,誰也不讓誰,猛聽一聲飽嗝響起,那肥胖男揮了揮手,道:大家見者有份,別傷了和氣。條大漢言歸於好,齊聲獰笑,便朝自己走來,王一通嚇得魂飛魄散,忙奔到了鐵籠旁,大哭大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喊了幾聲,那王押司手提威武棍,推開了鐵門,急忙奔進:怎麽了?王一通痛哭道:我不要留在這兒!押司大人!看在伍爵爺的麵上,把我關到別的地方去吧!眾獄卒拂然道:老弟,坐牢還想挑揀四?乖乖留著吧。


    我不管!王一通大哭大鬧:快把我弄出去!不然我便撞牆自盡!看你們怎麽向伍爵爺交代!正要咬舌自殺,忽見斜對過牢房空蕩蕩地,不覺狂喜道:看!那兒多空啊!


    對過牢房空無一人,凝目來看鐵牌,見是丙六房。地下幹爽清淨,內裏還有張大床。王一通歡天喜地,興奮道:我要那間!我要那間!話聲未畢,黑臉大漢伸手出來,朝王一通的屁股狠拍一記,笑道:別鬧啦,這兒才是天堂。王一通大驚慘叫,霎時不顧一切,從牢裏逃竄而出,來到了對過牢房,雙手拚命來拉牢門,大哭道:快把我關起來!快!


    看對過牢房都以偶數為記,丙四房、丙六房、丙八房,一間間單人寢居,陳設舒坦,棉被枕頭一應俱全,一幅客棧上房的模樣。想來那幫貪官汙吏被捕後,便來此地暫避風頭,自己若能住進去,那可是無上之喜了。


    眼看王一通大哭大鬧,眾獄卒罵道:小!別胡鬧了!快回去!王一通哭道:不要!我才不要回去!伍爵爺答應過我的!要讓我公正受審!四肢盤住鐵欄杆,直是打死不肯走。


    天牢有天牢的規矩,違背不得,偏偏王一通有正統軍大都督庇護,等於拿到了免死金牌。眾獄卒低聲咒罵,卻又怕一會兒伍爵爺還真想起了這家夥,自也不敢下手揍他,正鬧間,一名獄卒晃步上前,來到丙八房前,打開了牢門,懶懶地道:兄弟,開飯囉。


    丙八房夥食之佳,天下罕見,看這獄卒手捧一隻木盤,四菜一湯,見是鹵雞腿、涼拌豆絲、冬菇燉雞、白菜煨魚,另有一碗肉湯,外帶隻饅頭兩碗飯,最妙的還有一瓶老酒。


    押司大人王一通吞了口唾沫,顫聲道:求求你,一定要把我關進去


    看那雞腿色澤香甜,想必鹵得入味,碗中米粒晶亮,更教人食指大動。隻是牢裏那人好生狂妄,麵前盡是酒菜,他卻始終不動筷,隻悶悶坐著,好似心情不好。


    王一通整日不曾有粒米下肚,早已餓得前心貼後背,眼看牢門大開,雞腿唾手可得,便死抓著欄杆,口涎橫流:這位大哥你你怎麽不吃啊?那男並未回話,仍舊低著頭,雙肩不停抽*動,王一通咦了一聲:大哥你你在哭啊?


    確實在哭,這位大哥似嫌夥食不好,望著晶瑩米粒香雞腿,淚水卻直從麵頰滑落。


    大官們平日錦衣玉食,來到天牢裏,連雞腿也不對味了。王一通大起了膽,低聲道:大哥,你要是不想吃,不如不如賞給我吧說著說,便悄悄伸出手去,打算偷走香雞腿。


    啪地一聲,腦袋給人狠狠拍了一記。王一通哎呀疼叫,回頭去看,卻是王押司來了,他走入了牢門,拍著那男的後背,溫言道:兄弟,多少吃些吧,明早也好上。說著提起酒瓶,替那人斟上一杯,如待上賓。


    酒香四溢,那男卻不願來接,隻見他以手支額,低垂臉麵,淚水更是撲颼颼落下。


    王一通微起愕然,低聲道:大哥,你你到底做多大的官啊?這般架?


