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笑得一口氣上不來,漸漸就呼吸困難,臉色也憋得通紅。


    一片手忙腳亂中,大夫匆匆趕到,診了脈,說是被痰堵塞了喉嚨,因而喘不過氣來,但他也沒法子可以消除那一口痰。


    老太太連這句話都沒聽完,就永遠地闔上了眼睛。前後也就隻有兩刻鍾光景。


    莫鍾書鬆開她漸漸僵硬冷卻的手,心中一陣唏噓。老太太這一輩子的經曆他全知道,享用的是富貴錦繡,卻大半生都是鬱鬱不如意,好不容易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竟然就笑死了。


    一眾親友本來興衝衝地趕來賀壽,不想卻成了送喪,都覺得晦氣,但也不好立時就走,隻得留下來幫著主人家張羅喪事。


    因為老太太走得太突然,許多東西都還未準備。莫鍾書對這種事情一概不懂,王氏便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幫著潘慧言準備喪禮。


    在澄州的時候,人們盛傳莫鍾書坐擁鬆江玻璃工場和莫記船隊兩個聚寶盆,收入極其可觀。可是莫榮添和王氏到了鬆江之後,卻見這一家五口生活並不奢侈,就連老太太的住所也隻是舒適而已,王氏就有些疑惑,不知道莫鍾書到底收入幾何。她拉著潘慧言旁敲側擊,努力了幾天,才弄清楚鬆江的玻璃工場雖然掛在莫鍾書名下,真正屬於他的隻有一成股份,船隊也並非他一人獨有。


    潘慧言語焉不詳,王氏急著要摸清莫鍾書的家底,便抓住了給老太太辦喪事的機會。雖然莫鍾書花錢十分大方,不管她開口要什麽都讓人找來,但她還是乘人不備查看了府中許多地方,老太太和潘慧言精心製造的雅致落在她眼中卻是簡樸過度,讓她以為莫鍾書的家產還遠遠不及莫榮添的豐厚。這個錯誤的情報又導致了後來莫府分家時的一出鬧劇。


    靈堂搭設好,又請了和尚來做道場,停靈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就要護送老太太靈柩回澄州祖墳安葬。


    老太太的出殯儀式很隆重。莫家把這也當成一次社交盛事來舉辦,澄州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又一次到全了。還有許多摸不著真正的權貴的邊的人,也借機來攀附陶朱侯。


    莫鍾書硬著頭皮應酬,心中鬱悶。這些人把他當成個大人物吹捧,其實他這個閑賦侯爺隻是呂熠的一個煙幕彈而已,不可能也不願意給這些人什麽好處。但莫榮添和莫鍾玉不這麽想,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要求莫鍾書與他們一起接待官場上的人物,以為這樣就能沾上陶朱侯的光。


    能為老太太盡最後一份心意,莫鍾書自是不會推辭,隻是麵對著老太太的棺柩或者靈位,莫鍾書怎麽也笑不出來。因為老太太是大笑而去的,子孫戴的孝是笑孝。不能哭,反而要笑,尤其是出殯的時候人人都要笑容得體。


    莫鍾書望著笑得雲淡風輕的莫鍾玉,努力牽扯幾下嘴角,卻還是笑不出來。他這一輩子是在老太太的羽翼之下長大的。這些年的感情也培養得很深厚了,老太太突然辭世,就如同本來燈火通明的房間裏突然有一盞燈被風吹熄了,雖然不至於就此陷入黑暗,但心情還是會受到影響。


    潘慧言不知道從哪弄來一瓶藥水,讓他藏好了,需要笑的時候就拿出來嗅一下。總算讓他把這笑孝戴完了。


    老太太的喪事剛辦完。莫鍾書一家還沒來得及離開澄州,莫榮添就病倒了,他不得不延遲歸期。


    莫鍾書對這個生父毫無感情,雖然留在澄州,也隻是早晚過去問候一句。


    他幼時住過的房子早已被人占了去,因為莫鍾玉相信他們家曾老太爺用過的書房風水好。莫鍾書就是沾了那房子的光才能中舉,所以莫鍾書前腳帶著老太太離開澄州,他後腳就讓兩個兒子搬進去。等到去年莫鍾書封候,莫家幾兄弟差點就為那幾間屋子打了起來,最後還是莫榮添出麵調停。事關子孫前程,他倒是做到了不偏不倚,四個房頭十幾個孫子全都擠進去,三個人住一間房,擁擠得就像中學裏的集體宿舍,難為這些習慣了華屋美服的公子哥兒能住得下去。


    說句良心話,莫府臨時安排給莫鍾書一家四口暫住的房子很不錯,除了書房裏沒有書之外,樣樣物品齊全。莫鍾書也不好意思再去找王氏或者於氏她們的麻煩,有了時間便盡量外出訪友,或者帶著兒女遊玩。


    這一日他們經過一條街道,這條街道兩邊都是些賣書畫筆墨紙硯等文具的鋪子。車夫是莫鍾書在鬆江用了好幾年的,知道主人家的喜好,便在最大的一家書店門口停了下來。


    莫鍾書少年時是常來這一帶逛書店的,進去之後眼睛就順著靠牆的書架一路掃描過去,各色書名在眼前劃過。他的讀書範圍極廣,文體不限,內容不拘,不過這店裏的許多書他都已經讀過了,沒找到什麽新書。


