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子虛壓低聲音道:「是不是很邪門呢?」


    辜月明冷冷道:「隻是一場突來的風雨,你的膽子很小。」


    烏子虛坦然道:「正因為我膽子小,所以想出來的計劃總是縝密周詳,從不犯錯。接連犯兩個錯誤,是不可能的,可是偏偏發生在我的身上。」


    外麵風雨飄搖,分外顯得廳堂安全、隱秘和寧靜。


    辜月明道:「我不是來聽你訴苦的。」


    烏子虛苦澀的一笑,道:「百純問過我同一個問題,其他人隻是覺得我的戰車女神很誘人。事實上我可以向辜兄提供同樣的答案,但卻可能差之毫釐,謬以千裏,會令我感到對不起辜兄。」


    辜月明出奇的沒有不耐煩,道:「閣下高姓大名?」


    烏子虛訝道:「為何忽然對我有興趣起來?小弟本姓烏,自立誌為盜後,改了烏子虛這個名字,取意是子虛烏有。這正是我妄想自己會成為的人物,待我金盆洗手後,五遁盜將變成疑幻疑真,似是子虛烏有。」


    辜月明平靜的道:「烏兄可以長話短說嗎?」


    烏子虛忙道:「整作事須由我犯第一個錯誤說起,我亡命奔逃,用盡渾身解數,終往大江南岸,慌不擇路下,隻知朝荒山野嶺跑,豈知敵人竟能緊追在我身後,直至我失足掉下水潭,被水衝得不知多少裏遠,醒來後發覺自己置身於一個非常古怪的地方。」


    辜月明皺眉道:「憑烏兄的身手,即使追捕你的是丘九師,怎可能在林木蓋天的荒山野地,仍能緊跟在你身後?」


    烏子虛歎道:「我像辜兄般不明白,最離奇的是我見不到人影,隻聽到蹄音。我的娘!馬如何攀山越嶺呢?事後回想起來,有點像被鬼迷的情況。唉!我不知開罪了何方神聖,錯事蠢事全做齊了。」


    辜月明深吸一口氣,道:「你給衝到甚麼地方去?」


    烏子虛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雙目閃著驚懼的神色,道:「那是個丘陵起伏,布滿河池沼澤,長著奇花異樹的地方,永遠覆著一層霧氣,我還以為自己死掉了,到了幽冥的世界去。」


    辜月明一震道:「雲夢澤!」


    以他的冷靜,仍禁不住頭皮發麻,隱隱裏,他感到阮修真的猜測是有道理的,麵對這個似不相關的人,極可能與自己有微妙的連係。


    烏子虛搖頭道:「不是洞庭湖,是洞庭湖南湘水以東的地方,我後來才弄清楚我的位置。」


    辜月明沒有解釋洞庭湖和他所知的雲夢澤的分別,默默聆聽。


    烏子虛續道:「我回後知覺時,發覺自己躺在一道湍急河流旁的泥灘上,下半邊身還浸在水裏,手腳麻木,沒法移動。」


    辜月明點頭道:「那條定是無終河。」


    烏子虛大訝道:「辜兄不是京師人嗎?怎會對僻處南方一的仍遠河流這般熟悉?」


    辜月明淡淡道:「說下去!」


    烏子虛顯然沉浸在回憶裏,沒有因他帶著命令語調的說話而不悅。道:「就在那時刻,我聽到馬群踏地的聲音,還有車輪踐地的響聲。」


    辜月明愕然道:「這是不可能的。」


    烏子虛歎道:「你說的正是我當時心中所想的一句話,我力抬頭往前看,大隊人馬正途經前方,全是身穿古怪甲胄的戰士,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亦在此時,我見到了她。」


    倏地狂風大作,風挾著雨點從湖麵卷進廳堂裏來,內外的天地在這刻合而為一。風雨來也去速,又回複先前的情況。


    辜明明深吸一口氣,喝道:「不要理!說下去!」


    烏子虛驚魂未定的道:「她駕著古戰車,穿的是我畫中的麗裳華服,朝我望過來,接著我的腦袋像被閃電擊中似的,就此失去神智。到醒來的時候,雖然仍在河旁,卻再不是那個地方。」