    混蛋!背後獄卒一拳打下,責備道:這是人家的最後一餐啊。


    什麽?王一通魂飛天外,顫聲道:這這丙八房是是死囚房?王押司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道:這是絞房。


    絞刑乃是死刑中最輕的,以繩勒喉,死後留有全屍,王一通大驚發抖,他指著旁邊的丙六房,顫聲道:那那兒呢?王押司舉手向頸,作勢一刀,做喀喳狀。王一通腦袋發涼,嘶啞地道:那那丙四房呢?眾獄卒瞄了瞄他的腰間,嗯嗯苦哼,歪嘴示痛。


    當年李斯腰斬之時,曾連寫七個慘字,方得咽氣命絕,足見慘上加慘。王一通高聲尖叫,如公雞報曉,丙八房絞,丙六房斬,丙四房桀,至於丙二房,想來此間能登魁居,若非千刀萬剮,便是五馬分屍,總之是天外有天了。


    走吧。眾獄卒拉住了王一通,溫言道:回去丙九房,那兒是天堂。


    嘿嘿嘿丙九房裏大批凶神聞聲起身,人人搔了搔胯下,舔嘴微笑,列隊歡迎而來。


    不要、不要——不要啊!王一通寒毛直豎,放聲大哭,抱住鐵欄杆,打死不動一步,眾獄卒責備道:老弟,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丙九房不受皮肉苦。這是給你好處啊。


    眾獄卒所言不錯,丙九房關的是地痞扒手、流氓慣竊一類,多屬輕犯,不受皮肉苦。


    到了丙七房,則稱鞭房,人犯一進牢房,不問犯由,一率先抽上鞭再說。丙五房則是杖房,刑杖伺候,丙房則是火房,專來燒烤東西。


    笞杖徒流誰不怕,看這刑部一關狠過一關,宛如十八層地獄一般。王一通除了哭叫,什麽都不知道了。眾獄卒罵道:小!別逼咱們用強,快進去!


    諸人發起了脾氣,正要打他一頓,王押司道:別亂來,這小是伍爵爺交來的,萬一揍死他了,咱們拿什麽交代?眾獄卒愁眉苦臉:那該怎麽辦?王押司煩不勝煩,把手一揮:先望裏頭送,讓他自己挑間房。


    王一通獲勝了,眾獄卒則是低聲咒罵,隻得押解此人,向天牢深處行去。


    沿途所見,天牢裏越發陰暗潮濕,慢慢已看不到鐵欄,放眼盡是是石牆石壁,王一通吞了口寒沫,左右探看,見到了一隻鐵牌,上書乙字房。此地囚犯竟是單間獨居,彼此聲息不能相通,獄卒們更是腰間帶刀,來回踱步,監視嚴密異常。


    王一通有些害怕,低聲問道:押司大人,這這乙字房關的是什麽人啊?戒備很嚴呀?


    王押司還未說話,猛見欄杆裏探出一手,揪住王一通的腦袋,狂笑道:新人來啦!


    砰地一聲,王一通腦袋撞在鐵欄杆上,隻見那手臂粗如鐵柱,青筋賁起,不過微微使勁,便讓他雙腳離地,眾獄卒罵吼道:何打虎!放手!快放手!人人手提威武棍,朝那手臂奮力擊打,砰啪震響之中,十來根木棍折斷,那手臂總算縮了回去,不忘搔了搔腦袋。


    何打虎!眾獄卒戟指痛斥:這新人交給你啦!你若欺侮他!小心咱們餓死你!


