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經是三月天,連日來的暖陽融化了半月前下的一場大雪,送走了冬日,迎來了春意。(.好看的小說)舒殘顎疈哪怕清晨,水麵上也不再浮著薄冰,滿地枯黃漸漸被綠意取代,光禿禿的枝頭也勃發了新芽,宮裏池邊湖畔盡是綻放大叢金黃璀璨的迎春,再過些日子,禦花園便會百花爭豔,隆冬的寒意褪去好幾分,卻也遠遠稱不上是溫暖的,清晨和黃昏時分依舊會捎來不少涼意。


    瓊音端著水盆從屋子裏走出來,潑灑在庭院中的花圃上,突然見正門輕掩著,她不禁蹙眉,在心中埋怨雪兒幾句,揣摩著定是雪兒出門前忘了將門關好。走到正門前,聽到人來人往的腳步聲,剛過完新年,遠處的市場上人聲嘈雜,她將螓首探出去瞧了一眼,卻突然看著一輛紅色的馬車由遠及近駛來,停靠在門外的大樹下。


    不以為然,瞥視了一眼,她正要將門關上,卻聽到有人下馬車的聲響,他們的院子並不在最熱鬧的地方,換做平日,這兒唯有經過的馬車,卻鮮少有停在附近的馬車,她轉眼一想,突地多了個心眼,轉過頭去望著從馬車下來的人。


    隻是這一眼,當下讓瓊音怔住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穆槿寧。


    紫鵑正低聲跟她說著什麽,仿佛是確定就在此處,穆槿寧笑著點頭,將眸光望向眼前的院子,雖稱不上是大門大戶,在外麵看來也足夠寬敞。朱紅色的木門上了新漆,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門上貼著簇新的對聯,並不像是尋常人家買來的,龍鳳鳳舞的字體格外瀟灑張狂,門楣上掛著兩個朱紅色燈籠,懸著金色流蘇,在風中飄動,並不華麗,卻也讓人心頭一暖。


    穆槿寧並未太久駐足觀望,緩步走到前頭,吩咐紫鵑在馬車旁等候,正想叩門,沒想過瓊音端著水盆正站在門內,兩人目光交匯,不禁各自無言。


    “你是……”她在腦海之中搜羅這個婢女的名字,神色自如,在宮裏頭一回見到這個婢女印象深刻,不隻是秦昊堯對這位婢女的憤怒,更是這位婢女眼底的堅決倔強吸引了她,聽秦昊堯所言又是過去服侍她之人,她不禁神色漸柔,輕聲說道。“瓊音。”


    “是,主子。”


    瓊音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失言了,不免有些尷尬,如今她不再是穆槿寧的婢女,穆槿寧也不再是她的主人,隻是習慣……並不好改。


    穆槿寧看瓊音低頭不語,似乎滿心愧疚,伸手輕觸瓊音的胳臂,挽唇一笑。“我們進去吧。”


    瓊音聞到此處,連連點頭,將正門徹底打開,領著穆槿寧走到外屋,將水盆放下,急急忙忙為穆槿寧倒了杯茶,輕聲問。“您是來看小少爺的嗎?不過小少爺去師傅那兒做功課了,要到晌午才回來。”嬤嬤,雪兒,楊念都不在屋裏,唯獨自己和老爺在家,若穆槿寧此趟來是為了見楊念,自然是不巧。


    穆槿寧聞到此處,卻不曾鎖眉,淡淡一笑,捧著茶杯看向瓊音。“我出宮時候不長,下回再來看他,往後這樣的機會有的是,也不急於一時。”


    瓊音有些拘謹無措,以前從未如此,隻是時隔三年再見穆槿寧,隱約能夠察覺穆槿寧身上的異樣,她心事重重,卻也不敢多嘴。上次在皇宮撞見了皇上,皇上依舊不曾介懷當年之事,她便不再擅自進宮,生怕給主子帶來任何煩憂。


    “你見了我,也有諸多疑惑吧,不過如今不是時候,我也不能為你答疑解惑,索性就別問了。”穆槿寧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女子,她雖然是個婢女,卻有一身英氣,眼底的堅毅更讓人欣賞,或許這才是當年她能夠成為自己護衛的原因。她以眼神示意瓊音走過來些,安靜地拉過那一雙略顯粗糙的手掌,垂眸細看。


