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導讀:一個多數人眼裏的“狂徒”,在曾國藩口中卻是當世奇才。


    當朝二品高官,竟要為亡母淨麵、洗足。


    讀完此章,你不能沒有感想。


    鹹豐二年八月二十三日,這是大清入關以來,讓長沙百姓久久都不能忘懷的日子。


    這一天的上午,城頭上突然增加的軍兵已讓人感到與以往大不一樣,中午時分,卻又突然閉了四門,而且巡撫張亮基也在一班幕僚的簇擁下登上了城頭。


    從上月十五日開始,長沙百姓就這樣地緊張過一天。所不同的是,撫台大人沒有親自登上城頭,城中的軍兵也還都是老麵孔。但今天卻有所不同。


    先是原本駐在城郊的兩營提標開了進來,後來又增加了幾營顯然是從外省征調過來的綠營。這些綠營原來就是遊蕩慣了的,一到長沙便開始四外亂竄,聲言在激戰前快活一把。鬧轟到中午,已把城中的百姓鬧得雞飛狗跳,煩煩的。


    張亮基的案頭一天就收了七、八十張控綠營官軍搶掠、胡鬧的狀子,把個張中丞緊張得不行。這原本都是被自己請來保護長沙安危的,是費了許多口舌和允諾才征調過來的。現在看來,長沙不能失陷在太平軍手裏,卻有被這些綠營祖宗弄垮的可能。


    張亮基坐在巡撫衙門的簽押房裏,頭昏腦漲,連連歎氣,深悔自己的失策。


    張亮基,江蘇銅山(今徐州)人,字采臣,號石卿,一榜出身。張亮基做過內閣中書、內閣侍讀,外放雲南臨安知府。鹹豐元年,調廣西任按察使半年,恰逢布政司駱秉章升署貴州布政司,張亮基旋補廣西布政司。


    張亮基是由廣西布政司的任上升調到湖南的,時年已四十五歲。依著鹹豐,凡廣西的官員,無論大小,除非戰死,否則是決不調離的。


    也是合該張亮基官星發作,一日帶著幾名戈什哈,去一個鄉紳家募銀子。走到半路,可巧就遇見一頂黃轎子,轎呢上繡著兩個猴子,有五七個人抬著,急慌慌地趕路。張亮基憑經驗斷定,這一定是個太平天國的官員。因為大清的官員,除皇上、王爺和典試的主考大人外,一律不準乘黃呢轎,轎呢上更不準繡什麽猴子。而太平天國方麵則不然,無論大小官員,均坐黃呢轎;轎呢上又都喜歡繡猴子,說是能封侯。


    張亮基原本是有些韜略的,當下一見黃呢轎迎麵而來,馬上便將隨從做兩處散開,待那黃呢轎走近,卻突地跳出,一人對準一個“長毛”,尺把長的尖刀當胸刺過,全沒失手,倒也幹淨利落。


    刺倒了這些抬轎的“長毛”,又把轎裏的太平天國官員捆成將屠的豬樣,飛速抬回到布政司的臨時衙門。


    經過細細的審問,卻是一個相當*三品參將銜的師帥!


    張亮基聞聽之下好不歡喜,退堂之後,馬上含毫命簡,向京師拜折請功。


    折子到京不多幾日,聖旨飛馬遞到廣西:張亮基著賞二品頂戴兵部侍郎署理湖南巡撫。張亮基成了第一個跳出廣西火坑的人。


    哪知這張亮基的運氣著實不太好,他前腳剛邁進湖南,太平軍後腳便開著從夷人處購買的大戰船,嘟嘟嘟地奔湖廣打過來;湖北省會武昌已是打成膠著狀,眼看著不保。武昌一旦失守,太平軍的下一個目標便是湖南省會長沙。除了請求皇上增兵長沙一途,他張亮基實在沒有別的法子好想。


    巡撫衙門這幾天就一直鬧轟轟的沒有些絲安靜,要餉的,要糧的,個個都理直氣壯。張亮基直被攪得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恨不能一根繩子把自己勒死。


    張亮基入仕以來,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他現在是連品茶這樣平時最喜歡做的事情都懶得去做,整日愁容滿麵,打不起半點精神。


