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雲重新看回主台。實際上她從沒見過鵝掌真品,隻見過一次仿品。


    這是第二次。


    眼前這顆仿品的寶石仿佛更小些,沒有曾經的那枚碎鑽如此奪目,但依舊不損其精致美麗。


    周愈之前的話冷冷地環繞在耳邊。他說他的人生依舊非常完整,有著財富和地位,其他沒有任何缺失。宛雲想著這句話的時候又隱約想起曾經有那麽一個相似的場景,對麵的男人沉著臉說:“雲雲,你不要總感情用事。”


    宛雲向身邊人要了根煙。點火,煙草熟悉的氣息迅速蓋過窗外海洋腥氣和船艙內的汙濁氣息,她居然很有些懷念。


    宛雲纖指夾著煙,過了會,輕輕笑了。


    她淡淡說:“好,周愈,我和你玩遊戲。”


    “雲雲?”


    周愈一怔,帶著幾分驚奇。


    她也驚奇他有幾分驚奇。


    競價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九十五萬元一次,九十五萬元兩次――”


    “四百萬元。”


    這次掀開簾子走進來的人,不是麵容狡黠的黑人姑娘。


    整個船艙的人回頭看聲音來源,對方依舊非常煞風景。


    他皺眉說:“……是還需要舉拍賣牌子?”


    馮簡沒怎麽費勁便看到角落裏的宛雲。但在見到她手上的煙和旁邊坐的人後,眉頭一沉。


    “李宛雲,你好大的本事。”他冷笑連連,大步走過來。


    宛雲望著他,周愈冷著臉站起來,館長將自己的椅子向後搬搬。


    “馮先生――”周愈說。


    馮簡根本不看周愈,他劈手奪過宛雲的煙,再用腳狠狠碾碎。


    “你不是戒煙了?現在又抽上?”馮簡譏嘲道,“我不是讓你回去先跟我談?你倒好,自己飛到這鬼地方。我真佩服你,李宛雲,就算你鐵心離婚,就算你鐵心出國工作,依舊能先把自己搞得這麽有情調!你真虛偽,真矯情,真無聊!還有,你到這破島是來參加拍賣也罷,怎麽還來黑市?胡先生,我早知道你性格非常不靠譜?但你居然獨自帶她來這種地方,又和這種人渣坐在一起。實在太過分些!”


    這番話得罪了三個人。如果在場的人懂中文,大概會得罪整場人。


    館長都有些不太高興,宛雲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準備向外走。


    周愈挑眉:“人渣?馮先生還需要‘人渣’賞你多少錢,你才能徹底放過雲雲?”


    他使了個眼色,身後早就警惕的私人保鏢走上前準備推搡馮簡。但動作沒有馮簡快,他一腳踹倒周愈身邊的椅子。


    這時維護場內的保鏢迅速趕來,拍賣被迫中止。


    混亂好不容易結束,周愈被保鏢攙扶走出。


    他略微晃一下頭顱,依舊有隱痛。但馮簡也沒占太大便宜便是。


    宛雲和館長早就站在甲板上,等待快艇。她身後是海。大音希聲,寬廣無垠,隻剩一盤皎潔的明月全部碎在波浪裏。海風不斷吹拂她的長發,仿佛所有的東西都從宛雲身邊擦過,飛速後退,全部都結束了。


    周愈心裏不知為何一緊。


    他走上前,柔聲道:“雲雲?”


    宛雲抬頭看了他一眼,說:“走吧。”


    下樓梯的時候,馮簡追上來。他一把拉住宛雲,皺眉道:“別跟他走。”


    周愈簡直這輩子都沒如此厭惡另一個男人。


    他冷冷喝道:“放手。”


    宛雲冷淡說:“馮先生還有什麽高見,想繼續指教我?”


    馮簡說:“……對不起。”


    她挑眉:“為了什麽?”


    馮簡想了想,他說:“全部。”


    宛雲一聲不響地看著他。馮簡卻非常鎮定,和方才暴徒般的模樣判若兩人。過了會,他緩慢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很小的首飾盒。


    鎖扣打開,很小很涼的金屬物事,亮晶晶地攤在他手心。


    正是之前拍下的鵝掌。


    馮簡低聲對宛雲說:“送給你的。”


    周愈在旁嘲弄:“嘿,不過一個仿品項鏈。”


    宛雲臉上沒什麽表情,沒有伸手來接。


    看她這般,周愈索性坐上觀。


    但比她固執的還大有人在,馮簡維持遞給她的姿勢,一動不動。


    海風烈烈,仿佛吹得人骨頭隱隱作疼,那極細的項鏈伴隨風劇烈搖擺。


    宛雲望著馮簡良久,終於自他手上取過項鏈。


    馮簡沒來得及鬆口氣,下一秒,宛雲伸手就將那項鏈擲到身後的大海裏。


    ――利落的舉動,極其細微的落水聲響,甚至連拋物線形狀都沒看清。連海上浮月的倒影隻搖晃幾秒,便恢複最初模樣。


    在場人都明顯怔了怔,馮簡反應過來後,非常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當我收下了。”宛雲淡淡說,“我可以走了嗎,馮先生?”


