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州。


    莫府今日又是張燈結彩,大宴賓客,慶祝老太太的七十大壽。


    人生七十古來稀。莫榮添雖不是老太太的親兒子,也不敢忽視這個日子,早早就叫人開始籌備著了,因此這一次的壽宴辦的很是隆重盛大。


    一大早,莫府門外就全是轎子馬車,幾乎把路都堵住了。


    前來祝壽的都是澄州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門房不敢怠慢,站在他旁邊一起迎客的還是莫府大管家呢,這兩人笑容滿臉,不停地向各方來客拱手行禮。


    門外的大街上忽然就馳來一匹快馬,閃電似的衝過來。他的方向也是莫府大門。


    馬上的人起初還小心地繞開前麵的車馬,無奈等著進門的車輛實在太多,他不耐煩了,索性就跳下馬來,徒步往前走去。


    門房看到匆匆走過來的一個年輕人,十八九歲,身材高大,膚色黝黑,身上的衣服也許幾日沒換了皺巴巴的,他分明已經看到了門口迎客的兩個人,卻腳步不停地往裏走去。


    門房忙上前截住他:“哎,你這是哪家打發來的?怎麽也不懂點規矩?”


    這個人卻把手裏的馬鞭朝他一扔,向外一指,道:“去外麵把我的馬牽進來。”說完就繼續往前走。


    大管家聽到聲音也望了過去,臉上的笑容僵住,臉色白得像是見了鬼一樣。他的手抖了抖,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急急地低頭去看那人腳下的地麵。這會兒太陽已經爬上半天高,在那人腳下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於是大管家的魂魄又回來了,看著那往內院去的身影,對門房道:“快進去稟告,五少爺回來了。”


    門房困惑地撓撓頭,道:“五少爺?他不是已經死了嗎?”他是一年前才來莫府的,並沒見過這府裏的五少爺,隻聽說他早幾年就出海去了,大約兩個月之前,江南那邊傳來五少爺的噩耗,說他已經死在大食外海,當時老太太還為此生了一場大病。[]


    門房忽然就一個激靈,莫府的少爺怎麽會穿著那麽舊的衣服?莫非是五少爺遇難時穿的?泡在水裏太久顏色都褪掉了?這麽想著,他就覺得通體發寒,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嘴裏也叫了出來:“不好了,五少爺的鬼魂回來了!”


    莫府大門口擠滿了前來賀壽的人,這門房的聲音又不低,登時招來許多驚疑的目光,離得近的幾個人聽了個明白,紛紛圍上來詢問,膽小的已經想往外逃了。


    莫鍾書出海的事情不是什麽秘密,兩個月前從江南那邊帶消息過來的行商也沒有什麽保密意識,所以澄州城的人都知道這莫五少爺死在海上的事情,再加上莫鍾書當年就是個不守規矩愛胡鬧的,許多人都相信他的鬼魂挑了這個時候回來搗蛋是很有可能的。


    大管家重重地在門房的腦門上拍了一下,搶白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有什麽鬼怪?再說了,剛才你沒看到五少爺是有影子的嗎?”


    大家一聽也有道理,鬼魂是沒有影子的,看來這位五少爺是大難不死活著回來了,便又都放下心,已經跨出門去的一條腿也收了回來。恐懼一除,好奇心又上來了,人們都很迫切地想知道這個五少爺是怎麽從鯊魚肚子裏跑出來的。


    門房也不敢再耽擱,忙撒開腿,一溜煙地往裏頭衝去。


    老太太正坐在房中,眼睛混沌,神情疲憊,全無一點壽星的派頭。今日雖說是她的壽辰,外麵熱鬧喜慶的氣氛卻讓她更覺得人生的無趣。她懶得去應酬那些賀壽的客人,推說老骨頭不爽利,讓太太王氏帶著兒媳們去招呼,她自己隻留了一個年輕女子低聲敘話。


    在她們麵前的小桌上,有一疊厚厚的書劄,都是前幾年莫鍾書托人捎回來的。莫鍾書是個有心的人,不管他走到哪兒,但凡遇到有船往中土這邊來,必寫了家書請人捎回鬆江再轉送澄州,好讓牽掛他的人放心。


    老太太摩挲著一張紙上的折痕。那是她們接到的最後一封信,落款日期已是一年之前了,信很簡短,隻道再過幾日他便要返程回歸中土。在這之後,便是音信全無。


    原本她們也不算太擔心,沒有信來,是因為他已在回程中,能遇上的都是往西去的船,自然不能再托人送信了。


    可是兩個月前,一個從江南來的客商,在與人閑談時突然提到,大約一年前,有一艘船在大食外海遇上大風暴,船上的人無一生還。


    老太太這幾年一直叫人密切留意著出海商船的消息,聽說之後就大驚失色,因為按著莫鍾書最後一封信中的時間地點推算,他那時應該也是在那出事海麵附近。她就叫人把那商人請了來,要問個仔細。


