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長時間地受到父母的約束,懂事以來的我從來沒有這樣自以為是地說過話。


    不安地反複交疊著雙手,我緊抿著嘴,半晌才繼續說道:“這樣自作主張地評價您的愛刀真是失禮,但是這是這三天與它相處的感受。”雖然明顯感到臉上的溫度在不斷上升,但我還是抬著頭直視著三條大人的雙眼,希望讓他覺得我是在認真地作答,“雖然我隻有幸和它相處短短三天,但是這感受卻是很認真地思考後才敢說出的。如果讓您覺得我過於自以為是了,真的非常抱歉。”


    說完這話,我便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一是表達自己的歉意,另一方麵也是由於我再難直視對方的雙眼。


    對麵傳來一陣窸窣的衣服摩擦聲,緊接著我的左手便被對方一把握住,而後慢慢被抬起。


    “三、三條大人?”不解地看著忽然湊到我麵前的三條大人,我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是好。


    而他卻隻是看著我左手上的刀傷,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忽而笑了笑道:“是被三日月割傷的嗎?”說著,他放下我的手,向後退了幾步,“正如月子小姐所言,這孩子確實是個危險的東西。”


    “作為太刀,危險是必然的。而且這傷口是我自己不小心割傷的,與三日月大人無關。”


    聞言三條大人輕輕一笑,看著我輕聲道:“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如果知道傷害了您這位溫柔的女性,三日月一定會感到很難過的。”


    聽了這話的我麵上一燒,看著自己左手食指被包紮起來的傷口,繼而抿起唇微微一笑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可不希望這傷口會被三日月大人知道。”接觸到三條大人不解的眼神,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道,“母親大人曾對我說過,作為弱小的女性,在疼愛自己的人麵前,最應當做的事就是隱藏起傷口,向他展現自己的幸福。”


    頂著三條大人帶著滿滿笑意的目光,我害羞地低下頭,硬著頭皮繼續道:“如果是三日月宗近大人在身邊的話,那我就不會想讓這傷口暴露在他麵前。”


    “……噗呲!哈哈哈!之前初次來這裏拜訪的時候,古美門大人對我說起小姐,一個勁兒說小姐無趣,如今看來倒並非如此!”聽了我一番話後,三條大人卻忽然笑了起來,“月子小姐真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姑娘!”


    被三條大人的反應嚇到的我愣了愣,良久微紅著臉,輕聲道反駁:“我、我並不覺得我剛才的話哪裏可笑。如果讓您覺得那隻是小孩子的戲言,那麽還請您就此忘了吧。”


    “啊啊,惹惱了小姐,真是抱歉。”似乎是從我的回答聽出了不滿,三條大人止住了笑,看著我歉然道,“我並沒有覺得小姐剛才的話哪裏可笑了,隻是……從小姐的話裏,我感到小姐似乎是把這把刀當做一個人看待了,覺得有些新奇罷了。”


    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剛才的發言似乎過多地帶入了我的主觀情感,將自己的親身經曆與他人的相重疊了。一想到可能這世間隻有我一人知道他曾經出現過,一直抑製著的難過情感忽然湧上了心頭,我急忙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收斂著自己麵對分別時的悲傷。


    “三條大人,雖然隻是我這區區小姑娘的誇獎,但是也請您相信,您鍛造出的這把三日月宗近真的是一把世間難尋的美刀。”最後向對麵的人深深俯下身,我偷偷地瞥了一眼不遠處放著的錦盒。


    想著那個雨中行止亦從容的華美男子,想著他再也不會出現,想著他的存在可能永遠不會被人知道,然而我卻什麽也做不了。


    我輕歎了一口氣:‘哪怕最後再見一麵也好啊。’


    >>>


    三條大人離去後大約半支[1]的時間,預料之中的大雨終於還是傾盆而至。積鬱了許久的陰天仿佛得以宣泄情緒的孩童,而今在此啼哭不止。


    倚靠在窗邊的我抬頭望著這個“孩童”,忽然覺得有些羨慕它——它有了難以紓解的糟糕情緒尚有方式宣泄,而我卻連這份積鬱在胸口的苦悶感究竟所從何來都難以說明。


    一想到自己僅僅是因為一個隻見過兩麵的人便就這般失態頹廢,我就忍不住懷疑自己將來是否真的有足夠的能力勝任史官一職。史官本就要求記錄人以客觀的角度記載曆史,而我卻僅因為這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偶遇便心起波瀾。


    但是……


    我看著自己的左手食指上被包紮好的傷口,嘴角忍不住向上一揚。


    但是畢竟那是一場過於驚豔的相遇啊。


    正在我唉聲歎氣鬱鬱寡歡的時候,清野小姐輕叩了幾下房門,在外詢問道:“小姐,雖然在這樣的雨天有些不合時宜,但是我還是建議小姐再去晴明大人宅邸求一個護身符。”門外的清野小姐頓了頓,繼續道,“畢竟小姐得到護身符的那兩天,似乎真的很開心。”


