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穆瑾寧坐在床沿,俯身將穆峯扶起身子,半坐在床上,她神色一柔,在他耳畔低低說著。舒榒駑襻“皇上也來看您了。”


    張開口說了些什麽,但穆峯如今口齒不清,根本聽不出他模糊的嗓音之內說著是何等的言語,穆瑾寧的擔憂更重,眉頭緊鎖,將眸光轉向身後的俊美男人,滿目黯然。


    纖纖素手輕輕拂過穆峯的胸口,一遍一遍,不知疲倦,不耐其煩,穆瑾寧眼看著穆峯口鼻之間的氣息平靜一些,才垂著眉眼,轉過身去,朝著雪兒吩咐一句。


    “可以將藥端來了。”


    “是,娘娘。”雪兒依舊沒多大的變化,隻是不再纖瘦,而是比起前兩年更圓潤了些,直到這個年紀也不曾嫁人,仿佛將奶娘在穆家未盡完的責任,一道擔負在自己的身上。在穆家做事勤快,兢兢業業,趙嬤嬤常常誇她心靈手巧,準備明年就將手中的賬本交給雪兒打理,讓她學習如何治家,心中早已有了打算等讓雪兒學了自己的一身本事,再過幾年自己年歲大了就將管家一職交給雪兒。


    她恭順地點頭答應,將走廊口的藥壺從暖爐上端起,倒了一碗藥湯,穩穩當當地端在手裏,這才邁過門檻,待藥湯涼了些,才送到穆峯的麵前去。


    待穆峯喝下藥湯,穆瑾寧才欲扶著他躺下,他卻挺直了身子,眼神直勾勾望著穆瑾寧身後的男人,口中咕囔著什麽話,哪怕穆瑾寧靠的這麽近也聽不清楚。但隱約看得出來,穆峯是在看著天子的方向,定是希望能將天子看的仔細。


    穆瑾寧不知,這麽多年,是否穆峯對人事也有些許了解,是否也知曉秦昊堯已經是她的丈夫,但不管是糊塗也好,瘋癲也罷,她如今的唯一的心願,唯有讓穆峯能再享受一段好時光。


    她還沒有讓爹爹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她要爹爹跟常人一樣,兒孫滿堂,享受天倫之樂……隻是如今看來,是否很難達成?


    秦昊堯朝著門邊走過來,他不再顯得高高在上,而是壓下俊長身子,握住穆峯指著他落在半空中的指節細瘦的手掌。在他看來,哪怕他不懂醫術,也知曉穆峯的病情令人堪憂,穆峯的眼底已然有了渾濁之色,麵色透露灰敗,這兩年不見,比起過去消瘦了不少。


    在兩人的手掌觸碰的那一瞬,穆峯喉嚨口的氣息不再粗狂渾濁,他費力睜大眼眸望著眼前正在壯年英挺不凡的年輕男人,雙唇嚅動,仿佛有什麽話要交代。


    同樣身為男人,如今秦昊堯也是當爹的人了,他雙目深沉,隻是看了一眼,就能知曉穆峯想對自己說什麽。他的力道更大了一分,直直望著穆峯的眼底,心中也有了幾分起伏漣漪。這個男人的一生也實在可憐,可憐的是,穆峯異於常人,哪怕身為宗室子嗣,也始終被人瞧不起,被人嗤笑指責,更被上位者操控利用,受了好幾年的願望和罪責。但可幸的是,他並非孤獨一生,有一個溫婉的妻子,有一個孝順的女兒,最終因為女兒的身份,他也成為整個王朝尊貴不已的貴族老爺。


    “朕會照顧好槿寧,你也要養好身子,等你病好了,朕再讓兩個皇子來看望你。”


    這一句話,篤定又堅決,從秦昊堯的唇畔溢出來,他的黑眸冷沉肅然,全然不像是說笑口吻。


    這是天子的承諾,一言九鼎。


    穆瑾寧聞到此處,不禁心生暖意,默默將眸光望向穆峯,雖然誰也不知到底他是否聽得到秦昊堯的話,是否聽得懂秦昊堯的話,但對她當子女的人而言,秦昊堯的諾言令人安心,對穆峯而言,他已經什麽都不缺了,唯有缺了最後剩餘的壽命。