    “隻要主子安好,其他別的都不重要。”


    瓊音不曾將雙手縮了回來,眼底不無酸澀淚光,穆槿寧的指腹輕柔拂過瓊音手上的硬繭子,不隻是每日做著瑣碎家事,興許更是多年來習武留下的印記,隻是手腕處一道陰影掠過穆槿寧的眼底,她不禁好奇地拉開瓊音的衣袖,當下就眼神一暗再暗。


    一道紅色的傷疤,曝露在穆槿寧的眼下,像是一條醜陋的血色蜈蚣般纏繞在瓊音的手腕,光是看著疤痕,就知道當下傷的不輕,並非隻是膚淺的皮肉之傷。


    瓊音猝然將手抽離出來,匆忙走到一側,急急說道。“昨日雪兒買了蘋果,奴婢去洗些蘋果出來。”


    “別忙了,我坐會兒就走。”


    穆槿寧自然看得出瓊音的尷尬慌亂,借機走開,不過多久就送上素淨果盤,招待的格外周到。(.好看的小說)


    “那個傷疤是哪兒來的——”


    瓊音驀地怔住了,利刃割開血肉的疼痛,鮮血汩汩而出的過去,她似乎已經淡忘,她的確不願提及,苦苦一笑,一句帶過。“以前做事的時候,不小心把自己傷著了,毛手毛腳的。”


    明明看起來做事利索幹脆的婢女,更有身手,不像是個初來乍到七手八腳的魯莽黃毛丫頭,此刻看得出瓊音不無苦衷,哪怕另有隱情,穆槿寧也不再追根究底,每個人的心裏都有傷痕都有秘密,哪怕她是主子,瓊音是下人,她也不想咄咄逼人,在別人的傷疤上撒鹽。


    “你帶我去見見他吧。”


    瓊音站在一旁,低著頭專注地為蘋果切著果皮,突然聽到穆槿寧不疾不徐地開了口,始料不及,險些切到了自己的指尖。


    自然明白穆槿寧的來意為何,瓊音不敢拒絕,親自領了穆槿寧走到外屋後的房間,大門敞開著,庭院之中的大樹下擺放著一套桌椅,一個男人約莫五旬,穿著厚實的灰藍色棉衣和長衫,眉目之間依舊還有幾分俊朗,雖然黑發之內也有不少銀絲,看上去並非老態垂暮。


    他正在桌上攤開一幅幅書畫,前些天下了幾場雨,他生怕珍藏的書畫卷受潮,趁著今天這個豔陽天,將十來副卷軸取了出來,細心地將硯石壓在書卷上,免得風大將卷軸吹亂毀壞。


    陪伴著穆槿寧一道站在不遠處,眼看著穆槿寧緩步走向那個男人,瓊音的神情愈發複雜難辨,沉默不言。


    繞過男人的身子,穆槿寧的步伐越來越慢,越來越輕,最終駐足在男人的身旁,從一側的畫桶內抽出一個畫軸,解開紅線,輕輕打開,是前朝名家的《野鶴圖》,出筆細致中不無灑脫豪邁,兩三隻黑白色野鶴在草間踱步,或又張開雙翅翱翔天際,看了許久,不禁也羨慕起野鶴的自由瀟灑來,怪不得常人常常豔羨閑雲野鶴的日子呢。


    男人將目光轉向穆槿寧,突然將手中的硯石緊握住,滿目怔然,卻又不善言辭,緊緊盯著觀賞著畫卷的嬌麗女子,半響之後才低聲喚出一句。“寧兒啊……”


    她聽著他低啞哽咽的聲音,臉上沒有任何神情,默默望著他,男人看了她自然滿目動容,甚至熱淚盈眶,但——她的眼底依舊幹涸,沒有任何一滴眼淚。她刻意在這個男人的臉上找尋跟自己相似的痕跡,但看了許久,心頭也沒有任何的觸動,男人走前兩步,正想拉住穆槿寧的衣袖,又發覺手中還拿著硯石,不無苦惱,想了會兒,最終將硯石朝著地麵一丟。


