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一元複始,萬象更新,瓊芳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此時她好似有所覺悟了,隻提起裙擺,自在院裏搖曳閑晃。過去瓊芳總覺得很怪,為何女人走老像母雞啄米,東張西望,現下換上了花裙,她總算也明白道理了。“呃。”花叢揪扯,勾住了裙擺,瓊芳死命拖拉,裙快落下地來了,她心頭火起,喀啦一聲,整株花木從中扯斷,殘花敗柳便附在裙角上,如獎般跟著主人走。不多時,又有玫瑰伸手攔道,一旁還有花草急於糾纏,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瓊芳無可奈何,隻能提起裙擺,起了蓮步細碎。大搖大擺十幾年,平日砍砍殺殺,無所不為,此時若要人家遊園驚夢,不免邯鄲步、力不從心。正辛苦搖晃間,不巧院中一人迎麵走來,卻是毒嘴阿秀,瓊芳心下一驚,正想掉頭逃跑,哪知阿秀卻也魂飛天外,低下了頭,見鬼似的發足奔逃。華山劍法有分教:“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先動”。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經書,定有見不得人之事。瓊芳便又喝道:“哪裏走!”將裙腳提至膝間,奮力一縱,便將他逮個正著。阿秀慘叫道:“瘋婆!放開我!”正掙紮間,忽然抬頭一看,見到瓊芳的俏臉,竟是咦了一聲,小臉微見發紅。瓊芳見他目光呆滯,冷冷便道:“看什麽?沒見過漂亮女人麽?”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聲,運起一口膿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間耳朵給人提了起來,不覺慘叫道:“你幹什麽?”瓊芳不似娟兒那般好說話,誰惹惱了她,向來吃不完兜著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嗎?快啊,老娘等著看哪。”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開我。”瓊芳鬆開了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聲,再次運起一口膿痰,正要吐出,耳上卻又火辣起來,正要加力扭轉,阿秀已是大驚大笑:“哈哈!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娘在後廚,一會兒要吃午飯啦。”瓊芳皺眉道:“早飯不才用過,又要吃午飯啦?”阿秀摸著紅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會兒有客人要來,人家可是空肚的。”元宵夜後,京城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竿,至於吃的是早飯午飯,誰也弄不明白。瓊芳鬆開了手,道:“好啦,帶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聲道:“芳姨,你沒地方去了麽?幹啥一直賴在我家啊?”這話敲中了瓊芳的痛處,大喝道:“就衝著你這句話,老娘賴定了。”朝阿秀背後一推,大聲道:“走!”瓊芳最愛欺侮弱小,阿秀讓她這麽一推,不由哎呀一聲,撲地倒了,大迭書本便落了下來,瓊


    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領,右手上抄下攔,便將書本一一抄入手裏,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傳的“飛雲手”。她拿起書本一看,卻是本字經,頷道:“看不出來,你還挺用功啊。”阿秀哼道:“現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話還在口,耳朵又讓人提了起來,忙陪笑道:“姊,快把書還我吧。”瓊芳卻不急著還,她捧起書本,細細察看,隻見開頭一本是“字經”,望下察看,不覺愣住了:“又是字經?”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聲:“還是字經?”一連本,全是字經,翻了翻內頁,盡為手抄,一刻一劃,字跡端整,可紙頁卻泛黃了,翻到末頁,卻見到一處小玉寶章,正是“少林靈吾”。瓊芳滿心納悶,道:“這是什麽啊?”阿秀低聲道:“這是手抄的字經,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瓊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幹啥收藏字經?”阿秀道:“他喜歡手抄的書,說讀來別有滋味,芳姨,你家裏可有麽?我一本五錢向你買。”瓊芳上下打量阿秀幾眼,頷道:“當然有,十本夠不夠啊?”阿秀大喜道:“夠了!夠了!快帶我去拿吧。”瓊芳哈欠道:“不巧得緊,我送人了。”


    阿秀大驚道:“你送人了?送誰啦?快去偷回來啊!”瓊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了。”“孟夫?”阿秀皺眉迷惑,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驚道:“等等!難道你……你也是……”瓊芳淡然道:“還沒猜到嗎?告訴你吧,孟夫的開山大弟,便是老娘我。”眼見大師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駭然,久久吭不出氣了。人之初、性本善。這孟夫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間辭官之後,便開始廣招弟,第一個收的生便是瓊芳,其後伍崇卿、伍崇華也先後拜入門下,直可說是桃李滿天下。光陰荏苒,當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閣主,伍崇卿也長成一條大蟲,現今卻輪到阿秀受害了。尤其這孟夫生平最最敬重顧嗣源,家裏還收藏他的詩。為了這份情由,對阿秀總是加倍嚴厲,每回抓到因頭,總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烽火,似想送他上西天會外公了?時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兩個時辰,便算八臂哪吒現身,八枝毛筆一起幫著抄書,怕也來不及了。阿秀泄氣頹喪:“可惡啊,害我白白高興一場,唉……”想起命懸人手,更感悲戚,低聲便問:“芳姨,你……你以前讓孟老頭打過麽?”瓊芳淡淡地道:“那是數之不盡了。當年他還沒這般老,抽起藤條是又快又準,若是改練起劍法,沒準比傅師範還強些。”阿秀訝道:“誰是傅師範啊?”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蘇穎


    超,瓊芳不由歎了口氣,揮了揮手,便沒應聲了。阿秀低聲又問:“芳姨,你挨打時會哭麽?”瓊芳傲然道:“哭?等下輩吧,管他孟老頭怎麽打,我都當笑話看。”阿秀驚道:“當笑話看?真的假的?”瓊芳把秀發一掠,淡然道:“告訴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點珠璣』、懸殊』兩穴,待得雙手麻木後,無論孟夫如何抽打,都似搔癢一樣。”阿秀震驚道:“有這種事?”瓊芳提起左掌,展示傷處,道:“瞧,這是我爺爺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斷了六根藤條,我都還笑著。若非你娘執意替我擦藥,我還懶得理哪。”眼看瓊芳皮開肉綻,卻似沒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駭,忙道:“芳姨,您……您能把點穴功夫傳給我嗎?”瓊芳淡然道:“這得瞧你的誠意了。”一聽此言,阿秀立時趴到腳邊,如孫兒隨祖母,又似愛犬遇恩主,直把瓊芳當成活佛供奉,瓊芳自是儼然傲笑,至於是否真有這門點穴功夫,怕隻有天知道了。一來到了主屋,卻聽笑聲不絕傳來,瓊芳停下腳來,隻見花廳裏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兒談笑。瓊芳招來了師弟,道:“阿秀,這些人是誰?”阿秀忙道:“回師姐的話,說話那個是大舅公,抖腳的是二舅公,那個女的是他女兒,叫做淑林』,那個小的是她兒……”瓊芳道:“怎麽都是你***親戚?你爺爺那兒沒人來麽?”阿秀喔了一聲,正待答話,卻聽一名女冷冷地道:“先姑父楊遠公是獨,並無兄弟。”瓊芳心下微凜,便與阿秀一齊回頭,但見背後立了一名美女,十來歲,身穿彩服,其上繡了一尾黃鳳。遠處更停了一頂華轎,轎前站了八人,想來都是她的轎夫。來人排場不小,看這女又是黃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轎,不免讓瓊芳微微一奇,想她瓊家是帝王姻親,衣冠上也僅以火鳳為飾,莫敢繡黃,這女如此大膽,不怕宗人府追究?正起疑間,忽聽院裏傳來叫聲:“徐王爺駕到!”禮樂聲大作,又是一頂官轎抬入庭院,轎簾掀開,行出一名胖壯男,手上牽了兩名孩童,一概身穿玄黃袍,飾以染靛天龍。瓊芳點了點頭,心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阿合到了。”


    這“徐王”名喚朱合,過去逢得爺爺壽宴,他必然備妥禮,到府祝賀,乃是爺爺嘴裏的“阿合”,隻沒想他平日謙恭有禮,私下排場也這般浩大。正瞧間,卻聽花廳裏傳出喊叫:“王爺!您可來啦!”官轎一到,廳心裏的老老小小全迎出來了,瓊芳側眼打量,隻見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鳳袍美女,滿麵堆歡,幾名舅舅也圍著那胖壯王爺,高聲談笑,那“淑林”的


    幾個兒也不落人後,隻簇擁著徐王的兩個孩,又跳又笑。“啊,淑寧,一年不見了,你一樣美啊……”、“淑寧打小就美,咱們幾房女兒裏,誰及得上她?”那鳳袍美女原來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寧”,也是“淑”字諸女之一,她給親戚們簇擁著,卻無一分笑意,隻冷冷地道:“大姑媽呢?在廳裏麽?”那“淑林”忙道:“大姑媽昨晚沒睡好,還在房裏歇著,先來坐坐吧。一會兒再向她拜年。”、那淑寧聽了說話,卻未應聲,隻行上幾步,來到阿秀麵前,冷冷地道:“你娘呢?怎不來迎接我?”聽得此言,瓊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卻低下了臉,躲到自己背後,不肯出來。瓊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闖了什麽禍,這才怕著淑寧。當下護在他身前,淡然道:“顧姊姊人在後廚,你有什麽事麽?”那“淑寧”壓根兒不睬瓊芳,隻管凝視阿秀,不言不動。瓊芳越發納悶了,不知這女人何以衝著阿秀來?想著想,驀地心下一醒:“啊呀,我可傻了,這女人和顧姊姊有仇啊!”這“淑寧”貴為王妃,阿秀卻是個稚齡孩童,彼此能有什麽過節?想當然爾,自是恨其母而怨其,殃及池魚了。正想問個明白,主屋裏卻奔出了一人,氣喘籲籲:“哎呀,哎呀,我的王爺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寧姊,您倆過府怎不先差人打聲招呼,楊二有失遠迎啊。”解圍的到了,看楊紹奇滿頭大汗,背後還跟著“淑琴”、“淑怡”兩姊妹,當真是如影隨形,看他滿頭大汗,搶到淑寧麵前,搓手陪笑:“姊夫,姊姊,你倆快請裏頭坐吧,外頭好冷哪。”那“淑寧”陰沉著臉,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楊紹奇猛使眼色,瓊芳心領神會,便帶著阿秀走開,免生捍格。淑寧見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進廳。一會兒去瞧大姑媽。”那淑林堆著笑,招來了“淑琴”、“淑怡”,姊妹們一簇擁著王妃,便朝廳心而去。場麵略顯尷尬,徐王爺咳了一聲,眼看楊紹奇還在那兒陪笑,便道:“載儆、載信,還不喊表舅?”兩名男童齊聲道:“二表舅。”楊紹奇自也識趣,取出了紅包,一人發上一個,兩名男童稱謝接下,隨手交給背後隨扈,看也不看上一眼,想來紅包收得多了,心裏煩。那徐王嗬嗬笑道:“紹奇,你大哥呢?”楊紹奇幹笑道:“我哥出門去了,還未回來。”正說話間,屁股卻挨了一拳,不由哎呀一聲,叫了出來。徐王拉過了一名男童,瞪眼道:“載儆,不許胡鬧。”楊紹奇白挨了一拳,卻隻能陪笑道:“沒事、沒事。”俯身下來,道:“載儆,聽說你練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一笑:“你


    領死吧。”提起拳頭,便朝楊紹奇屁股去打,楊紹奇則是“哎呀”、“哎呀”幾聲叫,任他嬉鬧玩兒。瓊芳躲在暗處瞧著,心中便想:“我說阿合怎麽跩了起來?原來有這寶貝兒撐腰。”這“載儆”身分重大,便如“載誌”、“載允”、“載懹”一般,皆是正統皇帝禦筆圈選的八世之一,他若能入主東宮,成了下一任皇帝,這“阿合”自也飛黃騰達,成了攝政王。


    方今八大王爺,聲勢最高的便是“徽唐徐豐魯”五王,諸王各擅勝場,眼前這“徐王”雖不比徽王、唐王的勢力,卻也有個強處,他是“中殿大士”的表妹夫,既有楊肅觀暗地撐腰,又何必怕什麽“徽王”、“唐王”?無怪近日排場也這般浩大了。瓊芳凝目來看,隻見“載儆”按住了楊紹奇的頭,當作狗來騎。可憐楊二爺卻還一臉興奮,歡笑嘶鳴,好似畜生一樣。瓊芳暗暗發笑:“難怪他要替唐王奔走了,若是載儆當上了皇帝,他這輩還有機會翻身麽?”她看了幾眼,覺得事不關己,轉開了頭,正要找阿秀說話,突然眼角一轉,驚見院角落無聲無息地站了一人,褐衣布袍,長方臉蛋,神色隱帶淡泊,風月清照,豈不是大水怪來了?瓊芳大吃一驚,正想過去察看,忽然腳步細碎,聽得阿秀大叫道:“娘!”瓊芳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卻是顧倩兮來了。她急忙回身再看院,一瞬之間,那人卻不複蹤影了。瓊芳呆了半晌,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了,正驚疑間,顧倩兮卻已迎上前來,先攜住阿秀的手,便朝徐王撿衽,道:“王爺。”徐王神色有些尷尬,勉強回了半禮,道:“嫂……嫂……”轉頭又道:“載儆、載信,表舅媽來了,還不快叫人?”兩名男童貼耳嘻笑,朝顧倩兮瞄了幾眼,頭也不回地跑了。徐王賠罪道:“失禮、失禮,小孩不懂事……”似想寒暄,卻似怕老婆生氣,拱了拱手,便也轉身走了。顧倩兮默默站著,似無介懷之意,眼看瓊芳站在一旁,便道:“瓊姑娘,你下樓來啦?”瓊芳還在東張西望,待得顧倩兮喚了兩聲,方才醒覺過來:“啊……是……我……我剛下樓。”顧倩兮笑了笑,察看她的衣裳,道:“裙腳短了些,一會兒我替你放放。”瓊芳個高,幾與蘇穎超齊頭,自也生了一雙長腿。她虛應幾聲,想起適才那個“淑寧”,忙道:“顧姊姊,方才那徐王妃是怎麽回事?脾氣挺大啊?”阿秀罵道:“下賤老娼一個……哎呀……”話才出口,耳朵便給娘提了起來,正叫疼間,楊紹奇已行上前來,道:“大嫂。”顧倩兮見了小叔,立時綻放笑容:“總算找到你了。快來。”攜住瓊芳的手,引薦道:“瓊小姐,這位是我小叔紹奇,進士出身,現居兵部的五郎中,您以前聽過他麽?”瓊芳雖有婚約在身,如今卻已離家出走,無處可去。此時顧倩兮為這一男一女引薦,雖不見得是起意搓和,卻多少也是為瓊芳打算,免她受國丈製肘。自也是一片好心了。瓊芳明白顧倩兮的心意,卻也不好明說兩人早已相識,隻得故做驚呼狀:“原來是天才進士楊郎中來了!久仰山鬥,如雷貫耳啊。”楊紹奇幹笑道:“不敢、不敢,不虞之譽,豈敢承當?有辱少閣主清聽了。”瓊芳打了個哈欠,道:“怎麽是不虞之譽呢?看楊二爺如此謙衝,反讓小女更加佩服幾分囉。”顧倩兮察言觀色,笑道:“怎麽?你們以前認得麽?”這兩人非但相識,方才還親過了嘴,隻是瓊芳不提,楊紹奇自也樂得當啞巴,阿秀嘻嘻賊笑,正要道出實情,卻讓兩人一把抓住,捂上了嘴。眼看午時將屆,顧倩兮便道:“紹奇,一會兒替我招呼瓊姑娘入座,咱們要開席了。”