    她轉身要離去,不料馮簡又上前幾步,攔住她。


    “你又想做什麽?”周愈譏嘲道。


    仿佛魔術般,馮簡又突然從手中變出個小首飾盒。


    打開,裏麵是和宛雲之前扔到海裏一模一樣的項鏈。


    館長不由“咦”了一聲。


    宛雲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自己最初送馮簡的那條項鏈。自買下來後便一直留在保險箱裏。馮簡自己不可能戴,卻也從不讓她戴,隻一直長久地鎖著。


    透明鑲嵌寶石的光芒,月光下微微閃爍,就像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


    宛雲終於抬頭仔細看馮簡。長途飛行的疲倦,胡子沒有刮,眼角打傷有很淡的血跡,臉色一般的蒼白。


    “送給你,雲雲。”他再次說。


    風還在吹。宛雲隻覺得那項鏈在自己眼前來回搖擺,像夜晚、感情、共同孤獨的同義詞。迎合著大海、船和月亮,隻晃得心都碎了。


    但不該如此的。她的人生中從不缺少謊言和傷害。現在在異國,在深夜,誰知道,這可能是他又一次心血來潮和偶爾溫情。等生活重新開始,商人重利,他又會因為更有價值的東西走掉。


    宛雲已經非常疲倦,想遊戲也許是不錯的選擇。


    “我不需要它了。你說得對,珠寶本身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馮簡視若未聞,他隻重複一句話:“送給你。”


    如此推托幾次,他根本不放手。宛雲突然心頭著惱。心頭那股長久的怒氣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她索性接過馮簡手裏的項鏈,不假思索地揚手,再次將這條項鏈扔進大海。


    隨著她的舉動,全場再無聲息。


    這兩條項鏈價格相加已經非常離譜,此刻當真如銀子落水,多少錢都沒有了。


    連周愈都微微色變。暗中示意保鏢靠近,生怕馮簡暴怒傷人。


    但他沒有。


    馮簡隻沉默片刻。


    他麵無表情,須臾,將自己一直緊握的拳頭鬆開。


    第三條項鏈從他掌心倏然流瀉出來。


    沒有特殊燈光,首飾盒欠奉,寶石表麵帶有淩亂指紋,樣式依舊和前兩條相同――不,並不相同。


    頂級的大顆鑽石極透極澈,吸光而燃。伴隨罕見橙色寶石,隱約透著虹粉色調,濃鬱到收攏世間所有暖意。兩者針鋒相對又截然不同,若說仿品已然巧奪天工,在真品項鏈麵前隻淪為玩具。


    鵝掌,美到仿佛夕陽裏最後一抹流光,隻能駐足以挽留


    馮簡用相同的手勢,將項鏈第三次遞給宛雲。


    “這是真的鵝掌,”他簡單的說。“我想送給你。你別扔。”


    即使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馮簡的心境也沒有特別接近絕望。


    如果有,那一定是這天晚上。因為打架,眼眶和腿很疼。穿得很少,幾乎沒被熱帶海風給凍死。盡量不去想之前被宛雲輕鬆就扔掉的項鏈……價值連城,難以理解,不可饒恕。


    諸事不順。


    現在他站在回程的火車上,需要到最近的城市才能轉乘國際航班,公事手機依舊不停地響,如同爆炸。


    馮簡說到口幹舌燥,徹底喪失耐心關機前,最後一個電話接聽人是何瀧。


    “你找到宛雲沒有??!!”


    他嗯了一聲。


    何瀧滿肚子的火,她壓著聲音:“嗯?什麽叫嗯?鬧什麽?你倆到底又鬧什麽?一個個,話不說就直接走掉?很有趣?當自己三歲小孩?公司不要?企業不要?這裏事情有多少?三叔又惹上麻煩,某三流小豔星要寫有關他的回憶錄……宛靈其實不同意宛雲去國外工作……最近台風,家裏的溫室倒了,保險公司需要你的親筆簽名傳真……馮簡?你有沒有在聽?!我若是生了孩子如你,非親手燒死你!”


    對麵並沒有傳來女婿熟悉的掛電話聲。


    馮簡揉著眉心,隻說:“知道了,等我先回去,”咳嗽聲,說,“媽?”


    這稱呼十分別扭和陌生,馮簡簡直有生以來都沒有叫過這個詞語。此刻隻試探叫了一聲,便覺得非常難堪。


    何瀧大概也被震撼住,在電話另一頭沉默了得有十五秒。


    馮簡等待的異常尷尬,索性幹脆掛掉電話。


    不料何瀧這時才開口:“你和雲雲幾點回城?淩晨兩點,我到時讓司機去接你們。算了,我來開車接你們――喂喂?喂喂?臭小子?喂?馮簡!!!”


    馮簡在過道獨自站了片刻,推門走進包廂。


    但裏麵居然有了第三人。


    洋人正試圖以第五種蹩腳的語言搭訕對麵的宛雲。


    見馮簡走進來,臉色異常不善。洋人識趣地舉起手,誇張道:“先生,我什麽都沒有做。”


    馮簡沒吭聲,他伸手朝外麵指了指。


    “開什麽玩笑?座位又不是你的!”