    張亮基好歹算躲到了中午,沒滋沒味地用了口飯,又悄悄地到臥房困了一覺,精神感覺好了許多。


    午後,他見武昌方麵沒有什麽消息,估計太平軍尚沒有得手,便帶上人去碼頭看一看回籍奔喪的禮部侍郎曾國藩到了沒有。於公,地方巡撫迎送回籍丁憂的朝廷大員當屬常情;於私,張亮基做京官時就與曾國藩交厚。


    曾國藩籍隸湖南湘鄉,丁憂前係禮部右侍郎,兼署兵、工、刑、吏各部侍郎。


    曾國藩原名子城,字伯涵,號滌生。生於嘉慶十六年(公元1811年)。二十歲入縣學,二十四歲中舉人,二十八歲中進士。欽點翰林,散館授檢討。曾任四川鄉試正考官,九年連升十級,是同榜中升遷最快的一位。在他升至正二品時,他的翰林同年胡林翼,則剛坐到從四品知府的位置。曾國藩素有文名,官聲亦好。他是在典試江西的途中丁的母憂。


    大清官製,無論滿、漢官員,亦不管在何地辦差,隻要父、母亡歿,須馬上交卸公務離任回籍守孝。漢官無論京官還是外官,都要守製三年。滿員則寬鬆些。在京八旗文武各官,持服百日即可入署辦事;外任旗員丁憂,百日後,須重新進京引見,酌量委用。


    按當時滿人的說法,大清是他們老祖宗打下的江山,自然享有特權。


    張亮基從得到曾右堂回籍奔喪的消息,他便每日著人去碼頭守候。已經是二十幾天過去了,還沒有看到曾右堂的身影。莫非曾侍郎已經過了長沙?


    張亮基的綠呢大轎剛到碼頭,本人還沒有下轎,便聽同來的戈什哈喊一聲:“中丞大人,你老快看哪,天狗要吃太陽了!”


    張亮基一聽這話,心先撲嗵一跳,急忙下轎仰頭觀看,果見天空中有一個似狗非狗模樣的東西,正大張著嘴巴,一步一步向太陽靠近。那狗身子雖不長大,其勢甚囂,直逼得太陽躲躲閃閃。半邊天轉瞬暗將下來。


    張亮基的心懸起來,不知這太陽被天狗吃掉以後,人間會變成什麽樣子。


    天狗靠近太陽以後,毫不猶豫地便吃起來。全碼頭的人都仰起臉來誠惶誠恐地看。


    太陽被吃得越來越小,終於一口吞掉,天地刹時黑作一團。


    “啊!”張亮基一屁股坐到沙灘上,呐呐自語:“如此行徑,決非吉兆!―――敢則我大清……”


    戈什哈們全都撇了部院,自顧跪倒在地,衝著天空磕起頭來。


    黑暗持續了半刻鍾,天狗才一點一點地把太陽吐出來。天空漸漸出現了亮色。


    張亮基一軲轤爬起來,這才想起要接的人,便把頭轉向碼頭,卻猛地發現,正有一條船停靠在岸邊,兩個短打扮的人,在忙著從船上往岸邊搬運東西。


    張亮基不由近前一步,細細地觀看,見一個全身素白的中年人慢慢地走下船來。


    張亮基一見之下不由大喜,放開喉嚨便高喊一聲:“滌生,為兄可把您盼來了——您老如何才到?”


    被稱作“滌生”的人一愣,急忙抬頭,一見張亮基,不由衝口說一句:“張中丞,您不好好守長沙,來這裏做甚?”


    張亮基一把拉過曾國藩的手,道:“滌生,長毛還沒有打過來,長沙已經被征調來的綠營鬧得快完了!我這幾天是天天來碼頭等您!——滌生啊!快坐上我的轎子,我們回巡撫衙門再詳談。”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石卿兄請便,滌生是個奔喪的人,如何敢擾官府啊!”


    張亮基急道:“滌生,長沙已成了一鍋粥,我這外來的和尚,彈壓不住啊!”


    曾國藩沒有言語,轉過臉來對旁邊站著的南家三哥道:“三哥呀,你進城去叫輛馬車和一頂轎子,我們得抓緊趕路啊!”


    南家三哥答應一聲,放開雙腿便向城裏跑去。


    張亮基邊跺腳邊道:“滌生,您倒是說句話呀?——你我在京師相處幾年,您可不能看我的笑話啊!”


    曾國藩望著南家三哥的背影道:“石卿兄啊,武昌的成敗就在這幾日上,您還不抓緊練兵——聽滌生一句話,快回城吧。長毛這次來勢凶猛啊!”


