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燭,暗淡昏光,一陣風,一捧水,它就這麽輕易地逝去。


    年少氣盛的時候,從不相信死亡會在身邊降臨。即使那漆黑的身影就在身側穿行。


    幾乎所有人,都是在身邊的人消逝時,才會意識到死亡的存在。


    然後在惶惶中,開始與死神捉迷藏。


    易之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感覺,即使是在焦灼的情緒中,明知戰爭會帶來死亡的情況下,他沒有想過自己身邊認識的人會死。


    朱懷仁死了?怎麽可能呢?


    出身皇族,天生擁有遠超旁人的資源,即使是在戰爭中,也應該在中軍,卻稀裏糊塗就這麽去世了。


    太奇怪,易之來不及悲傷,他想起了更多更多的東西。


    柴世祖的死,讓宋朝成為了中原正統。


    薩拉熱窩事件,引起的世界大戰。


    街頭小販的遭遇,促使阿拉伯之春。


    身處曆史之中,一件看似微小的事,卻是掀起狂瀾的前奏。


    占據大半個地球,統治世界數百年的大明,一位皇室近支親王竟然在戰爭中逝去,根本不用去思考,遠超此前戰爭烈度的真正的世界大戰,就要因為這件事爆發了!


    整個大明的戰爭情緒都會被煽動起來,而這意味著整個大明開始趨向於戰爭。無論之前的形勢是怎樣一種情況,現在主戰派將會占據完全的地位。


    多少年了,大明傲視世界,從來不把其他國家放在眼裏,即使是遭遇聯合海軍的進攻,但是現在,即使得到了海戰的勝利,所有大明國民的感覺,都像是被人照著臉狠狠地掄了幾個響亮的耳光,麵紅耳赤,熱血上湧。


    寫幾百篇文章,做幾十場演講,都不及大明親王竟然戰死的世事來得衝擊。


    但是易之不知道,不知道大明到底是從此意識到□□上國已經要成為過去,還是在過激的自尊中昏招迭出,然後陷入他所閱讀過的曆史那百年屈辱。


    他隻知道,看著報紙上渲染朱懷仁的英勇和戰死的言行,根本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青年。所謂的戰死,恐怕絕對不會那麽簡單。


    有人在這中間動了手腳。


    有人,殺了朱懷仁。


    如果僅僅看整件事造成的社會影響和後續反應。力挽狂瀾的顧斯,似乎是那個最大的嫌疑人。作為軍方的領頭人,當主戰情緒漲到最□□的時候,他能夠獲取的利益絕非易之所能想象的。同時,眾所周知,他和朱懷仁可以算作一派,更容易擺脫嫌疑,這反而成為了很大的疑點。另一方麵,朱懷仁雖然站在軍方一邊,卻也是皇室在軍方力量的顯示,如果排除了他的話,顧斯可以說是一家獨大。


    單純以分析的角度來說,凶手毋庸置疑,是顧斯。


    然而再多的分析,也抵不過那個下午,宋謙士莫名的行為。


    易之知道,是宋謙士。


    是朱懷仁青梅竹馬的好友,在易之麵前下定了決心,讓朱懷仁,“戰死”在茫茫大海。


    可是易之根本無法理解,更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更不知道應該對這件事作何反應。


    謀殺朱懷仁,對宋謙士有任何的好處嗎?


    如果說是為了削減軍方力量,但主戰派的興起能輕易讓這樣的力量反轉;要是給顧斯潑髒水,已經被導向了對外戰爭的情緒根本不可能被宋謙士掰回來;更何況,幾十年的朋友情誼,難道就這麽情誼被宋謙士無視?


    易之不知道自己是否忽略了什麽東西,他隻覺得諷刺。


    海戰,戰艦沉沒,朱懷仁連屍首都沒有留下。不過短短五天,棺木就趕製出來,靈堂也設好。易之不知道這是為了進一步引發民眾的情緒還是為了什麽。突然起來的死亡之後,是突如其來的葬禮,規格之簡,並不像親王的規製。


    停靈時,允許白天的時候,普通民眾前來祭奠。


    易之就這麽看著種種人來了又走。


    認識過的老派文人,在棺木前誦讀悼詞,感慨英年早逝,頌揚為國捐軀。


    結伴而來的年輕人,情緒激動對天發誓,已經報名參軍,要為親王複仇。


    精心打扮的年輕女士,用手絹輕輕沾淚,說著仰慕已久,如今這樣相見。


    不變的是所有人都帶著的憤怒。


    易之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出了什麽問題,因為他感覺不到和這些人一樣的情緒,沒有那麽深刻的怒意,甚至沒有多少悲傷。隻是悵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做什麽,又有什麽意義。