    他的困惑,他的遲緩,他的怔然,他的激動,他與生俱來的單純和年紀根本無法相配,他的一舉一動,愈發讓穆槿寧覺得不太對勁。


    哪怕——他們已經好幾年不曾相見,哪怕他的激切情有可原。


    他一把捉住穆槿寧的柔荑,還不曾開口,已然滿麵是淚,泣不成聲,隻是握著她的手,顫抖的厲害。


    “是,我來了,我先扶你坐下吧。”她噙著溫和笑容,手腕一轉,扶著穆峯坐在桌前的紅木椅子內,恭順有禮。


    “寧兒,他們都說你生了大病,都好了?”穆峯卻不願坐下,剛坐到一半又隨即站了起來,手掌輕觸她的肩膀,又輕拍她的手腕,他一臉張皇混亂,像是亂了陣腳,穆槿寧當然看得出來他的滿腹關心,隻是他的關切卻又跟常人不太一樣。


    看來所有人都隱瞞了穆峯整整四年,隱瞞貞婉皇後死去的噩耗,他活在過去的虛假之中,隻知道自己的女兒病的嚴重無法跟任何人見麵。


    “好了。”她的笑容更深,將眸光轉向他,將輕笑出聲。“這不看我好好的嗎?”


    一臉平靜地掏出腰際的白色絲帕,送到穆峯的手掌之內,看著他擦拭滿麵淚痕,神色一柔,“這回我是來看看你的,你近來無恙吧。”


    “我一切都好,他們對我都很好,你在宮裏就放心吧,上回我去看你娘,墓園修的齊整,路也鋪上了磚,栽了大樹,兩道開了很多花,再過陣子天暖和了一定開的好看,淑雅定是歡喜。你可別忘了,要謝謝皇上…。”穆峯望向眼前的女子,突地想起了什麽,雖然在生人麵前沉默寡言,隻知道擺弄書畫,但唯有麵對自己的親人,他才打開了話匣子,說個不斷。


    穆槿寧看著他越說越激動,甚至手舞足蹈,全然不若五旬的男人該有的穩重得體,她眼波一閃,雖然不曾心生厭惡不耐,但似乎一切越來越明朗。(.好看的小說)


    她幾乎已經猜出了七八分。


    皇上還為穆家休憩了墓園?!她從未聽過此事,聽來這些年皇上鮮少召見穆峯,哪怕他是穆槿寧的父親,唯有楊念因為義子的關係而偶爾進宮麵聖,她總覺得皇上不曾跟穆家走的多近。其實……他做了很多事,比她能看到能聽到更多的事。他並非想要任何人知道,更非需要別人的感激,但此般舉動,卻如何不讓人對秦昊堯另眼相看?!


    她始終都麵帶笑意,仔仔細細聽著他說了許多話,再見她的激動,已然讓他始終坐立難安。瓊音為他們端來了茶水點心,穆槿寧坐在穆峯的身前,從瓊音手中接過小刀,不假手於人,將蘋果切了果皮,分成幾塊,擺放在碗碟中,繼而塞入穆峯的手中。


    麵對這個同樣陌生的男人,她已不知該如何表明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


    隻是她看得清楚,穆峯在嚐到她切好的蘋果的時候,毫不掩飾心頭的歡喜愉悅,笑的開懷,仿佛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笑開了。他的任何一個神色舉動,都是發自內心,笑的時候也比別人更開懷,哭的時候也比別人更傷心,他根本不知該如何掩飾壓抑。


    或許,他也不必掩飾壓抑。


    “我該走了,你也休息會兒。”見時辰不早了,穆槿寧擦拭了雙手,緩緩起身來,她認真囑咐,走過瓊音的時候,又說了句。


    “你好好照顧他。”


    男人的神色一陣慌亂,他不曾去送自己的女兒,驀地轉身跑向自己的屋內,將櫃子抽屜一個個打開,瓊音見穆峯倉促忙亂的身影,也隻能折回來去扶著他,更不知到底他在翻箱倒櫃尋找何物。


    穆峯找到了一個紅色布包,急急忙忙追出門去,像是迷途的孩子忙亂地東張西望。就在此刻,穆槿寧已經上了馬車,紫鵑輕聲放下簾子,朝著馬夫說道。“回去吧。”


    “寧兒,寧兒啊……”


    馬車徐徐駛離穆家別院,穆槿寧垂著眼眸,顯得格外沉靜內斂,卻突然聽到馬車後有人正在疾呼,她眸光一沉,揚聲喝道。“快停下!”