    那商人其實也知道得不詳細,就是道聽途說來的消息,說是前些日子有一條商船從大食那邊回來,船上的人對人說起,他們回來的時候,遇上過一次幾十年不遇的大風暴,幸好當時他們正停泊港口才避過一劫,但聽說還有一艘中土的船走在他們麵前,不知道他們是否平安。不過這條船上的人後來卻在海上遇見了一艘大船的殘骸和許多已經淹死了的屍體。所以這條船回到鬆江後,就向人打聽最近一個月內有沒有另一艘船從西洋回來,卻是從沒有人見過那一艘船。


    老太太一聽說失蹤那艘船的船主姓莫,就暈了過去。


    潘慧言聽說之後趕來,一顆心也懸到了嗓子眼兒,卻還得安慰老太太:“老太太暫且放寬心,並沒有證據表明那出事的船就是鍾書的。”


    前來探病的王氏幾婆媳也歎著氣勸道:“老太太放心吧,別想太多。”“就是就是,在海上行船,這種事不少見。”“這五弟也真是太不懂事了,怎麽就不來個信兒好叫大家安心呢。”這一通話下來,卻是更叫老太太焦心,從此就吃不下睡不著,一直康健的身體也哼哼唧唧起來。


    “這都許久了,小五還沒有消息,是不是真遇到什麽事了?”一滴渾濁的老淚從老太太密布皺紋的眼角滴下,在地板上摔成幾瓣。


    “路途遙遠,他一定還在回來的路上,又或者,他中途有什麽緊要事情要先去辦理……”


    “唉,有什麽事情緊要得過回家?就連走在他們後麵的人都已經回來了,他怎麽還……”


    潘慧言顧不得禮貌,粗暴地打斷她的話,“他不會有事的!一定又是躲起來跟大家開玩笑,說不定那消息就是他故意放出來的。”似是為了說服老太太,更似是為了說服她自己,又強調道:“老太太不記得了麽?當年他大張旗鼓地去‘醉花仙’喝花酒,卻是從前門剛進去馬上就從後門跑掉,第二天還故意給那些流言煽風點火。我猜他這會兒準是藏在不知哪個地方看著咱們著急,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跳出來嚇咱們一跳呢。”


    老太太想起當年那個孩子的種種把戲,也不由得扯了一下嘴角,真希望這也是他的一個小惡作劇。


    正在這個時候,外麵有人通報說五少爺回來了。


    兩人不可置信地對望一眼,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真的假的啊?


    還沒來得及把傳話的人叫進來問一句,外麵就已經走進來一個魁梧的身影。


    他比離家之時高大了許多,原本白淨的麵皮也被曬黑了,不過仔細看去,模樣神氣都沒變,就連嘴角邊的笑容也依舊如故。


    一老一少兩個女子的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半晌,年輕女子記起他是最討厭別人在他麵前哭的,忙擦幹淨自己的臉,又去勸老太太。


    莫鍾書靜靜地看著前麵兩個對著自己問長問短一刻不能停下的人,不覺一笑。出海回來有人噓寒問暖,這感覺還真不錯。待到看清那個年輕女子頭上還梳著未嫁女子的發飾,他就更是鬆了一口氣。回到鬆江的第二天一早,他就下了船,一路快馬加鞭晝夜兼程,就想著早點兒見到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還在等著自己。


    外麵門簾一挑,進來了一大群人,走在最前頭的便是莫榮添和太太王氏,後麵跟著的是他那幾個異母兄嫂。


    莫鍾書一一作揖行禮問好。


    王氏寒暄幾句之後,皺眉不悅地瞪著他。莫鍾書隻作沒看到,他一個庶子見父親和嫡母,是應該行跪禮的,可莫鍾書從來就沒跪拜過,他心裏從來就沒把這兩個人當成父母,甚至連一聲“父親”“母親”都沒叫過。不過,王氏現在心中不痛快可不是為了這麽件小事,隻是莫鍾書根本就沒意識到。莫榮添有話想說,但顧慮到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還是把話先存在心裏了。


    莫鍾書這一回來,老太太剛剛還不爽利的老骨頭就不藥而愈了,笑嗬嗬地,紅光滿麵。當外麵又有人來報說某太太某夫人到來的時候,老太太便爽快地出去履行壽星的職責,盡情顯擺一個兒孫滿堂的老人的幸福。


    莫鍾書則是回了自己的舊居處。他接連多日沒休息好,這一躺下便足足睡了一日一夜才睜開眼。他一醒來便被告知,在他安睡的這段時間裏,他的親人們已經把他的人生都安排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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