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一群假“長毛”大鬧縣城,老州縣左右為難。


    曾國藩出語驚人,五十四顆人頭轉瞬落地。


    在籍侍郎徒步回村莊,偏遇著鳴鑼開道去收團練費的弟弟。二品高官丁憂期間尚且如此,若仍在任所,家裏人在鄉裏行為又當如何?


    (正文)朱孫詒進得廳來,一邊施行大禮,一邊道:“令堂大人仙逝,曾大人回籍丁憂,下官均沒有到場,二罪合一特來謝罪。”


    同來的張五豐等一幹人,也紛紛與曾國藩見禮。


    曾國藩扶朱孫詒坐下,道:“朱明府太客氣了。滌生乃丁憂之人,已非什麽大人。望父母官再不要稱滌生什麽大人,否則不好講話。”


    朱孫詒謔地站起身一拱手道:“下官有天膽也不敢如此!曾大人如此謙和,著實讓下官汗顏!——曾大人,凡用得著下官的地方,但憑吩咐便是,下官一定遵照辦理!”


    曾國藩忽然道:“父母官哪!打劫鋪子的長毛可曾捕獲?”


    朱孫詒道:“收到大人的信,下官一直帶人在附近巡視,果然讓大人料個正著。共捕獲長毛五十四人,全披散著頭發,畫了臉譜,不曾走脫一人!——這些人犯已由縣丞李大人帶人押進大牢——大人哪,下官有一個請求,不知大人能否答應。”


    曾國藩笑道:“父母官如何變得這般客氣?——但講便是。”


    朱孫詒道:“下官自到任以來,還不曾審過長毛的案子——下官懇請大人,能否屈尊縣衙,明日一早和下官一同審理這些長毛。”


    曾國藩道:“父母官越說越糊塗了——滌生乃丁憂之人,哪有資格到公堂審案?——父母官哪,您能見到滌生的字,便帶人守候,已讓滌生萬分感激了。我曾家受官府如此嗬護,真真讓滌生感激涕零!——各位都是為了捕獲這些長毛,忙到現在,已是很辛苦了。父母官哪,滌生這裏就不留各位了。江貴,到櫃上找張爺封十兩銀子出來,給各位公差買杯茶喝。”


    朱孫詒一聽這話,撲嗵一聲便當堂跪倒,邊磕頭邊道:“曾大人如此講話,分明是要羞殺下官!曾大人雖歸籍丁憂守孝,卻仍是我大清堂堂在籍侍郎!大人如堅持不肯到縣衙監審,孫詒就長跪不起!”


    曾國藩急忙站起身,用雙手來拉朱孫詒,口裏道:“朱明府,您這是為何!


    朱孫詒實實地跪在地上道:“大人哪,整個湖南都知道,張也殘害湘鄉,塗炭


    生靈,是大人冒著風險上折彈參,又是大人親來湖南辦得他!孫詒受上憲信任,被保舉到任後,整日誠惶誠恐,惟恐稍有不周,做了對不起百姓的事情。大人哪,現在不是官府想嗬護曾家,而是大人在嗬護我湘鄉啊!”


    張五豐等一幹人緊隨朱孫怡身後,也都翻身跪倒,懇求曾國藩應允。


    曾國藩的頭上煞時急出汗來。


    他一屁股坐下去,許久才道:“丁憂官員監視地方父母審案,大清開國從無此例——朱明府啊,您是分明把滌生架起來用火烤啊!此事傳揚出去,我受懲處事小,您頭上的烏紗都難保啊!”


    朱孫詒辯道:“大人容稟,下官請大人監審,也是為了公允起見。長毛首次滋擾我湘鄉,非把他們審得心服口服才是―――何況大人著便服,下官不說,衙門的人不講,不要說皇上,就是部院張中丞也不會曉得這事啊!曾大人,您老還不答應嗎?”


    曾國藩思索了良久,才苦笑一聲道:“這樣吧,滌生隻在旁邊坐著。此案,無論大人如何審理,滌生不發一言,隨大人決斷。如何?”


    朱孫詒這才翻身站起,衝曾國藩笑著打一個恭,帶著眾人回了衙門。


    早起飯罷,曾國藩剛讓荊七給沏了一壺茶,想喝上兩杯再到縣衙去,一頂藍呢轎卻搶先一步在鋪子門前落下;縣衙的一名刑名師爺,頂著一頭花白發,拖著把黃胡子,很小心地跨進鋪子裏,對正在案前坐著的張爺道:“奉朱父母之命,特來恭請侍郎曾大人尊駕。”


    曾國藩在閣樓上聽得真真切切,邊往下走邊心裏歎息:“這朱孫詒,年紀輕輕竟學得如此會辦事!對一個丁憂侍郎尚且如此,如果在任上,又當如何呢?”