    楊紹奇忙道:“嫂不一起來麽?”顧倩兮道:“娘昨晚哮喘病發,天亮才睡著,也不知醒了沒。我得瞧瞧去。”楊紹奇忙道:“嫂,讓我去吧,你去歇歇……”顧倩兮搖頭道:“今日客人多,家裏不能沒有男主人,你去陪親戚們說話吧。”交代了幾句,正要離開,卻又見到了阿秀,便又吩咐道:“紹奇,一會兒千萬記得,別讓阿秀喝酒,他中午還得去堂。”阿秀大驚道:“娘!我不要……”話還在口,已讓叔叔捂住了嘴,聽他笑道:“瓊閣主,請這邊來吧。”人朝主屋走去,還沒走進門裏,便聽得轟轟喧嚷之聲,看廳裏熱熱鬧鬧,賓客們早已入席,徐王夫婦、淑琴、淑怡都在人群裏,滿滿坐了大桌。管家來回走動,已在招呼客人,卻沒見到楊肅觀。瓊芳沈吟道:“楊二,你哥人呢?”楊紹奇聳肩道:“誰曉得?反正不在衙門裏,便在公堂上。鬼知道他上哪去了?”阿秀接口道:“是啊,每回我爹失蹤,大家都覺得好高興哪。”瓊芳噗嗤一笑,自知楊肅觀公務繁忙,自得仰仗妻照料家中事。正要進屋,阿秀卻拉住了她,道:“芳姨,別進去了,你不是要教我點穴功夫嗎?咱們快去練吧。”瓊芳想想也對,看屋裏全是楊家親戚,言語無味,她一來不想應酬,二來方才在院裏見到一個人影,早想去察看明白,便道:“說得也是。我一個不速之客,不便上桌,楊二,你自己進去吧。”阿秀大喜道:“走唄!走唄!咱們練功去也。”一大一小正要開溜,楊紹奇卻叫起苦來了:“喂,你們放我一個人進屋,不怕悶死我啊?”瓊芳道:“怕什麽?反正有淑琴替你收屍,你還擔心曝屍荒野麽?”楊紹奇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他與瓊芳相識未久,言語間卻是無禁忌,宛如多年好友一般,當下挽住瓊芳的玉臂,道:“好啦好啦,堂堂的瓊閣主,皇帝老兒的飯局都去了,還怕這個?陪我進去吧。”正死拖活拉間,瓊芳正要一腳將他踢開,忽然眼角一轉,瞧見了席間一人,便道:“要我進去也行,不過你得先跟我說說……”悄悄朝人群一指,正是“徐王妃”,附耳道:“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楊紹奇茫然道:“什麽女人?”瓊芳拂然道:“還裝傻,方才這徐王妃樣樣衝著你大嫂來,當我不知道麽?”阿秀插話道:“啟稟大師姐,那女的叫淑寧,是個老娼。”眼看淑寧身一動,好似聽到了說話,楊紹奇大驚失色,忙掩住阿秀的嘴,道:“別胡說。”“老娼、老娼!”阿秀不知從哪來這許多粗口,隻歡容舞蹈,高唱道:“淑寧是個老……賤……”娼字未出,已給叔叔一把抓住,拖到院中暗處,對著屁股一陣亂打。瓊芳跟了過來,催促道:“楊二,你要當我是朋友,那便快說吧,我不會傳出去的。”“好啦好啦。”楊紹奇苦笑幾聲,道:“跟你說吧。這淑寧自小愛著我大哥,為了嫁入我家,苦等了十多年……”瓊芳“哦”了一長聲,阿秀也是“誒”地一聲叫,楊紹奇揮了揮手,要他倆別打岔,又道:“好容易婚期有了個眉目,誰曉得我大哥居然又娶了別人,她一怒之下便嫁了徐王爺,至今都還深恨此事。”瓊芳頷道:“原來如此,難怪樣樣衝著顧姊姊來。你哥自己怎麽說?”楊紹奇歎道:“他鎮日都在衙門,哪來時間理會這些閑事?唉……其實這淑寧也是一片癡心,隻是為了這段孽緣,我家老是雞飛狗跳的,親戚們也


    常拿這事作章……”阿秀拉了拉瓊芳的衣角,補充道:“他們說我爹吃完就走,白睡了人家。”瓊芳正要“哦”地一聲,楊紹奇急急顫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人家是有老公的。”瓊芳低咳一聲,便也不胡鬧了。想來這“淑寧”情根深種,雖已嫁作人婦,卻還舍不下這段情。無怪常來找人家的麻煩。便又道:“楊二,你娘那兒呢?她和淑寧感情好麽?”楊紹奇忙道:“放心、放心,我娘最明理不過了,雖常聽人嚼舌,卻從不為難我嫂。”瓊芳心下不信,便道:“阿秀,真是這樣麽?”阿秀道:“是啊,我奶奶說淑寧是瘋婆,不可理喻。還是我娘最可靠。”瓊芳訝道:“怎麽?你奶奶很疼你娘?”阿秀道:“是啊,天兩頭就用指甲掐她,當然疼了。”瓊芳更驚訝了:“什麽意思?”楊紹奇嘿地一聲,趕忙掩上侄兒的嘴,道:“我娘有哮喘病,有時晚間睡不著,便要我嫂陪她。”阿秀又補充道:“那是因為我叔叔晚間常常失蹤,我奶奶找不到人陪,隻好找我娘了。”瓊芳點了點頭,適才她曾聽顧倩兮提起,好似老真病了,忙道:“怎麽?這病厲害麽?可有請大夫來診治?”楊紹奇歎道:“沒用的。心病還須心藥醫。心裏的結解不開,藥石也罔然。”瓊芳微微一凜,沒料到這病還有些玄機,正想追問下去,卻聽屋內傳來叫聲:“二表哥!”楊紹奇回頭驚看,卻是“淑琴”、“淑怡”來了,一左一右攙住了他,嬌聲道:“你們怎都在這兒?快進來啊。”兩位表妹熱情如火,那淑琴尤其喜歡瓊芳,忙攜了她的手,含笑道:“姊姊,一會兒我倆一齊坐吧。”這下誰也跑不掉了,兩大一小便給拖入了花廳,來到了席上,瓊芳正要與淑琴坐下,管家卻趕了過來,忙道:“這位是瓊閣主吧?夫人交代,請您這兒坐。”不待她答應,便已自行走到主桌,拉開一把椅,眾人凝目望去,那座席卻是在主位之左、上賓之席,地位竟還高過了徐王。


    淑琴、淑怡低呼出聲,幾名舅父也是大吃一驚,咕噥道:“搞什麽?怎麽來個女人坐上位?”自古吃飯便是一門問,主客分際、座次安排,萬萬輕忽不得。看這主桌坐的全是貴客,徐王夫婦,兩位世,外帶大舅、二舅、舅,並同楊紹奇、瓊芳、楊老夫人與楊肅觀、顧倩兮夫婦,合計十二張位,其中主位麵門居中,乃是楊老夫人的位,正對麵則是顧倩兮的座席,算是下。以徐王地位之尊,尚且隻能坐老夫人右,沒想左側主賓上位卻讓給了瓊芳?聽得舅父們嚷了起來,楊紹奇正待蒙混解圍,瓊芳哪肯讓他攪和?當下拿出了英國公的氣勢,先向淑琴含笑致歉,隨即行上


    主桌,撫裙入座,順便朝徐王爺笑了笑,道:“王爺,久違了。”那徐王聽她認得自己,不覺也愣了,忙道:“你……你是……”瓊芳淡淡地道:“紫雲軒一別,不過月餘,您不記得了?”聽得“紫雲軒”字,徐王駭然站起,左右瞧了瞧瓊芳,顫聲道:“少閣主,你……你換女裝了?”瓊芳嫣然一笑,露出難得的靦腆:“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那徐王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他先前在院裏便已見到了瓊芳,眼看她清麗貌美,又有些麵熟,打一入府便盯上了,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如今聽她開口,總算也認出人來了。眼看瓊芳與王爺聊了起來,一臉的遊刃有餘,眾舅父驚疑不定:“這……這姑娘到底是……”徐王爺忙道:“我來引薦吧,這位便是開國元勳英國公嫡係孫,方今紫雲軒少閣主……”眾人不知英國公是誰,猶在夢中遊蕩,楊紹奇清了清嗓,朗聲道:“她稱皇後做姑姑,見得皇上叫姑丈。”轟地一聲,滿桌賓客全站了起來,瓊芳笑道:“沒事、沒事,大家坐吧。”


    瓊芳便是這個性,平日不應酬則矣,一旦真要入場露臉,定要使開威嚴,掃平眾生,阿秀看得目瞪口呆,楊紹奇也是暗讚在心,他擔心淑寧作祟,便又將阿秀送到淑琴那桌,低聲道:“乖乖吃飯,一會兒好上。”安頓了侄兒,這才回到了主桌,自坐下相陪。好容易客人都坐定了,老蔡便指示丫嬛:“人都到齊了,吩咐廚房上菜。”眼看主位還空著,徐王便問了:“老夫人呢?”老蔡道:“老夫人說她一夜沒睡,實在起不了身,要大夥兒不必等她。”娘親與大嫂沒上桌,楊紹奇便是主人了,忙道:“也好,讓娘多歇歇。來、來,大家喝酒。”提起酒壺,正要為舅舅們斟滿,卻聽淑寧幽幽地道:“又犯了?”聽得這個“又”字,不難想見,這淑寧必然熟稔楊家事,聽她低低歎了口氣,道:“告訴你那嫂……每逢春秋兩季,記得備妥養陰散,早晚讓姑媽服一劑,別讓她……別讓她……”滿桌客人都靜了下來,瓊芳撇眼去看,隻見這“淑寧”說話時淚光隱隱,雖在丈夫孩麵前,亦無遮掩之意。徐王爺臉色尷尬,似想勸慰妻,又怕著了痕跡,正為難間,卻聽楊紹奇喝道:“老蔡!你搞什麽?大家都餓啦!快上菜啊!”胡亂叫罵幾聲,以作遮掩,隨即起身道:“大舅、二舅、舅,甥兒敬你們一杯。”仰頭舉杯,先幹為敬。那舅約莫六十來歲,當是淑寧的父親,也是怕徐王不高興,忙替他斟上了酒,道:“阿合,咱爺倆好久沒喝了。來,我這兒預祝載儆禦前比武,旗開得勝。”徐王雖是王


    爺,卻也是人家的女婿,忙舉起酒杯,自向兒道:“載儆,外公敬你酒,還不舉杯?”那載儆肚餓了,早已大嚼起來了,他嘴裏塞了塊肉,便搶過爹爹的酒杯,咕嘟一聲,喝了個精光。大舅二舅齊聲驚歎:“好酒量!爽氣!爽氣!”載儆威風,那弟弟載信也不甘示弱,忙搶過媽媽的酒杯,笑道:“看我也爽氣!”菜肴流水價地送上,席上觥籌交錯,熱鬧非常。瓊芳卻有些神思不屬,眼光不時左瞧右望,似在察看什麽。正發呆間,忽聽徐王爺道:“少閣主,可有榮幸與你喝一盅?”這徐王爺也是立儲要角之一,平日雖想巴結國丈,卻是苦無機會,好容易瓊芳來了,自想與她親近親近,哪知瓊芳若有所思,遲不應聲,楊紹奇忙提起酒壺,大老遠來為她斟酒,附耳提醒:“喂,徐大王找你喝酒,賞不賞光?”瓊芳醒覺過來,忙道:“失禮、失禮。”


    端起酒杯,含笑道:“幾位長輩,小女瓊芳,敬各位一杯。”霎時仰手而盡,真比男漢還爽氣幾分了。眾舅父慌不迭地回敬,連淑寧這般陰怨之人,也被迫舉杯了。世上權勢最大之人,自是方今正統皇帝。他手下雖無江充這般寵臣,卻有個同甘共苦的皇後,二人一同熬過了景泰朝的漫漫歲月。如今大權重歸掌中,愛屋及烏之下,國丈一家自然飛黃騰達,誰也開罪不起。酒過巡,場麵慢慢熱絡起來了,婦女們領著孩,輪番來主桌敬酒致意,淑琴、淑怡雖不會喝酒,卻也端了茶杯上來,不忘找二表哥撒上幾句嬌。那楊紹奇忙裏忙外,正不亦樂乎間,忽聽一人道:“叔叔,我也敬你一杯吧。”回眸一看,這回卻是阿秀端著酒杯來了。楊紹奇嘿了一聲,道:“你娘不許你喝酒,怎又來了?”阿秀纏道:“讓我喝一杯嘛。”咕嘟一聲,自行喝了個精光,不忘了土匪的模樣,笑道:“痛快!痛快!”正要溜回座位,卻聽大舅冷冷地道:“小,眼裏隻有你叔叔,沒有你舅公啊?過來敬我一杯!”那大舅有些醉了,似要借機尋事,阿秀卻不以為意,他早想找機會喝酒,最好醉得不醒人事,那就不必上了,忙斟上滿滿一大杯,笑道:“來,敬大舅公。”雙手舉杯,仰頭喝幹了。眼看阿秀喝酒爽氣,那大舅卻又不順眼了,嗤地一聲,訓道:“年紀輕輕,這般貪杯?不怕長大成了醉鬼麽?”阿秀哼道:“你少來罵人。人家已經喝了,你還沒喝。”說著走了過來,檢查杯內,驚道:“這是茶,不是酒。”戟指喝罵:“你欺侮小孩。”眾人哄堂大笑,二舅提了滿滿一壺酒過來,硬要那大舅喝幹,竟也跟著起哄了。阿秀便是這性,逢得


    熱鬧場合,總能逗得大人們笑逐顏開。再看他酒量頗佳,敬過了大舅公,又敬二舅公,依序以下,連盡數杯,兀自精神奕奕。瓊芳笑道:“喝慢些,小心醉了。”阿秀道:“放心,我和叔叔不一樣,不會酒後亂性的。”這話一說,眾人更是捧腹大笑,楊紹奇則是一臉尷尬:“小孩兒胡言亂語,別信他。”阿秀好高興,覺得大家都愛他。他一端著酒杯,來到徐王夫婦麵前,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心裏有些緊張,卻聽阿秀道:“王爺姨丈,萬歲頭上加歲,那是什麽?”徐王愕然道:“什麽?”阿秀笑道:“那是你呀!等你兒當了萬歲爺,你不就是萬歲再加一歲嗎?”徐王張大了嘴,正要撫掌大笑,待想起瓊芳還在身旁,卻又不敢作聲,瓊芳道:“沒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眾人放下心來,齊聲笑道:“好啊!好個萬歲再加一歲!真討喜啊!”哈哈笑聲中,正要一同舉杯,卻聽一人冷冷地道:“放肆。”眾人應聲轉頭,說話之人正是淑寧,隻見她望著碧幽幽的茶水,臉色也如茶湯般陰騺,徐王低聲問道:“又怎麽啦?”淑寧森然道:“沒大沒小,全無家教。”徐王低聲道:“你又來了,我是他的姨父,又不是外人……”淑寧冷冷地道:“什麽姨父?明明是來曆不明的東西,說得跟真的一樣。”這話一說,堂上眾人臉色均甚難看,楊紹奇麵有慍色,道:“阿秀,過來叔叔這兒。”


    阿秀低著頭、馱著背,緊挨叔叔站著,楊紹奇撫著他的背心,安慰道:“阿秀,別聽外人說,你是你娘的孩,就是咱們楊家的孩,知道麽?”阿秀低頭垂手,點了點頭,眼眶卻已經紅了。瓊芳越聽越不對勁兒,陡然間想起了一事:“不對,顧姊姊嫁給楊大人不過四年,阿秀卻快有十歲了,難道……難道阿秀是盧雲的……”霎時驚疑不定,細目去望阿秀的五官,卻與盧雲半點不似,滿心好奇間,便隻靜觀其變。花廳陰風慘慘,賓客默不作聲,那淑寧話說得重了,宴席已有些狼狽,幾名舅舅打起了圓場,幹笑道:“元宵還沒過完呢,吵吵鬧鬧幹什麽?喝酒、喝酒。”撿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兒來說,楊紹奇一臉不豫,已是無心相陪,可此時若要阿秀下桌,不免更著痕跡,當下拉開椅,讓阿秀坐在顧倩兮的位上,替他盛了滿滿一碗熱湯,溫言道:“喝湯,一會兒叔叔送你去上。”那阿秀坐在叔叔身邊,右手側卻坐了一名男童,卻是徐王次載信。那男童吃著筍肉,暗暗打量阿秀,忽地湊頭過來,低聲道:“喂,我聽二姨媽說,你小又不悄


    ,偏能讓滿桌大人聽個正著。瓊芳心下一凜:“好啊,又衝著顧姊姊來了。”她偷眼看向阿秀,卻隻端著湯碗,並無答腔之意。轉看同桌大人,一個個裝聾作啞,彼此間卻是眉來眼去,嘴角全都含著笑。顧倩兮早年拋頭露麵,曾以賣漿維生,隻沒想這幫親戚會以此羞辱嘲諷,瓊芳心下不滿,待想出麵說話,楊紹奇卻向她連使眼色,要她別淌這個混水。眼見阿秀毫無理睬之意,那載信卻不氣餒,便又附耳過來,低聲道:“喂,我還聽人家說過,好像你娘煮的豆漿老少鹹宜,一碗一錢,價錢挺賤的,是不是啊?”此言一出,阿秀深深吸了口氣,雙肩微微顫動,似想說些什麽,楊紹奇把自己的調羹遞了過去,靜靜地道:“阿秀喝湯,給你娘掙麵。”瓊芳心下雪亮,此時此刻,阿秀不隻得替自己爭光,也得替娘親爭回麵,他須以氣壓住對方的氣焰。否則人言可畏,無論誰來為他母出頭,都隻會讓親戚們背地譏笑,無濟於事。在滿桌大人的注視下,隻見阿秀慢慢接過叔叔的調羹,低頭喝了口湯,竟忍下了這口惡氣。瓊芳大為佩服,楊紹奇也是麵露嘉許之色,載信、載儆卻是相視而笑,眼看弟弟激不動阿秀,那載儆性附耳過來,大聲道:“喂,我聽說你娘不隻賣豆漿,還賣別的東西,對不對?”載儆言語越發過分,楊紹奇已是不能不出麵,啪地一聲,把筷朝桌上重重一放,大聲道:“怎麽?世了不起麽?淑寧!管管你兒!他再有無禮言辭,休怪我轟你母出門!”淑寧滿麵春風,掩嘴笑道:“怪了,你大嫂的錯什麽了?”這話一說,眾人忍俊不禁,全都笑了出來。載儆身分?


