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權厚德的府上住了四五日之後,眾人再度南下,這回走的並非陸路,而是水路。


    在運河口,早已有一座裝飾華麗寬敞的畫舫,幾人坐在後船尾,而秦昊堯跟穆槿寧單獨坐在畫舫艙內,這一日正是清朗的天氣,水麵上波光粼粼,宛若灑落了一層金粉,閃耀著柔美的金光。


    清澈的漣漪,隨著畫舫的前行,在水麵上一道道泛開。


    畫舫之內準備的一應俱全,茶水瓜果,糕團點心,生怕天子在這路上百無聊賴,棋局也擺在一旁,甚至在茶幾的角落上,還擺放著一套文房四寶。


    坐了許久,他們一道走出畫舫內,兩人站在甲板上,前方水天相接,兩旁河岸花紅柳綠,春意萌生,暖風徐徐,吹得人心頭柔軟。


    站在秦昊堯的身邊,她靜靜望向遠方,聽聞要在水上過一夜才能到江南,她不禁在腦海之中,勾勒黃昏和夜景。


    他沒想過她會有這樣的念頭,從午後便搬來宣紙筆墨,靜靜坐著描畫水上風光,勾起唇畔的笑,他一言不發倚靠在她的身邊看她。


    穆峯雖然癡傻愚笨,但書畫的功底在宗室之中也是有些名氣的,隻是世俗目光,卻容納不了這一個才華橫溢之人。正如以前穆槿寧耿耿於懷的,這個世上,是沒有公平可言的。在冊封穆槿寧為後的時候,眾位臣子皆反對的原因,也有穆峯的關係,他們生怕皇嗣的血脈之中,也會繼承穆峯的癡傻。


    哪怕穆槿寧生性聰穎,也無法讓臣子放棄對這件事的攻擊和後怕。


    仿佛唯有血脈之中流淌著世代傳下的權勢,王族才能愈發強壯。


    他也曾經跟世人一樣,從未正眼瞧過穆峯,哪怕穆峯也是出身貴族,但如今想想,出身殘缺不是罪名,至少穆峯跟那淑雅生下的女兒,比別的女子更冰雪聰明,善良動人。


    眼前的風景,生動地呈現在宣紙上,一筆一畫,都透露出男子也趕不及的瀟灑張狂,他原以為她的畫筆細膩成風,現在看來,卻有令人另眼相看的灑脫。


    他的目光漸漸從宣紙之上移開來,定在她的臉龐,她聚精會神,專注的模樣,並不陌生,卻還是讓他沉迷更深。她時而抬眸觀望,時而垂眸打量,她的眼底有淡淡光影,暖陽照耀她一身,仿佛將她的目光也溫暖柔化了。


    秦昊堯不禁陷入怔然,如李煊說言,那年他親眼看著她七竅流血,已然去了一趟鬼門關,自己至今無法淡忘李煊的話,如今看她這麽安寧從容,他亦百感交集,心中更多的是慶幸。


    隻有她活著,他們才能再續前緣,秦昊堯永遠忘不了當年打開碧軒宮的大門,走入那一座冰冷的宮殿,觸碰到早已沒了呼吸的她,哪怕她走的再安詳平靜也無法讓他停止悔恨和內疚……。還有很多事沒來得及跟她一起做,還有很多夢沒來得及一道實現。


    站在偏殿門口,他每回都等到裏麵的燭光暗了才走,有好幾回明明已經舉起右手,想要叩響她的門,最終卻還是垂下了手。


    但自從他們一道出了宮,走在大聖王朝的皇土之上,過著尋常人的生活,情勢,似乎一天天在變好。


    他曾經問過自己,那麽好的女人,他為何會傷害她……


    他在意的到底是她,還是更痛恨她的心不在自己的身上。


    或許原本這世上並非所有事,都會有答案。


    痛過了,才知道穆槿寧當年有多痛,有多難過,他才不會繼續冷漠地當一個袖手旁觀之人。


    麵對感情,不是空有滿腹野心就能霸占擁有。


    這些年來,他們都在改變。


    因為世事的轉變而改變,因為對方而改變。


    他卻忽略了,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昊堯哥哥的時候,她也不再是當年的崇寧……


    他們看到了更加真實的彼此,讓人溫暖的想要擁抱的一麵,也有令人痛恨的爭執不休的一麵。


    但情意,卻還不曾消失。


    他的心裏,隻有抱負,隻有權力的欲望,從年少時候就如此,隻要他得到整個江山,他就不再心有缺憾。


    他為何還要耿耿於懷她遲遲不曾呼喚的那個名字?!在崇寧眼中的昊堯哥哥,卻從來都不是一個值得她懷念的男人,他不懂情愛,從來也不曾看懂崇寧眼底的悲傷和等候,這樣的他,如何不會錯失崇寧的心?!