    嘿嘿嘿嘿嘿打虎惡漢麵帶獰笑,不忘朝新朋友擠眉弄眼,示意友善。


    妖怪啊!王一通嚇得魂飛天外,正要反身逃走,王押司急忙拉住了他,勸道:老弟,這何打虎麵惡心善,乙字房裏就屬他性情溫善。咱們特意給你挑來了,你快進去吧。


    不要!不要!王一通死也不肯,慌張下腳步後退,觸到了對過鐵籠,但聽轟地一聲大響,門裏有東西撲將過來,重重撞到欄杆上,鐵籠為這怪力所撞,竟然嘎嘎作響。


    王一通大驚回頭,隻見鐵籠裏蹲著一隻黑影,雙肩開闊,單是蹲著便比自己高,牛鈴銅眼,血盆大口,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一邊打量自己,一邊吞了口饞涎,顫聲道:加菜了


    救命啊!王一通狂聲尖叫,死抱王押司的大腿,啼哭道:大哥,我不要留在這裏!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一名獄卒歎道:這可知道厲害啦?讓咱們帶你回丙九房吧?想起那批匪徒的淫笑,王一通彷徨無措,竟爾號啕大哭起來。


    乙字房囚犯力搏熊虎,乃是江洋大盜一類,丙字房關的卻是地痞流氓、雞鳴狗盜,隻是王一通全身沒有幾斤肉,不論去到何處,都是死一條,眾獄卒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小,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人家搶什麽錢啊?


    王一通大哭道:我沒錢養家啦!無可走啦!大哥你們行行好,幹脆殺了我吧!等我一了了,那便解脫啦!王押司安慰道:兄弟,打起精神來。為了你的家人,你定得忍下去,留得團圓的一日。


    王一通悲從中來,哭得更響了。想他母老家貧幼,妻卻又貌美如花,在這炎涼世態裏,卻要如何掙紮下去?眼看王一通痛哭流涕,眾獄卒都是老公門,功德做慣了,自也不想害他受苦,歎道:老大,現下怎麽辦?總不成放了他吧?


    王押司也是煩惱不已,一時反複踱步,歎道:也罷,押他進甲字房。眾獄卒大驚道:押司!這小還有活走啊!你你怎能王押司道:少囉唆,我自有安排。


    眾獄卒咕噥一聲,卻也不敢違逆,便又往地底深處行去。


    一行去,陰暗更甚、晦氣更深,四下牆壁更為厚實,石塊莫不重達千斤。忽然間,獄卒停下腳來,麵前來了一堵厚重大鐵門,高大巨廣,頗似地獄之門。王一通牙關顫抖:押司大人,這兒這兒就是甲字房麽?王押司道:沒錯,正統元年,刑部大興土木,一改舊製,把這兒建成甲字禁地。王一通寒聲道:禁禁地?


    王押司道:犯禁之人,必囚於禁地。說著說,便敲了敲門上鐵環,長短,門內隨即也敲了幾敲,卻是五長二短,想來是什麽暗號。


    兩邊敲過了門,確信了身分,門內鎖匙便傳來喀喀聲響,王押司點了點頭,曉得裏頭要開門了,便取出鎖匙,插入了孔內,兩相對應,同聲大喊:預備開門,一、二


    字一出,門內門外同時開鎖,嘎地一聲,鐵門緩緩開啟,王一通微微一驚,凝目去看,隻見門內站了滿滿一排官差,人人身形魁偉,年輕力壯,腰懸斬刀,背上還負了一隻鐵管,棉線火引,竟是傳聞中的火槍!


    看這甲字房防備森嚴,王一通牙關喀喀顫抖,已知這兒必然關著什麽大魔頭,正想掉頭逃跑,王押司淡淡地道:老弟,你隻要動上一步,我立時送你回丙字房。


    想起那幫凶神惡煞,王一通顫聲道:不要、不要我留著就是了


    麵前的差人年輕力壯,背槍帶刀,與王押司這批窩囊廢大不相同,見得老頭到來,自也沒什麽恭敬心情,隻冷冷地道:王老頭,還沒到交班時辰,你來這兒幹啥?


