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玨從未如此直接地麵臨過太夫人的怒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在原地杵了一會兒,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欲言又止,最後隻憋出了一句話:“玨兒……先出去了,望祖母能成全我們。”


    太夫人緩緩閉上眼睛,兩頰跳動的皮肉顯露出她正竭力克製自己的怒火:“出去!”


    望著蕭玨離去的背影,林嬤嬤暗暗歎氣。這三少爺不知是本性使然,還是讀書讀呆了,竟然一點都不會看人臉色,他性子太直,又如此不會說話,生生地辜負了她的一番苦心。從昨夜的談話中可以看出,太夫人其實已經心軟了,若是有人能適時說些勸慰的話,說不定她真能遂了五姑娘的心,再不濟至少也能打破現在的僵局。沒想到三少爺的到來,對此事不但沒有幫助,反而使事情向更糟的局麵發展。


    對於這些彎彎道道,單純的蕭玨自然好無所覺。他走到清園的前院,來到雲曦的身邊,右手撩起白色的衣袂,跪了下來。


    雲曦對他的行為甚是不能理解,啞著嗓子問道:“三哥這是做什麽?”


    蕭玨回答得理直氣壯:“我這做兒子的也要為她做點事情。”


    雲曦兩眼一黑,蕭玨這麽做不是在添亂嗎?“你回去吧,我說過這事是我自己決定的,不需要你的介入。”


    “我也是她的兒子。”蕭玨隻說了一句話就讓雲曦啞口無言。是啊,蕭玨是雲氏的兒子,從肉身到靈魂都是雲氏真正的兒子,自己這個入侵的靈魂有什麽權利去阻止他。更何況自己不是一直都希望蕭玨能對雲氏關心一些嗎?既然他主動願意為雲氏出一份力,雲曦也不再阻止,大不了三個人一起被趕出蕭府,隻要三人同心。再大的困難也能度過。


    沒過多久,清園的院門又被敲開,寧嬤嬤在門房婆子的帶領下不急不緩地走進來。她的神色平靜如水,就連看到回廊口跪著的兩人也依然不慌不忙。走過雲曦身邊時,寧嬤嬤停下了腳步,轉過頭凝視雲曦片刻,才悠悠離去。


    雲曦半垂著頭,看不到寧嬤嬤的表情,但從她停留的片刻中卻體會到某些無聲的話語。霎時間,身上的各種痛楚似乎顯得不那麽重要了。心中漸漸熄滅的希望之火又冉冉燃起。


    寧嬤嬤進屋的時候,太夫人剛草草用完早膳,翠縷還在張羅著收拾桌子。太夫人獨自一人坐在榻上。左手撐著頭斜支在小幾上。聽到丫鬟們紛紛喚著寧嬤嬤,她睜開眼睛,見寧嬤嬤已經走到自己跟前,懶懶地說道:“寧嬤嬤來啦,坐吧。”


    寧嬤嬤並不推辭。大方地落座。兩人一時無言,最終還是太夫人先開口:“自欽兒過世後,你幾乎沒有踏進過清園,今日前來想必是為了五丫頭吧。”


    寧嬤嬤沒有一口否認,語氣不卑不亢:“老身今日冒昧前來,的確是想求太夫人不要為難五姑娘。但更重要的是想來和您談談心。”


    太夫人長歎了口氣,語氣甚是無奈:“五丫頭的事你就不必多費唇舌了,等她自己撐不住了自會回去。我也不打算再為難她。”


    寧嬤嬤不再糾纏雲曦的事:“太夫人對晚輩向來是最仁厚的。說起來前幾天老身夢到了五爺,他正坐在池園的院子裏看書,故而這幾日對他甚是想念。”她平靜地望著前方,眼神變得渺遠,仿佛眼前出現了過往的情景:“還記得五爺小時候特別聰明乖巧。尋常的孩子整日想著玩耍,而他五歲就會作詩。八歲就把太夫人房裏的書都看完了……”


    寧嬤嬤的講述完全勾起了太夫人的回憶,心中一片柔軟:“是啊,欽兒不但聰慧,還特別懂事。(.好看的小說)那時候我忙著處理府裏的事務,幾乎沒有時間照顧他。可每次見到我,欽兒都會用他的小手替我捶捶腿揉揉肩,直到現在還常常記起那時的情形。”說到動情之處,太夫人紅了眼眶。


    寧嬤嬤笑得很柔和:“五爺的貼心的確招人喜愛,但老身卻為他這種貼心感到心疼。”隨著話題的轉換,她的臉上出現了悲戚之色:“五爺太過懂事了,似乎從未有過小孩子應該有的任性胡鬧,就連兄弟之間也從來都是年紀最小的他讓著其他幾位爺,恐怕唯一的一次任性就是自己的親事了。”


    提及多年的心結,太夫人心裏既懊悔又憤然:“這也是我最後悔的,若是我不依著他,也不會害得他這麽早就離我而去。”