    ?高,加上有母親背地裏撐腰,更是肆無忌憚了,徑從懷中取出兩錢,拍了拍阿秀,悄聲道:“喂,給你兩錢,快把你娘叫出來吧,有啥賣啥,我多賞她幾錢就是了。”瓊芳氣往上衝,正要起身幹預,阿秀卻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兩錢,道:“好,我這就去跟我娘說,要她出來服侍你,好不好?”載儆捧腹大笑,沒料到阿秀這般軟骨頭,還想再損個兩句,阿秀卻已悄悄摸向凳,瓊芳第一個醒覺過來,大驚道:“阿秀!不可以!”“喝啊”一聲暴吼,阿秀鼻梁怒痕大現,提起凳,奮力砸落,但聽砰地一聲,木屑紛飛,圓凳破散,載儆竟已倒地不起。“救命啊!殺人啦!”載信又哭又叫,轉身便逃,阿秀豈肯相饒?左拳掃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隨即撲到載儆身上,拿著他的腦袋去撞地板。砰砰兩聲過去,那世滿臉是血,雙眼翻白,竟已暈死在地。眼看阿秀宛如發狂一般,兀自毒打不休,幾名舅舅坐得近,大驚道:“小!快放手!”紛紛上前來拉,阿秀卻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過,便扯住他的頭發,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連手欺侮我了?我連你一起打!”楊紹奇見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攔,瓊芳身懷武功,更早一步搶上。隻是場麵亂,誰都遲了一步,但聽“砰”地大響,大舅公鼻梁中拳,向後便倒。眼看阿秀六親不認,竟連長輩也下手打了,淑寧大怒道:“造反了嗎!野種終於造反了嗎!”


    聽得野種二字,阿秀一身反骨都燒了起來,厲聲道:“老娼!今日不殺你!誓不為人!”跳上了桌,直朝淑寧撲去,淑寧尖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哎呀一聲,竟給撲倒在地,阿秀滿麵怒火,提起拳頭,對著她的粉臉死命狠打,怒吼道:“說話啊!怎麽不說啦?快說啊!下賤狗種!拖油爛瓶!吃楊家喝楊家,居然還敢打楊家親戚!告訴你!老就是愛打!見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眼看王妃給打得滿臉是血,幾個大人急來搶救,卻都拉不開。淑琴、淑怡嚇得放聲大哭,孩童們也是驚惶逃竄,徐王焦急不已,想要過來阻攔,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開。霎時扯開嗓門,喊道:“護官!護官!快過來啊!”今日是楊府家宴,王府侍衛依著往例,都在外廳吃飯,自沒料到禍起蕭牆,竟然打殺起來了。徐王叫了幾聲,遲遲不見人來,眼見桌上有隻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來,反手便朝阿秀腦門砸下,瓊芳大驚道:“別亂來!”阿秀畢竟年紀時遲、那時快,堪堪濺血受傷之際,屋梁上落下一道黑影,擋到了阿秀身前,當琅一聲大響,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瓷屑紛飛、酒瓶碎爛,來人不閃不避,臉上給碎瓷割破了,流下一行鮮血,眾人大吃一驚,凝目去看,隻見此人身穿家丁服飾,打扮寒酸,食指上卻是金光閃爍,正是一隻“黃金指環”。黑衣人陡然現身,瓊芳腦中不覺“嗡”地一響,立時想起四個字,正是:“鎮國鐵衛”。徐王爺愣住了,不知這是何方神聖,卻在此時,大批侍衛終於趕來了,喊道:“王爺!怎麽回事?”徐王醒了過來,厲聲道:“來人!把這幾個老老小小都抓起來!誰敢還手,就地格殺!”眾侍衛發一聲喊,紛紛搶上前來,突然屋頂上傳出尖銳哨響,屋梁上又縱下了幾條黑影,便與眾侍衛撞個正著。哎呀幾聲,侍衛們向後摔跌,抬頭急看,麵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頭套黑罩,隻露出一雙凶冷眼眸,


    將老家丁與阿秀護在了背後。徐王爺哪管誰是誰,大怒道:“還等什麽?快拔刀啊!”眾侍衛發一聲喊,拔出腰刀,正要來個群毆,卻聽門外傳來低沈嗓音,道:“全都住手。”這話聲不響,卻有震聾起聵之力,眾人心頭一震,各自停下手來,隻見廳外走入了一人,看他麵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將玉秉官帽交與下人,正是當今楊家男主人、五輔大士楊肅觀回府來了。全場靜了下來,王府侍衛還刀回鞘,向旁退開。黑衣人也排列如人牆,恭迎楊大人回府。黑衣人身分不明,來意也不明。隻是個個對楊肅觀恭敬順畏,好似奉若神明。瓊芳看得暗暗驚疑,已知楊大人與爺爺瓊武川一般,必然與“鎮國鐵衛”有些幹係,屋內哭聲隱隱,老老小小縮在牆邊啼哭,那載儆卻倒在地下,滿頭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寧則給舅舅們扶了起來,臉上又是瘀傷、又是驚恐。至於阿秀,兀自緊握雙拳,喘息不休。楊肅觀容情沉默,隻靜靜走入了屋內,將官袍解了下來。那老家丁迎了上來,附耳說了幾句話。楊肅觀話不多,隻微微點了點頭,那老家丁立時躬身致意,旋即領著黑衣人退下。屋裏沒人說話,人人都等著看楊肅觀如何善後。一片飲泣聲中,猛聽一聲怒吼:“楊肅觀!看你兒幹得好事!你說!你要怎麽向本王交代?”眾人回頭望去,隻見一人扯住阿秀的衣領,指著楊肅觀破口大罵,正是徐王爺了。


    阿秀身微微發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尚且忤逆長上,闖下了滔天大禍,卻該怎麽辦呢?他心下害怕,轉頭去看叔叔,卻見他別開了頭,不願來瞧自己。徐王爺大吼大叫,楊肅觀卻沒回話,隻緩緩行到堂上,從載儆身旁拾起了一隻凳,卻是方才阿秀拿來傷人的凶器了。他默默無言,將凳扶正,放回了地下,驟然間,雙眉軒起,立時朝廳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麽。瓊芳心下一凜,暗道:“還有人躲在屋裏麽?”想到適才在院中見到的人影,竟險些驚呼出聲,心頭更已怦怦地跳著。楊肅觀環顧堂上,不發一語,雖隻一瞬之間,卻似過得良久,瓊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間,卻聽徐王爺吼罵起來:“楊肅觀!你別不吭氣!快說句話啊!”喊聲一出,楊肅觀立時轉頭而來,待見徐王還緊抓著阿秀,便道:“王爺,請你放開犬。”眾人一臉愕然,本還以為他會公然責打阿秀,卻沒料到他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幾名舅舅大聲道:“什麽犬?這是野種!外頭帶進來的野種!你還好護著他?”話還在口,卻見楊肅觀目光略略一掃,幾位舅舅張嘴結舌,向後急急退開,躲到人群裏頭去了。楊肅觀威嚴之重,無人能擋,四下噤若寒蟬,隻見他慢慢行上,道:“王爺,我再說一次,放開他。”徐王忍無可忍,頓時發狂似的吼了:“楊肅觀!你想護短嗎?告訴你!本王絕不答應!”楊肅觀靜靜地道:“護不護短,楊某自有家規,不勞外人置喙。還請王爺即刻釋還犬。”眼見楊肅觀凝視著自己,徐王與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憤怒、又是害怕,猛見侍衛手中提著刀,忙一把搶過,緊握在手,咬牙道:“楊肅觀……別人怕你,我……我朱合可不怕你,告訴你,要是我兒有什麽萬一,我不隻要殺了這孩,還要拿你老婆的性命抵債!”徐王此言並非虛言恫嚇,要知載儆是萬歲親選的八世之一,萬一真讓阿秀打死了,一旦宗人府追究起來,非隻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楊肅觀、顧倩兮也要受其牽連,輕則削官停俸,重則牢獄之災,便算正統皇帝親自力保,怕也是力不從心了。徐王爺滿麵怒容,雙眼好似要噴出火來了,楊肅觀不再與之多說,隻俯身下來,攜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兒坐著。”徐王大怒欲狂,厲聲道:“放肆!本王在這兒,誰敢動上一步?”楊肅觀彎下身來,拍了拍阿秀的肩頭,道:“去吧。”在滿堂賓客的注視下,阿秀已然轉身離開,徐王暴跳如雷,厲聲道:“攔住他!攔住他!”眾侍衛東張西望,可臨到頭來,誰也不敢動上一步,隻眼睜睜看著阿秀走了。畢竟麵前這人便是“中殿大士”楊肅觀,積威之下,誰敢造次?楊肅觀拿回了阿秀,也鎮住了場麵,眼看載儆還趴在地下,當即俯身下去,將他抱了起來。眼看載儆滿頭是血,身卻一動不動,瓊芳自是大感不安,滿堂賓客心下惴惴,隻見楊肅觀伸指出來,朝載儆的人中輕輕一搓,功力到處,那男童立時醒了過來,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眾人大喜道:“他活了!活過來了!”搶上前來,正要看他的傷勢。楊肅觀卻反手一提,將載儆交給了管家。眾人心下一驚,都不知他想做些什麽,卻聽楊肅觀沈聲道:“淑寧,你過來。”聞得此言,徐王爺自是臉色大變,大聲道:“楊肅觀!你……你想對我的王妃做什麽?”挺起刀來,護住妻,竟是一步不讓。楊肅觀毫不理會,隻朝表妹道:“淑寧,過來。不要怕我。”那淑寧早讓人扶了起來,始終不敢作聲,聽得表哥叫喚,眼眶徑自紅了,隻見她慢慢從丈夫背後走了出來,來到表哥麵前,癡癡地仰望著他。徐王像是怕這個場麵,一邊胡亂揮刀,一邊淒厲呐喊:“眾侍衛!保護王妃!快啊!快啊!”眾侍衛聽得喊聲,自是滿


    麵猶豫,有的走了過來,有的卻停在原地,正躊躇間,卻聽楊肅觀道:“老蔡,收起他們的兵器。到我家裏,誰也不許佩刀。”老蔡答應了,行到眾侍衛麵前,道:“各位大哥,你們也聽到我家老爺的說話了,別讓我難做人。”眾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乖乖繳械,徐王大聲道:“不許交!本王命你們不許交!”激憤之下,竟已語帶哭聲。眾侍衛瞧了瞧楊肅觀,又看了看徐王,一個個低頭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聲來:“畜生!”使勁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麵便朝屋外奔去。轉看那淑寧,卻是淚如雨下,隻顧仰望著表哥,對自己的丈夫卻是看也不看上一眼。楊肅觀見她滿臉是傷,便伸手出來,撫了撫她的臉頰,道:“痛嗎?”淑寧淚水流下,卻是點了點頭。楊肅觀替她理了理秀發,輕輕地道:“妹,你羞辱我的家人,我比你更痛。”淑寧癡癡仰視著他,突然抱了上來,竟已痛哭失聲。瓊芳看在眼裏,自也猜到了淑寧的幾分心情。這女人其實壓根兒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顧倩兮,她隻是想找些事情來為難表哥,逼得他不得不來麵對自己。眼看母親哭哭啼啼,全讓載信看到眼裏去了,幾名舅父、舅母也都覺得尷尬了。畢竟淑寧貴為王妃,怎能如此失態?楊肅觀輕輕放開了她,道:“老蔡,送客。”眾親戚愣住了,看楊肅觀入府以來,先激走了徐王,又責備了淑寧,雖說救醒了載儆,可對阿秀始終不做處置,那大舅實在忍無可忍,大聲道:“觀管,你家那小險些打死了載儆,你……你表妹也給他打得鼻青臉腫,你……你就想這麽交代過去嗎?”此番阿秀辣手毆打長上,還差點壞了世的性命,每一條罪都難以善了,楊肅觀卻不聞不問,卻要眾人如何心服?正等楊肅觀做個交代,他卻走向師椅,自管坐了下來。老蔡道:“舅老爺、舅,老爺吩咐過了,請諸位外間用茶吧。”徐王貴為皇族,尚且不能與楊肅觀抗衡,眾親戚如何敢作聲?縱使咬牙切齒,也隻能向門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發抖,隻簇擁著淑寧母離開。楊肅觀並不多言,隻敲了敲桌麵。那管家便奉上茶來,站在一旁伺候。那楊紹奇看了大哥這幅神氣,卻是臉色微變,忙召來兩名丫嬛,道:“快去通報少奶奶,請她帶老夫人出來,快。”兩名丫嬛正要離開,卻聽楊肅觀靜靜地道:“紹奇,找誰來都沒用。”瓊芳心下醒悟,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風波大,倘若阿秀挨幾下板便能了事,楊肅觀早就打了,豈有留人話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給誰看,故而請外人盡數離開,此乃


    “回避”之意……因為再來的事情,不容誰來打擾,也不容誰來窺看。兩名丫嬛偷偷摸摸地走了,楊肅觀也不阻攔,隻啜飲清茶,道:“瓊閣主,您請自便吧。”


    楊肅觀早已見到了瓊芳,直至這最後一刻,方才出麵趕她,算是為她留了點麵。瓊芳有些怕他,正想著是否離開,楊紹奇卻拉住了她,附耳輕聲:“留……下……”瓊芳遲疑半晌,先看了楊肅觀一眼,慢慢躲到楊紹奇背後,這才悄沒聲地坐了下來。眼看弟弟留下了瓊芳,楊肅觀也不多做爭執,當下站起身來,靜靜走到阿秀麵前。不知不覺間,人人都緊張起來了,不知他要如何責罰阿秀。屋裏靜了下來,父兩人對麵站立,都是一語不發。良久良久,隻聽楊肅觀道:“阿秀,爹要問你幾件事,望你好好地答。”阿秀心裏怕到了處,隻是左右張望,希望有人解救自己。楊肅觀道:“阿秀,不看別人。跟爹說,你做錯什麽了?”阿秀低垂臉麵:“我……我打人了……”楊肅觀道:“很好。告訴爹爹,你為何打人?”阿秀低聲道:“他們……他們辱娘。”楊肅觀輕聲道:“那現下呢?你現下打了他們之後,他們就不辱娘了嗎?”堂上眾人微微一驚,都曉得阿秀確實做錯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要想贏得他人的敬重,單憑拳頭是無用的。眼看阿秀眼中含淚,遲不應聲,楊肅觀俯身彎腰,輕撫阿秀的臉龐,說道:“阿秀,你若不知自己錯在何處,無論爹怎麽打你、罰你,都是無用。你說對麽?”不教而誅是為虐,楊肅觀要教誨兒,送給他一個是非的道理。阿秀慢慢低下頭去,驀地咬住了牙,喊道:“不對!”此言一出,眾人都是為之一驚,楊肅觀靜靜地道:“我哪兒不對?”阿秀好似豁出了性命,昂起頭來,大聲道:“你除了說廢話,還會什麽?他們欺侮我,你什麽都不做,就隻會打我!隻會放屁!放屁!我問你,我打了他們,他們一樣辱娘,那我不打他們呢?難道他們就不辱娘了嗎?”此言一出,眾人麵麵相覷,竟都回答不出。隻聽阿秀激動道:“答不出來了吧?我今日打了他們,他們有話說,我不打他們,他們那張嘴還是愛說。告訴你!我才不信你這一套!在這世上,隻要有人敢欺侮我,我就要報仇!來一個,我打一個!見兩個,我打一雙!隻要打得他們全怕我!天下就沒人敢惹我了!”啪地一響,楊肅觀右掌揮落,狠狠抽在兒的麵頰上,這一抽並未用力,卻打得阿秀痛。隻聽楊肅觀靜靜地道:“我打你了,你報仇吧。”阿秀撫著麵頰,咬牙流淚:“我……我打不贏你。可我知道自己沒做錯。再