    直到暮□□臨。祭奠的時間過去,本來熙熙攘攘的靈堂,空曠了下來。


    作為生前好友,易之沒有被清出去,卻也沒人來照顧易之,好像默認他一定有什麽話和朱懷仁說似的。


    說給那口空蕩蕩的棺材聽。


    多滑稽。


    軍靴踩在地麵上,堅忍的聲音。


    易之回頭,看見了,宋謙士。


    那一瞬間,在冬天吞下一口雪水的感覺,讓易之覺得脊椎發寒。


    宋謙士依舊是那一副陰測測的表情。穿得整整齊齊,扣子扣到了最上麵一顆。他一定精心打理過自己的頭發,看不見絲毫亂發。


    雙眼沒有紅暈,動作沒有遲疑。


    就好像,他真的什麽都沒有做過一樣。


    就好像,他不是在被自己謀殺的好友的靈堂一樣。


    易之怔愣地看著宋謙士,看著對方緩緩幾步,和自己並肩而立,麵向那口棺材。


    宋謙士卻自始至終沒有看易之一眼,眼神輕飄飄地掃視過這口空棺。


    “易先生,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很卑劣的人呢?”他冷不丁地說出這句話,目光輕飄飄地注視著靈堂中央白布上寫著的一個“奠”字。


    空蕩蕩的靈堂中,無孔不入地穿梭著風,帶出一些空洞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詭異。


    易之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更何況這些話也不是說給他聽的。


    宋謙士,不是在對他說話,而是在對著今夜祭奠的曾經的摯友和敵人傾訴。


    靈堂內異樣地靜默。宋謙士也不在意易之的毫無反應,他悉悉索索地從褲兜中摸出些東西,放在麵前,一聲輕響之後,一點火焰出現,在他所叼著的香煙前端燎過,點燃了那支煙。


    借助微弱的火光,易之分明看見那是一支采鎮出產的玉生牌限量藍裝煙。


    宋謙士不太抽煙的。因為他認為自己的身份注定了不能有太多嗜好,即使是抽煙,也容易被人利用。


    但是他常帶著這煙,因為朱懷仁會找他要煙抽。


    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煙氣在空氣中繚繞。


    他低著頭,注視著自己指間的香煙,然後突出一聲似笑非笑的短促聲音:“嗬。”


    “明明是我親自下了將懷仁暗殺的命令,甚至一切的武器和人手,也是我親自安排的,然而我卻做出一副摯友的模樣跑到這靈堂上來,吊唁。兔死狐悲的樣子,真是夠惡心的。你說對不對?”


    “背叛摯友,利用他對我的信任,狠下殺手,是為無情。以下犯上,對屬於皇族的親王動手,是為無義。明明做了對陛下有益的事情,臨到頭來卻扭扭捏捏,質疑吾皇,是為不忠。讓家中母親為我憂心流淚,是為不孝。”


    “我這個無情無義不忠不孝不是東西的家夥,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懷念他呢?即使是有朝一日泉下相見,我也是無顏見他的。”


    “但是我不後悔。”


    “我絕不後悔。”


    那支玉生煙被丟在了地上,軍靴毫不猶豫地踩在了上麵,碾壓。


    火星熄滅了。


    沒有再看易之第二眼,宋謙士轉身,向著靈堂門口邁步離去。


    不後悔,還是告訴自己並不後悔?


    易之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傻子。


    又或者,他莫名其妙成為了一個見證者。一個真正知道朱懷仁的死亡背後到底有什麽東西的見證者?


    他不知道……


    隻是,身處曆史,一種莫大的悲涼和哀慟,在這一刻,終於襲擊了他。


    他知道,朱懷仁在將來的書上,會被寫作一次世界大戰的□□。


    宋謙士,在正史中隻會是輕描淡寫,三言兩語。在野史裏,應當殘忍酷烈,野心勃勃。


    到以後,除了充滿幻想的電視劇裏,讓他們輕易地喜歡誰,討厭誰,未來不會有人真正的知道這兩人的故事。


    青梅竹馬,政見不同,一個殺了另一個。


    此時此刻,易之很希望自己就是個沒什麽想法的普通人,於是他就可以簡簡單單地評判——宋謙士是個被封建思想死腦的傻子,朱懷仁是個被朋友背叛的呆子。這群人都很愚蠢,堅持著錯誤的東西,不知道未來應該是什麽模樣。


    然而,然而。


    他有什麽資格,這樣去評價他們呢?他能站在曆史的製高點,蔑視他們嗎?


    這個時代,幾乎所有人都是殉道者,為了自己的理想能夠放棄一切的殉道者。


    後世的曆史書上,宋謙士隻會被貼上一個頑固保皇黨的標簽,還有什麽人知道他的堅持,他的理想,他的痛苦呢?即使是在當下,又有幾個人真正懂他呢?而真正懂他的人,已經被他親手抹殺了。


    他們,包括易之自己,終將被史書上的一行字,蓋棺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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