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償?這是個不詳的字眼。


    後宮的主事者,所謂的補償,無非是亂點鴛鴦譜,他看到的例子數不勝數。果不其然,驕傲的濃眉不自覺揚起,不悅染上他的黑色濃烈的眼眸之上。


    “放心,哀家不會把她推給你的。”皇太後抬起左手,指向他,微微笑著,說這話的語氣溫暖許多,聽上去頗為體貼周到。她可憐穆槿寧,卻也不會抹殺昊堯的前程。


    但一種陌生的感覺,卻在秦昊堯的內心深處毫無聲息彌漫出來,這樣的周到,這樣的安慰,似乎應該讓他覺得放心。但……好刺耳的放心。


    “沈家的小女兒,身世背景,性情樣貌,都是與你最相配的。既然你這半年來願意與沈家走近,想必是對她心生歡喜,若是這般,哀家也就安心了。”


    皇太後心平氣和地道出這一席話,這半年多來,沈洪洲已經成為王朝一品官員,沈家家大業大,養出來的小女兒沈櫻她也看過,是一朵嬌滴滴的美花兒,沈家若是跟皇室結了親,皆大歡喜。


    秦昊堯語音一轉,黑眸直直望向皇太後的方向,安靜了半響,他問的卻是其他。“母後的所謂補償,又是何等用意?”


    “那孩子離開京城的時候,未滿十五,如今回來,卻也十七了。一無所有的這幾年早已更改她的心高氣傲,等你跟沈家結親之後,也該給她物色一門婚事。”皇太後沒有看他,接過榮瀾姑姑遞過來的白色絲帕,輕輕擦拭窗台上那一株蘭花的枝葉,垂著慈善眼眸,說的平靜,毫無波瀾。


    “她成什麽親?”


    他冷嗤一聲,不以為然的傲慢和自負溢於言表。


    皇太後擦拭蘭花葉子的手指,因為這一句而短暫停頓,但很快,她又不疾不徐地笑道:“昊堯,你如何確認,三年之後,那個孩子的感情,對你的留戀,還真的在呢?”


    秦昊堯驀地怔了怔,麵色冷沉,皇太後這句話,讓他突然無言以對。


    是,她即使回來,也不可能會愛上年少無知時候愛上的那個人了。


    她已經到了適婚的年紀,她也總要嫁人生子。


    秦昊堯收在華美衣袖中的拳頭不禁緊了緊,最後還是鬆了下來,在皇太後的凝視之中,他緩步走出潤央宮。


    “有時候,哀家常常覺得,昊堯跟皇帝宛若嫡親兄弟,都是一樣的鐵石心腸,一樣的狠心。”


    皇太後輕輕撫摩著那翠綠欲滴的蘭花葉子,動作帶著憐惜,整個外堂隻剩下她一般的呢喃自語,卻又聽得出來一絲絲無可奈何的歎息。


    榮瀾姑姑在一旁低頭傾聽,噙著微微笑意,壓低嗓音說道:“娘娘,哪有這麽說自己的兒子的?”


    “難道是這深深皇宮,當真容不下心軟之人?”


    皇太後輕笑著搖頭,或許如今早已是他們這一代的天下,她這個聖母皇太後,也不該再管這些紛紛擾擾了吧。


    翌日。


    “小姐,我叫雪兒,聽說以前的婢女沒跟著回京,所以我娘叫我往後就跟隨小姐。”一個方臉矮個兒的丫鬟,身著紫色棉衣,端著熱氣騰騰的早點,站在穆槿寧的麵前。


    她是奶娘的大女兒,因為回到京城無人照顧自己,奶娘就送雪兒到她的身邊。


    “雪兒,你多大了?”才剛起床洗漱過,穆槿寧隻著白色裏衣,手腕一抬,從床邊的木質屏風上撈起一件粉色披風,披於身上,挽唇一笑。


    “十八了。”


    穆槿寧不禁微微出了神,紫煙到郡王府的那年,才六歲。[.超多好看小說]


    那個人影,仿佛就在自己眼底層層疊疊,卻又恍恍惚惚,迷迷蒙蒙。


    “雪兒來替小姐梳頭。”雪兒笑的甜美。


    眼前這個人兒正是自己從小就聽說的角兒,可是個郡主呢,早就聽娘說的郡主長得美麗動人,今日一看,果真不是虛言。穆槿寧生的比自己看過任何一個京城閨秀還要精致溫婉,眼眸清澈靈動,眉不過細,肌膚白嫩細膩,宛若上等白脂玉,唇抿著的時候,笑花若隱若現。


    仿佛天也憐愛這個女子一般,在塞外待了這麽久,除了身子過分纖細之外,並沒有使得她跟村婦貧民一般粗糙。


    “這發梢有些雜亂,你替我剪去吧。”


    撫了撫自己垂在胸口那一頭長發,穆槿寧輕笑著說著這一句,卻不由失了神。


    發尾發出微微的黃光,透露黑發如今的貧瘠,她突地回想起來,自己年幼時候,也曾經跟每一個貴族少女一樣,從頭到尾都不想輸給別人,為了養出黑緞一般的黑發,她可是讓紫煙用最貴的香花泥,日日養護著頭發。


    那些耗費了奢侈銀兩才打造的華麗漂亮,隻不過短短三年時間,就全部耗費完了。


    她也曾經不知茶米油錢的可貴,也曾經是那麽一無是處的繡花枕頭過。


    “剪掉?”