    來一次、一千次,我那張凳還是要砸下去……”


    阿秀說出了心底話,他不服、也不受教。瓊芳與楊紹奇對望一眼,眼裏都見到對方的擔憂。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他點了點頭,道:“很好。”頓了一頓,道:“老蔡,取我的劍出來。”瓊芳驚呼一聲,眾家丁則是兩腳一軟,一個個發抖起來了。老蔡也怕了起來,奈何大老爺有命,隻好遲移緩步,略做拖延,眼角卻瞄向了楊紹奇,希望他出麵緩頰。楊家不隻有位大老爺,另還有位二老爺。一片靜默間,楊紹奇緩緩行上,道:“哥哥,這事不能全怪阿秀。常言道:一隻巴掌拍不響』。咱們楊家管不住自己的親戚,任憑這些外人羞辱他的母親,咱們是不是也有錯呢?”楊肅觀伸起手來,製住弟弟的勸說,靜靜地道:“你閉嘴。”楊紹奇微感錯愕,還待再說,耳中卻聽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便是這個家的主人,大小權柄,盡出你手。如今你管成這個模樣,還有資格說話麽?”楊紹奇所言不錯,此事不隻阿秀有錯,楊家上下也有錯,隻是這個錯卻須由楊紹奇自己承擔。他鎮不住場麵,任憑外人在家肆虐,如今留了個爛攤給大哥,還有臉說什麽?眼看二哥原是了,便取過一隻漆黑木匣,送到大老爺麵前,打了開來。木匣長約四尺,裏頭襯著絲緞,放了一柄寶劍。瓊芳怕了起來,顫聲道:“楊大人……”瓊芳平日雖是頤指氣使,可對方是楊肅觀,卻連一句話也插不下去,眼見寶劍出匣,眼角隻能急急望向窗外,就盼盧雲真躲在院裏,能夠及時現身相救。楊紹奇也是滿心焦急,忙拉住了一名家丁,低聲急問:“少奶奶呢?怎麽還不出來?”滿屋忡忡不安,卻無人膽敢阻攔,但見楊肅觀麵向阿秀,靜靜地道:“阿秀,你可曉e得,爹爹為何待你這般嚴厲?”阿秀別開頭去,不敢言語,楊肅觀道:“因為我視你如親生,打你到我身邊的第一日起,我就琢磨著如何教養你,四年以來,不敢一日懈怠。孩,你可知我的苦心?”


    阿秀全身發抖,慢慢地點了點頭。楊肅觀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你做一個約定,我倆終身都不能反悔。”說話間,便從木匣中取出了寶劍,頓了頓,驀地把手一抽,隻聽刷地一聲,劍身出鞘,瓊芳不覺尖叫一聲:“楊大人!住手!”猛聽“嗡”地一聲大響,眼前精光閃過,但見地下多了一道痕跡,長有八尺,入地深達數寸。轉看阿秀,卻是好端端地站著。眾人驚出了一身冷汗,阿秀也是颼颼發抖,小臉轉為蒼白。楊肅觀手指地下劍痕,道:“孩,這天下有一道線,我稱之為規矩』。你即使書讀不好、肢體殘缺,隻消躲在這條界線之後,爹就能保護你,讓你平安長大。可你若要越線而過,無論你再聰明、爹的本領再大,卻也護不住你。”他俯身下來,撫著兒的臉龐,道:“孩,你若想留在這間屋裏,便得站在這條線後,終身不許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門外一指,輕輕地道:“你我父緣份到此為止,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爹爹不會強留。”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為爹爹會打他一頓,說不定還會提劍砍他,沒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眼看阿秀眼眶紅了,垂著小臉,不言不動。一旁管家拚命眨眼,家丁丫嬛們也胡亂打著手勢,都要他向老爺低頭認錯。誰知這孩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卻似傻了一般,隻顧瞧著地下劍痕,對身外一切視若無睹。楊肅觀輕輕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歡守規矩,是故天下無人喜歡楊某,楊某也坦然以對。但對你,爹爹不能不在乎。你若要做我的孩,便得走我的,終生不得反悔。否則,請你即刻離開我楊家大門。日後你我道上相見,彼此既無父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麽情麵。”瓊芳呆住了,她不懂楊肅觀何以如此決絕?阿秀隻不過是個小孩,能造什麽亂?難道他還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錯愕間,猛聽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誰希罕留你這兒!”正欲轉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爺!別亂來!”阿秀使勁掙脫,大哭道:“別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後你們就有好日過啦!”眾人聞言一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爺……你……你怎麽說這話……”阿秀淚水撲颼颼地落下,哽咽道:“你們以為我是歲小孩嗎?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會給外人笑,便是因為帶著我這個沒爹的野孩,對不對?”將額頭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你們養!阿秀是眼二郎神的孩!”阿秀仰頭大哭,瓊芳也吃了一驚,隻見他眉間有一道傷疤,長達寸許,色呈淡紅,望來竟如神眼一般。瓊芳心頭一跳,立時想到了盧雲,那日在火堆旁親眼所見,他也有這道一模一樣的傷印。難道……難道阿秀真是盧雲的孩不成?所以楊肅觀才有這許多顧忌?正猜間,阿秀已然淚流滿麵,轉身奔出,來到了大門旁,突然腳步一頓,驚見花廳旁倚了一名美婦,手上提著自己上用的小包袱,正自癡癡凝望自己,卻不是娘親是誰?阿秀張大了嘴,隻見娘親眼眶紅了,她等閑不會掉淚,此刻卻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阿秀淚凝於眶,隻想說


    些什麽,可話到口邊,淚水卻要收不住了,霎時咬緊牙關,大吼一聲,便從娘親身邊擦了過去,一溜煙地走了。“少爺!少爺!”管家追入院中,不住大喊:“你幹什麽啊?快回來向老爺認錯啊!”管家追了出去,叫聲漸漸遠離,屋裏便靜了下來。楊肅觀把劍收回了鞘裏,放入了木匣中。慢慢在師椅上坐下,道:“來人,斟上了茶。”四下靜得怕人。阿秀不見了,屋裏從此沒了小孩,以後便是這般清靜了。一片寂然間,忽然大門口人影微動,一名女掉頭離開,正是顧倩兮,她也要走了。瓊芳曉得她要去找阿秀,忙追了過去,喊道:“顧姊姊,等等我啊!”


    顧倩兮走了,沒有一個字交代,誰也不知她還會不會回來?大廳更顯得安靜,似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聞。楊紹奇拉住了丫嬛,附耳道:“老夫人到底怎麽了?為何還不出來?”丫嬛放低了嗓,正要附耳述說,卻聽大廳裏傳來低沈說話:“紹奇,沒用的。在這個家裏,誰都要守規矩。”大老爺把話一說,丫嬛嚇得雙手連搖,什麽話都沒了。楊紹奇也不多話,隻默默走到了門邊,低聲道:“守你的規矩。”二爺頭也不回地走了。須臾之間,家丁逃命、丫嬛開溜,大廳裏頓如空城一般,除開楊肅觀,再也見不到別人。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天地噤聲。楊肅觀獨坐廳心,慢慢提起茶杯,輕啜一口,好似即使隻有一個人飲茶,他也要這般循規蹈矩、正襟危坐,便似有誰在旁窺伺著……“嗚嗚……嗚嗚……我不是故意的……”近午時分,“楊守正府”對過的窄巷裏傳來哭聲,那兒有個孩低頭拭淚,哭得好生傷心,因為他又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兒……“野種啊!野種啊!”打五歲起,阿秀隻消聽到這兩個字,全身寒毛就會豎起來,因為“野種”的下句話定是這個:“阿秀,你娘還沒嫁人,你是打哪兒來的啊?”阿秀也知道說話之人在想些什麽,一碗豆漿一錢,睡阿秀的娘不用錢,正因如此,理所當然,每回阿秀一聽到“野種”二字,他一定發狂發威,一定要撲上前去,就算那人有大象那樣大,也要將他活活踩死。阿秀才不聽別人的,他很早就立下了自己的規矩,世上隻要有人欺侮他,他便要下手揍人,隻消狠狠打過一個人,望死裏打,別人就不會再惹他了。可是……可是就算打死了每一個人,阿秀還是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阿秀抱住了頭,嗚嗚哭泣,他躲在家門對過的小巷裏,希望再偷看娘最後一眼。從小到大、娘就是阿秀最要緊的人。兩人從來形影不離,那年娘要出嫁,姨婆很擔憂,要她別帶阿秀


    走,可是娘不答應,她知道阿秀會哭,會舍不得自己,所以把他帶進了楊家。眼淚一滴滴垂落麵頰,阿秀其實舍不得娘,為了娘,阿秀總是裝得又憨又傻,專拍馬屁,他有本領讓家裏人人都歡喜他,就算是冷麵的爹爹,阿秀有時也敢鬧他、逗他哈哈大笑……隻要有娘在,那兒就是家。離開娘之後,自己還能去哪裏?倘使自己流浪天涯了,以後還看得到娘麽?想到這兒,阿秀心下大慟,忍不住站起身來,隻想朝家門奔回,奈何腳步才動,卻又生出了一個念頭,逼得他張大了嘴,怔怔喃喃,再也動彈不得。對了……自己怎麽忘了?沒有了野種,娘就不會哭了。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嘲諷她、戲弄她,問她這個“野種”是打哪兒來的……心念於此,阿秀咬住了牙,淚水滿盈間,轉朝家門凝望最後一眼。再見了,娘,阿秀是天神的孩,他要回天上去了。


    阿秀擦去了淚水,霎時背轉身,奔入了黑暗的窄巷,頭也不回地走了。顧倩兮手提小包袱,離開了楊府,瓊芳明白她要去尋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話,隻默默相陪。剛過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鋪都還沒開張,二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瓊芳望著顧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覺間,心裏有些可憐她。眼前這位顧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親死於牢獄,讓她淪為賣漿女,成了街談巷議的笑話,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種種奚落譏諷卻是如影隨形,妯娌公婆、內親外戚,誰都能踩到她頭上。人生便是如此,過去尚書府裏的明珠,如今風光已褪,富貴凋零、再過幾年,青春也要離身而去,卻還能剩下些什麽?瓊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腳來,回頭望向空蕩蕩的大街。方才在楊府見到一個影,依稀便是盧雲的身影。他會不會悄悄跟著來了?想到了那幅麵擔,瓊芳心亂如麻,那麵擔如此眼熟,必是盧雲之物無疑。可說也奇怪,那麵擔若真是盧雲的東西,又怎會落到顧倩兮手中?難道他已悄悄來探視過顧倩兮?不可能,顧倩兮既已嫁了,盧雲便不會自行來訪,便算來了,也不會讓她知道,更不會留下蛛絲馬跡,以免讓人家為難。可顧倩兮又是怎麽拿到那幅麵擔的?莫非這壓根兒不是盧雲的東西,卻是自己多心了?還是……還是自己根本猜錯了盧雲的心思,他倆昨夜早已相會?猜不透,盧雲是內蘊如火的人,有時奮不顧身、有時消沈寂寞,什麽事都深藏心裏,如今來到楊家一看,顧倩兮、楊肅觀這對夫婦也是深沈如海,高深莫測,人糾纏在一起,卻是什麽個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一個,豈不天下大亂?瓊芳微微苦笑,她什麽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麵


    擔的來曆……什麽都亂成一團。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起初她見到盧雲身上的火,內心大受觸動,便緊緊圍繞著他,終於鬧得方寸大亂,彷佛引火**一般,如今餘波所及,這把火也燒到了蘇穎超身上,可別害慘他才好。正想著自己的心事,顧倩兮卻已消失不見了,瓊芳忙道:“顧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腳下跌絆,裙又給樹枝勾著了。她啊了一聲,這才發覺自己還穿著那身女裝。她有些氣了,可又不能當街脫衣,正踹打樹枝間,忽聽遠處傳來驚喜聲:“小姐!你怎麽來了?”瓊芳循聲轉頭,但見旁一座招牌,閃亮生輝,正是“尚書豆漿”,瓊芳心下大喜:“啊呀,這是顧姊姊的娘家。”這“尚書”二字並非自賣再誇,而是為了誌念景泰朝兵部大臣顧嗣源,便以他生前官秩為店名。隻是顧嗣源卓爾不群,素來自負高材,如今卻成了女兒豆漿鋪門口的一塊招牌,不知泉下有知,卻是該哭該笑?正胡思亂想間,瓊芳也走近了店鋪門前,時近中午,門口擺了幾張板桌,空蕩蕩的,一不見夥計招呼,二也不見客人,想來過了早飯時光,生意便清淡了,她見店鋪門戶虛掩,便探頭張望,隻見堂裏站了一個年輕女人,濕著兩隻手,正與顧倩兮說話,看她神態熱絡,卻又隱隱帶了幾分恭敬,若非是顧家昔日的舊屬,便是小姐出嫁前的丫嬛。瓊芳看了半晌,便敲了敲門,道:“叨擾。”那女人聽得說話,忙轉過頭來,一見瓊芳佇立門旁,不覺咦了一聲,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方才愣愣地道:“這……這位姑娘,你……你要找誰?”瓊芳聽她以“姑娘”二字相稱,自感不慣,正要清嗓回話,卻聽顧倩兮道:“這位是瓊小姐,我的朋友。”那年輕女人醒悟過來,笑道:“原來是小姐的朋友,難怪這般整齊了。”今兒瓊芳真漂亮,到哪兒都惹人注目。她不知如何作態自謙,隻能咳了咳,道:“這位是……”顧倩兮道:“這位是小紅妹,我昔日的朋友。”那年輕女人笑道:“什麽朋友?丫嬛就丫嬛,小姐還替我瞞呢?”略經先容引介,瓊芳便也得知這老板娘叫做“小紅”,果然是顧倩兮少女時的丫嬛,自己卻沒猜錯。那小紅甚是殷勤,正要拉開桌椅招呼。顧倩兮卻拉住了她,道:“不忙了,阿秀來過這兒麽?”小紅茫然道:“阿秀?初二時小姐不是才帶他回來過麽?什麽時候又回來了?”眼見小姐一語不發,旁邊的瓊芳也是麵帶苦笑,不由大驚道:“阿秀走丟了嗎?”那小紅很是聰明,單憑幾句話,便猜出阿秀出事了。顧倩兮卻不肯多說內情,道:“沒事,他出門


    玩去了,我一下找不到他,便順道過來看看。”略做交代,便道:“我先走一步,你若見到阿秀,便留他下來,別讓他亂跑了。”正要離開,卻讓小紅拉住了,聽她低聲道:“小姐……是不是楊家那幫親友又來搗亂了?”聽得這個“又”字,瓊芳心下一凜:“好啊,淑寧惡名遠播,連娘家人都知道了。”顧倩兮還是什麽都不肯說,徑道:“你別多問,總之先別讓姨娘知道此事,過兩日我再來瞧你們。”正要離開,小紅卻又拉住了她,低聲道:“小姐,讓我去找裴少爺吧,他開著賭場,手下又有十來個地痞,消息靈通,找起人來快些。”