    馬夫當下緊緊勒住韁繩,馬車很快停在路旁,紫鵑為穆槿寧卷起紅色布簾,扶著穆槿寧走下馬車。她轉頭望向身後,馬車已經走了好一段路,穆峯卻喘著粗氣追了這一段,如今麵紅耳赤,聲嘶力竭,滿頭大汗。


    她突地心口糾痛,輕蹙柳眉朝著他走去,不知他為何追著馬車跑了這麽久。


    穆峯甚至顧不上抹掉額頭的汗水,一手拉起穆槿寧的柔荑,要她攤開手心,另一個緊緊攥著的拳頭,緩緩鬆開來,像是跟她獻寶的孩童一般,他的眼底也有她無法忽略的異於常人的亮光。


    那一道亮光,並非來自淚水,卻看的穆槿寧很不好過。


    顫抖著手從紅包之中抖落出一件玩意兒,他一臉是笑,更是語無倫次。“這是你喜歡的,你喜歡的,拿著吧,拿著帶進宮裏去吧。”


    躺在她手心的,是一對珍珠耳環,珍珠並不碩大,比起她在宮裏見過的那些珠玉首飾,更是遜色許多,純白色的珍珠鑲嵌著銀邊,細致典雅,宛若兩顆漂亮的星辰。她不知這對耳環到底背後有何等的緣由,卻也不再去問。


    站在穆峯的麵前,她對這個男人的心緒始終莫名難測,她卻不想讓他傷心,神色自如地抬高手腕,笑著將這一對珍珠耳環戴在小巧耳垂上,圓潤珍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將原本就麵容姣好的女子,襯托的更加清靈嬌俏。


    她朝著他微笑,眸光溫暖,他也沉默下來,不再嘮叨羅嗦,在這個年輕美麗的女人身上,他仿佛見著幾分那淑雅的影子。


    他再度陷入自己的世界去,目送著這一座紅色馬車越走越遠,這是他最終去當鋪贖回來的珍珠耳環,過去就是穆槿寧的首飾,他雖然無知愚昧,卻記性不壞。


    那一年,他們在京城重遇,三年的顛沛流離,將各自折磨的不成人形,他在寧兒的眼底看不到往日的明亮,雖然清澈卻又更多時候是黯然的眸子,讓人心生不舍。他們這一對父女,都是罪人,在陌生貧瘠的塞外生活,最終幸運回到故土。寧兒在他麵前總是笑的,仿佛不曾經曆過任何悲慘的往事,更比年少時候更懂體貼安撫。


    那一日,他掏出自己三年來幫人幹活攢著的一大把銅板,心急地要幫寧兒贖回一對珍珠耳環,銅板卻散落一地,他們父女就在別人的調侃下,在他們的同情目光下,趴在地上撿起每一枚銅板,最後,他們遇著一個年輕男人,他極力想要守護寧兒,但那個男子眼底的陰暗,一身的高貴寒意,卻更讓他懼怕。


    到最後,他們落魄回去,誰也不再說起,誰也不再記得他口口聲聲提過的那一對珍珠耳環。


    如今,他總算完成了自己的心願,他不知自己可以為寧兒做多少事,但他也想盡責,哪怕無法想清楚當年發生的事,但他還是內疚自責,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唯一的女兒。


    他不知如何跟女兒表明愧疚,唯有看著她戴上耳環的時候,他似乎才徹底放下心事,仿佛他的女兒從未經曆過坎坷的命運,跟過去一樣,什麽都不曾改變。


    在淑雅生下這個女娃的時候,她看著窗外的木槿花,為她起名為穆槿寧,她笑著輕歎:“夫君,你看,木槿花開的多安寧啊……”


    他無法理解淑雅說的話,更至今不曾知曉花,如何會開的安寧,他隻能同樣連聲笑著應了幾聲,他唯一懂得,是這個名字念起來很好聽。


    他笨手笨腳,卻還是想要去抱那個繈褓中的女娃,孩子突然呱呱大哭,他更是心急忙亂地想要將女娃塞入那淑雅的懷中,縮著肩膀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臉擔心受怕。


    “都怪我,哭是不好的,淑雅,我讓她哭了……”他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背轉過身,不敢再看那個白嫩的女娃。他自小就知曉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更生怕自己的與眾不同,頻頻嚇哭孩子。


    與其成為嚇壞孩子的怪物,他寧願不再靠近這個孩子。這就是,他可以為孩子做的所有事。


    “笑,未必是好的,哭,何嚐是壞的……”那淑雅一臉柔和笑容,低聲呢喃,隻是她的這一番話,又有何等個中滋味,怕是在場無人可以聽懂。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指腹為女娃刮去眼角淚水,笑道:“我們寧兒的眼淚,就像是珍珠,是世間珍貴的寶物,如何會是壞的?”