    一路走來,若是崇寧跟昊堯都已經遠去,已經看不到他們的蹤影,已經杳無音信,如今留下來的他們兩人,曆經了艱辛疼痛之後還能在一起,會是比年少時候更值得守護的結果。


    這一個午後,他們都不曾開口,他自然也覺得輕鬆,在暖春的下午回想往事,閑散愜意,畫舫隨波逐流,在這些日子裏,他不再是一國之君,卸下身上的擔子,一路上看著這些年來不曾看過的風景百態,喧囂熱鬧,三十年來從未享受過尋常人的平淡滋味,卻也並非讓人難以忍耐和萬分厭惡。


    “昊堯……”


    仿佛有人在喚他,秦昊堯猛地睜開眼,這才發覺自己身前站著的正是穆槿寧,她笑著看他,他支起身子,才發覺自己在椅子內睡著,身上還有她為他蓋上的外袍,隨著他坐起身子而輕輕滑落。


    他的目光陷入的,是讓他至今魂牽夢縈的美麗眼眸,勝過眼前的水光山色,其中的潺潺溪流,水簾波光,更是安撫了他醒來空空落落的胸中寂寥。


    如今已然是黃昏時分,太陽都落山了。


    他睡了好一會兒。


    卻又像是才剛剛睡著。


    隻是這一次醒來,前塵往事,仿佛早已被丟棄在千裏之外,遙不可及。


    “你方才……叫朕什麽——”他突然想起什麽,捉住眼前的素白柔荑,他越來越確定,那一聲呼喚,卻並非在夢境之中。


    “前幾日皇上不是說出宮在外,免得再生事端,不如就隨意些嗎?還是……皇上不喜歡?”穆槿寧微微怔了怔,不過隨即眼底再度升起柔美笑容,就勢坐在他的身旁,將笑臉轉向他,輕聲詢問。


    秦昊堯自然心頭大喜,這半年來,從未見過穆槿寧主動示好,哪怕在獨處的時候,她也總是有所保留,矜持拘束,兩人鮮少跟夫妻般親密無間。從她口裏喊出來的,也不外乎“皇上”兩字。


    或許她永遠無法記起故事的開頭,至少也該記得故事的結尾……穆槿寧畫完手下的畫卷,轉過頭去的時候,已然發覺秦昊堯早已陷入小憩,她蹙眉凝視,仿佛當真能夠心領神會他的孤寂。


    時光……一分分流逝而去,水聲潺動,鳥語花香,畫舫朝前駛去,無聲無息撫平了她心中的起伏,這一座華麗的畫舫上,她卻見不到其他人,聽不到別的人聲,仿佛唯有他們兩人坐在船板上,再度回眸的時刻,仿佛草木更深。


    她挽唇一笑,白皙麵容上笑靨清淺明朗,愈發嬌豔動人,她生怕失了禮數,讓天子惱怒,這世上誰也不敢對天子直呼其名。這世間哪怕是尋常人家,女子對丈夫也該心存尊敬,以夫為天。


    見秦昊堯不曾盛怒,相反,她在秦昊堯的臉上看到的,是一抹震驚,隨即而來的,似乎是歡喜之情。


    紫色長裙曳地,她俯身坐在秦昊堯的麵前,這些時日,她已經想的夠清楚了。得失,她不再看重。


    “過去的傷心事我不想再回想,更不想再心生惋惜,永遠都在後悔,如何活的坦然?人不是應該守著擁有的而活著嗎?如今皇上給我的,我更該知足。”


    秦昊堯見她這麽說,更覺心中一片熱流淌過,神色一柔,這世上能說好話的人實在太多,但此刻他卻當真為穆槿寧說出來的這一番話所動容,人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他以前總是不屑一顧。看來,這輩子他最難過的關卡,也是眼前的女子了。