    張亮基越發急道:“滌生啊,您敢則是想讓為兄給您跪下嗎?您難道忘了,長沙與湘鄉近在咫尺,長沙不保,湘鄉也難全哪!”


    曾國藩全身一震,他兩眼望定張亮基,道:“想保長沙無恙,您速速去請湘陰左季高左宗棠孝廉出山!一個左季高,能頂十萬綠營兵啊!”


    張亮基滿臉堆下笑來:“您曾滌生早說出這句話,我又何至於急成這樣!―――我這就著人去找那左季高!”


    曾國藩擺擺手道:“石卿兄啊,快放下您那巡撫的大架子吧——左季高非比他人,您老兄親自去請都未必請得動,還要著人!”


    “好!”張亮基邊上轎邊道:“本部院就親自去請又能怎的!——滌生啊,挽幛我是早就送過去了,等忙完這一陣子,我再去祭拜老伯母。您可不能怪我呀。”


    曾國藩想了想,忽然道:“石卿兄慢行一步,滌生忘了交代一句話。您見了那左季高,萬不要說是我讓您去的。您隻要說天下人都說三湘有個諸葛亮,那左季高必能出山!”


    張亮基的轎子離去不久,南家三哥叫的馬車和轎子也到了。


    左宗棠何許人也?曾國藩為何如此高看此人?


    諸君莫急,聽我慢慢道來。


    左宗棠字季高,本是湖南湘陰的一名舉人。做過前兩江總督陶澍的西席,又得陶澍舉薦,受已故欽差大臣林則徐相約,赴廣西讚劃軍事。因林則徐半路病薨未成。


    左宗棠曾兩次進京北闈落第,此後便絕了會試的念頭,一心鑽研軍事。《三韜》《六略》,《孫子兵法》,乃至曆朝兵家名著,幾乎被他讀了個爛熟。羅澤南有“老亮”的綽號,人們則稱劉蓉為“小亮”,他則自號“今亮”,是當今諸葛亮的意思。許多人都視他為狂徒,不與他交往,隻有少許幾位有識之士知道他的根底。


    其實,早在張亮基離開廣西的時候,廣西黎平知府胡林翼,就曾舉薦過左宗棠。


    張亮基到長沙後不久,便想聘左宗棠入幕,哪知卻遭到全體幕僚的反對。張亮基萬沒想到,胡林翼滿口稱讚的能員,口碑竟然這麽差,隻好作罷。


    如今見曾國藩也對左宗棠讚不絕口,張亮基便打定主意,次此無論如何,也要請左宗棠入幕了。


    曾國藩一進湘鄉城關,心頭陡然一跳。


    首先是街兩旁的鋪麵關了十之六七,再就是行走的路人的臉上,都滿掛著憂鬱之色,仿佛有太平軍在後麵趕過來。


    曾國藩坐在轎裏,一邊看街景一邊想:“武昌一旦不敵,長沙危矣!”


    出城關不上五裏,便是一大塊空場地,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點將台。相傳是三國的蜀將關雲長在這裏演練過兵馬。


    曾國藩的轎子路過這裏時,無意中發現,以往的空地上,今天竟聚集了上千號的人,有的拿刀,有的拿棒,顯然是在操練武藝。看穿著,又不是綠營,分明就是當地種田的百姓。


    曾國藩出於好奇,讓轎子停下,他要看一看他們的頭人是誰。


    南家三哥跳下車子趕過來,道:“大少爺,轎子如何停了?”


    曾國藩道:“這些人,是誰召集到這裏來的?”


    南家三哥望一眼,道:“大少爺呀,誰召集的又能怎地!——長毛真打過來,還想指望這些人保護縣城嗎?這些人能保護縣城,鬼才信!”


    曾國藩正看得出神,卻見官道上遠遠的有一高大的漢子,急匆匆地飛跑了過來;離曾國藩的轎子還有一箭地,便放開喉嚨高喊一聲:“看熱鬧的,可是俺那在京裏做了大官的右堂叔叔?”


    曾國藩一愣,拿不準是不是喊自己,便把頭轉過來,衝發音處張望。


    那漢子飛也似的來到近前。


    “啊呀!”漢子翻身跪倒,邊磕頭邊道:“俺的右堂叔叔啊,可想死俺了!您老如何一個信也不給俺?您老敢是忘了俺不成?”