    唯有那淑雅,可以說服他,安慰他,可以讓他改變心意。他聞言,無法從妻子口中聽到任何責怪他的意思,這才小心翼翼輕手輕腳走到床邊,趴在床沿盯著這個孩子看,看了許久許久。


    寧兒的眼淚,就像是珍珠。他依舊記得這一句話,依舊不知那隻是自己善良妻子說服他的戲言而已,他當真如此認為,那淑雅的話,他從未懷疑過一分一毫。


    在寧兒滿七歲的時候,奶娘給她打了耳洞,他興致勃勃地專程出了門,買了這一對耳環,趁著寧兒睡著的時候,放在她的床頭。


    那時候,寧兒漸漸開始懂事,也漸漸開始疏遠他。


    他常常見著寧兒紅著眼睛回來,卻又不肯在他麵前掉眼淚,總是倔強轉身。他能夠感覺到她的身上發生了不好的事,他為她做不了任何事,唯有變得更安靜,唯有更遠地退後。


    那會兒開始,他再也不曾見過寧兒戴著這對耳環,她細小的耳洞之內,沒有任何的飾物,明明是愛美的年歲,明明是想要裝扮的年紀,她卻再也不曾戴過。


    他們之間的那一條路,越來越漫長,越來越遙遠。


    獲罪那幾日,郡王府一夜之間遭了劫難,他們淪為身無分文的人,甚至,連庶民都不如。他們說,他的女兒被貶為官奴,他追問了好幾句,也不曾清楚什麽是官奴,但他知曉,那絕非好事。


    臨走的那一夜,奶娘幫著他們將身邊能變賣的東西都當了,聖旨一下,郡王府的東西卻絲毫不能動,他們更加捉襟見肘。奶娘來看望過他,給他偷偷遞了幾兩銀子,作為防身之用。奶娘歎了口氣,清楚穆峯還在等待穆槿寧,但穆槿寧說過她不會再來,如今彼此的身份也不再方便,她隻能獨身前來。


    “小姐把那對耳環當了,老爺,千萬收好了,到了危急關頭再拿出來用……”


    他張了張嘴,什麽話都說不上來,萬不得已的地步,他們已經走上了窮途末路。


    “那她,她呢……給她吧……”滿心悲痛,把銀子推向奶娘,他詞不達意,他也想把好東西留給女兒,但卻辦不到。他多想成為女兒的倚靠,但他卻總是讓她煩心憂愁。


    他更覺自己是個累贅,他給寧兒的,是她同樣被人取笑被人鄙夷的命運。


    “是小姐讓我給老爺的,放心吧,老天爺不會沒眼睛的,小姐也不會吃苦的。”奶娘同樣紅了眼眶,說完這一番話,也最終被趕走了。


    穆峯一回到京城,就想著要去原來的當鋪將那對珍珠耳環贖回來,時隔幾年再看著這對耳環的時候,這對跟寧兒眼淚一樣晶瑩美麗的珍珠的時候,他的寧兒,卻不會再落淚了。


    笑,未必是好的。


    哭,何嚐是壞的。


    他的耳畔,突然又傳來那淑雅的聲音,他怔然地站在原地,眼底早已沒有馬車的蹤影,他的嘴角揚起迷茫笑意,跌宕之後終團圓,臉上卻滿是熱淚。


    “老爺,我們回家吧。”瓊音扶著穆峯,兩人一道轉身離開,朝著別院走去。


    ……


    一國之母的人生是何樣的,名門望族,宗室貴族,大家閨秀,該有多麽過硬的身世背景,該擁有多麽引以為豪的家族勢力,該稱得上多麽響當當有權有勢的名門之後,才能跟一國之君般配,來之前想了很多,這個孩子並非皇帝親生也讓她望而卻步,親眼看到自己的親人更讓她無法介懷,並非覺得丟人現眼——隻是她當真更難以理解皇上了,把她放在皇後的位子上,一定遇到了不少阻礙。


    她,在那些挑剔嚴格的臣子眼裏,稱不上是最合適的人選,或許,甚至稱不上是光彩的。


    “怎麽想著去見他?”