    聽得“裴少爺”字,瓊芳心念微轉,頓時想了起來:“對了,是揚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兒。”年前揚州驛館夜話,瓊芳曾見過一位老者,姓裴名鄴,乃是顧嗣源在世時的知己,據說有個兒在京城開立賭場,想來便是這位“裴少爺”了。若有他幫著找人,自也有些便利。瓊芳什麽事都是一點就通,隻是她再機敏十倍,卻也想不到這位“裴少爺”也曾追求過顧倩兮,甚且還毒打過盧雲一頓,頗有幾分地痞天資,如今開立賭場營生,倒也不算埋沒人材了。顧倩兮沈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別四處聲張。若是找到了阿秀,請他先送回這兒,別送到楊府。”小紅慌不迭地答應了,還待商議如何找人,忽聽瓊芳道:“顧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問別人,讓我替你找吧,擔保一個時辰之內,便能把人交回你手裏。”小紅聽她口氣甚大,不覺訝道:“你……你認得衙門的人麽?”瓊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請爺爺出麵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話,驟然之間,“鎮國鐵衛”四字閃過眼前,卻又讓她閉上了嘴。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顧倩兮自己有個神通廣大的丈夫,卻寧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瓊芳離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爺爺?屆時還不給拖了回去?顧倩兮明白她的難處,便道:“一點小事,先別驚動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請妹出麵不遲。”小紅聽在耳裏,驚在心裏,不知這瓊小姐是何來曆,竟能指揮朝廷府衙?還想來問,顧倩兮卻已走出了店外,小紅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這兒還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跟你說……”顧倩兮點了點頭,道:“說吧。”小紅神色不大對勁,支吾了許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見到了……見到了一個人……”顧倩兮見她滿是躊躇,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不覺也納悶了:“見到誰了?”小紅低聲道:“我……我見


    到了以前那個……那個……”話還在口,猛聽後堂傳來一聲呼喊:“小紅啊,是誰來了呀?”小紅嚇得跳了起來,道:“姨娘起來了。”“早起來囉……”隻見一名女從後堂走出,一手綁著發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紀大了,背老是疼,趕明日可得換床新褥……”


    揚州土話,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見顧倩兮,不覺雙手放開,驚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說明天才回來麽?怎麽早一天啦!瞧我都還沒買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說話,猛一見到瓊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後從頭到腳掃過一遍,狐疑道:“這是誰啊?”顧倩兮正要說話,小紅卻替她答了:“這位是瓊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湊聲:“是個有錢有勢的。”“哎喲!”姨娘雙眼亮了起來,登時眉花眼笑:“幸會、幸會。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過我啦。”瓊芳哪裏認得她,隨口便道:“當然、當然,顧姊姊同我說了好些您的事兒,她說姨娘溫柔敦厚,秀外慧中,勤儉持家……”聽得此言,姨娘小紅都笑了起來,連顧倩兮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瓊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莫非這“二姨娘”竟是凶狠潑辣、豪奢鋪張、斂聚家私不成?二姨娘午覺方醒,口還渴著,便去桌邊斟茶,自言自語道:“阿秀那混小,昨晚大半夜上我這兒鬧,弄得店裏一塌糊塗……下回見到他,非打死不可……”說了幾句,卻聽顧倩兮道:“小紅,我先走了,記得我吩咐的事兒。”聽得顧倩兮急著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聲,道:“怎麽啦?茶都還沒喝上一口,這麽快就走了?”眼看小紅麵色古怪,顧倩兮也是回避著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陣,忽見顧倩兮手上提了一個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東西,不覺心下一凜,便試探道:“阿秀呢?怎沒帶他過來?”顧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堂,不能過來。”二姨娘呸道:“騙誰哪?”伸手一拉,奪過顧倩兮手上的包裹,隨手一抖,現出了阿秀的筆墨本,大聲道:“這是什麽?”事機敗露,顧倩兮隻能收起包袱,轉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來,攔住了她,大聲道:“倩兮,阿秀出了什麽事?快和姨娘說!”顧倩兮還是不肯說,頭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小紅吃了一驚,趕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讓她幫你出主意唄。”顧倩兮一字也不吭,卻等於說了千言萬語,想來她必定受了氣,而這個氣也不方便提。二姨娘深知顧倩兮的脾氣,便也不去問她,眼看瓊芳還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聲道:“究竟出了什麽事?你知道麽?”瓊芳歎道:“阿秀打人了。”二姨娘咦了一聲:“打人?怎麽個打法?”瓊芳道:“拿著凳砸人,險些把人打死。”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來:“我才不信!阿秀這孩好生懂事,哪會無端打人?你且說!是不是有人激他?”瓊芳聽她一語中的,想來此事也非頭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個孩,身分倒是不得了。”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該不會是……”瓊芳遮嘴細聲:“穿黃袍的。”


    砰地一聲,二姨娘朝桌上奮力一拍,噴出兩個字:“老娼!”瓊芳眨了眨眼,這才明白阿秀開口“老娼”、閉口“老娼”,滿嘴汙言穢語,卻是打哪兒來的。看這二姨娘必然認得淑寧一家,一時恨得牙癢癢的,便指天罵地起來:“一家婊破落戶,真以為自己當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這姓於的也不去照照鏡,憑她那點臭皮爛色,邊乞兒也搭不上的醜貨,也敢上門勾搭咱家姑爺?敢情是失心瘋了吧?”二姨娘越罵越火,提起雞毛潭,狠狠朝桌上亂打,倘使淑寧在此聽了,非氣得一命嗚呼不可。正臭罵間,忽見瓊芳睜眼望著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這賤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熱茶,理了理鬢發,笑道:“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原來是?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瓊芳搖頭道:“那倒沒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門了。”“什麽?”二姨娘震怒跳起,大罵起來:“他把阿秀趕走了?”瓊芳嗯嗯點頭:“是啊,楊大人還提著劍,險些砍了阿秀的手。”二姨娘氣得瘋狂了,尖叫道:“該死的楊肅觀!小孩打架,又沒打死人,你逞什麽凶?虧你當年好說歹說,我才把倩兮交給了你,你怎能這般待我家阿秀?”連珠炮的吼聲中,便已提起了雞毛潭,直衝出門,嚷道:“拚了!拚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來,便上你楊家鬧去!”眼看二姨娘凶狠潑辣,手提雞毛潭,似想將楊家老小一潭掃死。瓊芳又驚又佩,暗笑道:“我道誰的本領大?原來她才是行家了。”世上第一難纏的,便是這幫姑六婆,嘴能說、手拿打,打不過便哭,哭還要哭得舉國皆知,流傳千古,什麽“竇蛾冤哭六月雪”、“孟薑女哭垮萬裏牆”,都是婆婆媽媽的偉烈事跡。秦始皇見了她們,心裏也要毛上分,何況是小小的“觀海雲遠”?過去瓊芳換上男裝,盡男漢的心機手段,如今看來,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來,眼看二姨娘氣衝衝地奔出門去,便也急急跟上。二人來到店外,卻見顧倩兮與話,二姨娘一把拉住了


    顧倩兮,喝道:“還在這兒嘀嘀咕咕?走!姨娘給你撐腰!咱們現下就找楊肅觀說去!他要嘛和於家人一刀兩斷,要嘛給咱們一張休書,憑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還怕沒人要嗎?”聽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議火焚楊家,了,小姐不高興了。”二姨娘尖聲道:“高興?等於家那幾隻母豬爬進門,你家小姐還有幾天高興日?那幾隻爛婊要不順楊紹奇這根竿望上爬,再不便打楊肅觀的主意!告訴你,趁老娘還沒死,盡早閹了這對豬兄狗弟,看他倆能討幾房著作勢欲衝,打算找柄尖刀來用。顧倩兮拉住了她,輕聲道:“姨娘,夠了,別再鬧了。”二姨娘大聲道:“誰鬧了?早知這姓楊的這般勢利眼,當年姨娘早該讓你跟著盧雲那窮酸走!至不濟還免受這等閑氣!”聽得“盧雲”二字,瓊芳險些驚呼出聲,小紅則是嘖了一聲,跺腳道:“姨娘!”場麵靜了下來。二姨娘自知失言,隻得別開頭去,不敢再說了。顧倩兮自顧自地進屋坐下,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久久無言。二姨娘與了。自盧雲離開家門那天算起,十年光陰就這樣過去了,他再也沒有回來。現今說這些,徒惹顧倩兮傷心,又能如何?時近正午,天色卻慢慢陰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該說什麽,隻能為顧倩兮斟了一杯熱茶,讓她暖暖身。小紅則是緊挨著小姐坐下,怯怯握著她的手。瓊芳一旁看著,心裏也不禁代她們難過。總說“十年風水輪流轉”,那年景泰覆滅,正統重登寶,她瓊家從此躍居,不可一世,可憐顧家卻慘遭池魚之殃。老爺夫人都死了,偌大家業也隨之散盡,隻剩下眼前這個女人,從尚書府一墜到了豆漿鋪,仍在苦苦守著對方。瓊芳是個心軟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氣,正想將盧雲的行蹤透露出來,卻聽小紅低聲道:“……昨日傍晚,豆漿鋪裏來了個客人……”話還在口,卻聽二姨娘咳了一聲,道:“小紅。”這話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讓二姨娘截斷。瓊芳微微一凜,眼見二姨娘朝小紅頻使眼色,似有什麽事瞞住了顧倩兮。瓊芳眼珠微轉,霎時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來喝過豆漿了!”瓊芳狀似豪邁,其實為人頗有心機,一看姨娘與,二姨娘早已見到盧雲了,可她卻著意瞞住了這個消息不說,看來她壓根就不要讓顧倩兮知道。瓊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這姨娘鬧歸鬧、吵歸吵,卻是個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難收的


    道理。顧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楊家的人,豈容誰來反反複覆?若真把盧雲的行蹤透露出來,又能如何?不過是讓她多掉幾滴淚罷了。難不成她還真能帶著阿秀,與一個賣麵小販浪跡天涯?婚姻不同於兒戲,很多事是勉強不來的。盧雲一生不得誌,以狀元之尊淪為一個賣麵小販,連養活自己都難,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便得自己一個人孤獨走完。看二姨娘這幅神氣,她不會允許盧雲再來拖累誰。


    良久良久,誰都沒說話,最後還是顧倩兮自行起身,說道:“姨娘,我先走了。你們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裏,我晚間自會來瞧他。”二姨娘忙道:“你別動了,先在店裏歇著,姨娘替你去找人吧。”顧倩兮沒有作聲,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裏,又是心疼、又是內疚,忙一把拉住了瓊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著她,姨娘來日重重有賞。”瓊芳笑了起來,想她富豪世家,還缺什麽賞賜?儼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賞我兩籠包,一碗豆漿。”二姨娘笑著催促了:“快去唄,多少籠包都成。”瓊芳追上了顧倩兮,還未說話,卻聽背後“阿秀”、“阿秀”之聲大起,她趕忙回頭去看,卻見二姨娘手提掃帚,竟在馬上奔走找人了,隻聽她左一聲心肝在何處、右一句寶貝快出來,呼聲不絕於耳,鬧得滿街雞飛狗跳。瓊芳暗暗發笑:“似她這般尋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趕上了顧倩兮,道:“顧姊姊,你現下要去哪兒?”顧倩兮並未回話,隻到街邊雇車,招了好久,卻不見車來,瓊芳曉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問,隻陪著她望長安大街走,約莫行過一個街口,一輛馬車姍姍來遲,車夫低聲問道:“坐車麽?”這車四輪前挽,有頂有門,乃是時興的二馬合掛車,兩輛白馬拖著,望來很是幹淨,再看車夫頭頂大氈,披掛整齊,大不同於上所見的髒人爛車,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顧倩兮開門上車,瓊芳便也搶了進來,還未說話,便聽顧倩兮吩咐車夫:“去紅螺寺。”瓊芳微微一凜:“紅螺寺?你要去燒香麽?”顧倩兮輕聲道:“我要去見阿秀的生母。”瓊芳大吃一驚,正要追問,待見顧倩兮默默無言的神氣,不覺心下一凜,便也閉上了嘴。又下雪了,將近中午時分,陽卻不見了,街上凍得像是半夜。卻見街角縮了一名幼童,手拉棉襖,颼颼發抖,自是阿秀在這兒受苦了。適才一個激憤,從家門口狂奔而出,連跑了裏,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動了,隻能蹲在街邊,獨自掉著眼淚。再過一個時辰便是正午,


    堂也開課在即,阿秀卻不必上了,這聽來像是一件好事,可阿秀卻沒地方去了。他沒了爹,沒了娘,所以也沒了家,自今往後,肚若是餓了,隻能自己找東西吃,晚上睡覺冷了,隻能乖乖為自己蓋被。這一走之下,再也見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裏就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著。嗚嗚嗚……阿秀望著地下,終於抱頭痛哭起來。平日雖說少哭,可一旦離開了娘親,淚水便像決了堤,一發不可收拾。正哭間,忽然背後也響起嗚嗚怪聲,阿秀咦了一聲,正驚疑間,背後已撲來一人,緊緊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阿秀嚇了一跳,隻聽來人嗓音嬌嫩,語音嗚噎,連忙擦拭淚水,撇眼去望,麵前一名小小姑娘,卻是華妹到了。聽她痛哭道:“阿秀!我總算找到你了……人家昨晚等你等到天亮,都沒見你回來,害華妹擔心了一整夜……嗚嗚……嗚嗚……”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轟動江湖,人盡皆知。看華妹眼眶浮腫,容情憔悴,好似真是一夜未睡。她哭了幾聲,聽不到阿秀說話,抬頭一看,驚見秀哥也是兩眼發紅,還掛著兩條鼻涕,不覺驚道:“阿秀,你……你怎麽了?被鬼附身了了麽?”阿秀領導眾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喪了臉?他見華妹滿麵駭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樣,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誰哭了,我正笑著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幹笑幾聲,想到了娘親,卻忍不住心下一酸,再次紅了眼眶。華妹駭然道:“秀哥,你眼睛真的紅了,到底怎麽啦?”阿秀忍淚道:“我……我……”正要道出實情,忽然纖纖玉手伸來,攜住自己的手掌。


    阿秀咦了一聲,隻見這手腕好生雪白纖細,配上蔥綠晶瑩的玉鐲,得了,捏來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還好摸幾分,不知不覺間,阿秀心頭怦怦跳了起來,抬頭呆望,卻又矍然一驚,顫聲道:“伍……伍伯母……”豔婷來了,她一如過往,身穿黑貂皮襖,看她五指勾在纖腰上,側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齒,透出了一身的國色天香。阿秀平日雖總愛譏笑伍伯母,說她惺惺作態,可此刻握著她的玉手,又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竟是六神無主、五內俱焚,直想挨到她懷裏,讓她細細愛憐一番。豔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象話,男人不分大小,全都愛著她。不過她今兒卻好愛阿秀,隻見她彎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你娘呢?”伍伯母彎下腰來,衣襟微敞,一張笑臉又美又柔,阿秀雙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竅。華妹踢了他一腳,罵道:“我媽媽問你話!”阿秀醒覺過


    來,忙道:“我娘……我娘在家裏。”伍伯母秀眉略蹙:“怎麽?堂開課,她不送你來麽?”眼看伍伯母腰彎得更低了,阿秀魂六魄又離了體,嗚嗚啊啊,什麽都不知道了。華妹隻得再踢一腳,罵道:“阿秀!你娘沒陪你來上麽?”“上?”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張望,這才發覺自己站在堂對過,相隔不過一條街。霎時間元神回體,飛身直跳了起來,看自己當真是神智不清,哪兒不好竄,居然跑到這兒來了?忙拉住了華妹,顫聲道:“這……不是要打仗了嗎?怎地堂還開門啊?”