    我沉默地坐在那裏愣了一下神兒,繼而才意識到自己這幾天低沉的情緒已經被周圍的人察覺了。本以為自己將情緒收斂得很好的我不由伸手捂住了臉,有些羞愧地開口自責道:“真、真是抱歉,明明都是我自己的原因,卻還拿這種糟糕情緒影響別人。”


    門外的清野小姐推開了門,隔著竹帳坐下。她想了想,才微笑著開口道:“小姐平時都是很懂事的孩子,從來沒有給我們添過任何的麻煩。縱然是小姐有了什麽問題,作為下人的我們也應該盡全力為小姐解決。”說著,她輕笑了一聲繼續道,“倒不如說,我真的很希望小姐能有什麽事是需要我幫忙的。如果小姐一直都沒什麽問題需要我去解決的話,我總會忍不住覺得有些寂寞呢。”


    “清野小姐……”沒有因為我的孩子氣而不滿,反而對我如此體貼的清野小姐令我忍不住


    感到滿滿的感動。


    ——倘若無法與他相見,那就不要坐以待斃,自己主動去尋找他不就好了嗎?


    母親的話忽然浮現在我的腦海,我握了握拳頭,站起身尋找出門的衣物。


    “清野小姐,我準備出一趟門,去拜訪一下晴明大人。”換上壺裝的我手裏拿著市女笠走到有些發愣的清野小姐麵前,不大好意思地笑道,“拜求護身符應當親自去才對,您還有很多事要去做,我就不麻煩您了。”


    為防清野小姐再追出來,我說完這些話後便小步奔跑著出了家門。


    路上行人少得可憐,我不顧被打濕的衣擺,加快了腳下的步子,一心想著快些到達晴明大人的家門。


    然而抵達之後才發現真正的難題不是來這裏,而是如何進去。安倍晴明大人作為世間少有的優秀陰陽師,其宅邸自然也不同一般。


    站在大門前,我不由想起了六歲那年來到這裏時的遭遇。由於事後是哭暈了被大人抱著出來的,再加上年紀太小還不記事,所以不少詳情都是父親事後和我開玩笑時說起的,但是這也不耽誤我對這處宅子的情感有些複雜。


    “真是的,這種天氣怎麽可能有人——誒?”大門後傳來由遠及近的抱怨聲,對方在打開門後,嘴裏的抱怨戛然而止,“月子小姐?”


    來者是前幾日和晴明大人談起的安倍昌浩大人,還未行成人禮的昌浩大人站在門口愕然看著我,而後小聲感歎道:“爺爺說有人拜訪,原來是真的啊!”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失禮,他臉一紅,咳了幾聲之後補救道,“月子小姐,外麵雨大,快請進。”


    一想到有人帶路,本來還挺擔憂的我不由放心了不少,臉上露出微笑:“麻煩您了,昌浩大人。”


    手裏拿著市女笠,我進入大門後的一瞬間忽然感到了似乎什麽發生了變化。猛地抬起頭向四周張望,我卻忽然發現周遭的景色變成了綠意盎然的森林。


    茂密的樹木組成了成片的涼綠,仿佛一塊被綠葉織就的布匹,偶有明媚的陽光從葉間穿過,好像千萬的金色絲線從布匹穿透。我仿佛是在一瞬間從滂沱大雨中進入了一片綠色森林,眼前的景色變化帶給了我深深地震撼。


    “這是爺爺的法術,周圍的景色會隨著步入這裏的人的心情變化。”似乎是看出了我內心的感觸,昌浩大人笑著向我解釋,“雖然很厲害,但是每個第一次來家中拜訪的客人可都被嚇得不輕呢!唉,要我說,那隻老狐狸與其說是在布防範邪魔的法術,不如說是在戲弄客人。”


    正如晴明大人所言,昌浩大人每次都會忍不住針對晴明大人發些牢騷話。不過在我看來,這正說明了昌浩大人和晴明大人之前親密的親人關係。


    聽著他的牢騷話,我的心情也不由愉悅了起來,這時我又發現周圍的森林被粉色的櫻花小道取代,充滿了溫馨的感覺。


    ‘真是奇妙啊!’我由衷地感歎著。想起當年自己被嚇哭的經曆,又忍不住微笑,‘雖然現在看來是很有趣,但在當年那個年紀,恐怕是驚嚇大於樂趣。’


    一路平安地到達了晴明大人休息的地方,我看到晴明大人微笑的臉,不由覺得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會再來找他。


    “那個,晴明大人……”糾結於如何向他言說的我皺起了眉頭,緊緊地握住了手裏的市女笠。


    “我知道月子小姐想要說什麽。”看著我難以言說的模樣,晴明大人隻是微笑地頷首道,“自從拿到了我送您的那個小紙人,上麵的靈力足夠您這兩三天都能多少發現些生活的樂趣吧。不過我送您的紙人上麵並沒有太多靈力,所以您所看到的……應該是一些稱得上神靈的東西吧。”


    晴明大人的話一出口,我便明白自己能與那位大人相遇全是因為他的緣故。那麽我看不到那位大人,大概也是因為我將那個紙人燒掉的原因了。


    “原來是您的幫助……那位大人自稱是附著在太刀上的付喪神。”跪坐下來的我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想了半晌才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雖然我並沒有什麽資格能得到您的幫助,但是我真的很想見到那位大人!所以希望,晴明大人您能再幫幫我!”