    曾國藩急忙扶起那人,細一辨認,不由脫口而出:“你不是蕭家的孚泗嗎?——出落得越發英俊可人了!”


    蕭孚泗道:“虧右堂叔叔還記得孚泗的模樣!——叔叔不知,俺三天前,就在這官道上往來巡遊,為得就是接您老。可不就迎見了嗎?―――叔啊,一家老小都望您老望得眼巴巴,您老如何還在這裏看熱鬧?這幾個小鳥人能練出個毬!快回轉吧!”


    曾國藩定了定神,這才邊登轎邊道:“孚泗啊,我們回轉吧——起轎。”


    蕭孚泗咧開大嘴一笑,道:“叔叔慢行,容俺先行一步報信去!”


    蕭孚泗話畢,也不等曾國藩回答,便放開大步,一溜煙去了。


    曾國藩望著蕭孚泗的背影,自言自語道:“真是塊從軍的好料子啊!”


    荷葉塘曾家的這次喪事,辦得比較悄然。


    這主要還是因為武昌正與太平軍激戰,隨時都有城破的危險;武昌一旦城破,太平軍的下一個戰場就是長沙!


    曾麟書礙於當前的局勢和長子曾國藩的告戒,一個訃告都沒有發。


    但是,當朝文名鼎盛的禮部侍郎的老母故去,畢竟不是小事。江西巡撫陸元糧、江西學政沈兆霖、湖北巡撫常大淳、湖南巡撫張亮基、由廣西帶勇來長沙助守的江忠源等遠近的官員,還是早早地便把挽幛、奠儀,著人騎快馬送了過來;貴州梨平知府胡林翼,也不知從什麽渠道得著了消息,也打發人千裏迢迢來到湘鄉,為老夫人的靈前添了幅挽幛。


    按著曾國藩的叮囑,曾麟書把挽幛全部留下,奠儀則一分不收,全部交來人帶回。


    曾國藩的轎子剛到村頭,便望見四弟國潢(實為二弟,字澄侯)、六弟國華(實為三弟,字溫甫)、九弟國荃(實為四弟,字沅浦)帶著妹妹及十幾名族親、友好,都站在風地裏,瞪睜著眼睛巴巴地等候著他。


    曾國藩一見弟、妹們頭上的孝布,便急忙高喊一聲“落轎!”


    曾國藩尚未走出轎子,一聲撕心裂肺的“娘啊”已從轎裏飛出。


    轎夫們感到轎子一傾斜,曾國藩已從裏麵直挺挺地栽了出來。


    國潢一步跨過來把曾國藩抱住,兄弟幾個煞時哭做一團。


    蕭孚泗看得心急,大叫道:“還沒到壽前,在風裏哭個啥?——冷嗬嗬的,凍著了可不是玩的!”


    蕭孚泗說著話,搶前一步,便將已經昏厥的曾國藩抗在後背上,登登登便往村子裏走。眾人簇擁在左右,一路前行。


    到靈堂許久,曾國藩才蘇醒過來。


    曾國藩掙脫眾人,先爬到父親曾麟書的腳前,一邊磕頭一邊哭道:“兒子不孝,回來晚了!讓爹受苦了!”


    曾國藩又一步一頭地爬到母親的壽材前,雙手抱住母親的靈柩,放聲大哭起來,仿佛有萬千委屈要向母親傾訴。


    “寬一,”曾麟書叫著國藩的乳名:“人死不能複生,你走了恁遠的路,快些收淚吧。你娘啊,她也知道你的難處。自古道:忠孝不能兩全啊!”


    曾麟書嘴上雖這般說,眼裏卻落下豆大的淚來。


    “哥,”大妹國蕙也哭著說:“你能趕回來給娘發喪,娘在天之靈也就滿足了!”


    “娘得的是什麽病?”曾國藩終於止住淚水,問國蕙:“為何走得這般急?”


    “急病啊!”曾麟書接口道:“也不知犯了什麽邪,和你爺爺一個症狀。先說頭疼,疼得什麽似的,服了兩副藥也不見效。後來又添了腳麻,麻到路都走不穩。去長沙請陳華佗,去的人還沒到長沙,她這裏已經不行事了!——挨都沒挨就去了!”


    國蕙道:“娘走時雖不能講話,可兩眼隻是望定紀澤看。娘是真想看你一眼啊!”


