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祖輩輩都居住在一個偏僻小山村高平鎮,祖上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但是我祖上傳承下來一門副業,那就是“道師先生”。


    在我們那裏,所謂的道師先生其實就是學了一些諸如化劫消災、捉鬼辟邪、請神招魂、司道場、畫符咒、看風水、測天命這些本事的人。


    因為曆史原因,我父親對祖上傳下來的這門副業並不怎麽上心,所以掌握得並不是很好。但是後來他遇到了一件詭異的事,從那以後他才開始對“道師先生”這個行當重視起來。


    那是1979年的夏天,我父親剛和我母親結婚不久。


    那天早上,公雞還沒打鳴我父母就起床了,他們要去給後山自留地裏的紅薯翻藤。那時我母親剛懷上我,本來我父親不讓我母親這麽早出去做農活的,但是我母親執意要去。


    我父母一人拿了一根半人高的竹竿出了門,這時天根本沒亮,不過天上的月亮還沒落土,他們就趁著月光往後山走。


    我家後山自留地的位置不好,是一塊不朝陽的陰山地。其實月光昏暗,山路坎坎坷坷,根本就看不清腳下的道路。好在我父母對這一帶非常熟悉,並且都是莊稼人,所以他們在這種路上也能走得飛快。


    不一會,我父母就走到自留地附近。但是在昏昏沉沉的月光下,卻見我家地裏的西頭已經站著一個人。


    “有人要偷我們的紅薯!”我父親首先想到的就是地裏的莊稼,但是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他就自我否定了。畢竟,這時候紅薯才抽根不久,根本就沒有長大。


    “喂,誰啊?”我父親一把將我母親拉在身後,站著大聲地問話。


    那個人不著聲,站著一動不動。這時候一陣清風吹過,周旁樹木的枝葉“沙沙沙”一陣響,我父親看見那人的衣袍似乎在隨風飄動。


    我父親又問了一聲,那個人還是不答。我母親明顯感覺到有些不大對勁了,她緊緊地拽著我父親,生怕那個人突然衝過來。


    我父親畢竟是道師先生,這時候他已經覺得地裏的人可能不是人了。要知道這時候186老人家已經去世快三年整了,很多人都在說原先那些被老人家鎮住的牛鬼蛇神近來開始出現。


    我父親嘴裏咕嚕了一句,把竹竿交到左手,右手順勢從口袋裏抓出隨身“法寶”——一小把大米,然後慢慢向那個“人”靠近。


    “哎,不曉得是誰紮的草人!”我父親走近十幾步,終於看清了地裏的“人”,他鬆了口氣,回頭對我母親笑道。


    我母親走過來,隻見那個草人穿著一件道觀裏常見的長袍,頭上挽了一個發髻,手上還握著一柄浮塵。要是不仔細看,在這樣昏暗的場所還真以為遇到了一個活道士。


    “昨天下午還沒有呢!”我母親明顯還有些害怕,“是誰在晚上放在這裏的呀?這不是故意來嚇人的嗎!”


    我父親看似輕鬆,其實這時候他的心裏頭也是直打鼓。因為他知道,這一片陰山地是由老墳山墾的荒,現在有人在這裏紮一個草道人,肯定要麽是祭拜,要麽是在這裏做了送鬼之類的法事。而現在這麽早就碰到,要是那魂魄沒走,說不定就會惹上些麻煩。


    “沒事。”我父親安慰我母親,同時心中默默地念叨一些辟邪的咒語。


    “哎喲,我肚子有點痛!”我母親突然捂著肚子,蹲了下去。


    我父親一驚,趕緊去扶她。


    “沒事,我解個手可能就好了。”我母親說。母親是農家婦女,雖然剛懷上我,但是一點都不嬌氣。


    我父親四處打量一番,感覺周遭陰氣沉沉。這時候月亮快落土,四下裏更見昏暗。


    “我看見這個草人不舒服,我到地東頭去解手。”母親說著捂著肚子過去了。


    “你當心點。”我父親說著又打量了幾眼草人,然後開始用竹竿翻紅薯藤。(.好看的小說)


    紅薯是一隴一隴地種在地裏,我父親從一隴紅薯的西頭翻到東頭,然後換了一隴又從東頭翻過來。當他從東頭翻紅薯藤過來走到地中間時,下意識往那草人一看,卻見我母親不知什麽時候居然跑到那草人麵前去了!


    這時候月亮已經落土,黎明前的黑暗讓人的視線更加受阻。我父親覺得奇怪,正要出聲相問,突然之間,他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隻覺全身一陣激靈,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頭皮陣陣發麻。


    原來,在這麻麻亮的天色中,我父親仍是分辨出了草人麵前站著的那個女人的身材明顯比我母親瘦削。並且,那個女人的頭發也比我母親的長,此時沒有紮成辮子,散亂地披在肩上。


    我父親回頭看了看,隱隱約約見我母親蹲在土地東頭。他不想驚擾到我母親,當下丟了竹竿又從口袋裏重新抓起一小把大米,壯著膽子慢慢向草人走近。


    走出幾步,我父親更是看清了草人麵前的那個女人。那女人穿著一件長長的衣衫,就像戲台上花旦穿的那種,她背對著我父親,麵向著草人雙肩微微地抽動著。我父親自認腳步並不輕,他想這個女人一定聽到了身後的動靜,但是那女人卻並沒有理會他。


    女人的一頭長發將她的整個腦袋都籠蓋著,在這樣麻麻亮的淩晨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味道。我父親抓著大米的手掌全是冷汗,他在離女人兩米來遠的地方停下,正要問話,卻突然聽到了那女人細若蚊鳴的哭聲。


    原來女人一直在哭,怪不得她抽動著雙肩。隻是她的哭聲很小,並且我父親又太緊張,所以剛開始竟是沒有聽到。


    女人的哭聲很小,但是卻哭得十分的傷心淒涼。我父親聽了,竟是有一種想和她一起痛哭的衝動。總算我父親是道師先生世家出生,他收攝住了心神,把抓了大米的手揚到頭側:“是人就報名字,是鬼就早點去投胎!”