    說完這話的我朝著他深鞠了一躬,俯著身子等待著他的回答。


    不久後,晴明大人輕笑了幾聲,起身幾步走到了我麵前,向我伸出手,將一個小小的香囊遞給了我:“如果想再見到他,那麽便隨身帶著它吧。不過有一點,這個香包上的靈力比那紙人強得多,所以帶著它,您不僅會看到付喪神之類的東西,還可能看到許多不幹淨的邪物。”


    看著麵前淺紫色的香囊,聽著這些話的我愣了愣:“邪、邪物?”


    “其實我們生活周遭充滿了看不見的魂靈,如果您看不到他們,那麽對您來說,他們隻是氣團——亦或是說,不存在的虛無。然而隻要您能看到他們,他們便被賦予了實體。”晴明大人坐在我身側,麵上不知何時收斂起了笑容,看上去頗為嚴肅,“這個時候,他們對弱小的您,可以說是極大的危害。”


    我看著手邊的香囊,緊抿著唇,不敢說話。


    “盡管如此,您還要帶著它嗎?”


    晴明大人的疑問在我腦海中滯留了片刻,我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抓起那個香囊,緊握在手中。如果不斷深入地去想,這樣隻會愈發的麻煩,倒不如爽快地作出決定。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我向晴明大人再次鞠了一躬,緊握著香囊的手卻忍不住地顫抖,“我就先告辭了。”


    出了晴明大人宅邸的我看著仍在下雨的天空,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低下頭看了看手裏的香囊,我這才發現自己忘記帶上了市女笠。


    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我去做,所以我顧不得再進去拿它了。


    快步衝進雨簾之中,我瑟縮著身體向前奔跑。


    ——想要快些見到那位大人。


    ——想要快些見到那位大人!


    這樣激烈炙熱的情感在我胸口蕩滌,我甚至感覺不到雨水的冰涼。


    ——可是我又能去哪裏找尋他呢?


    這樣的疑問闖進了腦海,我腳下的步子慢慢放緩,直至停滯不前。


    我呆呆地站在雨幕之中,忽然意識到自己什麽都挽救不了了。


    不知何時,隻顧著往前跑的我竟然再度跑到了和那位大人初次見麵的小石橋前。我走上小石橋,站在那裏,忽然感到了難以承受的沉悶。


    低垂著腦袋,我身處在一片冰涼的雨幕之中。臉頰上有微燙的液體劃過,我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雨水。


    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眼前的視線忽然變得昏暗起來,周遭的陰雨蒙蒙被深藍色的廣袖取代。


    我愕然抬起頭,看著正低著頭朝我微笑的俊美男子,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什麽來。


    “好不容易才又見了麵,月子小姐不打算說些什麽嗎?”看著我狼狽的模樣,三日月大人歪了歪頭,微笑著詢問。


    ——還是這樣壞心眼的性格……


    我扯動著嘴角,想要朝他露出一個微笑,可是一直壓抑著的悲傷卻在這一刻拚命往上翻湧。眼淚拚命地流淌,連我自己都忍不住為之驚訝。


    我退了一步,倚靠在石橋邊上,顫抖地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會更加丟臉地哭出聲。


    ——明明都見到他了……


    此刻重逢的欣喜裹挾著先前分離的悲傷控製著我的情緒,一直以來被父母教導著的冷靜沉穩都不能再使我掌控住自己的眼淚。


    “對、對不起,本來應該笑一笑的,可是不知怎麽回事,眼淚一直在流。”我微彎下腰,不願意讓他看到我此刻臉上的淚水,“真是……十分失禮,但是還請您、還請您千萬不要生氣。”


    默默地看著我失態的行為許久,三日月大人才終於輕笑著開了口:“誰都不會生您的氣的,一直被您想盡辦法找尋著蹤跡的我更是不會。”他彎下腰,將我的臉微微抬起,用袖子輕輕擦拭著,“雖然一開始也很難過您又看不到我了,但是我知道您一直在找我,這已經足夠了。”


    使勁抽了抽鼻子,終於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的我羞愧地伸手捂住了臉,無措道:“我、我以後都不會再看不到您的。”想到那個香囊真的起了作用,我心情頓時好了不少,“之前我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才會出現那種事,但是今後,我會把它一直帶在身邊的。”


    說完這話的我微笑著抬起頭去看他,卻發現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天上的烏雲正被其後的陽光驅散。


    “怎麽了?”似乎注意到我的表情有變,三日月大人出聲詢問。


    “沒什麽。”我搖了搖頭,滿滿的幸福感湧上了心頭,“隻是覺得……今天天氣真好[2]。”


    看著低著頭朝我微笑的美麗男子,說著這樣的雙關語的我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還可以更加私心地奢求更多的幸福。


    而聽了我的話之後,他也抬起頭,微眯起眼看了看天空,而後轉過頭朝我頗有深意地一笑:“確實,真是個好天氣啊。”


    聽了這回答的我一怔,繼而臉上一燙:‘啊啊,果然被他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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