    王押司拉過了犯人,道:我奉伍爵爺之命,押他進甲字房。眾差人大為驚奇,上下打量王一通,喃喃地道:這小要進甲字房?他他幹了什麽?王押司道:搶奪紅螺寺香火錢的,便是此人。


    是他啊?眾差人目瞪口呆,隨即捧腹大笑:我道是哪個頭六臂的高手?原來就是這瘦小啊!了不起!了不起!幹脆去搶嵩山少林寺吧,那不省事多了?


    眾人哄堂大笑,看紅螺寺乃是北方武聖地,僧人煉氣練功,內外兼修,聲勢僅遜於嵩山少林寺,與五台、普陀、峨眉報國寺等並駕齊驅,孰料竟有姓上門行搶?豈不是失心瘋了?


    聽得自己名揚天下、人皆知,王一通也不知該哭該笑,王押司是萬年公門,看守天牢數十年,官腔早見慣了。便道:讓開,咱們要進去了。


    眾差人放開道,內裏卻還有一道鐵門,王押司提起門環,依樣畫葫蘆,再次敲起了暗號,眾差人如臨大敵,紛紛端起了火槍,隻消鐵門裏的人犯闖將出來,立時槍齊發。


    預備開門一!二!字一出,王一通提起鎖匙一轉,猛聽喀地一聲,鐵門開啟,麵前卻是一間哨所,坐了四名獄卒,正自聚賭,一見王押司到來,紛紛起身道:老大。


    王押司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卻聽轟地一聲,背後鐵門已給牢牢鎖上了。


    王一通四下張望,眼見床鋪被褥一應俱全,還放了些幹糧清水,茫然便問:這這就是甲字房麽?挺不錯的啊。王押司道:這是排房』,用來窺看動靜,內裏才是咱們嘴裏的黑房』。王一通心下醒悟,這才曉得甲字房看守森嚴,直可說是牢中有牢、門中有門。


    眼前這座排房兩麵石壁,前後各有一門,一處通往外間,一處通向牢裏,通向牢獄的那扇門非但厚重,尚且是楠木所製,門縫更塞滿了棉花,門上另有一個窺孔,以來監視門內動靜。囚犯要想脫逃,自是大為不易。


    王押司行到門旁,向囚室裏窺望,低聲道:今兒沒再鬧了?眾獄卒道:昨日給了他們幾本書,安靜多了。聽得他們二字,王一通嚇了一跳,方知甲字房裏不隻住了一人,正害怕間,又聽王押司道:弟兄們沒和他們說話吧?


    眾獄卒慌了起來:沒有、沒有,那可是殺頭大罪,誰敢擅自同他們說話?


    王一通按耐不住,低聲便問:大人,為何為何不能和他們說話?王押司指著塞於門縫裏的層層棉花,道:猜一猜,這是做什麽的?王一通茫然道:是是防濕氣的麽?


    眾獄卒笑道:防什麽濕氣?咱們一年到頭住在地底,哪個不得風濕?王一通喃喃地道:那那這棉花是一名獄卒插話道:這是拿來阻隔聲音的。


    眼看王一通還是滿麵迷惑,王押司便指著自己的耳孔,道:懂了麽?魔音入腦,惑亂心神,勢道厲害無比。王一通大驚失色,顫聲道:這兒這兒關的人很厲害麽?


    一名獄卒道:當然。能持刀殺豬者,入丙字房,力能打虎者,入乙字房,你想能排進一甲金榜的,卻是何許人物?王一通色變慘白,顫聲道:何何許人物?