    他最後在陳列各種市井話本小說的地方,看到一本藍色封麵磚頭厚的書,上麵赫然三個大字“石頭記”,著書人的名號是“梅園主人”。他拿起來翻了翻,寧榮二府,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通篇的公子小姐丫頭胭脂,還真就是他曾在另一個世界讀過的《紅樓夢》。


    隻不過這“梅園主人”的文采跟曹雪芹沒得比,這《石頭記》裏的文字比他記憶中的粗糙許多,詩詞更是遜色不少甚至幹脆略去。顯然這“梅園主人”記性一般,不能將整本《紅樓夢》複製出來,隻能大概默出它的情節。


    莫鍾書正想把這書放歸原處,店小二卻上前熱情推銷道:“這本《石頭記》尤其好銷,已經是今年第三次加印了,每次都是擺出來沒幾天就賣光了,客官要是今天不買,改天再想來買可不一定還有貨了。”


    這話莫鍾書倒是相信,《紅樓夢》不愧為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之首,確實是一本廣受大眾歡迎的書,女人喜它裏麵的情,男人愛它裏麵的色,經久流傳,曆久不衰。即便是這個被偷工減料了的簡略版本,也仍然保留著些許名著的魅力,光憑那些情節就足以吸引文人墨客以及貴婦淑媛了。


    不過莫鍾書不是《紅樓夢》的粉絲,上輩子隻讀了三遍就束之高閣了。


    晚上莫家幾兄弟一起吃飯時,莫鍾書隨口說了幾句值得看的書越來越少了。與莫家兄弟談這個話題是很安全的,因為他們大多數都不愛讀書,絕對不會由此引起爭執。三位長兄應付幾句之後,就剩下莫鍾寶與莫鍾書長談。


    莫鍾寶這些年重寫了許多莫鍾書當年在書院裏講過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在另一個世界反響極大的,他的文字功底又不錯,書寫出來自然也成功,既賺了錢,又揚了名,許多話本流傳甚廣,還被說書先生排練成評書,莫鍾書在鬆江也能聽到。據說,莫府因莫鍾寶和莫鍾書之名,已經重新被列入書香門第的隊伍中,讓莫榮添覺得臉上有光老懷甚慰。


    莫鍾寶沒有忘記他最暢銷的幾本書裏都有莫鍾書的功勞,邀請莫鍾書到他的書房裏小坐。於是莫鍾書又看到了那本《石頭記》。莫鍾寶收集了許多“梅園主人”的書,占了整整一層書架。莫鍾寶注意到莫鍾書的目光,也看著那堆書,道:“你知道這梅園主人是誰嗎?”


    莫鍾書以為他說的是書院裏的同窗,他這些年也和幾個同學有書信往來,但除了莫鍾寶,沒聽說過有人在寫話本小說。


    莫鍾寶卻緩緩說了一個名字:“胡家表妹,胡美媛。”


    莫鍾書搖了搖頭,他對這個人早已沒有印象了。小時候的胡美媛他倒是還記得,一個充滿了好奇心又很單純的小丫頭,還學得一手好醫術。但自從她生了一場大病之後,之前的清純可愛就全都消失了,變得和莫府那些女人一樣討厭。


    莫鍾寶說,胡美媛因為作了許多好詩詞,得到澄州城的名門大族王家的二公子的青睞,求娶為妻。這位王二公子算得上澄州一絕,遠近聞名的少年名士,厭倦科場舉業,每日隻做詩詞寫鬥方,與諸名士贈答。他也養小妾,也捧妓女,但他喜歡的都是才女型的,相貌性情都是其次。王二公子因為胡美媛那些詩作,把她當成天人一般愛寵,可惜成婚不久之後胡美媛就江郎才盡,王二公子的情就淡了愛也弛了,轉而與一個人稱“小薛濤”的青樓女子出雙入對。


    胡表妹失寵之後,也曾想過要效仿莫府老太太做生意發大財。這也不是什麽難事,胡家給她的嫁妝中就有兩間小藥鋪,可惜她越努力打理,藥鋪的效益就越差,還不如不管不問全交給兩個掌櫃的時候。


    總之,他們這位表妹蹉跎了好些時日之後,忽然就決定要著書立說了。因為莫鍾寶常找書商印發話本,每每寫了新書就托他幫忙出版。最開始的時候,她寫《笑傲江湖》。不過那時莫鍾寶也在寫《令狐衝與任盈盈》。兩人拿出手稿一比較,胡美媛覺得自己的文字功底比不上莫鍾寶,便放棄了,改寫《情深深雨濛濛》。她的想象力很豐富,下筆如有神助,又勤奮,不到一個月就能寫好百餘萬字。這回她一舉成名了,許多太太小姐們都把她的書當成了打發時間的首選,“梅園主人”這個名號越來越響亮。


    去年,她花了半年時間寫成《石頭記》,書一問世就受到了廣大凡夫俗子書香秀才的共同擁戴,更讓“梅園主人”的聲望如日中天,讓許多一向不大看得起她那些書的同行自歎弗如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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