    隻要他挺過來,過了這個寒冷的冬天,再活個幾年,她定會讓穆峯享受兒孫之福。


    穆峯微微點了點頭,這才順著穆瑾寧的動作安然地躺在床上歇息,唯有雙目依舊落在秦昊堯的身上,穆瑾寧再度望向他的神態,卻也對他的用意不得而知。


    過了許久之後,穆峯才鬆開了手,似乎熬著等候了一個清晨,如今當真有些體力不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穆瑾寧為穆峯蓋好了錦被之後,才回眸看著秦昊堯,他身為一國天子,卻願意了卻一個老人的心願,而且任由穆峯握著他的手半響,也不曾流露出半分的不耐和厭惡。


    她從未希望過除了郡王府內的一家子之外,這世上還有多少人能跟他們一般對待穆峯,更不曾希望天子也能跟她一樣孝順自己的父親……但直到方才,她才倍受感動,即便隻是那麽小的一個舉動,隻是那麽簡單的一句諾言而已。


    兩人一道走出穆峯的屋子,留著雪兒照看沉睡的老爺,緩步走上長廊,兩人走的很近,華服擦拭著發出些許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就在下一瞬,她身子一震,察覺到秦昊堯握住了她的柔荑。


    她側過臉去望向他,他神色自如,並無太多的動容,她也不再開口說話,安靜地望向前方的庭院,似乎這一瞬……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話,也不會顯得空洞,更不會顯得尷尬和孤單。


    他們各自沉默不言,走到楊念的屋子門口,楊念正巧已經被一個丫鬟領著出門來,一看正是娘親跟義父,八歲多的孩子已然懂事得體,不管在宮裏宮外,朝著天子下跪行禮。


    “念兒見過義父。”


    “起來吧。”秦昊堯扯唇一笑,話音剛落,穆瑾寧已然探出手去,將楊念拉到自己的身畔,平心靜氣地詢問。


    “這兩天還要學習功課嗎?”


    穆瑾寧看著身邊的男孩,他的身子抽高了,著一套紫藍色厚實棉衣,也並不顯得臃腫。她的手掌落在楊念的肩頭,這個孩子當年一時興起,早年前跟了瓊音學了點拳法,身子看似瘦弱,但骨格卻硬實的很。楊念的眉目之間可見俊秀和英氣,見了宮中人常常有禮地微笑,仿佛生來就這般懂事,不曾為穆瑾寧招惹來任何麻煩。(.)在他的身上,當真少了幾分孩子的稚氣,而呈現出幾分少年郎的懂事。楊念比自己的一對兒子年紀更長,帶孩子們長到楊念這個年紀,念兒就有十六歲了,是個成年的男子漢了,到時這個兄長,一定能陪伴孩子們,也能成為孩子們的榜樣。


    “念兒想等姥爺病好了再去學習,不過師傅讓我這些日子看的書我都借回來了,一有空自己就在背誦,娘親不必擔心我懈怠。”


    楊念說的格外認真,他目光之中滿是與生俱來的正直,頭腦聰慧,卻也向來都勤勤懇懇,或許在他的身上,多半的是生母紫煙的性情,在影響著這個孩子。


    就連秦昊堯看著楊念從一個男嬰長成如今的少年模樣,他也一直覺得楊念雖然出身貧寒,卻是個好孩子,從來不要任何人多費心思管教,他就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克製和隱忍,長得不比任何皇孫貴族遜色。


    他伸出手掌拍了拍楊念的肩膀,唇畔浮現一抹笑容,鎮定沉著地說道。“朕為你找了一個學武的師傅,上回答應過你的,等來年春天的時候,你就同他一道學習武藝。不過依舊不可荒廢了學業,你要記得。”