    “伶牙俐齒,朕可說不過你。”總是冷淡的俊臉上有了笑意,低沉的嗓音從喉嚨口溢出,他的確也是開懷。


    原本就俊美的麵孔上,正因為舒心笑容而更顯得不難親近,過去他身上的戾氣和氣勢格外煞重,讓人常常忽略了他天生的好容貌。


    在心愛的女子麵前,他居然也會詞窮,他不免自嘲幾分。指著穆槿寧身後以硯石壓著的宣紙,他低聲吩咐:“畫好了,拿過來給朕瞧瞧——”


    穆槿寧聞到此處,卻不免有了歉意,走到後頭將畫紙護在胸前,盈盈走了過來,卻不曾交托給秦昊堯。


    “還沒畫完呢,方才耽誤了時辰。”


    “方才朕可不曾打擾你作畫,怎麽被耽誤了?”秦昊堯揚聲大笑,神情飛揚,他也有過不少女人,唯獨跟穆槿寧獨處的時候,他是愉悅安定的。身在帝王之家,他自然知曉不該為兒女情長而誤了大事,男女之間也絕非要感情才能相容,但此生能有一位紅顏知己,自然更是千金難求的好事。


    “偶爾也曾失神,總覺得眼前的是此生從未看過世上最美的風景……”她見秦昊堯已然伸手,隻能將宣紙送到秦昊堯的手掌上,噙著笑容望向他。(.無彈窗廣告)


    秦昊堯斂眉,揚起手中的畫紙細看,跟她一道出宮,的確是做對了,她的眼底不再有心事重重的陰影和沉鬱,不再跟以前愁容不展,一路上兩人也漸漸親近了。


    朝政大事固然重要,但他也不想讓她成為籠中之鳥。


    午後這幾個時辰,她留下了兩張畫作,一張是晌午時分的風景,一張是黃昏時候的美景,果真如穆槿寧所言,望著第二頁上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景致,迷蒙的夜色似乎就在眼前,躍然紙上的是是夕陽西下,一尾魚從水中跳躍而出,濺出晶瑩清澈的水花。


    “早知有這樣的風景,朕也不該犯困才對。”秦昊堯輕撫畫卷,滿麵春風,這一尾魚身上的鱗片纖毫畢現,岸邊的粗略風光跟湖中飛魚的細致相映成輝,更覺畫有巧思,他低聲調笑,言語之內不無惋惜,因為小憩而錯過如此靈動美景,總是身處深宮,這般渾然天成的景致倒也難得一見。


    “鯉躍龍門……”他頓了頓,更覺此中有深意,下顎一點,對這幅畫作更是愛不釋手。穆槿寧並非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大家閨秀,但卻繼承了穆峯對書畫的造詣,書畫雖略顯粗略,卻也看得出幾分靈氣。


    “還未完成,若是能上色就更好了。”她輕聲淺歎,眸光一黯,她從未知曉自己還能這樣的才能,當下不過是想著將如此美景留在畫卷之中,待往後進宮也可留在身邊懷念來江南遊玩的日子。如今深究,她自然是穆峯的親生女兒沒錯了,她對穆峯沒有任何怨恨,或許自己筆下的功夫,也是繼承了穆峯所愛。


    “前麵就該是煙州,如今時辰不早,正好讓人將畫舫停在岸邊,用了晚膳後,朕陪你一道將畫上色。”秦昊堯看清她眼底的惋惜,轉念一想,也有了對策。得到天子的命令,半個時辰之內,畫舫就停靠下來,眾人下了畫舫,去了就近的酒樓用了晚膳之後才回到畫舫之上。


    宮女遵循主子吩咐,買來了各色畫彩,秦昊堯果然兌現承諾,畫舫之內點亮了燭火,將宣紙鋪在長台上,兩人倚靠而坐,專注地為畫紙添上顏色,身為皇子出身,秦昊堯在文武之上皆有涉獵,雖然鮮少時候有這等的閑情雅致,不過兩人的默契更勝從前,知音難求,他當然想當能懂她心之人。