    華妹低聲埋怨:“還說呢,一早就有人說西郊演軍,城裏好亂,害我也以為今兒不上……哪曉得我爹叫人傳話回來,說什麽鬆寒知勁節、清操厲冰雪』,時局越亂,咱們伍家越要處變不驚,為姓們做榜樣,他怕孟夫進不了城,還特意派兵馬接他進來,就怕咱們上不了……”餓鬼圍京,卻攔不住孟夫的教赤忱,這便殺入城來了。眼看地獄便在對街,阿秀忽有尿意,忙道:“你們等等,我去解個手,一會兒便來……”胡亂交代幾句,正要逃之夭夭,忽見麵前移來一雙繡花鞋,圖樣可愛,隨即一名俏丫嬛俯身含笑而來:“哪裏走?”生死一瞬間,阿秀自也沒心思來看美女了,一看妖女攔,轉身便跑,忽然道上裙裳旋動,轉來一個妙齡少女,歡容道:“抓到啦。”阿秀大叫一聲,掉頭狂奔而去,卻見一人把玩匕,把俏臉一轉,霎時秀發飛揚,現出一張白裏透紅的臉蛋,傲然道:“師父有令,你乖乖留下吧。”阿秀被捕了,海棠、明梅、翠杉,傳說中的“九華姝”一齊現身,一個賽過一個,果然便將他逮獲了。再看不遠處還有輛馬車,駕座上坐了個“嬤嬤”,四十上下,風韻殘存,卻是昨晚見過的“啾啾”,想來再加一個娟兒,九華山便要全員到齊了。阿秀哭喪著臉,沒想女兒上堂,伍伯母不但親自押送,尚且精銳盡出,自己卻能望哪逃?眼看阿秀被拖了回來,豔婷便又婀婀娜娜而來,含笑道:“小阿秀,別急著走,我這兒有個差事給你,想不想要啊?”阿秀見到她的豔麗五官,竟又神智不清起來,喜道:“要……要……”豔婷微微一笑,靠到孩童的耳邊,說起了悄悄話:“見到你娘的時候,替我說一聲,就說伍伯母今晚有事找她,請她祈雨法會過後,到宜興居裏找我,咱倆不見不散。”宜興居是個茶樓,專賣宵夜,廣受京城婦女喜愛。聽聞此言,阿秀笑臉慢慢僵住了,隻垂下頭去,低聲道:“好,隻要我還見得到她,便會和她說的。”


    阿秀語氣有異,豔婷卻沒留意,隻


    含笑道:“乖孩,好好替我辦事,伍伯母一定重重有賞。”說著轉過身去,擋住了女兒的視線,塞給阿秀一隻金元寶,想來是定銀了。阿秀吃了一驚,想他出門得急,什麽都沒帶,如今卻多了一枚金元寶,沈得握不住,真是飛來橫財了。正要磕頭致謝,豔婷卻又貼到了耳邊,細聲道:“記得,別讓你爹知道這事。”阿秀看著元寶,慌不迭地答應了,豔婷似還想說些什麽,那“啾啾”卻已行了過來,附耳道:“夫人,鞏誌來了。”阿秀咦了一聲,回去望,這才見到對街羅列大隊兵馬,竟是伍伯伯的鐵甲兵,隊前一麵旗幟,叫做“北平”,帶隊之人卻是清早見過的大參軍,“正統軍”鞏誌。隻見他親自步行過來,拱手道:“夫人,大都督行將麵聖,請您及早動身。”豔婷淡淡地道:“怎麽?城門已經讓人攻破了?”鞏誌咳道:“沒有。”豔婷嗓音提了起來:“那你急什麽?非得選這時候煩我?我還沒和我女兒說話哪。”豔婷陣仗向來不小,這會兒斥罵起鞏大參謀,更顯出氣派了。看她驅走了鞏誌,便又拉l來女兒,含笑道:“娘一會兒先上紅螺寺去了,你下課後記得跟著海棠姐,她會帶你去祈雨法會的。”“娘!”華妹掩麵叫苦:“怎麽又要祈雨啊?人家不要去。”豔婷板起臉來責備:“乖乖聽話,你要是不去,爹會不高興的。”華妹扁嘴不依,拚命搖頭跺腳,豔婷便又心疼了,安撫道:“小花花最乖了。打小就懂事,來,讓娘香一個。”看那華妹很是賴娘,聽娘稱讚自己了,便又小臉含笑,正要依偎懷中,忽見阿秀偷瞄著自己,不覺臉上大紅,忙道:“娘,我……我這就去上了,你快走吧。”豔婷道:“讓娘送你進去吧。好容易來了,總該和孟夫打聲招呼。”華妹小臉驚白,顫聲道:“娘……鞏叔叔還在等著,您趕緊走吧,我和阿秀自己去行了。”豔婷指抵女兒的額頭,歎道:“你啊你,真不知像誰,成日盡是幫外人著想。”在女兒麵頰上香了一個,道:“去吧。”天下孩童一般心事,最怕父母造訪堂,華妹自也一般。看娘親與孟夫碰麵了,若非請他加力狠打女兒,再不便東拉西扯,說些得娘親走了,忙拉住阿秀,急急地道:“走吧。上去囉。”阿秀鐵著一張臉,看他兩手空空,連書本也沒帶,這一去豈不如羊入虎口、焉有生還之理?偏生伍伯母還在那兒含笑偷看,自己若要反身逃命,難保不給抓個正著。當下吞了口唾沫,隻得硬著頭皮,小心逼近了堂。時候還早,離正午還有個把時辰,堂門口卻已陰風慘慘,隻見孩童們排成兩列,人人手捧習字簿本,預備繳交察驗,遠處則哭倒五名孩童,父母死命拖拉,卻是死也不肯進去。華妹滿心憐憫:“可憐啊。這就是壞孩的下稍。現下才知悔悟,不嫌晚了麽?”


    正歎息間,卻不知身旁的阿秀早已開溜了。他放低了身,躲到了廊柱後頭,先避開伍伯母的耳目,隨後四下打量周遭,隻見堂前小童排列成行,個個目光慘淡,了無生趣,自無人朝自己這方瞧望,料來一會兒隻消拔腿狂奔,必能平安通過堂門口,屆時再竄入隔鄰的店鋪之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後門脫身。阿秀暗暗冷笑:“傻們,坐著等死吧。一會兒餓鬼打進城來,少爺我已在上逍啦。”他策劃已畢,便從廊柱後狂奔而出,方才經過堂門口,猛見前方一名婦女手牽孩童,正與一位老者說話。看那老頭須蒼發白,手握藤條,眼中卻透出一股凶儒之氣,不是孟夫是誰?阿秀牙關顫抖,也是怕被人抓個正著,隻能裝作人模樣,慢慢晃了過去,隻聽那婦人哽咽道:“夫,我家正堂病情沉重,實在沒法上課,隻能先告假數日,請您寬諒則個……”阿秀撇眼去看那名小童,果然便是胡正堂。又聽孟夫歎道:“唉……天妒英才啊,正堂既然有病,急也急不來。還是先讓他將養數日,待得康複之後,再行補課不遲。”那婦人泣道:“多謝孟大人。”按著兒的腦袋,道:“正堂,還不向夫磕頭?”那孩童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嘶啞道:“鬼……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孩童逃課第一法,便是稱病不出,果然堂開課第一日,胡正堂便再次病發了。也是阿秀天生頑皮,便狠狠一肘擊出,正中胡正堂的後背,聽得哎呀一聲,胡正堂大哭道:“誰打我!”那婦人驚道:“話了?”胡正堂驚道:“沒有……我不會說話,鬼……好多好多鬼……”阿秀心下暗笑,便又藏回了廊柱後頭,果然孟夫起了疑心,皺眉道:“正堂到底生了什麽病,查出來了麽?”那胡夫人哭道:“還不是楊神秀害的。”阿秀本還等著陷害正堂,豈料卻聽聞自己的大名,一時小臉蒼白,暗叫不妙。孟夫沈吟道:“楊神秀?他又幹什麽了?”胡夫人垂淚道:“過年前我家正堂找他玩,卻被他玩笑戲弄,由高處推下,摔壞了腦袋,至今名醫會診,藥石枉然,成了個傻……”“什麽?”孟夫氣得吹胡瞪眼,提起藤條,恨恨踱步:“該死的東西,真是造反了……”阿秀自知此地不能久留,眼看孟夫背對自己,忙一溜煙奔了過去,那孟夫腳


    步也快,踱了幾步,便已轉回了圈,阿秀駭然不已,眼看兩人便要照麵,忙藏到胡正堂背後,正蹲地發抖間,又是一人急急奔來,喊道:“夫、夫,我家少爺在這兒麽?”孟夫斜目一看,不覺愕然道:“蔡管家?”楊府管家現身找人,阿秀更是頭皮發麻,身趴得更低了。孟夫沈聲道:“你要找楊神秀?他不在家裏麽?”管家焦急道:“不瞞夫,我家少爺離家出走了。”“什麽?”孟夫瞪眼驚詫:“楊神秀逃家了?可是為了戲弄胡正堂一事?”管家苦歎道:“那是陳年往事啦,今早少爺和徐王世打架,險些把人打死,這便跑得不見蹤影了。”“該死的東西……”孟夫氣得藤條顫抖:“到底闖了多少禍?把他外公的臉都丟光了!”常言道:“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眼看孟夫滿心自責,提起藤條,望自己掌心裏揮打,發出啪啪凶聲,阿秀嚇得沒魂了,那胡正堂卻是幸災樂禍,哈欠道:“鬼……好多好多……”轉過了身,正要回家睡覺,突然雙眼圓睜,驚道:“鬼!”眼前真站了一隻小鬼,麵色慘淡,不正是小災星“阿秀”是誰?眼看阿秀欲哭無淚,低頭垂手,那胡夫人自是大驚而呼:“楊神秀?”管家大喜而笑:“小少爺!”遠處還奔來伍家小姑娘,嬌喊道:“阿秀!阿秀!你別逃啊!”眼看四麵八方全是人,一齊朝自己抓來,阿秀啊呀一聲狂叫,居然竄入堂之中,孟夫厲聲道:“來人!快快拿下他!”阿秀平日仇家著實不少,夫登高一呼,四下千許諾,不知多少隻手臂上前攔,天幸堂窗兒並未掩實,阿秀忙奮起畢生之力,步並做兩步,砰地一聲,跳窗而出,著地一滾,竄入了隔鄰店鋪。那老板訝道:“小弟,要買東西麽?”“買你娘!”阿秀頭也不回,俯身直衝而出,自後門處竄入了一條“人急懸梁、狗急跳牆”,阿秀恰似狗懸梁、人跳牆、青牛追白羊,也不知奔了多久,背後聲響稍歇,終於雙腿一軟,停步下來,靠牆喘道:“累死吾也,應該擺脫追兵啦……”正要舉袖拭汗,突然肩上讓人拍了拍,直嚇得他飛了起來,正要號啕大哭,卻聽背後那人訝道:“神秀少爺,你……你還好麽?”來人嗓音陌生,卻以“少爺”二字相稱,阿秀微微一愣,回頭去望,但見一人雙眉倒八,手上還拿了一隻鐵琵琶,長得與烏鴉有幾分神似。阿秀吃了一驚,正要急急退後,忽又見那人通體黑衣,連靴也是黑皮頭,不由心下一醒:“啊,這是廢院裏的侍衛。”楊家侍衛分為內外兩院,


    駐守外院的衣裝體麵,打扮與隨扈相似,內院卻全數身著黑衣,據說是方便夜裏藏身之用,阿秀自也曾在後巷裏見過幾個。他上下打量那人幾眼,沈吟道:“你……你是誰?我好像沒見過你啊……”“奉上喻!”黑衣人雙膝並起,朗聲暴喊:“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阿秀嚇了一跳,家裏黑衣人雖多,卻沒見過這般做僵屍跳的,喃喃便道:“你……你是來抓我回家的?”那“帥金藤”忙道:“不是、不是,你爹隻是要我跟著你,沒要我帶你回家。”


    一聽爹爹二字,阿秀心下一酸,凝淚於眶,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對麽?”帥金藤忙道:“沒這種事、沒這種事。你爹很愛你的。”阿秀哭道:“那他為何要趕我走?”帥金藤忙道:“少爺誤會了,方才在廳裏趕你的那個不是你爹,那人是替身。真的大掌櫃和我在一起,他見你娘掉眼淚了,自己便也跟著哭了,直說對不起你娘,便要我跟著你,他自己去追你娘……”阿秀戟指哭罵:“騙人!騙人!我爹才不會哭,你才是假冒的!走開!”帥金藤茫然道:“我沒騙你啊,他……他還吩咐我幫他弄輛馬車,也好載你娘回家,那還有假麽?”


    “走開!走開!”阿秀哪管他說道四,哭喊道:“你滾遠點!反正我永遠不要回家!”低下頭去,拔腿便跑,帥金藤便也急起直追,喊道:“少爺,別亂走啊。”阿秀淚流滿麵,念及方才父決絕,心裏更是賭氣,死也不要回家。他一奔過了街口,正想舉袖拭淚,身旁卻有人遞來一塊手帕,怯怯地道:“少爺,我買了梅湯來了,你要喝麽?”阿秀抬頭一看,卻又是那帥金藤來了。看這人好快的身手,非但追上了人,還來得及買碗梅湯為少爺解渴。阿秀哭罵道:“走開!你為何要跟著我?”帥金藤茫然道:“我……我奉命保護你啊。”阿秀大哭道:“誰要你保護?滾開!”轉身鑽入了小巷,帥金藤便也邁步追來,這回不敢過逼近,隻如僵屍般尾隨在後。兩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相距尺,一寸不多、一步不少,每回阿秀停步,帥金藤便停步,稍稍開步來走,這僵屍立時隨行,彷佛湘西趕屍一般,一動一跳,可怕得緊。


    阿秀實在氣憤不過,便停步叫罵:“你再跟著我,我便死給你看!”帥金藤訝道:“是嗎?”阿秀大吼一聲,挺起腦袋,便朝牆壁衝去,卻見眼前人影一閃,撞擊處軟綿綿地,卻是撞上了帥金藤的肚皮,阿秀呸了一聲,眼見邊有塊石頭,便捧了起來,狠狠朝自己的腦袋砸落。砰地大響,石屑紛飛,現出了一張僵屍怪臉,卻還嗬嗬笑著。阿秀吃了一


    驚,看這帥金藤腦袋兒雖次,一顆頭倒是堅硬逾鐵,彷佛刀槍不入。阿秀惱火了,大聲道:“你再纏著我,少爺我便咬舌自殺!讓你拿我的屍身回去交差!”帥金藤哦了一聲,道:“是嗎?”阿秀大吼一聲,把舌頭一伸,加力去咬,突然嘴裏鹹苦,多了一根手指,奇臭難宣。阿秀大怒道:“你拉屎不洗手麽?這般臭?”說完了話,兩排牙齒合緊,加力去咬,這僵屍卻裂嘴傻笑,不痛也不癢。阿秀無可奈何,把嘴一鬆,這僵屍便又縮回了手,阿秀哼了一聲,便又伸出舌頭,作勢來咬,嘴裏卻又多了一根臭鹹手指,竟是屢試不爽。這手指又硬又臭,長滿老繭,咬不斷、啃不疼,阿秀暴怒道:“算你行!本少爺不呼吸了,這總可以了吧?”說著閉目不動,打算窒息而死。帥金藤果然慌了手腳,駭然道:“少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阿秀眯開眼縫,冷冷地道:“怕了吧?那你還敢不敢跟著我?”


    帥金藤低聲道:“少爺,卑職公務在身,實在是身不由己,您……您別這樣欺侮我……”這帥金藤是個老實性,生平奉公守法,從不埋怨,如今屢遭刁難,雙手掩麵間,真已哭了起來。阿秀見他哭得淒涼,倒也不想欺侮他了,便道:“好吧,看你這般可憐,本少爺放你一條生,隻要你肯乖乖聽我的,我便讓你跟著我。”帥金藤大喜道:“行!行!小少爺不論要做什麽,隻管吩咐下來,屬下上刀山……”還沒下油鍋,便聽阿秀淡淡地道:“你有錢麽?”帥金藤茫然道:“當然有啊,屬下的餉銀都存了下來,藏在廢院旁的樹幹裏……”阿秀道:“別說白話,把身上的拿出來。”帥金藤伸手入懷,取出一錠亮晶晶的金元寶,阿秀心下一喜,便隨手取過了,道:“謝啦。”正要轉身離開,帥金藤卻已大驚攔:“少爺!您說話不算話,您答應讓我跟著您的。”阿秀哼道:“你聽錯了。”帥金藤求懇道:“少爺別生氣,不如這樣,我……我買糖葫蘆給你吃吧……”阿秀冷冷地道:“當我是歲小孩麽?要吃自己吃吧。”帥金藤道:“那……那我買捏麵人給您玩兒,很好玩的……”阿秀哈欠道:“真煩,我兩歲就玩膩了。不如這樣,幹脆你替我買本書吧,買到之後,我便乖乖隨你走。”帥金藤大喜道:“哈哈,這可便宜我了,小少爺要什麽書?趕緊吩咐吧。”


    世間書籍便再罕見,至多不過是秦漢古簡、再不便是宋本線書,雖說少有,卻也不是偷之不著,正喜悅間,忽又想起一事,顫聲便道:“等等,咱們……咱們先講好了,有幾本書是偷不著的,像是少林易筋經、華山達劍、武當純陽


    經……”正滔滔不絕間,阿秀淡淡地道:“誰要那些怪東西了?我是要你買書,又不是要你偷書。”帥金藤鬆了口氣,道:“那……那少爺要什麽?快說吧。”阿秀道:“我要金海陵縱欲身亡.續。”帥金藤愣了半晌:“出了續篇麽?我怎麽不知道?”阿秀咦了一聲:“你……你也有看麽?”帥金藤笑道:“有啊,怎麽沒有呢?”正要細細解說,阿秀罵道:“少廢話,你到底買不買?”“奉上喻!”帥金藤雙膝一並,暴喊道:“屬下奉命洽購金海陵縱欲身亡續篇』!即刻出發!不敢有誤!”身向上一縱,跳上了屋頂,便已遠去了。阿秀冷笑道:“這傻,還真信我的,自己去寫一本吧。”這“金海陵”一出自豪馮夢龍之手,本乃自娛之筆,寫了上篇,意猶未盡,便又補了個下篇,卻沒聽說還有續篇,看帥金藤一時不察,卻不知一會兒要怎麽生將出來了。正得意間,突然肩頭讓人拍了拍,阿秀大驚起跳,回頭急看,卻又是帥金藤來了,不由暴怒道:“這麽快就回來啦?書呢?買回來了麽?”帥金藤怯怯地道:“還沒有……”阿秀喝道:“那你回來幹啥?找死麽?”帥金藤低聲道:“屬下忘了問您,要買多少本?”阿秀真是驚得呆了,罵道:?