    辜月明感到自己彷如置身閣外的風雨中,沒法保持心境的平和,偏又掌握不到心湖波蕩的原由。


    烏子虛壓低聲音道:「我是不是作了一個夢呢?」


    辜月明籲出一口氣,以舒緩緊壓心頭某種莫以名之的情緒,老實答道:「我不知道,你自己該清楚。」


    烏子虛道:「我真的沒法分辨。由那刻開始,一切都不同了,似有神靈或厲鬼在引導我,我會作噩夢,在大白天看到幻象,運氣好得異乎尋常,又不斷作愚蠢的事。而最令我惶恐不安的是我竟憑一兩銀在賭場連贏七把,贏得四百九十九兩銀,加上自己的一兩,合共五百兩銀。唉!我的老天爺,五百兩正是我多年來預留給自己盜寶行動的經費,不多也不少,辜兄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月明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寒意,一顆心沒有著落似的。


    阮修真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如果我說我們真正的敵手,並不是五遁盜,而是無形無影,能操控生人命運的厲鬼神靈,可以令辜兄有一聽的耐性嗎?」


    烏子虛道:「我說的句句屬實。唉!我也自知目前是泥足深陷之局,被人逮著的機會遠比溜掉大得多。我當然不會坐以待斃,最糟還是感到現在自己正處於生命最精采的境界,又怕又喜,刺激緊張,多姿多采。我不是要博取辜兄的同情,隻是希望辜兄能給我一個明白。辜兄為何會為一幅畫來見我?」


    辜月明心中湧起一陣強烈、奇異,又沒法明白的深刻情緒,道:「說出來對你有甚麼用處呢?」


    烏子虛懇求道:「我了解辜兄,不像我般愛說話,更不會向人透露內心的想法。可是我隻是個小命朝不保夕的人,隨時會完蛋大吉,辜兄當是可憐我,讓我死也做個明白的鬼而不是糊塗鬼。」


    辜月明道:「問過百純嗎?」


    烏子虛道:「尚未有機會」


    辜月明目光投往窗外的風雨,雙目射出茫然之色,徐徐道:「烏兄有被鬼迷的感覺,我現在也開始有點同樣的古怪感覺。烏兄筆下的古戰車美女,畫非常傳神,當我望向她的一刻,她像活過來般,正用她那雙眼睛凝望我,起始時眼中似燃燒著仇恨,轉瞬仇恨消斂了,代之而起是最深切的關懷、解和憐憫,令我不能自己。她似是非常熟悉我,而我對她的感覺亦超乎了觀賞者應有的情懷,我再沒法當她隻是一幅畫像。」


    烏子虛呆望著他,一時間兩人均感無話可說。


    辜月明拿起擱在桌麵的長劍,掛到背上去。


    烏子虛目光落在放在另一邊的革囊上,道:「裏麵藏的是否另一把劍?」


    辜月明訝道:「烏兄怎會曉得呢?」


    烏子虛道:「可以讓小弟看看嗎?」


    辜月明心中一動,對方是盜寶的專家,對古物的認識該超乎一般人之上,說不定可對這來曆不明的古劍說出個所以然來,遂二話不說,一手拿起革囊,另一手拔出古劍,遞給烏子虛。


    烏子虛接過古劍,雙手捧劍俯頭細審,雙目異光閃現,沉聲道:「如果我沒有看錯,此劍該是早期的鐵劍,成器於戰國時代,其形製規整,鋒刃銳利,隱現奇光,雖古猶新,絕非凡品,大可能出自楚國人鑄劍師之手。」


    辜月明腦中轟然一震,以前雖然有想過此劍非如鳳公公所說般,仍沒有想過古遠至戰國時代,且屬楚國的產品。又是楚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問道:「烏兄憑甚麼推斷是楚劍呢?」