    一句話,又說得曾國藩痛哭了一場。


    眾人好說歹說勸住後,曾國藩讓國潢打一盆水進來,又讓眾人把壽天挪開,曾國藩要給母親親自淨麵、洗腳。


    國蕙一聽,急得忙拉父親的衣角。


    曾麟書會意,流著淚對曾國藩道:“寬一呀,你的心事爹知道。可他們幾個已經為你娘淨過麵、洗過腳了。依爹看,就算了吧。你身子骨弱,見了你娘又傷心得什麽似的!你這份心哪,爹替你娘領了。”


    一聽這話,曾國藩又哇地一聲哭將起來。他邊哭邊道:“娘生我養我一回,活著做兒子的不能守在身邊,走了,兒子再不為自己的娘淨麵、洗腳,您讓兒子以後還怎麽往人前站哪?”


    曾麟書知道兒子主意已定,隻好含著眼淚對國潢點了點頭。


    國潢急忙走出去,一會兒,端著盆水拿著布巾走進來。


    曾麟書招呼兩名下人過來挪壽天,自己一邊口中說道:“寬一他娘,寬一回來看你來了。寬一身子骨打小兒就弱,你可別嚇唬孩子。”


    厚重的壽天終於吱呀呀地被挪開了。


    曾國藩強忍著悲痛爬到近前,望著母親的遺容,口裏輕輕地喊了一聲:“娘,您如何走得這般急呀!兒子已經得到皇上禦準,從江西回來,便到家省親哪!娘啊,兒子在您生前不能盡孝,隻能在您走後,為您淨淨麵洗洗腳了!”


    說完了這些,曾國藩拿過布巾在盆裏洗了洗,便開始給母親淨麵、洗腳。


    老夫人身著誥命夫人的袍褂,足登雲靴,左手握了塊白麵饃,右手拿了根打狗棍,靜靜地躺在壽材裏,安祥地閉著眼睛,仿佛睡熟了一般。花白的頭發已被梳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命婦頭飾不知何故,竟沒有戴在頭上,而是放在枕的旁邊。以上種種,全是湖南的入殮風俗。


    曾家的族親好友都圍在壽旁,看四十二歲的當朝二品高官,怎樣給故去的母親淨麵、洗腳。


    人們欷噓感歎,無不落淚。大家替老夫人自豪,為天下所有湖南人自豪!


    當晚,在娘的靈前,曾國藩和爹商量,想第二天就給娘看塋地,怕武昌一旦不保,太平軍打進長沙來,娘這靈真就不好出了。這倒大出曾麟書的意料。


    依曾麟書的想法,原本是想等兒子回來後,把這喪事好好的辦上一辦。無論怎麽樣,曾家畢竟是湖南首戶。太匆忙了,不僅跟江家人不好交代,就是湘鄉方圓百裏,也要被人說閑話。


    曾麟書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寬一呀,爹沒你見的世麵大,你認為這麽急把你娘下葬,合適嗎?——我們可不能讓你舅他們挑理呀!”


    曾國藩知道爹的顧慮,便道:“按理說,我一到家就忙著把娘下葬,是急了些,可現在和以往不同啊。長毛鋒芒正銳,由廣西一路殺來。官軍聞風而逃,已有巡撫、將軍多人戰歿沙場。我丁憂之事天下皆知,長毛也必知。母親如不及時安葬,長毛一旦風聞殺將過來,不僅生人遭難,怕連母親也要受辱!——爹呀,兒子這麽做也是不得已呀!兒子何曾不想把娘的喪事,辦得轟轟烈烈啊!”


    曾麟書長歎一口氣,許久才道:“這該死的長毛啊!”背起手,慢慢地走出去。


    曾國藩見爹臨出門時,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


    曾國藩衝著娘的靈柩邊磕頭邊道:“娘啊,兒子這麽做,也是沒有辦法呀!您老若在天有靈,就寬恕兒子這一回吧!”