    王押司道:屠龍之士也。王一通放聲尖叫,正要拔腿逃命,卻給揪住了。聽得王押司吩咐道:來人,開門。


    四名獄卒奔上前來,除下了粗重門閂,奮力來拉,嘎嘎聲響中,沉重鐵門終於開啟。


    眼前一片黑暗,天牢裏什麽都瞧不見,王一通躲在獄卒背後,左顧右盼,忽見黑牢中隱隱有光,凝目去望,驚見鐵籠裏坐了一名汙穢老者,盤膝而坐,神色沉著,正自低頌經書。


    看這老人渾身血汙,瘦弱不堪,卻不知有何武功本事,怎能稱為屠龍之士?王一通有些好奇,便走近了幾步,隻聽那老人低聲吟唱: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王一通全身震動,遊目四顧,每間囚室裏都點了一盞燈,囚徒們默然而坐,有的低頭沈思、有的仰天垂淚,有的奮筆疾書,無論他們如何受苦,眼神卻都溫潤如玉,似對自身際遇早已釋懷,王一通頓時張大了嘴,這才明白這些人為何會關在這兒了。


    丙字房關小偷,乙字房押強盜,住在甲字房的罪人們,觸犯的卻不是法條,而是天條。


    他們的罪業不起於雙手,而起於內心。是以氣力之大,足以翻倒江海,毀滅社稷,他們才是刑部天牢裏最凶最惡的囚徒。


    皇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聽著誦經聲,不知不覺間,王一通竟然不怎麽害怕了。他默默聽著孩提時背過的正氣歌,低聲附和:在齊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


    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


    一片誦經聲中,王一通熱淚盈眶,眾獄卒則是掩耳疾走,竟沒一人敢與囚犯目光相對。


    也許心中苦悶、也許心下茫然,總之人人都低著頭,誰都不想說話。


    也不知走了多久,腳下已到盡頭,抬頭一看,前方已是最後一間囚室。


    王一通心情平靜多了,他凝視鐵門,輕輕地道:到了麽?王押司歎道:是,這便是甲一房俗稱天字第一號』。王一通點了點頭,已知麵前囚室非同小可,乃是濁濁塵世裏的第一號囚房,隻是裏頭關的卻是什麽人呢?嘎嘎聲響中,王押司打開了鐵鎖。


    慢慢推開了鐵門,迎麵而來是一堵灰暗石牆,王一通凝目去看,隻見牆上血跡斑駁,大書兩個血字,見是:正道。


    十八層地獄的最後一關,高書正道二字,王一通張大了嘴,呆呆望著牆上血字,回頭去看王押司,卻見他轉開了頭,眼中帶著一抹不忍。


    萬籟俱寂中,誦經聲已然停息,王一通深深吸了口氣,道:押司大哥,你你要我進去這兒麽?王押司歎道:實話告訴你,這兒住了一名要緊的人犯,他重傷垂危,偏又執意絕食,已有數日未進滴水,若再不吃,恐怕拖不過今晚


    王一通醒悟道:你們要我進去喂他麽?王押司道:沒錯。你若能勸得他進食,便是大功一件,我可以向上奏報,替你減一減刑。說著提來一隻食籃,將之打開,頓時香氣四溢,裏頭竟有薑絲冷牛肉、白菜煨嫩雞,六菜一湯,另有十來個饅頭,一鍋稀粥,一瓶美酒,當真豐盛之至。


    王一通口涎橫流,哪管什麽正道妖道,顫聲便道:我我可以吃些麽?


    王押司道:你自便吧。王一通喜而泣,心道:老天開眼了。當下撈起一片鹵牛肉,大口狠嚼,隻覺滋味鮮美,肉肥帶筋,說不出的耐嚼好吃,他痛咬饅頭,正要再吃一塊牛肉,那竹籃竟然長了腳,朝鐵門溜了進去,王一通心下駭然,悶聲狂叫:癟狗啊。


    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竹籃給獄卒提進牢裏,王一通便也直追而去。好容易竹籃停下了,忙一把抓住,正要張口大嚼,猛聽轟地一聲,鐵門已然重重關起,他大吃一驚,正想回頭察看,可瞧了瞧滿竹籃的飯菜,不由釋然而笑。