    身體發膚,可不是隨便毀壞的呀。雪兒不禁蹙著眉頭,有些遲疑。


    “剪。”穆槿寧噙著淺淡笑容,這一個字說的輕鬆,卻又堅決。如果三年後她穆槿寧還留戀虛華,才是不知悔改。


    雪兒愣了愣,望著眼前的穆槿寧親自遞過來一把銀亮色的剪刀,卻是不敢伸出手去。


    “無用的東西還留著何用?”穆槿寧的笑容更淡了幾分,仿佛就要消失,她的語氣宛若自嘲。“今日皇太後宣我進宮,總要打扮的整齊一些。”


    下一刻,不容雪兒遲疑,她一把將剪刀的手柄,送到雪兒掌內。


    枯黃色的發絲剪去一寸有餘,徐徐從半空中落下,穆槿寧端坐在圓鏡麵前,望著自己的沒有表情的麵容,遲遲不再開口。


    身為官婢的那些年,她曾經覺得是人生最痛的時候,是人生最苦的時候。


    即便有紫煙陪伴她,也無法讓她忽略安靜下來就會席卷而來洶湧吞噬她的低賤感覺。


    饑餓,疲憊,無力,辱罵,白眼,訓斥……


    在山高皇帝遠的塞外,她進官府的第一天,就被調教官婢的嬤嬤甩了一巴掌。


    隻為了,教會她跟奴婢一樣低頭謙遜恭順,教會她不再趾高氣揚高高在上。


    疼。


    卻又不隻是疼而已。


    活了十五年從未有人打過她。


    她永遠記得那種感覺。


    是徹骨透心的冷,從腳底,冷到頭皮,讓她在被打的那一整夜,都睡不著,不停的發抖,啜泣,發抖,啜泣……


    “別給我擺出大架子,哪怕是金枝玉葉,到了這裏,也就是一個賤婢!”


    趙嬤嬤的話,提醒她即便曾經擁有多少繁華經曆,進了官府,總也是死路一條。


    在官府,當一個卑微的活死人。


    通鋪上睡著七八個姑娘,都是各地送來的罪人之女,最大的都已經二十五歲了,年紀最小的便是穆槿寧。白日她們各司其職,黑夜隻是各自安睡,鮮少交談。她清楚,她們有著相似的命運,來自相似的大家大戶,卻又淪落為下人。


    她們其中,哪一個沒有曾經讓人豔羨的美麗過往呢?


    她們卻又比任何人都明白,過往不值得她們交談。


    大家閨秀也好,王朝郡主也好,她們都變成了一樣的人,甚至,連人都不如。


    想到此處,穆槿寧藏在寬大衣袖之中的雙手,猛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骨肉之內,連唇兒都發白了,卻也不覺得痛。


    “這支芙蓉金釵可好看,小姐?”


    這支金釵並不是全金,但做的樣式還算精細,今日小姐要進宮,若是身上沒有一些貴氣,也總是不妥吧。


    雪兒在不大的首飾盒子裏挑選著零零落落的首飾珠花,這是昨日才買來的,郡王府早已不在,這對父女回京都是孑然一身。郡王穆峯回來的那天,宮裏的錢公公倒是捎來一些銀子,除了應付日常生活之外,奶娘擠出一些銀兩去買回來女兒家必用的物什。


    穆槿寧的眼神幽然,淡淡瞥了一眼,卻又緩緩輕搖螓首。


    何必自欺欺人,打腫臉充胖子?


    如今的貴族女子,崇尚黃金,金子不但華貴,更讓人說話都能更理直氣壯。她也曾經喜歡,逼得爹爹賣去多年收藏的名筆書卷,也隻為收羅一小箱的首飾。將那些個金手鐲,金項鏈,金釵子戴於身上,反反複複地看,癡癡傻傻地笑。


    她如今也在笑,暗自撫摸這一支塗金的長釵,隻是嘴角藏匿的笑,苦澀傳到心裏。


    她今日就要進宮去。


    又有多少人,又有多少雙眼睛,在等著瞧她的笑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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