    望著她握筆垂眸的神色,他不禁眼底再生情意,將手中的狼毫沾上紅彩,為殘陽著上嫣紅顏色。


    “朕以前最看不起舞文弄墨之人,不過,文韜武略,都有用武之地。能將這世上精妙景致畫的栩栩如生,也並不容易。”秦昊堯稱讚了她一句,穆槿寧年幼時候就無娘親撫養,父親又不是一般人,她向來是孑然一身,雖然因為宮中習氣而染上幾分驕傲任性,不過如今看透世間繁華,她最終歸於寧靜,榮辱不驚,才學驚豔,能長成這樣的才情,已然讓人另眼相看。


    “事是尋常事,就看跟何人一道……”穆槿寧將眸光轉向秦昊堯的臉上,眼底波光淺淺,卻愈發動人,神色溫柔,低低笑言。“在別人看來,或許也是件無趣事。”


    哪怕她並非熱情如火的性情,哪怕她不必費力取悅,她的這一番話,說的再矜持晦暗,他也不難領會她的言下之意。


    在他聽來,就已經是動聽的情話了。


    王謝站在岸邊,解開了岸邊的繩索,隨即跳於畫舫的甲板之上,將繩索繞回原地拴好。畫舫在夜色之中,緩緩朝前行,艙外一前一後掛著兩個燈籠,宮女將其中的蠟燭點上,宛若點亮了兩顆碩大的明珠一樣。


    撥開窗旁的竹簾,穆槿寧瞥視著畫舫之外的夜色,宛若視野更加開闊,她抿唇一笑,再度轉過身子,望向已經上色的宣紙,兩側的詩詞提筆,盡是出自秦昊堯之手。


    墨跡未幹,從竹簾之中吹來的清風將宣紙吹得窸窸窣窣,她起身為秦昊堯斟茶,此刻安謐無聲,隻剩下輕輕水聲。


    “有些話,我能問嗎?”她遲疑著看秦昊堯喝下暖熱茶水,最終才開了口。這一路上一直帶著的幾盆蘭花,依舊在窗口送來迷人香氣,更加讓人心曠神怡。


    “問吧。”揣摩著穆槿寧突然想要過問自己的過往,秦昊堯不曾多想,淡淡睇著她,神色自若。


    “皇上戎馬驍勇,亦勤政多年,如今坐擁江山,雖說是天下蒼生之幸,為了皇上跟皇嗣,更不該一意孤行。承蒙皇上不離不棄,恩澤厚重,我穆槿寧此生絕不負你……社稷得來本是不易,如今天下太平,風調雨順,臣子勸誡皇上,也全是為皇上和子孫千秋著想,忠言逆耳,皇上本不是聽不進去直諫之人,為我耽誤皇家開枝散葉也快四年了,此趟帶我出宮下江南,也讓我看清皇上對我的情意。等皇上回宮之後,皇嗣一事決不能拖了,恐怕這朝中局勢有變,天下也因此而動蕩不安。”她神色懇切,輕輕覆上他的手掌,字字清晰,她既然能得到天子的恩寵,更不該成為一個自私之人,兩人四目相接,真情流露,再無一分掩飾。話鋒一轉,喉嚨緊縮,心生迫切,她凝眸追問。“就算是為了我,皇上就不能改變心意嗎?”


    這件事原本就是兩難,帝王之家不比尋常家族,每一步棋都該下的謹慎小心,否則,這世上也沒有千秋萬代的太平。他也不再是少年帝王,長則十五年,短則十年之內,按照宮裏的規矩,他也必定該立下東宮太子。


    一手貼在穆槿寧的肩頭,秦昊堯下顎一點,他麵色凝重,明白她並非說笑,也是真心實意為他著想,夫妻兩人更不該心生猜忌。“你是個思慮周全之人,朕又豈會不知?人言可畏,這事也拖不來幾年。”見穆槿寧粉唇輕啟還要說什麽,他卻已然站起身來,一手扶著穆槿寧的身子,難為她身為女子還要為皇嗣擔憂,他自然心領神會,卻還是不願多談幾句,冷淡地敷衍道。“朕知道你一片好意,回宮再說吧。”