    第二天飯後,曾國藩帶上南家三哥和戚親王荊七,決定在八鬥衝和下腰裏後山內,這兩處地方,給母親選一塊塋地。曾國藩的祖母葬在二十四都木兜衝,祖父就葬在八鬥衝。八鬥衝原名八鬥牛,說是該地氣勢狀如八頭牛抵角的情形。這裏有曾家早年置下的一百二十幾坰田產和十幾坰山坡荒地。小時候,祖父星岡公帶曾國藩捕鳥的地方,就是這裏的山前山後。


    來到八鬥衝,望著這裏的山山水水,曾國藩一時心潮澎湃、感慨萬千。


    居京十幾年,漣濱書院和嶽麓書院的部分同窗他淡忘了,縣學的個別秀才有幾位他也記不得麵目了,但爺爺帶他捕鳥的章章節節他卻記得清清楚楚,包括爺爺的一笑一顰,一動一作,想忘都忘不了。


    一晃兒,自己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兒子紀澤也已十幾歲,可他卻從不曾帶兒子來這裏捕過鳥。兒子紀澤也很懂事,小小年紀,竟然也知道自己的父親在京裏做著大官,攜子捕鳥有傷風雅,所以從沒有要求過。


    祖母故去時,他在家住了十幾天,每天除了接待親戚就是外出訪友,竟然沒有想到單獨陪兒子玩上一天!


    每次吃飯,在荷葉塘也好,在京師也好,他時不時地便能從兒子的目光中感覺到渴盼、希冀。


    每當這時候,他就像下了最後決心似地對自己說:“明日,無論多忙,都要帶兒子玩上一天!”


    就是這個小小的心願,他竟然直到今天都沒有實現!自己欠兒子的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


    一想到這些,他的心裏就有種莫名其妙地悔意。


    如今好了,自己的官身終於卸掉了。他不僅每天可以陪兒子玩,還可以大張旗鼓地帶兒子到野外捕鳥!


    田裏有人在做著農活,或拔草,或鬆地。不用問曾國藩也知道,這些都是曾家的幫工們。


    曾國藩衝著他們招了招手,也不知他們看沒看見,照樣各幹各的活路。


    到了八鬥衝祖父的墳前,曾國藩讓南家三哥和王荊七把帶來的供品擺上,自己跪下先化了幾張紙錢,又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爬起身,為母親尋察塋地。


    曾國藩往起一站,卻忽然感到頭嗡的一聲做響,兩眼跟著一花,哇地便吐出一口鮮血來。


    南家三哥和王荊七急忙把曾國藩架住,慢慢扶到一塊石頭上坐下。


    曾國藩喘息了好半天,臉色才有些回轉。


    他靠著王荊七坐了一會兒,直坐到兩腿有些發麻,這才扶著南家三哥慢慢站起身;被風一吹,卻又險些栽倒。


    “三哥呀,”他把著南家三哥的肩頭,感傷地說:“做了十幾年的京官,沒為百姓造一絲福,沒為朝廷分一絲憂,倒給自己添了不少的病症——我這身子骨,可是讓這京官給毀了!”


    南家三哥道:“大少爺呀,您老打小就身子骨弱,回來又沒好好歇一歇。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啊!”


    王荊七這時也道:“大少爺呀,您老的大名,全湖南都知道呢!您說,您老怎麽連侯爺都敢審呢?”


    曾國藩長歎了一口氣,感到渾身有了力氣,便不再說話,兀自放開南家三哥的肩頭,開始為母親踏察塋地。直到回轉,也沒回答王荊七的話。


    曾國藩雖不信風水一說,但是對這方麵的知識還是了解的。陽宅講求三不受三受:不受水氣,不受風氣,不受窮氣;受天光,受人光,受富光。陰宅注重三有三無:有遠山,有活水,有大樹;無蟻穴,無死土,無惡獸。


    按著這幾點要素,曾國藩踏察了兩個時辰,才在下腰裏後山內的一片撂荒地選定了一塊地皮。這塊地皮距祖父塋地的八鬥衝二裏半地,居八鬥衝的右側,和祖父的墳塋遙遙相對。站在這裏,眼能望到虎頭山,腳則登著長年流動的藏龍河,右邊是方方正正的一片樹林,左麵便是祖父的高大墳塋。


    曾國藩隨手抓起一把土來,見土裏有沙,沙身含色、含光、含亮,證明透風、透氣、透活力。


    曾國藩讓南家三哥按著方位插了竹簽,又交待王荊七,盡快著人到這裏為母親打墓。


    王荊七一一答應。


    走在回家的路上,曾國藩忽然問王荊七:“荊七呀,我路過城關的時候,在點將台,看見許多人在操練、演習,是誰召集的呀?”


    王荊七先是一愣,接著便釋然,道:“您老說的是縣的團練吧?——是巡撫衙門委派朱父母,朱父母又委派羅相公、劉相公幾個人搞的,說是保護縣城呢。對了,府上老爺不僅是掛名團總,國潢二少爺還是實缺的副團總呢!怎麽,大少爺不知道嗎?湘鄉縣的團練是全湖南最好的呢!”