    朱孫詒,字清雪,號寒梅,籍隸貴州,出身一榜。由教諭進身,被保舉進京引見,以七品知縣銜分發湖南侯補。湘鄉縣知縣張也被撤任問罪時,他正在知府府丞任上,因會辦事被撫院掛牌暫署湘鄉縣知縣,旋放實缺。他一到任,第一件事便是減免曾家的地厘、漕糧。曾國藩丁母憂回籍後,他雖然一直在尋找機會靠近這位朝廷的重臣,卻又不想讓這位二品大員察覺出巴結二字來。


    這一日,他正在後室與新娶的如夫人對飲女兒紅,卻忽然由外麵傳進來一張條子,說是曾家的下人送來的。他放下酒杯接條一看,不由大喜過望,這竟然就是那曾侍郎的親筆——言明有人偷看各家鋪麵,有趁亂打劫的可能,提醒地方衙門萬分警惕。


    朱孫詒久聞曾國藩的為人,深知此人重事不重言,說一千道一萬,不如實實在在地幹出一件事情來給他看。


    當日晚飯後,他把衙門裏的所有人都召集起來,開始親自帶著偷偷地在各家鋪子左右巡查,一旦有變,即刻拿獲。


    他見了曾國藩之後,且不說自家辛苦,反到說曾大人料事如神,由此可見這朱孫詒的精明之處是何等了得。


    曾國藩帶上蕭孚泗,坐進朱孫詒的藍呢大轎,竟直來到縣衙,哪知朱孫詒帶著一班屬官,已在門首恭候多時了。


    曾國藩下轎,朱孫詒搶前一步過來見禮,竟直引到簽押房坐定,這才道:“大人先歇息一會兒,等用過飯,再升堂如何?”


    曾國藩道:“朱父母萬不要一口一個大人的叫,這要傳揚出去,有礙您的官聲啊——現在就升堂吧,五十幾人,要審些時辰呢。”


    朱孫詒小心地把曾國藩扶進公堂右首的一張木凳子上坐下,又著人在旁邊放了張書桌,沏了壺好茶擺上,這才坐到正位上,喝一聲升堂。


    八名衙役手拿著水火棍先從外麵依次走進來,分站到大堂的兩側,全然不慌不亂;刑名師爺和文案師爺也各自拿著本子,一步步地走到自已的位置。


    曾國藩邊看邊在心裏讚歎:“年紀輕輕,竟把衙役調理得這般井然,前*真不可限量了!”


    五十幾名人犯被差役押將進來,呼啦啦全都跪在大堂之下。


    曾國藩一看,見這五十幾人的臉大都抹了鍋底灰,隻有牙是白的。內心不由一動,暗道:“真長毛,如何要用黑灰抹臉?莫不是當地人假冒長毛?”


    朱孫詒見堂下堂上各就各位,就一拍驚堂木,喝問一聲:“大膽的長毛,依次報上名來——爾等竟敢趁夜打劫百姓商鋪,該當何罪?——你們眼中還有王法嗎?”


    朱孫詒話音剛落,一個身材不甚高,年歲也不甚大的人,當即爬到近前,大聲哭道:“青天大老爺呀,小的實在是冤枉的啊,”


    他的話音剛落,身後煞時響起一連片的喊冤聲。


    朱孫詒一拍驚堂木,大聲斥道:“不得亂說!一個一個講!”


    白淨麵皮接著道:“青天大老爺呀,小的不是什麽長毛啊,小的是七裏鋪老孫家的二虎啊——大老爺是認得小的的呀,大老爺還喝過俺娘泡的桑茶呢?”


    朱孫詒一愣,急忙抬起頭細細往下觀瞧,見下麵跪著的人果然好像在哪裏見過,就問:“大膽的殺才,你既是孫家的二虎,本不是什麽長毛,你如何把臉塗成這樣?口裏嘁著什麽天兵天將的混話趁黑打劫?你不知這是在犯法嗎?”


    二虎就用手一指後麵一胖大模樣醉酒一般的人道:“全是聽信馬黃湯那廝的渾帳話,說什麽纏著紅布,口裏念訣,凡人的肉眼便看不出來,就成了天兵天將,就是太平天國的人了。我等也是瞎湊趣,就跟著哄將出來了。原是要證明他是不是在說謊,哪知便被抓了。大人哪,小的們實實是冤枉透頂了!”


    曾國藩抬眼望那馬黃湯,原來就是頭天傍黑時逛鋪子的胖漢子。


    朱孫怡已然喝道:“快把那馬黃湯給本官叉近前來問話!”


    兩個衙役就連推帶搡地把那胖大的馬黃湯叉到案前跪倒。


    朱孫詒睜大雙眼,猛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大膽的馬黃湯!你死到臨頭還不招認嗎?——狗殺才,你從哪裏聽來的渾話?快快細細招來!如若動刑,有你苦吃!”


