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過片刻,鳳朝歌忽地一笑,方才眼底的恨意一掠而過,快得有如是她的錯覺。雲羅再看時,鳳朝歌已跪下,朗聲拜見李天逍。


    李天逍命他起身,上下打量了他笑道:“鳳將軍為充王叔訓練精騎衛辛苦了。人都黑瘦了一圈。”


    鳳朝歌抱拳恭謹笑道:“皇上過獎了!這是微臣的職責所在。”


    李天逍伸手把了他的臂膀拉著往裏走去,笑道:“待會定要與鳳將軍多飲幾杯,一如曾在太子府中那樣。”


    鳳朝歌一邊走,鳳眸一轉,眼風悄悄地看向了一旁的站著的雲羅榧。


    她著了一身紫紅宮裝,腰間纏著明玉鑲瓔珞綬帶,微微隆起的小腹卻是遮掩不住。他眸光一掃,對上了她的明眸。


    千言萬語,卻終究隻得一個眼神。


    雲羅悄然垂下眼簾,輕輕地撫了一下隆起的小腹。他看見她臉上飛起的紅暈,眼底的笑意溫柔再也抑製不住傾瀉而出墼。


    人群中又熱鬧起來,鑼鼓喧天,嗩呐震天,在眾人起哄熱鬧中,一頂轎子悄然在府門前停下,侍女扶著一位著了錦衣蒙麵的女子走了出來。


    蒙麵女子越過人群,看到了人群之首站著的雲羅,繡了花鳥的麵巾下紅唇一勾,冷冷笑了起來……


    ……


    熱鬧的喜宴一直到了入夜,杯盤狼藉,賓客們盡歡而去。隻有簷下掛著紅彤彤的燈籠依舊燭火搖晃,將整個公主府照得明亮如白晝。觸目所見皆是張貼紅紅的灑金喜字。


    涼亭中,歡宴卻還未散去。


    佳肴剩了大半,酒壺卻已在一旁壘了一堆。這席中隻剩下一人自飲自斟。他著了暗紅錦服,俊眉星眸,容色俊魅。廊下燈光明暗不定,他的容色也漸漸看不分明。


    過了一會,一身喜服的蘇晉持著酒壺緩步走來。他身上潔淨如新,一身喜氣洋洋的紅色喜服硬是被他穿出了幾分的清冷孤高。


    他看著亭中自飲自斟的鳳朝歌,眸光一閃,慢慢走上亭子。


    鳳朝歌抬頭,麵上已有了微醺的醉意。酒暈染上眉梢多了幾分魅惑人心。


    他笑了笑,搖晃站起,舉起酒杯道:“恭喜晉公子今日大喜!”


    蘇晉看了他一眼,執了酒壺,坐在席旁,淡淡道:“皇上回宮了。”


    鳳朝歌舉起酒杯的手一頓,緩緩飲下,良久才道:“我知道。”


    蘇晉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飲下,涓滴不漏。鳳朝歌挑眉看著他,眼底掠過失笑。在蘇晉大喜的日子裏他依舊如初見,清冷孤傲。這世間也許所有的人都變了,唯有他巍然不動。


    哪怕他為了她做了這麽多事,做出了這麽多的犧牲之後。


    驀然回首,他今日才發現,當日他帶著他們一路到了晉國,如今已是兩年多過去了。物是人非,滄海桑田原來隻在一刹。


    “娶一個不是心愛女人,你有什麽感覺?”鳳朝歌問。


    蘇晉手微微一頓,片刻後淡淡地道:“還好。”


    鳳朝歌自嘲一笑,又一杯杯喝著酒。


    亭子中兩個男人各懷心事,各自喝著自己杯中的酒。


    “你不去看看她嗎?”蘇晉忽然問。


    鳳朝歌看著杯中的酒,吃吃一笑,道:“看見了。她很好。”


    他看見她立在另一個男人的身邊,他還看見她纖細的腰間已些微顯了懷。這是他的孩子。……隻是咫尺之間,無法相擁相見。也許這就是命運給他的懲罰,懲罰他兩年前那一夜徹夜不眠,權衡利弊送她入另一個男人的懷中。


    天理循環,種因得果。他這時才知道這苦果原來竟這麽苦……


    蘇晉看著趴在石桌上的鳳朝歌,忽然又道:“她沒回宮。”


    鳳朝歌猛地一愣,下一刻他已掠到了蘇晉跟前,一雙鳳眸牢牢盯著他,仿佛要將眼前清冷自酌的男人盯出一個洞。蘇晉不看他,垂眸隻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水仿佛這才是他當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慢慢飲盡,這才抬起冷眸看著鳳朝歌,淡淡道:“她請旨回了華府。她在等你。”


    他才剛說完,眼前醉意熏熏的男人倏忽不見了身影。


    半空中傳來鳳朝歌恨恨的聲音:“多謝!——”