    這時候我父親有七八分把握麵前的這個女人是一隻孤魂女鬼。按理說,一般的道師先生遇到了鬼就必須收,但是我祖上對“收鬼”留下了告誡:在不危及自身安全的情況下,如果鬼沒犯錯,那就必須給它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所以我父親雖然緊張得要死,在這節骨眼上他還是不敢忘了我祖上的告誡。


    須知,一些孤魂野鬼之所以願意飄蕩在世間,其實是因為丟舍不下活著的時候的一些東西。這類野鬼,隻要它不進入尋常人家,一般都不會害人,隻是偶爾會嚇到一些人而已。我祖上之所以要留下這個告誡,或許是不希望後人的殺伐之氣太重。


    那女鬼對我父親的勸告無動於衷,隻是一味地哭。


    我父親有些不大耐煩,口中念念有詞。按照祖上傳下的理論,這時候他手上的大米已經具有了霹靂子的法力,隻要把這些大米撒向女鬼,那女鬼就一定會受傷。不過那時我父親一來學藝不精,二來手中除了大米之外並無其它法器,所以其時他雖然想早點把女鬼攆走,無奈自己的底氣實在不足,所以不敢冒然發動攻擊。


    我父親正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公雞的打鳴,原來終於天將破曉。


    按照陰陽理論,一天十二個時辰之中陰陽會有好幾次轉換。其中,午夜到雞鳴之時陰氣最盛,這段時間是鬼怪活動的高峰時期。一旦公雞打鳴,那就預示著陽氣增強,一般法力較弱的鬼怪,聽到雞鳴就會馬上退避三舍隱藏起來。


    “還不快走!”我父親聽到雞鳴,膽氣又壯了一些。這時要不是擔心嚇著我母親,他一定會大吼一聲展開攻擊。


    那女鬼仍是一動不動,還是哭個不停。


    女鬼居然對雞鳴毫不畏懼,看來應該是飄蕩了很久的野鬼,並且法力肯定已經修得不淺,我父親才上來的膽氣不由得又下去了幾分。


    不過我父親雖然學藝不精,但卻並不是一個怕事的人,他覺得受到了女鬼的羞辱,突然狠勁一生,一咬牙就將手中的大米朝女鬼扔了過去。


    一把霹靂子盡數打在女鬼身上。女鬼顫栗了一下,慢慢轉過身來。


    我父親一把米撒出,見女鬼不跑,他就覺得要糟。不過這時候事到臨頭,我父親反而不怎麽怕了,他圓睜雙眼,怒目看著女鬼,準備殊死一搏。


    女鬼轉過身來,但是她那長長的披發將她的臉擋得嚴嚴實實,我父親根本就看不見她的麵容。女鬼“注視”了我父親一會,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轉身往坡下迅速飄去。


    我父親見女鬼怕了他,拔步就追。豈知剛轉過一個土丘,卻見那女鬼彎著腰正在掐路旁的一叢藿香。


    其時朝霧漸升,隱隱嫋嫋,不過天邊泛白,比起先前,天色卻是明亮了一些。我父親一步趕將過去,抬起大手就往女鬼身上抓去。但也就是這時,他突然發現那女鬼原來是鄰村的李家嫂子,一驚之下,他趕緊住了手。


    李家嫂子看見了我父親,她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笑道:“陳家兄弟,你這麽早啊!”


    我父親驚疑不定,打量李家嫂子,卻見她穿一件毛藍布襯衣,腦後兩條粗黑的麻花辮子從耳後別過雙肩搭在前肩。


    很明顯,剛才的女鬼並不是李家嫂子。


    “剛才你看見有什麽東西從這裏跑過去沒有?”我父親問。


    “沒有啊。”李家嫂子說,她邊說邊把手上的一叢藿香有意無意地往身後藏。


    我父親覺得李家嫂子怪怪的,但是卻不好過問什麽。直到多年以後,當我和李家嫂子的女兒在雙方父母的操辦下定娃娃親時,我父親才知道李家嫂子當初一個人在淩晨到後山掐藿香的目的:因為她老是懷不上孩子,有民間醫生就告訴她,喝了寅時與卯時交替時分掐到的藿香熬製的湯汁就容易懷上孩子。


    “我翻紅薯藤,看見一隻野兔跑過來。”我父親說,擔心著我母親,他說完就趕緊往回走。


    我父親回到自留地裏,我母親迎了過來:“你把草人道士扔掉了?”


    我父親一驚,看那草人道士先前的位置,果然見那地方已經空空如也,哪裏還有草人的半點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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