    楊念聞言,眼前一亮,自從瓊音姑姑到了宮裏去照顧娘親,這三年裏娘親生了兩個弟弟,瓊音姑姑怕是這幾年來都不會再出宮教導自己武藝了,此事也就耽擱了三年,沒想過義父還為自己著想,特意找了個教他學武的師傅。


    “不必擔心太晚,朕也是在你這個年紀才去練武的,隻要你用心,當然會學有所長。”秦昊堯低聲沉笑,一口答應,果斷利落,可見上位者的威嚴和氣勢。


    或許他無法避諱,當年的確是看在穆瑾寧的情麵上,他才勉為其難地接納了這個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沒有任何關係的男孩,不讓他一輩子活在世人的鄙夷目光之中,也是不願穆瑾寧惶惶不能終日,永遠都抬不起頭來。秦昊堯最終才收了楊念當義子,保證念兒往後自然生活安逸,衣食無憂。隻是如今,他也有了器重楊念栽培楊念的意思,或許是他眼光長遠,他的子女之中勢必會有人從他的手裏接過整座江山社稷,而楊念是皇家可以徹底相信的可靠之人,留著他,他就會跟長兄般照顧孩子,也能為王朝效忠,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楊念已經是他們的半個家人,隻要他費心栽培楊念,楊念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念兒多謝義父!”楊念一臉笑靨,聲音清亮,他也早已將義父當成了自己的爹,雖然秦昊堯看來很冷漠,但這些年從未跟自己發過脾氣。


    穆瑾寧支開了楊念之後,才轉向秦昊堯的方向,低低問了句:“皇上當真為念兒找了個練武的師傅?那人是誰?我可認識?”


    “朕給楊念找的人,是王謝。”秦昊堯的黑眸之中滿是笑意,這宮中的侍衛自然是高手如雲,但王鐳王謝是他器重了二十年的屬下,身手也很不錯,無論哪一個人去教導楊念,楊念都會受益匪淺。


    穆瑾寧不無錯愕疑惑,走在秦昊堯的身畔,壓低了嗓音,追問了一句:“王謝不是已經被皇上趕出宮去了麽?”


    已然有兩年多的時間,王謝不曾出現在宮裏,雖然跟王鐳同為皇帝所信任的侍衛統領,但正因為上回她的關係,才連累王謝丟了官職離開宮裏,談及此事,穆瑾寧的眉目之間不無淡淡愁緒,她自然無法徹底心安。


    在秦昊堯看來王謝是有罪,但若不是她要挾王謝,此事也不會鬧得那麽不可開交。


    秦昊堯當年不隻是讓王謝待罪出宮去這麽簡單,他素來知曉王氏兄弟為一個女子而耽誤了這麽多年,他用了個激將法,逼得兩個人做出了抉擇。最終是王謝娶了那名女子,在故鄉辦了婚事,據王鐳說,兩人繼承了家中的一個酒莊,生意做得並不差。王鐳也徹底已經釋懷了,這個選擇遲早都會出現,他們兄弟倆總是逃避,才會毀掉她的一生,才是最大的罪人。


    雖然王謝不再會進宮當侍衛統領,但讓他留在宮外也可惜了這個人才,秦昊堯這才想著讓王謝當教導孩子武藝的師傅,他早有打算,待一對兒子長大,也會讓他們學些武藝防身之用。


    他不想自己的兒子,變得軟弱,雖然身為皇子自然多得是手下保護他們的安危,但習武卻可以壯大一人的誌氣,讓人堅強不懦弱。


    王謝自然是不二的人選。


    “的確是出宮去了,而且在這三年裏有了妻子孩子,但朕讓他回來,他難道會抗旨不尊?”秦昊堯揚聲大笑,拍了拍她的麵頰,說的輕描淡寫,一句帶過,卻不曾深談其中的來龍去脈。


    他為王氏兄弟解決了那一顆藏在血肉之中的刺,再不讓事情變得更壞之前拔出了刺,雖然依舊霸道,但三年來,王鐳也早已放下了心中的介懷,聽聞在老家也有了婚約,他已經準了王鐳的假期,下個月王鐳也會回鄉下成家。


    這個男人,總是善於運籌帷幄,卻又固執地像是一塊石頭,穆瑾寧的腳步放慢,安靜地凝視秦昊堯的身影。


    但她不過是少走了兩步而已,不過是那一刹那不曾跟上他的腳步而已,秦昊堯已然回頭看她,朝著她走來,他如此的警覺……卻也正表明了他對她的在意。


    “非要朕攙著你的手,你才不會走丟麽?”