    穆槿寧看他麵露不快,也不再開口,跟隨著秦昊堯的腳步,一道走向艙外,秦昊堯為穆槿寧掀開珠簾,她頭一低,蓮足踏上木階,走上甲板上之上。畫舫周身塗上了朱漆,甲板周遭立著雕花木欄,懸掛在船頭船尾的紅色綢緞更顯古樸。


    她抬起頭來,在水上行舟,唯一的光亮就來自於頭頂上掛著的明月,月光皎潔銀亮,撒在畫舫之上,一並將整個天地包容在迷霧般的銀光之內,乍眼看上去,前方的河水,就像是一條通往天盡頭的白玉石路,恨不能讓人踏上去,一步步走向天邊。


    她多想親眼看看,這世間是否當真有盡頭。


    “若不是跟隨皇上出宮,也不曾妄想能看到這般的奇景……”她的眼底也盛滿了無暇月色,淡然超脫,白皙麵容更勝過寒雪,姣好容顏宛若清水芙蓉,清風拂麵,衣袂飄飄,宛若是下凡來的精靈一般。纖細青蔥玉指指著眼前那一片銀光幻象,神色一柔,眼底愈發清明,宛若傾訴,輕聲細語。“你看,這一條月光之路,像是能夠通往月中宮殿,能去見那嫦娥仙子呢。”


    穆槿寧的言語,乍聽上去有些孩子氣的天真,他順著她的目光移到望過去,前方的江水的確宛若一夕之間被填平,變成一條通天大道,開闊平坦,隻是若是有人因此等美景而迷醉,流連忘返,或許就會丟了一條性命。


    “若整日待在畫舫中,安閑耗費光陰,雖然一路順風,卻也隻是蹉跎時光。竟也不知這短短一日之內,到底有多少風雲驟變,我們若不出來,也沒想過外麵是幾重天呢。”她沉迷其中,朝前走了兩步,仿佛這一瞬將緊閉的心門打開,心中坦蕩,眉眼愈發柔順安然,粉唇邊噙著的笑花,宛若四月天開的桃花一般俏麗。


    秦昊堯聞言,不禁側過身子,將視線全部鎖在身邊的女子身上,她眼底的祈盼,明明淡然若水,卻又看的他百轉千回,唏噓不已。他身在帝王之家,兄弟反目冷遇,少年時候就身處軍營,雖為看似高貴皇子,卻因為出身卑微,更不受先皇器重,實則戎馬多年,勾心算計,部署謀劃,他並非一出生便是帝王之後,卻也一路破軍斬將,殺出一條血路來。而穆槿寧,明明一介女流,若是尋常貴族之女,雙指不沾陽春水,不知世事深淺等待媒妁之言嫁於一個門當戶對的夫婿,這輩子相夫教子,永享榮華,也絕不會有這等的心境。她經曆的……辛苦磨難,顛沛流離,或許是一般的貴族女子幾輩子也難以品嚐的複雜滋味。


    她正想往前走,眼底有淚,站在她身旁的他卻一把扼住她的手腕,不讓她繼續邁前半步。


    “別再朝前走了。”


    秦昊堯沉聲道,像是勸說,更像是警告。她在他身邊,絕不該留戀別處,哪怕是這天上。


    穆槿寧挽唇一笑,當真不再朝前半步,她緩緩彎下腰去,打量著水中的倒影,夜色之深,她無法看清自己的身影,隻見水光浮動。


    她或許生性自由,喜歡當那閑雲野鶴,水中遊魚,不過這人生,從來都不是盡善盡美。既然打定決心要進宮,她就不該隻想著毫無責任的自由。


    他看著她的倩影,麵色驟變,身子一震,幾年前她遭遇的沉湖一事,幾乎將她帶去地獄,如今看她垂眸望入水中深處,不禁更是膽戰心驚,雙臂扶住她的肩膀,力道更大了幾分。


    她被秦昊堯大力扳過身子來,抬起清亮眼眸,深深凝望著他,她自然看得出他眼底的深沉和在意,輕笑出聲。“有護欄圍著,我又不會出事……”


    既然她大難不死,更不能無謂而活。


    人生有幸,能看到世間的一景一物,一花一木,隻是人本性多貪婪,欲望作祟,眼底隻看到的物欲橫流,再美的風景,到的了眼底,也進不來心底。


    她日日夜夜麵對一個對她有求必應的男人,自然沒有任何可以挑剔之處。


    皇上雖然願意守護她,但她身邊的那些故人,必當該由她來守護。唯有她答應此生絕不會分離,絕不辜負,才能保住自己,亦能保住故人。日後之事,誰也不能妄自揣測。風雲,是說變就變的。