    蘇晉一笑,飲下酒壺中剩下的酒水。


    少了一人院子又變得空落落的,熱鬧了一整天的公主府靜悄悄的。頭頂一輪秋月無聲流轉,漸漸西墜。


    終於,他喝空了最後的一滴酒。他靜靜坐著等著。可是依舊不醉。他眼底漸漸掠過自嘲。


    他,終究是個太過清醒的人。因為看得太過通徹,反而失去了對這個世間僅剩的趣味,生之無趣,死之亦無趣。而唯一能觸動他那顆清冷心的那個傾城女子早就芳心別許。


    他就如一個突兀的過客,做著與他毫無相幹的事,娶了與他毫無相幹的女人,為著與他毫無相關的前路,一步步去鋪平它……


    許久,有下人前來,低聲問:“夜深了,駙馬要回房安歇了嗎?”


    蘇晉收回目光,沉默半晌,淡淡道:“你去告訴公主,我喝多了在書房歇下了。”他說完長袖一拂,翩然離去……


    ……


    華府,樓閣中。


    雲羅靜靜坐在了妝台邊對鏡理花鬢。銅鏡中她卸去了一身錦衣朱釵,清瘦的麵容一如十六歲少女時那般素白,隻是一雙如許明眸少了當時當日靜靜的期待。[]


    當時的華雲羅麵上溫婉,內裏桀驁孤冷。她以為能逃出芳菲樓,卻撞入那執劍而立,驕傲的男人懷中。


    也許,命運已在那時悄悄為兩人係上繩結,千絲萬縷,看不見,摸不著卻再也無法掙脫。


    她怔怔出神,初秋晉地已有了些微的寒意,風從打開的窗欞中吹來,令人微微瑟縮。


    已過了一更天了。她輕歎一聲,日漸沉重的身體不容她再任性一夜無眠。她起了身正要去關窗戶,忽然身後有一陣風拂來。下一刻她已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中。


    耳邊響起熟悉的呼喚“昀兒……”


    雲羅回頭,正對上了那一雙含著灼熱笑意的鳳眸。他來了!眉眼帶著初秋屋外的冷意顯得格外明晰。他趕得很急,還在喘氣,隻是一雙眼都是笑。


    寒意似乎一下子褪去,她不由笑了。


    “我以為你不來了。”她伏在他的懷中,含笑道。


    鳳朝歌咬牙恨聲道:“蘇晉是故意的吧?!”


    雲羅明眸一轉已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她失笑:“阿晉總是不放心你。他生怕你又欺負了我。”


    兩人坐下,樓閣中燈火明媚,照著兩張笑靨。兩人傻傻地看著對方,傻傻地笑,渾然忘了要說什麽。


    雲羅輕撫上他清瘦幾許的眉眼,歎道:“朝歌,你瘦了。”


    鳳朝歌笑著握住她的手,從長袖的內袋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遞給她。雲羅疑惑接過,布包被他的體溫熨得有些溫度,摸著軟軟,不知裏麵裝了什麽。


    “這是我去梁國時給你買的。你瞧瞧還能吃麽?”他道。


    雲羅打開,油布紙包著竟是酸李子。她不由看向他,吃驚問道:“你什麽時候竟然去了梁國?”


    鳳朝歌臉上微紅,不自然地道:“他們都說有身孕的女人喜歡吃這個。我就想咱們梁國李子很多,家家戶戶都會醃製酸李。所以在軍營中無聊便悄悄去了一趟。……”


    雲羅眼中漸漸濕潤,手中的酸李重逾千斤。


    從晉國到梁國,最快也要五六日。且不說鳳朝陽虎視眈眈地派人守在了梁國邊境要道隻待他自投羅網。他竟犯了傻前去為她尋這個家鄉的酸李子!


    她含著淚,捧著布包輕笑:“傻子!你……”


    話未說完,淚已落下。隻是這一刻她從未這般歡喜過,連淚都是甜的。


    鳳朝歌見她哭了,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昀兒,你不高興嗎?”


    “不,我高興。”雲羅伏在他的懷中,含淚笑道:“怎麽不高興呢?隻是以後不要做傻事了。以後若你有事,我與孩子又該怎麽辦呢?”