    ??我一個小孩,能看多少本?去買兩本來!”帥金藤愕然道:“兩本?那不可以開書鋪了?”阿秀大聲道:“你管我?快去買!”“奉上喻!”帥金藤雙膝一並,再次喊道:“屬下奉命洽購金海陵縱欲身亡續篇』二本!即刻出發!不敢有誤!”眼看蠢材再次走了,這回阿秀了個乖,等了半晌,確信此人已然遠離,方才哼了一聲,道:“傻。”正要轉身離開,卻不覺咦了一聲,竟發覺自己迷了。京城是個大地方,房舍星羅棋布,阿秀雖說打小在此長大,卻有許多地方沒去過。眼前這胡同便是一例,放眼望去,道又窄又深,不見盡頭,四下卻是門戶緊閉,戶戶都懸著大紅燈籠,瞧不到一個行人。眼見這條街頗為古怪,阿秀心裏有些好奇,便想過去瞧瞧,可轉念想起自己的處境,卻又怔怔低下頭去,發起了呆。沒有了娘,再好玩的地方也沒了滋味。阿秀蹲在了街邊,思念母親,忍不住又垂下淚來。生平第一回的旅程開始了,阿秀卻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正懷念親人間,猛然嘴裏生出豆漿的滋味,不覺手舞足蹈,歡呼道:“姨婆!”世上最溺愛阿秀的人,便是二姨娘,想她一輩沒生過小孩,打阿秀進門起,什麽都熱衷,換尿布、陪玩耍、說故事帶教粗話,樣樣一起來。當年顧倩兮要嫁入楊家,二姨娘還同她


    吵過一場,不肯放阿秀走,足見這孩在她心中的地位。


    想起姨婆,阿秀不由麵泛笑容,待想起餓鬼圍城,內心更是一陣激動狂喜:“對啦,快要打仗了,我得趕緊帶姨婆逃走,等咱倆上了馬車,不信娘不跟咱們走。”小時候便是這樣,家裏隻有娘和姨婆,沒有爹爹和他那幫壞親戚,日再開心也不過了。等人住到了馬車上,自己又是娘親姨婆的心肝寶,一家口和樂融融,走到哪、玩到哪,豈不快哉?心念於此,阿秀真是高興了,正要找回家,突然一陣寒風吹來,一股酒香順風而至,不由讓阿秀“咦”了一聲,再次回頭去望,卻又見到滿街的紅燈籠。這“燈籠胡同”究竟是什麽地方呢?放眼望去,家家戶戶都是暗暗的紅燈籠,隨風明滅,門內還隱隱傳來酒香,當真神秘之至,阿秀越發好奇了,便慢慢來到一盞燈籠下,眼中見到一扇窄門,門旁立了麵小招牌,當即俯身來讀,低聲道:“阿……春……樓。”阿秀認字不多,每逢遇上生字,便以“啊”聲帶過,見得“阿春樓”在此,自也是一臉茫然,眼看門戶虛掩,並未上鎖,便悄悄推開了門,低聲喚道:“有人在家麽?”門裏昏暗,無人答腔,鼻中卻聞到一抹花香,濃得化不開。阿秀雖是小孩,畢竟也是個男人,不知不覺間,便發起抖來了,正要推門闖進,卻聽門裏傳來慵懶嗓音:“客倌,咱們還沒開門,您來早了……”阿秀咦了一聲,不知此地是賣什麽的,為何白日不做生意?還想再問,那門卻已自行闔上了,不忘扔出一句好的:“公,我叫小綠,晚間請早。”阿秀真是傻愣了,看這條街如此古怪,他本還想趕緊去找姨婆,此刻便慢慢轉了念頭,心道:“先別急著回去吧……好容易自己一個人,該去走走才是……”伸手進去衣袋,掂了掂裏麵的兩枚金元寶,心下暗暗興奮:“好多錢啊。”顧倩兮是個清高的人,平日絕不許阿秀拿外人的錢財,紅包打賞一概敬謝不敏,加上楊肅觀管教孩是規矩,是以阿秀日常便算有了錢,也少有機會花用。難得腰纏萬貫、暫脫牢籠,豈能不勇闖江湖一番?姨婆時時可找,江湖卻非日日可闖。他吞了口唾沫,隻見“阿春樓”大門深鎖,料來是進不去了,心中便想:“現下該去哪兒玩呢?”想著娘親平日嚴禁之事,不由雙手一拍,大喜道:“對!我怎麽忘了,先去賭博吧,賺點銀孝敬娘啊!”江湖最好賺錢的地方,便是賭場。俗話說了,十賭九輸,看人人都輸光了,誰才是贏家呢?想當然爾,必是自己無疑,等自己賺了大錢回家,娘親也不必賣豆漿了,等著搬銀便是。這裴叔叔也是個開賭場的,身胖得不成話,娘每見他一次,便說他又多了十斤肉,要他少吃些。想來家裏的山珍海味,全是靠賭博贏來的。阿秀越想越是興奮,一時雙眼發光,便張頭晃腦,瞧瞧左近有無賭場。一走去,街上隻見紅燈籠,卻不見賭客群集、吆喝擲骰之狀。阿秀暗暗懊惱:“怪了,裴叔叔的賭場在哪兒啊?上回姨婆帶我去過一次的……”找不到賭場,江湖已去了大半,卻還有什麽好玩的?阿秀怔怔停步,正頹然懊惱間,猛地大喜跳起,歡呼道:“對啦!我怎麽忘了!快去**吧!”江湖好漢有分教:“賭裏自有黃金屋,窯中躺個顏如玉”,又說:“天下好漢誰不嫖”,意思便是勸人別要沈迷書本,多上街走動,方不負英雄之誌。阿秀平日與小童們打石彈,也聽多了這些話,如今腰中有錢,豈能不去見識見識?霎時興衝衝狂奔起來,便去尋訪顏如玉的下落。放眼望去,滿街還是紅燈籠,可窯卻在哪兒呢?正迷惑間,忽見邊有座布告,上頭貼滿了公,想來有宜花院的消息,忙提起足跟,細細打量。


    布告很高,上頭寫滿了字,一個個筆畫繁多,阿秀自知看了也是白看,便遊移目光,忽見一張圖紙,繪了一個男人,滿麵凶肉,橫眉豎眼,胡渣一團一團的,髒得怕人,額上卻還刺得有字,阿秀喃喃臨摹來寫,隻見上頭是個“四”,下頭是個“非”,愕然便道:“罪?”阿秀越發驚奇了,便勉力來讀公:“啊啊……犯一員……若官封啊戶……啊金十啊……”念了半晌,氣憤道:“到底寫些什麽啊?”“懸賞欽命要犯一員,若得查報,官封萬戶侯,賜鐵卷丹書,賞黃金十萬兩。”聽得背後有人說話,阿秀咦了一聲,回頭望去,卻見了一名公爺,麵頰凹陷,下巴瘦尖,眼神微帶冷酷,背後卻懸了一柄鐵管形樣的物事,阿秀凝目看了半晌,不覺悚然一驚:“火槍?”阿秀曾在叔叔房裏見過火槍,也是這般長長一條,說是朝廷發下來的東西,沒想也在這兒見到了。他心裏有些怕,天幸那公爺打量自己一眼,見是個孩童,便也不以為意,隻回向後,朗聲道:“張胖,這海捕公繪的的便是那廝吧?”“沒錯。”一條矮胖漢走了上來,手持雙斧,獰笑道:“若非那廝的身價,誰值得了鐵卷丹書?”說話間,背後便湧上了一群人,或高或矮,或壯或細,形貌不一,卻都攜帶凶器,阿秀心下更驚,忙裝作邊小童的模樣,自在地下玩著泥巴。那公爺伸手過去,將海捕公撕了下來,道:“張胖,我這人有個毛病,一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來,咱


    們商議商議,一會兒殺了那廝』之後,東西怎麽分?”那矮胖漢道:“名歸你,利歸我。”那公爺淡淡地道:“很好。我也是這個打算。”他取起了一隻小瓷壺,在鼻上吸了吸,又道:“除開咱們,還有哪些人馬在找他?”那矮胖漢道:“那可多了。錦衣衛的,刑部的、大理寺的、旗手衛的,朝廷能用的都用上了,若不是怕打草驚蛇,怕連正統軍都調進城了……”


    那公爺哦了一聲:“怎麽?朝廷就隻上了差人,沒調江湖人物?”那矮胖漢道:“怎麽沒調?昨晚兩多個高手雲集兵部,少林、武當、峨眉、崆峒,各派菁英盡出,一讓靈音老賊禿領軍,一隨元易那牛鼻走,好些前輩耆宿都出馬了。”另一人插話道:“這幫正教高手管個屁用?你沒瞧峨嵋山那幾個賊道嚇得魂不附體?個個喝得醉醺醺的,還能濟什麽事?”那矮胖漢冷笑道:“別怪他們,這就叫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要不是靠著他們的貪生怕死,哪來咱們的榮華富貴呢?”“哈哈哈哈哈!”眾人仰起頭來,齊聲狂笑,當真不可一世了。那公爺道:“好了,閑話少說,現下要怎麽找出那廝,你們可有主意?”那矮胖漢道:“不勞霍公費神。朝廷今早已經捉到了天狗李,現下對他威逼利誘,硬是要他聞出那廝的下落。”那公爺哦了一聲:“天狗李?可是偷走麗妃繡花鞋的那個狂徒?”矮胖漢道:“就是他。這家夥喜歡聞美女的腳,官差曉得他這怪僻,便將麗妃的襪扔到城郊,半個時辰便抓到了。”公爺笑道:“這倒是妙招,有了天狗李那隻鼻,那廝便算化成了灰,也得教人聞出來。”那矮胖漢嘿嘿笑道:“可不是麽?等天狗李找到了人,朝廷幾名官差一湧而上,打得血肉橫飛、兩敗俱傷之時,卻不知咱們蛇槍』霍天龍還躲在暗處,冷不防提起你那步穿楊蛇火槍』,砰地這麽送上一記,那廝兩眼一翻,怕連怎麽死的還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霍天龍撫掌大笑,餘人也跟著狂笑起來了,聽那矮胖漢笑道:“好啦,看在十萬兩黃金的份上,咱們快快過去吧,萬一讓別人捷足先登了,咱們的富貴夢可要成空啦。”眾人頻頻稱是,急急走了。阿秀便也拍掉了手中泥巴,站了起來,暗暗興奮:“要打架啦。”方才聽了半晌,卻也明白了這幫江湖人物的圖謀,看來有個欽命要犯即將現身,官差們為了抓他,便找上了鼻靈光的“天狗李”追人,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背後另有一批高手尾隨,隻等著放冷槍、收漁利。


    江湖郎中、江湖術士、江湖騙,阿秀打


    這些名號,如今才是第一回親眼印證,他心裏有些好奇,自想看些熱鬧,便尾隨在眾人之後,也好增長武林閱曆。那矮胖漢兩腿甚短,比自己高不到哪兒去,加上手中提了巨斧,行走甚慢,阿秀自也跟得上。約莫行過了兩條街,前方酒肆林立,遠遠已聽得轟飲聲,阿秀心下大喜:“又有酒喝了。”武林最快意的地方,便是酒鋪,什麽冤家窄,什麽見不平,全是在客店裏鬧將出來。他滿心雀躍,忙追了過去,正等著一行人走進酒鋪,卻見那矮胖漢駐足下來,道:“大家瞧對過。”眾人一發轉過頭去,阿秀有樣樣,便也跟著大俠們一齊轉頭了。對街也有一家酒鋪,不同於這兒的喧囂熱鬧,那兒卻是安安靜靜,隻見店裏坐滿了朝廷官差,服飾雖有不同,卻都是腰間帶刀,人群之中卻坐了個小老頭兒,看他長了個紅尖尖的酒槽鼻,嘴巴偏又癟了進去,長相頗似犬隻,想來便是嗅功厲害的“天狗李”了。不知怎麽回事,那“天狗李”麵前放滿了酒菜,卻是哭喪著臉,垂不動,幾名官差俯身摟著他的肩頭,不住安慰勸說,那“天狗李”卻還直發抖,好似一會兒去的地方便是地獄、找的人便是魔王,縱有幾千人陪著,也還是保不住他的一條小命。眾人看了半晌,各有不祥之感,那矮胖漢忙道:“先別瞧了,大夥兒去吃點東西,養養氣力,一會兒也好幹活。”一行人不再多言,便就近走入了一間酒鋪,想來要監視“天狗李”的動靜。那阿秀也尾隨到了門外,悄悄向店內張望。還不到中午,屋內便已酒氣衝天了,這兒來一壺、那兒送一壇,四下“操”、“幹”之聲頻頻傳來,竟有大批武林人物在此聚集。隻是不同於對街的杯弓蛇影,這兒卻是興高采烈、觥籌交錯,好似還在過年。阿秀心下亢奮,便也躡手躡腳地溜進店中,打算勇闖江湖。“誒,小鬼……”還沒走上兩步,衣領一緊,便讓人提住了,一名酒保冷冷地道:“你是幹什麽的啊?”阿秀嚇了一跳,也是怕被轟出門去,忙朝人群裏胡亂一指:“我……我是跟著他來的……”周遭人來人往,全是大俠的屁股,一指之下,倒也真假難辨,那酒保懶懶地道:“隨你說吧,想來店裏吃喝,便得有錢。你帶夠銀沒有?”阿秀哼道:“當然有。”拿出一隻金元寶,望那酒保手上一塞,傲然道:“找得開麽?”那酒保喜出望外:“瞧不出來,你這小鬼挺有油水啊,您……您要吃些什麽?”阿秀左瞧右看,眼見那公爺早已就座,叫了壺白酒,配了四色小菜,忙道:“照那樣來一份。”


    眼看酒保走了,阿秀便也著大人的模樣,先


    挑了張桌坐下,之後斟了杯熱茶,正要傲然來喝,卻聽背後一桌傳來細細說話聲:“西門先生,你說那廝』負傷了,究竟詳情如何?”此言一出,那公爺立時放落了筷,那矮胖漢本在斟酒,卻也慢下手來,全都留上了神。阿秀偷眼回望,隻見背後一桌坐的全是漁夫,雖在大寒冬日,兀自赤著雙腳,彷佛不怕冷似的。對座卻是一位員外模樣的男,手提折扇,正自喝酒,他見各桌眾人都在瞧著自己,便咳了一聲,道:“舵主“言多必失”,武林裏說錯話要死,說漏嘴要死,連阿秀這十歲小孩都知道,那舵主卻忘得一乾二淨,想來定要糟糕了。果不其然,那舵主還未作聲,肩頭已拍來一隻手掌,一人俯身下來,微笑道:“景舵主,久違啦。”那舵主愕然道:“閣下是……”砰地一聲,桌上拍來一柄火槍,刻紋繁複,槍管處鑄了一條小蛇,打造得甚是精細。眾漁夫大驚失色,顫聲道:“這……這是蛇火槍……你……你是……”“在下霍天龍。”那公爺微笑就座,不忘拍了拍那位“西門先生”的肩頭,示意親熱。眼看那公爺解下佩槍,不過朝桌上一拍,便已威鎮全場,阿秀自是大為震撼,卻聽嘿地一聲,幾名漁夫抄起鐵槳,正要站起,卻讓人壓了下來,那矮胖漢兩手各搭著一人的肩,笑道:“怎麽,大家一起喝杯酒,交交心,便要動刀兵啦?你們江幫就這麽待客的?”說著替桌上眾人各斟一杯酒,笑道:“這位便是伏牛聖手』西門嵩西門大爺吧?久仰大名,張胖敬你一杯。”“張胖”字一出,眾漁夫臉上變色,顫聲道:“你……你就是單手提起魯拳師、大破山東連環寨的那個張胖?”那矮胖漢笑道:“瞧我,真是惡名遠播了。來,咱們兩桌親熱親熱,交個朋友。”說話間招朋引伴,移來杯盤,不待“江幫”答應,便已霸住了主位。