    秦昊堯摟住她的纖細腰際,趁著月光打量懷中的女子,一手輕輕拂過她鬢角的柔軟發絲,將被風吹亂的青絲撥到耳後,俊顏越壓越下,每一回看她麵臨險境,他都心驚肉跳。隻因他,曾經親眼看過她跟脆弱的美玉一般,在他的眼前摔得破碎。


    “剛進宮的時候,仿佛覺得宮裏的月亮也不如宮外的好看,其實隻是人的心變了,心若是不變,宮裏也有宮外難得一見的美景,也有世人難以領會的別致……”他雖然從來都不說甜言蜜語,但如今看他的眼神和動作,已經心滿意足,此刻跟他相依相偎,揚起白皙小臉,她的眼底滿是溫柔笑花,更顯楚楚動人,明豔嫻靜。“皇上對我的心不會變,我對皇上的心自然也是一如往昔,絕不更改,隻要能跟皇上為伴,宮裏宮外又有何等的區別?”


    聞到此處,他的確心中盡是暖流,明明春夜之中偶爾還有幾分涼意,他卻像是身處七月炎炎夏日一般溫熱,她一句她對自己的心一如往昔,絕不更改,仿佛過去的芥蒂,已然頃刻間抹掉,他等待這麽久,不過是等待穆槿寧的心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本以為還要等待許多年,但他卻在今夜得償所願。


    黑眸之中的火光,愈發明亮炙熱,他緊緊扣住她的身子,隻因她不再拒絕他,更是頭一回說出一輩子的承諾。


    嗓音一沉,他的胸口愈發火熱起來,仿佛恨不得將這個女人揉入體內:“你當真想清楚想透徹了?”


    她的目光透過秦昊堯的身子,望向一側水中的月影,神色莫名轉沉,幽然地說道。“不像是這鏡花水月,看著漂亮,卻不中用。皇上將我捧在手心,處處維護,這等深情我如何辜負?”


    他攬住她,將俊臉貼在她的螓首之上,薄唇貼上她柔軟發絲,他曾經嫉妒生恨,更曾經一度覺得她的心裏沒有他,踐踏了他的感情,不過往日的嫌隙再大,這段感情諸多波折,換來她的絕不辜負,他同樣心中千結百轉,仿佛為她做一切都值得。


    她的雙眼,此生隻會看他一人。


    “人若是不心胸開闊,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會畫地為牢,自我叨擾,自尋煩惱,皇宮何嚐不是人人豔羨的好地方。人不管身處何地,都有坎坷煩憂,這就要看是否有人願意放過自己了。”那雙柔荑緩緩抬高,一分分靠近,最終貼上他的華服,輕輕抱著他,兩人相擁,她一番感歎,宛若後知後覺。


    他的感情,或許不是最好的,卻是最沉重最濃烈的,他曾經看著她一日日憔悴,一日日消瘦,但當下的他,無法容忍她想要離開他的念頭。而上一回她願意主動擁抱他,又是何時的事了?!他被感情蒙蔽了眼,遮擋了心,感情有好處,也有害處,逼得她想盡法子遠離自己。


    他覺得她的離開就是背叛,心碎之餘又何嚐沒有怨恨?!離開,卻也可能是為了更好的守護。


    他緊緊閉著黑眸,麵色喜怒難辨,此刻的美景他也無暇再看,唯有讓她的體溫徹底包容自己,兩人的身影貼合在一起,站在甲板之上,月光照入他們的心裏,暗暗的,仿佛將各自的傷痕全都填平補好。他的鐵石心腸,他的陰沉冷漠,他的自私刻薄,卻因為這一個擁抱,安撫了他這些日子來的急躁和不耐。


    “此趟下江南,我才看清執著的人是我自己,一直都是我傷了皇上的心。”


    將螓首貼在他的胸口,環住他腰際的雙手越握越緊,十指緊扣,她垂下長睫,嗓音透著一股子清靈的味道,唯獨此刻,無人看清她的神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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