    烏子虛把古劍雙手奉還,道:「在戰國時代,楚國鐵劍名著當世,宛更是楚國著名的鐵產地,以出產精良的鐵劍而聞名。如此優越的鐵劍,隻有宛人弄得出來。」


    辜月明把古劍收入革囊內,長身而起,順手把革囊插入腰帶去。


    烏子虛起立道:「雨愈下愈大了,辜兄何不待停後走呢?」


    辜月明道:「給我一把傘便成,我須一個人好好的想想。」


    馬車駛進紅葉樓前,百純透簾看到辜月明離開的背影。


    在風雨肆虐的長街,他是那麼孤單,又是那堅強沉著。在大雨模糊了的視野中,他左手舉著遊子傘,修長的身形似能挺得起任何衝擊,步伐肯定而充滿節秦的感覺,一點不為惡劣的天氣所動,逐漸消失在風雨的深處。


    百純心中升起難以形容的感覺,眼前的情景令她聯想起辜月明昨夜在她的晴竹閣觀畫時的姿態,同樣能勾起她埋藏在深處早被遺忘、冄是直至此刻仍記不起的回憶。馬車進入紅葉樓。


    她旋被另一種迷茫、憂傷和無奈的憂思占據了心神。


    她從未這麼不開心過。一向以來,她是個是非分明的人,清楚對和錯的分野,在這方麵從來不會迷失。可以丘九師卻無情地揭開這方麵的真相,對和錯的界限是可以模糊不清的。她以前擁有的世界,是安全、單純和清楚明白的。


    她沒法接受丘九師為達到目的和理想,犧牲一個不該犧牲的人,可是她亦了解丘九師內心的痛苦和矛盾,為了遠大的目標而付出的沉重代價。


    生命總是這般的無奈嗎?


    街道變成了大小溪流衝奔的天地。


    暴雨蓋天覆地,隨著狂風一陣一陣的打下來,落到地上激起無數的水花,兩旁的房舍屋簷處瀉下水簾般的瀑布,天地糾纏在一起。


    辜月明的內心正如兒外的天地般,在刮狂風和下大雨。


    自懂事以來,他首次感到迷失了。


    「你相信麽神之說嗎?」


    鳳公公這個問題再度在他心中響起。自在津渡邂逅那女郎,其後發生的一切,都似在指向同一個答案。就是在雲夢澤的古城內,確有一股超乎凡人的力量,那力量不單能令古城消失無蹤,還可以影響澤內和澤外的人和事。那超凡的力量正編織著一張命運的奇異羅網,其目的則是無從猜估。


    他為楚盒千裏迢迢的從京師到這裏來,不否他計劃中一個環節?五遁盜又與他和古城有甚麼關係?


    辜月明從小巷走出來,前方千步許外橫亙著一道河流,一座長達五十步的拱橋跨河而築,在大雨中與小河完美的結合在一起。河旁的房子隨兩岸形勢起伏,高低錯落,無奓中隱見統一。越過拱橋,再穿過一座竹樹林,便是他暫作棲身之所的君山苑。


    一個人影出現在拱橋另一端,頭頂寛邊竹笠,身穿簑衣,縱然在風雨中仍予人崇山峻嶽屹立不倒的逼人氣勢。


    辜月明視若無睹,保持原先的步伐,筆直往拱橋走去。


    沒有一個時刻,比這個時刻,他更希望有人能了結他的生命。


    丘九在大雨滂沱、沒有人跡的街道上緩步而行,任由全身濕透,卻仍沒法澆熄他心中的漏*點。


    他曉得不但傷害了百純,更重創了自己,可是他並沒有其他選擇。大義當前,個人的犧性微不足道。


    他明白阮修真。


    阮修真鼓勵他接近百純暢所欲言,是把選擇交回他手上,讓他自己對未來作出決定。


    現在他已作出了對未來沒得回頭的抉擇,可是他知道不論過了多少年,這段深刻的回憶,會伴隨他南征北討,伴著他經曆每一場戰爭,至死方休。


    辜月明直登橋處,悠然止步,仍舉著遊子傘,冷然喝道:「戈墨!」


    戈墨的臉被竹笠垂下的紗幕掩蓋,全身包裹在簑衣內,不露兵器,下麵赤著雙足,氣劫強盛,殺氣騰騰。


    辜月明再找不到他任何可供利用破綻,他藏在簑衣內的兵器,該是他拿手的兵器,沒穿鞋子的赤足,更令他的武技能發揮玉極限。這種感應來自辜月明長期處於戰陣而培養出來的靈機妙應,是沒法解釋的靈應,卻能屢令他殺敵製勝。