    馮簡用英文回擊:“是的。”他好心提醒,“我已經買下此包廂的所有卡座。”


    待他到把人哄出去,宛雲說:“馮總真有錢。”


    馮簡鎖上門,抬臂看一眼表:“我們還有三個小時的火車到站,這次你記得別睡過頭。”


    宛雲冷冷道:“坐火車?開什麽玩笑。不知馮總身上還留有幾個腎?夠不夠我待會去買頭等艙機票?”


    馮簡臉色不由一沉:“好個牙尖嘴利的李宛雲!”


    宛雲隻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個島?”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


    “哦,我以為馮總認為世界上隻有你自己最重要。”


    馮簡沒搭話,他一聲不響地脫去外套,坐回她身邊。


    宛雲訝道:“你做什麽?”


    “台風圍城,我原地等了三天,連個直通航班都沒有。”馮簡解釋自己碩大的黑眼圈,“來時我就坐這破火車,已經24小時沒閉眼。你現在安靜點,我需要休息。”


    宛雲推他:“你哪裏來的錢?”


    馮簡瞥了眼她脖中的鵝掌,再次感覺心髒漏血,瞬時心痛地移開目光。


    他平靜地說:“我把自己公司股份賣了。”


    宛雲其實早有預料,然而她不由問:“為什麽?”


    “――並沒有全部出手,但這樣一來,公司經營權大概不在我手裏,等股東大會表決吧。這幾天一直處理財產分割,還要分心找你。你走之前在大堂和我吵架,又坐上周愈的車,讓我淪為全李氏笑柄。嘖,李家大小姐脾氣還真不可小覷――”


    她沉默片刻:“那為什麽來找我?”


    “借你之前吉言,也許時間不久,我就和十年前被你潑湯的那個小夥計沒區別,又窮又苦。半山別墅是一定要賣的,到時情況不佳,大概還要逼你將這新項鏈再賣了,才能勉強能生存。不,李宛雲你是完全不懂生存。你這人非常的卑鄙。你扔了老子兩個項鏈。”


    宛雲輕聲說:“馮簡,真的很難嗎?我想要你對我說那三個字,真的很難嗎?”


    他喝到:“說什麽?李宛雲,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麽?現在拜你所賜,我什麽都沒了――我對你如此之好,你還敢問我怎麽對你?你真不知――”


    “我不知道!我不懂!我向來笨得很,我討厭繞圈子,我要聽你這混蛋親口告訴我!”


    馮簡嘖嘖兩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李大小姐什麽時候你都學會用混蛋這字眼?你似乎比較喜歡炫耀上流社會裏華麗詞藻。”


    “馮簡!”宛雲突然變得很脆弱,她眼淚汩汩地流下來。


    馮簡終於閉嘴了,轉開視線。


    她還哭什麽?多日來自己才非常疲倦。他的價值觀向來如此,也自認明明沒有做錯。但積壓的煩躁和不安卻總是總是在堆積。這隻是個自顧不及的世界,他們明明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物。


    他恨周愈,恨宛雲,恨他們那些花腔和無謂的舉動行為,更討厭被這些人當傻瓜――世界上怎麽會有那麽多因為無聊感情引發的蠢事?還發生在自己身上,仔細想想非常可怕。


    他碰上了瘋子,難道瘋可以傳染?


    這件事發展到此,似乎隻能有這麽一個解釋。


    馮簡說:“李宛雲,如果我愛你是正確答案。那以後你能不能別總問我這個問題了?”


    宛雲看著他。


    “你明明都知道。”他頓了頓,說,“但你總要我說好話來哄你,真是大小姐作風。我說了,你現在滿意了?”


    怎麽可能滿意?宛雲握緊了胸口的項鏈,她簡直像是從地獄邊緣走回來。


    如今,她需要重新認識自己,也需要重新了解馮簡。


    那男人的壞毛病比預想中更多。非常勢利,自私,嘴壞,傲慢,膽小,頑固,品位差,不解風情,一害羞就咒人去死……


    “我愛你,”馮簡喃喃說:“但我實在還有更多話想繼續問你。”


    “不要客氣。”


    馮簡張了張嘴。


    問什麽?他有很多問題,但又覺得早就隱隱收到答案。


    他們隻需要更多,更多的時間。


    然而此刻完全沒有樂觀輕鬆的心情。他們以後還要麵對更龐大的生活。


    馮簡喃喃說:“李宛雲,李宛雲,我有沒有說過我特別佩服你……”緩慢靠在她身上,“現在我非常的頭疼,我得睡一會。”


    宛雲笑了。


    她擦幹眼淚,將馮簡的手貼在小腹:“那你先睡。等睡醒後,我還有另外一件更頭疼的事情急待告訴你,想必到時你會更佩服我。”


    馮簡哼了兩聲,不甚感興趣地合上眼皮。


    <――全文終――>


    <――全文終――>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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