    寧嬤嬤似乎沒有察覺到太夫人的話語裏對雲氏的抵觸,隻是恭敬地說道:“老身隻是個粗鄙的下人,說的話也許不中聽,請太夫人不要見怪。”


    太夫人搖搖頭,語氣不無感激:“你半輩子的心血都花在欽兒身上了,我從未把你當成是單純的下人,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老身一直都不明白,五爺小小年紀為什麽對一切都看得很淡,什麽都不爭不搶。”像是要給太夫人一點思考的空間,寧嬤嬤收住了話語,過了良久才道:“直到五爺執意要迎娶五夫人,老身才弄明白了。原來五爺不是看淡了一切,而是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但若是他所鍾情的,他會不顧一切地爭取,他對五夫人便是如此。”


    太夫人緊鎖眉頭,一字一頓地說道:“可惜雲芷蘭並不值得他這麽做。”


    寧嬤嬤搖搖頭笑道:“然而,五爺卻認為十分值得。太夫人事務纏身,也許從未見過五爺放聲大笑。在五夫人進門之前,五爺的臉上雖然總是掛著笑容,但卻是淡淡的,淺淺的,帶著幾分疏離,似乎世上並沒什麽值得他高興的事情。可五爺婚後卻像變了一個人,隻要是麵對五夫人,他的笑容就如同春風般溫暖,我們旁人就算是看著都覺得幸福。”寧嬤嬤的笑容漸濃,思緒飛到了那個遙遠的時空,而淚水卻蓄滿了眼眶:“那時候,院裏的芍藥開了花,滿院子都是紅豔豔的,五爺和夫人坐在院裏的合歡樹下,或彈琴,或品茶,抑或什麽都不做,隻是相互依偎著看著院裏的景色。我們遠遠地看著兩人,就好像在欣賞一張畫兒,可以感受到畫裏的美好,卻怎麽也無法進入其中……”


    “別說了……別說了……”太夫人已是淚流滿麵,寧嬤嬤口中所說的美好是她不堪負重的,那些回憶就像一把利劍,深深地紮進她的胸口,令她疼痛難當,血流不止。


    寧嬤嬤從回憶中拉回了思緒,轉過頭望向亂了心神的太夫人,問道:“五爺已經走了十一年了,難道太夫人還沒有想明白嗎?”她站起身,走到太夫人麵前,掏出懷裏的帕子,雙手遞給她,道:“五爺最快樂的時光便是他婚後那段日子,這些都是五夫人帶給他的。”


    太夫人用略微顫抖的手接過帕子,神情迷糊地道:“她害死了欽兒?”


    “太夫人誠心禮佛,卻從來不迷信佛,您真的相信是五夫人害死了五爺嗎?”五夫人“克夫”是太夫人的禁忌,即使是這一刻,寧嬤嬤也不敢直言。


    寧嬤嬤的話說中了太夫人心思,其實就像林嬤嬤昨晚所說的那樣,太夫人從來都不是迷信命理之說的人,一切都是她的心魔在作祟。五爺是她最寵愛的兒子,他的離世無疑擊潰了這位看似堅韌強勢的當家主母。她的身份和個性都決定了她不能像一般母親那般柔弱地哭泣,一味地沉浸在緬懷與悲傷之中。於是,她寧願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流言,讓雲氏成為她發泄悲痛的犧牲品。


    寧嬤嬤半跪在太夫人麵前,眼裏含著淚水,動情地說道:“放下吧,太夫人,五爺若是在天有靈,定然不希望自己妻子和兒女骨肉分離,更不想看到您因為他而悲傷痛苦了這麽久。”


    太夫人一把拽住了寧嬤嬤的手,眼神依然迷茫,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你別說了,我很亂,讓我靜一下,你就在這兒多陪我一會兒吧。”


    寧嬤嬤依言點點頭,默默地坐在一旁的杌凳上。


    翠縷等人早已收拾完一切識趣地退了下去,屋裏一片寂靜,隻聽到窗外春風吹拂樹葉發出的沙沙聲以及時斷時續的鳥鳴聲。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雲曦的濕衣服漸漸被陽光烘幹。由於長時間濕衣裹身,身上的肌膚早已泛起了褶皺。春風拂過,帶來的不是清爽,而是環繞周身的潮濕。隨著時間的推移,雲曦的情緒開始起伏不定。寧嬤嬤已經進去這麽久了,怎麽還沒有任何消息。她現在的心情類似於等待定罪判刑的犯人。


    而一旁的蕭玨也不像先前那麽淡定了,長時間跪在堅硬的石板上對於他這個身無四兩肉的讀書人來說,實在是太過為難了。雖然他嘴上沒有說什麽,但雲曦從他細微的動作中已經看出了他的痛苦難耐。


    就在這兩兄妹承受著身心的焦灼時,清園迎來了今日的第三波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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