    不過這個對手和以往任何一個對手都不同,戈墨是有資格擊敗他的人,不但因戈墨武功高強,更因他是懂妖術的邪異妖人。


    辜月明感到血管收縮,體內的熱血沸騰著,心境卻如冰雪般寒冷。道:「夫猛到哪裏去了?」


    戈墨仰天狂笑,然後笑聲倏止,聲音從牙縫裏迸發出來般道:「辜兄想找夫猛,還不容易嗎?讓本人送你去見他吧!」


    說到最後一句,他從簑衣伸出雙手,上舉抓著遮臉垂幕,往兩旁拉開,露出古拙的麵容。


    辜月明甚麼都看不到,見到的隻有戈墨眯成兩道刀刃般冷冰冰的眼睛,眼眶內精芒四射,像瞄準著他的兩枝毒箭,隱含著攝人心魄的邪惡異力。


    就在與戈墨目光接觸的刹那間,周遭的風嘶雨嘯驀然加劇,貫滿辜月明的耳鼓,眨眼間呼呼風雨聲轉為尖厲的喊叫,似有千萬冤魂不息的厲鬼幽靈,趁風雨統治人間的一刻,從地府走出來向他索命,鬼嘯聲更從模糊轉為清晰,有些還在呼叫辜月明的名字,而隻要他應上一聲,他的魂魄立會被冤魂勾走。


    戈墨雙目逐漸睜開,眼神更趨淩厲,詭異至極點。


    月明仍手持遊子傘,神色無驚無喜,眼神不露絲毫會透露心意的變化,像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不明白戈墨如何辦到,隻知道此刻雖被敵手妖法惑,可是他的劍心仍是堅硬如岩石,沒有被動搖。


    戈墨突然張口喊出一句咒語,天地突變。


    戈墨、拱橋、河道、四周的民房和風雨全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昏暗起來,前方是萬丈深淵,茫無去路。


    辜月明完全不將眼前變異放在心上,左手使勁一旋,遊子傘立即脫手急旋,往原本是拱橋最高點的位置車輪般轉去。同一時間,白露雨離鞘而去。他閉上雙目。


    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遊子傘上,不不受任何外相所惑,就如把魂魄附在傘上,作他最前哨的探子。


    早在公然挑戰前,他已擬好應付戈墨的策。任戈墨的妖法如何厲害,說到底仍是迷惑人心的異術,隻要能守緊自心,就可以破他的妖法。


    而且戈墨犯了一個戰略上的錯誤,就是不應在一座橋梁上襲擊他,因為像他那樣的高手,看一眼可以完全掌握橋的形狀尺寸,閉著雙目,也可以一步不差地在拱橋上進退自如、和用眼看沒有分別。


    而戈墨的攻擊,亦被拱橋局限。


    鬼哭神號隨著他的精神凝聚,愈退愈遠。


    「噗!」


    遊子傘傳來微僅可察被穿破傘蓋的聲音,辜月明的白露狠劈在一物上。


    「叮!」


    辜月明睜眼,衣衫早濕透了。


    弩箭應劍掉往湍急暴漲的河水裏去。


    狂風暴雨代替了萬丈深淵,風嘯雨叫尿代鬼哭神號,拱橋重現眼前,另一端的戈墨手持小型弩箭機,一臉難以相信的神色。接著回過來,弩箭機收進簑衣裏,然後朝辜月明奔過來。


    辜月明橫劍傲立,哈哈笑道:「如果你沒有更厲害的妖術,明年今日此時就是你的忌辰。」


    此時戈墨奔至拱橋他那邊斜坡中段的位置,忽然躍起,右手從簑衣伸出來,抓著竹笠的寬邊,提笠離頭,接著當暗器般以旋轉的手法朝他投去。


    急旋著的竹笠,先彎往戈墨右方,畫出合乎天地之理的弧度軌跡,似轉化成無堅不摧的破壞力量,最後的取點是辜月明胸腹的位置,角度刁鑽,令人不知如何抵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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