    人生到頭來,不就是這一口飯麽?想他整日整夜未進粒米,如今有了這等好菜吃,便算身處地獄之中,也當是上天堂了。他歡喜痛嚼,正狼吞虎咽間,卻聽飯孔處傳來說話聲:老弟,別自己吃完啦。王一通臉上一紅,自知獄卒還在門外窺視,忙放落飯碗,縮在角落張望。


    眼前囚室陰暗灰敗,頗為潮濕,天頂處卻有一孔氣窗,照入了陽光,隻是這氣窗隻有半尺長寬,爬是爬不出去的,僅能透光進來。王一通歎息半晌,便又四下打量,卻見靠牆處置了一張石床,床上蓋了一襲大毛毯,想來便是王押司口中的那位天字第一號犯。


    天下歹徒應有盡有,有的拿小刀、有的揮拳頭,憑得都是拳腳犯案。至於這甲字房,囚禁的都是讀書人,作案就憑一隻筆、一張嘴,依此看來,床上若非躺了竹林七賢、便是建安七,總之騷人墨客,手無縛雞之力,一會兒惹火自己,小心被一通大哥打死。


    王一通放下心來,當即橫手橫腳晃了過去,傲然道:兄弟,咱是新來的,你好啊。


    床上那人沒有應答,也不知睡著了,還是死了,王一通懶得多想什麽,端了碗稀粥,慢慢來到石床邊兒,還未掀開毛毯,便見床畔垂下了一隻手,軟綿綿地全無氣力。


    王一通大感欣慰:我猜的沒錯,果然是個弱不禁風的。朗聲道:老哥,你聽好啦,咱奉命來喂你吃飯,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別怪我欺侮你啦正威脅間,黑暗中慢慢睜開一隻眸,光彩晶瑩,很是漂亮,可不知為何,另一隻眼卻閉著。


    王一通微微驚奇,眼看這眸好美,不知這人是什麽來曆,莫非是女人不成?正想間,那眼兒朝自己上下打量一陣,便又緩緩閉起,帶了幾分疲憊。四下昏暗,什麽都瞧不清楚,王一通茫然半晌,忽見地下擱了隻包袱,便伸出手來,朝內裏掏掏摸摸,卻撈出了一隻金鎖片。


    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娟兒姊姊贈。


    王一通皺眉道:娟兒姊姊贈?誰是娟兒姊姊啊?牢獄裏男女有別,難不成自己和娟兒姊姊關到了一塊兒?那不是有豔福了?


    王一通越發起疑了,他打量起那隻手掌,但見五指修長、指節處也不見什麽厚繭黑泥,望來真似女人的玉手。他吞了口唾沫,悄悄伸手出去,正想摸一摸人家的小手,卻突然咦了一聲,他揉了揉眼珠,再次探手而出,和女人家的小手比了比。


    這一比之下,當真寒毛直豎,這手掌之大,竟比自己大了兩倍有餘,宛如熊掌一般。


    王一通張大了嘴,恰於此時,那犯人背過了身,麵向石牆,借著微光去看,隻見那人背後滿是血汙,依稀可見一處刺花,卻是一幅猛虎下山圖,旁書: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虎額上卻有一個西字()。


    媽呀!王一通抱頭鼠竄,一衝到鐵門旁,朝門外淒厲叫喊:押司大人!這兒關的是什麽人啊?鐵門外傳來咳嗽聲,道:怒蒼山.五虎上將。


    王一通嚇得魂飛魄散,不覺啊地一聲,慘叫出來。


    過去王一通曾聽人提過,西北怒蒼住了些吃人魔,個個青麵獠牙,身高十尺,饑食人肉,渴飲人血,還常拿活人的頭蓋骨喝酒,與妖怪幾無二致。王一通大哭起來,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看這囚犯之所以不肯吃飯,定是菜肴不對胃,非得拿活人下酒,不然食不下飯。一時拚命拍打鐵門,哭喊道:押司大人!你行行好!放我出去!我不要在這兒!不要在這兒!