    秦昊堯望著坐在對麵跟他對弈的女子,從木碗中挑出一枚白子,不著痕跡問了句,似乎並不過分在意,她方才出棋太慢,顯然是分了心。


    今日早上她出宮去了穆家別院,他豈會不知?!


    “沒理由不去見他啊,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她從沉重的思緒之中醒了過來,挽唇一笑,眼底的神采愈發明豔,處亂不驚,沉靜肅然。


    穆槿寧垂下眸子,若有所思,臉上的笑一分分淡去,將棋子緊握在手心,棋子仿佛開始發燙,讓她很難繼續專注下棋。


    看得出她的粉拳緊握,不無心事,秦昊堯伸手覆上她的柔荑,他並非真心隱瞞穆峯的存在,隻是覺得時機還不成熟。他黑眸一黯,沉聲道:“朕本來是想告訴你的。”


    他似乎不曾坦誠,但落在她的耳畔,卻又像是已經將一切都告知了。她幽然抬起眼眸,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沉默了半響,才鬆開手心,將棋子推向前方。


    “皇上怕看我傷心介懷,才會遲遲不告訴我吧。”她看來沒有任何悲痛難過,這一番話,也是說的及其平和。


    秦昊堯接著走的這一步棋,卻並不專心,她眼波一閃,眼底的灰暗更深,低低說了句。“當下見了,的確有些震驚,不過有親人在世,總比孑然一身來的好。他……也有別人看不到的才華橫溢,不管別人說什麽,他不是一無是處的人。”


    她的心思更深,唇畔有淺淡笑花綻放,嗓音清冷,字字決絕。“這就是我的身世,我的背景,皇上不必怕我知曉會難過,我卻擔心皇上因為這些更艱辛——”


    在外人看來,他們並不匹配。


    她的言下之意,卻讓秦昊堯的神色一斂,指尖的棋子遲遲不曾放下,他麵色凝重,眼底深沉莫測。


    “別說了。”


    他突地站起身來,一臉肅殺,似乎有幾分不快,穆槿寧自然知曉自己失言,也隨即支起身子,眼看著他拂袖而去,她卻不曾再跟上去。


    這世間,感情在很多東西的麵前,是最脆弱的,不堪一擊。


    她的出身,除了秦昊堯不在乎,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會把它當成是一件把柄。


    默默一笑,她咽下滿滿的苦澀,伸手輕輕觸碰耳垂上的圓滑珍珠,心中尤為沉重。


    這幾日,秦昊堯的心裏有事,她也隱約瞧得出來,但她卻無法為他分憂解難。他必須耗費這麽多的心力來守護她的時候,她感激涕零,卻又更覺不安。


    三月底,天漸漸轉暖,滿城春意盎然,湖邊的垂柳綻放青色枝葉,秦昊堯處理了連日來的國事,已然將所有事都部署萬全。


    從今日開始,天子要去江南微服出巡,兩輛馬車已經在宮門外等候,秦昊堯留下擔當大任的王鐳駐守皇宮,而王鐳的同胞兄弟王謝則護駕出宮,原本就是暗中出行,不必勞煩眾人簇擁,興師動眾,有幸陪同天子出宮的除了足智多謀的公孫木揚之外,還有藥膳房的一位莊禦醫,以防這漫長路上有人得病受苦。


    太監宮女已然將幾箱子物什搬去了馬車上,候在一旁,等了許久,天子終於出現,不過他身旁還有兩位女子,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年輕些,身著常服,主子出行自然需要宮女服侍打點,眾人見了也不以為然,不曾多看一眼。


    等待馬車駛離城門,穆槿寧才掀開一側的簾子觀望窗外景色,她盤著素髻,一襲淺粉色上衣,下身著寶藍色寬裙,一如宮外女子的裝扮,端莊得體,雅致嬌麗。她遙望著天際,春風吹拂著她鬢角上的軟發,她望著一路上的春景,唇畔有笑,眼神清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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