    曾國藩愣了半天才醒過腔來,他邊走邊道:“怪不得我沒看見羅山和孟容,原來他們在忙大事啊!——可我看他們操練,拿刀拿棒拿斧頭,也不成個樣子啊。這些人打長毛,不是白白送死嗎?”


    王荊七慌忙道:“大少爺,這種話您老人家說行,鄉下可是沒人敢說。上些日子,劉莊的苟三兒就因為不願意交團練費,說了句‘勇丁能打長毛,長毛也就不造反了’,便被捕快鎖拿進縣大牢。不僅團練費一分不少拿,還被罰了五十兩銀子。以後,可就再也沒人敢說閑話了!”


    曾國藩沒再言語,心裏想的卻是:“這張亮基,真是太胡鬧了!”


    王荊七口裏的羅相公名澤南,字仲嶽,號羅山,諸生出身。在方圓百裏處館,多有弟子進學。是湘鄉名紳,頗有威望。曾國藩會試前,與羅澤南交往甚密;曾國藩進京後,兩人亦常有書信往來。


    孟容則是劉蓉的字。劉蓉號霞仙,亦是諸生出身,素有謀略,也是曾國藩的好友。太平軍興起,各地倡辦團練。知縣朱孫詒請羅澤南主其事,羅澤南則聘劉蓉出山相助。現今湘鄉的團練,如果說羅澤南是主帥的話,劉蓉扮演的就是軍師角色。


    三個人默默地走到了村口,迎麵又碰見幾名下地鋤草的鄉鄰。


    曾國藩正要開口問候,幾個人卻搶先一步跪到地上,邊磕頭邊道:“給大人請安!”


    曾國藩慌忙把幾人一一扶起,口裏說道:“我正丁母憂,已不是朝廷命官,以後萬不要再這樣稱呼了。”


    幾個人一齊道:“我等打死也不敢!”


    曾國藩正色道:“我大清官製,官員丁憂就是百姓。以後,誰再叫我大人,就不是曾滌生的鄉親!”話畢,抬腿就走。


    幾個人愣了半天,一個人嘟囔了一句:“俺孩兒她娘那莊的李大人,僅僅是個正八品的縣丞缺分,都致仕了,誰見他時敢不稱他一聲大人,他還嚷著讓衙門拿人呢!——曾家大少爺倒好,二品高官,僅僅是個丁憂,又不是致仕,倒不讓叫他大人,可是怪!”


    因為在下風頭,曾國藩等三人聽得清清楚楚。


    南家三哥道:“大少爺,您老畢竟是做過高官的人,就算丁憂,叫您一聲大人,又能咋呢?——大家是敬重您呢!”


    曾國藩苦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回到家裏,曾國藩竟直進了靈棚。


    十幾日後,王荊七帶上人到下腰裏後山為老夫人打墓。


    曾府上下開始為出殯的事忙碌。


    九月十三日,是曾國藩為亡母擇定的下葬日子。


    令曾國藩想不到的是,羅澤南和劉蓉不僅都趕了過來,湘鄉縣知縣朱孫詒還派了名師爺和若幹名衙役來曾家幫喪。


    曾國藩好話說了一籮筐,才將師爺和衙役好言勸退。


    湖南的首戶,湘鄉縣的曾府,這一天特別熱鬧。


    眼望著母親入土,曾國藩的一顆心這才徹底落地。


    發喪歸來的當天,曾國藩悄悄把曾家的幫工也是戚親名叫江貴的叫到旁邊,小聲吩咐道:“江貴呀,你現在就動身去長沙。不要驚動官府,也不要跟人提是湘鄉曾家的人。你可以找個熟識的人,想辦法從教堂弄一套《聖經》出來。聽人說,長毛姓洪的就是靠這套書發得跡。你現在就走吧。若有人問起,就說去長沙串親戚。”


    打發走江貴,曾國藩才把羅、劉二位好友請進書房。


    羅澤南也忘了勸慰有喪母之痛的好友,不及落座,便道:“滌生你知道嗎?武昌已被長毛打破了!巡撫常大淳以下四十幾人落難―――常中丞還被長毛給扒皮後吊在城頭上!”


    一聽這話,曾國藩猛地怔住,好半天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第一章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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