    拍打良久,門外卻無人應聲,想來王押司等人早已溜了。還在淒厲呐喊,忽聽鐵鏈聲大響,當琅琅地甚是刺耳。王一通回頭一看,驚見背後來了個巨大黑影,渾身手鐐腳銬,俯望自己,王一通拿出了老命,對著鐵門又踢又撞,尖叫道:救命啊!來人啊!


    正哭間,黑影伸出手來,朝自己拍了拍,王一通轉身後竄,碰地一聲,背靠鐵門,哭道:你你別亂來,我我搶劫過紅螺寺,武功很厲害的


    牢獄黑沈,那人又背著光,瞧不見麵貌,惟見手掌向上,似要討什麽東西。王一通嗚嗚哭笑,沒想乞丐到處都有,牢裏也能遇上幾個,忙掏了掏褲袋,偏又空無一物,正想脫褲相贈,黑影已自行伸手過來,從左手裏取走一物,正是方才的那麵金鎖片()。


    王一通啊了一聲,這才發覺自己無意間拿了人家的東西,忙道:對不住,我我不是有意偷你的黑影沒有說話,隻馱下了背,一拐一拐地走了回去。


    鐵鏈當琅琅作響,這人實在高,王一通打小到大,還沒見過這般魁梧之人,彷佛便是佛殿裏的四大天王走了出來,再看他渾身腳鐐鐵鏈,一端釘於石床上,一端綁縛身上,那鐵鏈更有手腕粗細,想來此人定有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讓獄卒們這般拴著。


    那黑影回到了石床,慢慢坐了下來,天光映到他的右頰上,隻見這人兩鬢霜白,五十來歲,與伍爵爺差不多年紀,長相卻遠為俊俏,龍眉鳳額,儀表崢嶸,依稀便是戲台上的錦馬超,千人敵、萬人迷。


    傳聞中的怒匪就在眼前,王一通卻不由揉了揉眼。過去朝廷提到這批反賊,總說他們樣貌如何凶惡,如何古怪,好似都是餓鬼般的魔物,沒想今日乍見,卻是相貌堂堂,英俊挺拔,相形之下,朝廷官軍反而更像匪軍,個個青麵獠牙,醜得不成話。


    歲月不饒人,錦馬超雙鬢斑白,成了老馬超,不過要打死自己,一樣吹口氣便成了。王一通不敢作聲,那黑影也沒說話,他手持金鎖片,坐於床沿,似在沈思什麽。


    正瞧望間,王一通忽然心下一凜:啊,他受傷了。


    眼前這老馬超全身是傷,或刀傷、或火燒,右手的幾處傷口深可見骨,想來曾與朝廷激烈交戰。依此看來,他八成是被伍爵爺抓到了,方才關在這天字第一號房中()。


    良久良久,老馬超慢慢躺回了床上,呼吸低微,王一通心念微轉,猛地想起王押司之言,好似這人斷食已久,不吃不喝、偏又受了重傷,也許是不想活了。王一通善心忽動,便想過去勸他,可轉念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長歎一聲,便又怔怔坐倒下來。


    陽光燦爛,今兒是個大晴天,王一通仰起頭來,隻見窗外那點藍天好生深邃明亮,便像老天爺的眼睛,正自打量牢裏的一通。


    天色已明,老婆應該起床了吧?自己整夜沒回家,她會否急得淚汪汪呢?


    昨日一早出門,雖隻過了一天一夜,卻似曆經了一生一世,妻娘親的容貌竟都有些陌生了。王一通把臉埋在膝蓋裏,閉緊了雙眼,慢慢咬住了下唇。


    人生到此,前程茫茫,什麽搶劫殺人、什麽正道邪道,一通都不想知道,此時此刻,他隻求和妻小見上一麵,讓她們知道,一通還活著。


    王一通背心起伏,無聲無息地哭了起來。


    苦窯的第一天開始了。兩名囚徒各懷心事,誰也沒說話,隻有天頂的陽光灑落地下,陪伴著他倆共渡這漫漫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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