    鳳朝歌傲然笑道:“我不會有事的。鳳朝陽想要我的人頭沒這麽容易。”


    他輕撫她的麵頰,眸光深深地看著她,道:“若我們的孩子在梁國出生就好了。……”


    “朝歌,你知道不是這麽容易的。”雲羅輕歎一聲提醒。


    “我知道。不過總歸有希望。”他摟著她,低聲道:“隻要籌劃得好,如今梁國人人思變,百姓們都想從繁重的徭役中解脫,到時候我若回了梁國,複位易如反掌。到時候梁國一統,人人安居樂業。我與你還有我們的孩子就在梁國中長大……”


    雲羅伏在他溫熱的懷中,聽著他細細地說,心中不是不憧憬的。他心心念念的故國中有她,還有他們的孩子。遠離了眼前的一切重新開始……


    倦意湧來,她縮在他的懷中沉沉睡去。鳳朝歌看著她沉靜的睡顏,低頭伏在她的小腹上聽著,他似乎能感覺到裏麵一個新生命在茁壯長大。


    他聽著聽著,不由笑了。


    命運兜兜轉轉,原來竟是這樣的安排。為了這一刻,他寧願身負這身罪孽和她一起走下去。


    ……


    一輛黑漆漆的馬車悄悄停在了華府的側門,車簾微動,一雙眼從裏麵悄悄探出。夜色如墨,唯有那個樓閣中燈火依舊。她冷冷看著,心中卻似有一條毒蛇在一次次噬咬著心,毒汁入心,恨意滿胸,再也分不清是什麽更多恨一些。


    原來是真的,這是真的!他們兩人……


    “郡主,回府嗎?”車夫似乎再也受不了這沉重的夜色,忍不住詢問。


    “回府。”馬車中傳明敏郡主冰冷的聲音:“不但要回去,而且本郡主今夜來了什麽地方你不可以對外人泄露半句!知道了嗎?”


    車夫聽著她充滿殺氣的聲音,不禁打了個寒顫,急忙低聲說:“是!”


    馬車悄然掉頭,向黑夜中疾馳而去。


    秋風吹來,帶來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肅殺之氣……


    ……


    秋日來了,一盆盆的姹紫嫣紅的菊花被搬入了皇宮中裝點以迎接即將要來的岐國使者。算算日子,岐國使臣們應該可以在中秋節前趕到。到時候中秋佳節,加上有貴客從遠方來,整個皇宮不知有多熱鬧。


    皇宮中處處擺放著一盆盆菊花,清香的菊花香彌漫,沁人心脾。李天逍喜歡飲酒,內務府怕他飲酒傷身,特泡製了一壇壇清淡的菊花酒。菊花可清肝明目,也是一味好藥。


    這時節飲菊花酒更是應景。李天逍便賜了各宮幾壇子。


    一日他到了永曦宮中,殷寐拿了他平日常喝的酒水。李天逍見她未拿出禦賜的酒水,不由問道:“先前朕賜的菊花酒呢?難道阿寐都喝完了?”


    殷寐忽地落淚,道:“臣妾前幾日得了皇上賜下的菊花酒,忽然想起了曾經太子府時有一位姐姐,擅長伺弄花草,釀各種花果酒給皇上。當時,阿離姐姐也十分喜歡她。臣妾……隻是觸景生情罷了,所以皇上賜下的酒,臣妾都沒有動。”


    李天逍聞言不由皺眉,半晌才問道:“你說的是月淺?”


    殷寐含淚點頭,上前柔聲道:“如今已經過了四年。皇上還忍心將她放在了清冷的庵廟中讓她孤苦一生嗎?”


    李天逍看了她一眼,冷淡道:“罷了,就依你的意思,把她請回宮吧。不過……朕是不會原諒她曾經做過的事的。為虎作倀也是惡!無論怎麽彌補朕都不會再原諒。”


    殷寐一聽急忙跪地叩謝,道:“皇上聖明!”她說著起身擦幹眼淚,柔聲道:“既然皇上喜歡喝內務府釀的菊花酒,臣妾這就去拿。”


    李天逍看著她嬌媚動人的眉眼,不知怎麽的失去了興趣,淡淡道:“朕還有政事,先走一步。阿寐不必勞動了。”


    他說罷轉身離去。


    殷寐急忙與眾位宮人跪地恭送。她抬頭看著那道挺拔的人影大步離去,紅唇邊溢出冷冷的笑意……


    ……


    一紙聖旨下,在痷中帶發修行三年有餘的德昭容劉氏回了宮中。


    雲羅聽到這個消息時正與宮女們縫製小孩兒的衣衫,她手一抖,針便深深紮入了指尖上。一顆豆大的血珠冒起。她皺眉看著,半晌不語。


    沉香見了,緊張地道:“奴婢去拿膏藥。”


    雲羅慢慢將指尖含入口中,半晌才對劉陵皺眉問道:“這消息是真的嗎?”


    “是真的。”劉陵道:“皇上聖旨都下了。隻是聽說這一次是永曦宮的那一位求的情。”


    雲羅眉頭深皺,疑惑道:“她那樣子不太像是有容人之量。為什麽要讓劉氏入宮?”


    劉陵搖頭:“這位寶婕妤處處透著古怪。可是偏偏皇上對她言聽計從,寵愛有加。她若想讓劉氏入宮一定有目的的。隻是奴婢還猜不透。”


    雲羅心中掠過一道說不出的異樣,道:“難道……殷寐想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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