    他唇角一彎,笑著打趣,話音未落,已然一把捉住她的柔荑,黑眸跟她的美目四目相接,眼神交匯,仿佛在他的眼底,無論他們的年歲一年年地增長,無論時光會在他們各自的麵孔上刻下何等的痕跡,她都永遠是年輕美麗的,永遠都是需要他保護的那個人。


    如今,她已經二十五歲了,對於女子而言,稱不上過分年輕,也稱不上已經虛度浪費最好年華,這個時候有這個時候的好,對漫長的一生而言,卻也是與眾不同的……是一個女人在成熟外表之下還有些許溫和純真的年歲。


    心裏頭的那些話,百轉千回,卻不曾說出口來,藏匿在穆瑾寧的心裏深處,像是一壇美酒,隨著時光的流逝,越來越醇厚,越來越香甜。她凝望著他俊容,看著兩個兒子一日日長大的時候,她仿佛也是見著秦昊堯如何在帝王之家成長為如今這麽堅強驕傲的男人的曆程。唯獨……她不想讓他們的孩子跟他們的幼年一樣孤獨寂寞。不但有可親的兄弟姐妹,還有知冷知熱的父母雙親,他們的人生……哪怕不是這世上最一帆風順的,卻也應該是完整無缺的。


    他們,都被彼此所改變,都被彼此所影響。


    秦昊堯改變了她的偏執。


    穆瑾寧改變了他的冷漠。


    或許過去的秦昊堯,曾經傷害過自己,曾經不懂得如何愛人,但如今峰回路轉之後,是否也該給彼此一個機會?她對於秦昊堯而言,也並未隻帶給他美好回憶的女人,她也曾經傷害過他。


    她的腳步很慢,卻也察覺的到秦昊堯放滿了步伐,兩人緩步走在庭院之中,神色安寧,有很長的一段時候,沒有誰先開口。


    或許這輩子,注定她會留在他的身邊,看透人世繁華,看透權貴榮光,看透人生別離……在她最無奈最苦痛的時候,他也會寸步不離。


    見著這樣的秦昊堯,她似乎也漸漸願意去相信,所謂的永恒。


    她永遠無法預知,也不想預知,到底他的人生,是否果真隻有她一人,但不可否認,她已經占據了他心中很重要的位置很長一段時間。王朝之中美女如雲,如過江之鯽,她不想阻攔,也不願阻攔。


    若她已經住到了秦昊堯的心裏,距離就不再是遠近,生死也就不再是別離。


    她從不提及感情的忠誠,忠誠在這個世上,似乎隻是對女人的苛刻要求,而男人……遠遠不必如此。


    更別提秦昊堯是一國天子,他若想要,別人無法左右他,他若不想要,也無人可以動搖他。


    往後他們的人生,若是上蒼寬容的話,還有好幾十年,她無法篤定她會被他一輩子守護著,而不被冷落拋棄,曆朝曆代的後妃,得寵也好,失寵也罷,都有一個限期。


    若是上蒼也早已在算計她的限期,她如何會跟上天豪賭?!


    但此刻,她當真有一點點的動心,一點點的徘徊,她似乎當真很想去相信一段可以白頭到老,長相廝守的感情。


    抿唇一笑,笑容很輕很淡,她安安靜靜地將螓首依靠在他的肩頭,兩人停駐在庭院中央,相依相偎,靜默不語。


    她的心思,藏匿在風中,藏匿在雪中,藏匿在尚未放晴的天際,無人知曉,也不需任何人知曉。


    那是她的秘密。


    一個人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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