    武林裏以大欺小、以強逼弱,本乃稀鬆平常,阿秀卻是生平頭一回見識,自是看得興奮,那公爺淡淡一笑,摟住西門嵩的肩頭,道:“西門兄,適才聽您說了,好似有誰負傷了,對嗎?”這西門嵩倒是氣定神閑,搖了搖折扇,道:“我年前聽朋友說了,好似那廝在荊州戰場受了點傷,身手不若以往,這便和景舵主提了……”話還在口,便聽霍公道:“原來是這條消息啊,那我也來投桃報李吧,聽說那廝的左腿在北京受了點傷,現已讓人砍掉了,身手不行啊。”“哈哈哈哈哈!”眾人一齊笑了起來,張胖獰笑道:“西門兄,少來這些陳腔濫調……”倒了一杯酒,送到西


    門嵩嘴邊,道:“這杯酒是敬你的。下一杯呢……”握住了板斧,森然道:“便要喝罰酒囉。”看這張胖好生厲害,模樣既凶狠、又老練,不知殺過多少人,直嚇得眾漁夫微微發抖。阿秀自也是暗暗驚歎:“這張胖好厲害,定是絕世高手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張胖要動兵戈了,對過官差卻是心有旁騖,視若無睹。那西門嵩倒也不怕,隻搖了搖折扇,道:“老弟,別欺侮老人家,你們也曉得我西門嵩的規矩,要我開口不難……”霍公道:“就怕價錢不對。”把手一拋,扔出了一隻金元寶,至少重達五十兩。眾人驚呼出聲,才知霍天龍家境富裕,那阿秀先前早就聽過這群人說話,已知霍天龍是個要名的,對黃金不屑一顧,出手自然豪邁。眾人催促道:“西門嵩,說吧。那廝究竟怎麽了?”眼看西門嵩動也不動,景舵主哼了一聲,便也扔出一隻金元寶,道:“西門先生,如此夠了麽?”看這西門嵩原來是個包打聽,當是賣消息維生的,先前刻意把話說得大聲,當是要招攬生意了。他搖了搖折扇,嘴角微斜,仍無言語之意,想來還要眾人追加銀兩。忽然後腦勺一痛,頂來了一柄火槍,隻聽霍天龍附耳道:“說。”


    西門嵩強笑道:“也罷,在下聽人說了,那廝……那廝昨晚現身萬福樓,遭人圍攻,已然身受重傷,午時前都動彈不得……”張胖呸了一聲:“鬼話。”正要破口大罵,卻讓霍公攔住了,道:“等等,那廝動彈不得了?為什麽?”西門嵩道:“他的經脈讓人封住了。”那景舵主愕然道:“讓人封住了?誰有這般功力?”西門嵩道:“個字,大掌櫃。”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那霍天龍深深吸了口氣,道:“大掌櫃……這人……這人就是鎮國鐵衛』的頭兒?”西門嵩點了點頭,低聲道:“實不相瞞,我有個朋友在客棧當差,座次十九,外號叫無麵士』,他昨晚就在萬福樓,親眼見那廝和大掌櫃』對了一掌,此事千真萬確,絕無虛言。”張胖忽道:“等等,午時前動彈不得?那不是快到了?”西門嵩低聲道:“正是如此。若非這般十萬火急,朝廷又怎會捉拿天狗李,逼得他領找人?”眾人越聽越有道理,各自沈吟不語,那廂阿秀也是興奮不已,心道:“妖魔鬼怪全出籠了,可有好戲看啦。”他聽得興起,便想喝酒助興,豈料酒菜卻遲遲未來,忙喊道:“小二哥!小二哥!”嚷了幾聲,不見人來,隻得自己奔了過去,扯住店小二的衣袖,大聲道:“小二!我的酒菜呢?為何遲遲不來?”那夥計冷冷地道:“什麽酒菜?”阿秀愣道:“我方才不是給你一


    錠金元寶麽?你不記得啦?”那夥計打了個哈欠,道:“什麽金元寶,我可沒瞧見。”阿秀張大了嘴,也是他涉世未深,這才發覺自己被訛詐了。那夥計揮手道:“滾滾滾,沒錢就出去,少來囉唆。”阿秀發怒了,扯住那夥計的衣角,大聲道:“還我錢來!快!”那夥計煩道:“怎麽?想打架啊?”把手一揮,啪地一聲大響,阿秀麵頰紅腫,竟然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耳光。阿秀驚得呆了,他雖曾受過淑寧、載儆的羞辱,卻不曾挨過人家的耳光,豈料竟會被一個跑堂的欺侮?眼看那夥計轉過身去,嘻嘻哈哈,兀自與人閑聊,阿秀深深吸了口氣,猛地撲到那夥計的背上,大吼道:“想欺侮我?門都沒有!”那夥計怒道:“***,這不是找死麽?”反手一扯,便將阿秀直摔了出去。砰地一響,阿秀撞翻了桌椅,滿桌碗盤全落了下來,打了個粉碎。看他這一跤跌得著實不輕,手腳全擦破了,阿秀咬牙爬起,突然背上讓人重踩一腳,一名酒保彎腰下來,冷冷地道:“著在他背後補落一拳,直痛得阿秀縱聲慘叫。先前那夥計行了過來,狠狠再補一腳,罵道:“臭小,敢上咱們店裏撒野?活得不耐煩了?”踹了幾腳,便又朝阿秀口袋裏了,驚喜道:“好小,還有一枚金元寶啊。”那酒保道:“收起來。他打破了碗筷,剛好拿來賠。”阿秀喘道:“那是我的錢……還來、還來……”待要爬起,奈何背心劇痛,手腳破皮,幾番掙紮,卻都站之不起。桌邊一名客人冷冷瞧著他,道:“小,快走吧,這兒龍蛇雜處。不是你來的地方,一會你要讓人打死打傷了,可沒人會替你收屍。”這話並未說錯。過去阿秀住在官宅裏,群仙環繞、諸神庇護,彷佛是天界的小英雄,如今貶入修羅道中,卻是吃盡了苦頭,他低頭拭淚,慢慢站起身來,眼看腳邊有張板凳,忽然反手抄起,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殺機。那夥計哦了一聲:“怎麽?和爺爺來真的啊?”提起一柄菜刀,笑道:“來啊,小雜種。看爺爺敢不敢殺了你?來啊!”阿秀心下一驚,他手提板凳,微微發抖,一時想上不敢,想退不願,那夥計譏笑道:“來啊、快來啊,不是挺帶種的嗎?怎又不敢上啦?哈哈哈、哈哈哈!”看這夥計混跡鬧市,想來也常與人鬥毆,加之體格比阿秀大了一倍,雙方若要正麵較量,必然吃上大虧。阿秀知道自己沒有勝算,便把目光轉向了對街,盼有人能替自己出頭。對街滿是官差,卻對自己視而不見。想來他們還等著去抓欽命要犯,見得孩童鬥毆,自也懶得管轉看店內眾人,卻也是喝酒的喝酒、說話的說話,一般地熱熱鬧鬧。眼看阿秀怕了,那夥計嘻嘻一笑,還待要說,一名客人煩悶道:“別再激他啦。小,趁早回家喝奶去吧,別逞強了。”


    那夥計笑道:“他娘挺忙的啊,回家有沒有奶喝,我可不敢擔保。”“哈哈哈哈哈!”眾人笑得直打跌,阿秀聽得娘親受人羞辱,心下激動,淚水險些奪眶而出,可他曉得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輸了,此時此刻,他得努力想個法,替自己找回一個公道。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阿秀深深吸了口氣,環顧店中,唯有那“霍公”像個人,眼看他還在喝酒吃菜,便走到桌邊,低聲道:“大哥。”那霍公正與西門嵩說話,聞得孩童言語,卻是置若恍聞,道:“如此說來,你那朋友……”阿秀見他不理不睬,便又伸手搖了搖他,道:“這位大哥,那夥計騙我的錢,你可否幫我……”那公爺回眸過來,靜靜望著阿秀,忽然反手一抽,啪地大響,竟賞來了一記大耳光!阿秀捂著臉孔,隻覺火辣辣地甚是疼痛,顫聲道:“你……你為何打我?”話聲未畢,那公爺把手一揚,更是反抽而下,這一掌多加了一成力,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轉,撞翻了桌椅,跌倒在地。那公打完了人,便又替西門嵩斟酒,道:“方才咱們說到哪兒了?”西門嵩道:“說到我那朋友,叫無臉士』的那個……”二人徑自聊了起來,對地下小童看也不看上一眼。阿秀手撫臉頰,張大了嘴,卻也明白自己為何挨打了。這“霍公”並非是瞧自己不起,也並非是討厭自己,他隻是要驅趕蒼蠅而已。蒼蠅嗡嗡擾響,當然得揮手驅逐,不許近身。否則盤來繞去,豈不惹人心煩?阿秀慢慢低下頭去,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過去淑寧、載儆雖然和他不睦,終究還當他是個角色,誰也不敢輕視他,可如今他卻像是旁的石頭,街邊的小草,絕不會有人理會他的死活,更不會有誰為他出頭。此時此刻,除開忍氣吞聲,認命離開,還能怎麽辦?江湖風波險惡,阿秀手腳破皮、背心疼痛,可內心裏更是寒涼一片()。他駝背轉身,正要離開,突然伸手一抓,便從霍公麵前奪走了火槍,朝店外狂奔而去。“幹什麽?”眾人大吃一驚,急手來攔,阿秀仗著人矮身小,立時縮到了板桌下,張胖怒吼道:“臭小!你找死麽?”一斧頭揮了過來,四下客人一來事不關己,二來不想樹敵,紛紛起身避開,聽得砰地一聲,板桌竟給劈成了兩半。轉看阿秀,卻不知溜到哪兒去了。此番圍殺欽命要犯,仗的便是這柄“蛇火槍”,豈料竟讓頑童偷了走?


    那公爺深深吸了口氣,霎時縱身起跳,如大鷹般橫掠而過,搶到了門口,正守株待兔間,卻聽西門嵩笑道:“霍老弟,人家從後門走啦。”


    “哈哈哈哈哈!”店中客人一發笑了起來,張胖暴跳如雷,領著十來名手下,拚命擠出了後門,卻見遠處一名孩童拔腿狂奔,不是阿秀是誰?“快追!”十來人暴吼大叫,全追了出來,阿秀也咬住了牙,心裏隻一個念頭,就是要扔掉這柄火槍,最好扔到臭水溝裏,讓那姓霍的一輩也找不到,那才叫稱心如意。他跑得氣喘籲籲,轉過了街口,驚見一堵高牆迎麵而來,竟然闖進了一處死胡同。正發抖間,卻聽胡同口傳來輕響,隨即落下了一條人影,那“霍公”輕功卓絕,已然追到了背後,又聽腳步沉重,張胖手提雙斧,也已氣喘籲籲地率人趕來。阿秀慘了,他招惹了凶神惡煞,這幫江湖人物殺人不眨眼,武功不知比那夥計高了多少倍,如今十多人包圍自己一個,卻該怎麽辦呢?阿秀腿中好似灌滿了醋,慢慢到了牆邊,突然提起了胸前的小笛,奮力吹鳴起來。胸前這隻笛是爹爹交下的信物,隻消吹響它,便有大援到來,可吹了半天,口唇發麻,仍遲遲不見救兵到來。阿秀滿頭大汗,這才想起自己早已支開了“帥金藤”,就這一會兒,卻要他怎麽來得及現身?眾人聽那笛聲低幽,若有似無,不由咦了一聲:“這笛聲挺怪()。”那霍公道:“這笛聲拔得絕高,除非內力深厚之士,否則聽不到。”張胖訝道:“這倒是稀奇玩意兒。”慢慢走了上來,舔嘴道:“小鬼,把你的笛交出來。讓爺爺瞧瞧。”阿秀顫抖雙手,慢慢把笛送了過去,張胖夾手奪過,拿在嘴裏吹了吹,笑道:“小,你還挺聽話的嘛。”阿秀自知命在旦夕,哽咽道:“別打我……別打我……你們要幹什麽,我都聽你們的……”張胖笑道:“別哭、別哭,我不會打你的,我隻想……”猛地雙眼圓睜,重重一掌摔下,厲聲道:“殺了你!”頭頂轟聲大作,阿秀大叫一聲,撲倒在地,這一掌打上了石牆,竟震得石屑紛飛而下,威勢驚人。阿秀放聲哭了起來,想他打小頑皮,從不肯聽爹爹的話,如今終於自陷絕境了。忍不住大哭道:“爹!快來救阿秀啊!爹!爹!”前無去,後有追兵,奈何大援遲遲不到,阿秀自是哭得震天價響,張胖笑道:“叫爹有什麽用?叫你娘來陪我消消火,或許還有個用處。”正要舉掌再打,忽聽霍天龍道:“老張,別殺他,這小孩還有點用。”張胖笑道:“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您家老爺那點毛病……”聽得“毛病”二字,


    阿秀更怕了,一時間哭泣發抖,緊貼石牆,恨不得把自己擠進去。張胖獰笑道:“小,勸你安份點兒,一會兒若是讓我打殘了,那可就……”右手暴長,大笑道:“賣不到價錢啦!”眼看張胖急急來揪,猛聽一聲大叫,阿秀向地趴倒,竟如耗般鑽入了牆裏,眾人吃了一驚,趕忙來看牆腳,卻見了一處狗洞,竟讓他死裏逃生了。眾人麵麵相覷,這才想起火槍還在阿秀手中,張胖氣急敗壞,提起板斧,便朝牆上奮力鑿落,厲聲道:“臭小!滾出來!”轟地一聲,又是一聲,阿秀卻早已鑽過了狗洞,猛聽當琅大響,好似撞翻了什麽,抬頭急看,卻見麵前斷垣殘壁,雜草叢生,自己竟是闖入了一座破敗大宅。眼前這宅陰森森、黑髒髒,瓦坍牆塌,沒一處地方完好,比鬼屋還破敗幾分。轉看院裏,四下卻堆滿木材,此外還立了幾尊羅漢像,吊了口大鍾,想來這破屋要改建為佛寺了


    看不半晌,忽聽牆頭輕輕一響,一道人影飛了上來,正是霍公翻牆來了,阿秀嚇得麵無人色,連滾帶爬地竄入屋中,正四下尋找藏身地方,忽見地下棄置了一麵巨大匾額,黑髒汙穢,斜倚靠牆,想來可以遮住自己,他來到匾額旁,正要躲進去,忽然眼兒一轉,瞧到了匾額上的蒙塵金字,見是“征西大都督府”五個字()。阿秀微微一愣,暗道:“征西大都督?”看華妹家也有一麵相似的匾牌,正是威名赫赫的“五軍大都督府”,打小見了幾千遍,自也看熟了這幾個字,可這位“征西大都督”又是誰呢?自己怎麽從未聽過?正看間,猛聽轟隆一聲,圍牆已然坍塌,聽得張胖喝道:“大家!把那小鬼揪出來!”阿秀大驚失色,哪還管什麽“征西大都督”,忙鑽到匾額後頭,正待倚牆躲好,卻聽嘎地輕響,這牆居然向後開啟,冷不防重心全失,便已滾落下去。阿秀驚惶害怕,一直墜而下,正要放聲大哭,忽然背心一緊,讓人抓住了,耳邊傳來一個嗓音:“別叫。”這嗓音又沈又穩,帶了一股氣勢,阿秀膽戰心驚,悄悄抬頭,見到了一隻好高好高的鼻梁,隨即看到一雙眼睛,亮晶晶地,彷佛藏了熊熊火焰。四下陰森黑暗,為潮濕,隱隱約約間,阿秀覺得自己掉入了無邊地獄之中。他全身發抖,語帶哭音:“你……你是誰?”那人笑了笑,將一頭亂發撥開,微光照落,但見他額頭上血紅一片,赫然便是一個“罪”字。“嗚嗚!”阿秀恐懼萬分,手腳掙紮,卻讓那人掩住了口鼻,他嗯嗯苦哼,又害怕,又氣悶,驚急交迫間,竟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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