    馬黃湯癱倒在地,兩腿處眼見濕了一片,顯然是尿了出來。


    他一邊把頭磕得咚咚三響,一邊嘶啞著嗓子道:“大人開恩,小的全招!小的前幾日去漢陽看姨娘,走到半路裏,便被一夥披散著頭發頭係紅帶子的強人摁翻。不僅搶走了銀子,還狠踢了幾腳,現在腰裏還隱隱作痛。小的那日仗著有四兩黃酒在肚裏,就開口罵道:‘平白搶人家的銀子,比長毛還不如!’哪知有一個聽了俺的話,就問小的:‘敢則你是來這裏參加天國的嗎?’小的道:‘是又怎的?還能把銀子還給俺不成?’那夥人一聽小的這話,就急忙過來兩個人給小的鬆綁,又賞了小的一個白麵饅饅,才說道:‘你小子知道我等是什麽人嗎?我們就是太平天國的天兵天將啊!你要投奔天國,是找對人了!’小的就壯起膽子問了一句:‘說了半天,俺倒要問一句,參加太平天國,究竟有什麽好處給俺?’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就對小的道:‘進了天國,那好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哩!想發財的,進了天國就能發財!想日女人的,成了天兵天將,打到哪兒,就能日哪兒的女人!想吃什麽,你就能吃到什麽。清妖不僅不敢管你,連父母都管你不著。’小的被他說的心動,就道:‘聽老哥講天國這般好,仿佛天堂一樣,小的也想去。’那人聽了小的話,當下也不說話,便從腰裏解下一條紅腰帶子道:‘把頭發打開,把這個帶子係到頭上,我再教你幾句口訣。你隻要把口訣背熟了,你就已經進了太平天國了。隻要你心裏念俺的口決,口裏喊著天兵天將來了!別人就看不到你了——隨你想拿什麽,就拿什麽!想殺哪個清妖,就殺哪個清妖!想日哪個女人,就日哪個女人!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小的見那人說的高興,便道:‘老哥呀,俺也是你一夥的人了。你把俺的銀子給俺吧。’那人不聽則罷,一聽這話,竟然抬腳就踢了俺一下,把俺踢了個狗搶屎,還罵俺:‘狗日的殺才,口訣都教給你了,你還敢往回要銀子!看俺不拿刀剁了你!’嚇得俺連滾帶爬地便往回跑。跑到長沙,俺便買了十幾米的紅布,撕成幾百條帶子,走一路發一路,一直發了二百十幾條,都是想發財的想日女人的人。到了家,俺又背著爹娘給出幾條。聽人說俺能把人帶進天國,還能發財,又能隨便日女人,二虎等人就也找俺,讓俺帶著進天國去日女人。俺就對他們說:‘先跟著俺進城關打劫幾家鋪子,弄些銀子,然後我再帶你們一起去日女人。’他們就跟著俺來了。”


    朱孫詒沒待他把話說完,便一拍驚堂木,道:“一派胡言!——大刑伺候!”


    馬黃湯忙道:“大人哪,俺這可不是胡言哪。俺到現在還納罕呢,俺念了口訣,又喊了天兵天將,還打開了辮子,頭上也係了帶子,官府是咋個看見我們的?難道也進了天國不成?”


    曾國藩坐在一邊,已是聽出了一身大汗:有這樣的愚民,不要說長毛,就是短毛,也能成事啊?


    曾國藩一邊喝茶,一邊開始替這大清國擔憂起來。


    朱孫詒又連審了幾人,卻無一不是受那馬黃湯的胡弄:有的是打了半輩子的光棍,想進天國去日女人,有的是窮了幾輩子,想進天國弄些個銀子使,統統不著邊際!


    朱孫詒知道再審無用,就一拍驚堂木,大聲道:“來人,把這些狗殺才統通押進大牢,聽候發落!”


    堂下再次喊起高低不等的冤枉聲。


    退堂後,朱孫詒把曾國藩扶進簽押房,親自給曾國藩斟了一杯茶水。


    曾國藩坐定,卻猛然發現案麵上放著一張湖南巡撫衙門的谘文。一看日期,是上個月的事,內容為:捉(或斬)長毛一名,賞紋銀百兩。下麵的文字被一卷別的什麽蓋住,曾國藩沒有看清。


    朱孫詒喜滋滋地對曾國藩道:“下官做夢都沒想到,一下子能捉了五十幾個長毛!真得好好感謝大人的神機妙算啊!”


    朱孫詒說著話,忽然抬高音量:“王師爺!你連夜給知府衙門上本子。待批複一下,就立刻將這五十四名長毛正法!”


    外廂隨口答應一聲,想必是王師爺了。


    曾國藩見朱孫詒喜不自禁的樣子,撚須沉吟了許久,才一字一頓說道:“朱父母啊,您這本子想如何寫啊?”


    朱孫詒答道:“回大人話,這五十四人盡管不是真的什麽長毛,但受長毛蠱惑,又會念長毛的升天口訣,已然就是長毛了。下官向府憲上本,隻能說抓獲長毛五十有四,已審理明白,按大清律例應予處斬。除此之外,還能寫別的嗎?——請大人明示。”


    曾國藩道:“朱父母,以治民看來,這五十四人,無一人是真長毛!您上本說,抓獲長毛五十有四,措詞首先就失當。朱父母啊,長毛對長沙撤圍天下盡知,作為湖南腹地的湘鄉, 突然之間冒出了五十四名長毛!這不僅讓天下的人懷疑長毛是否真的對長沙撤圍,更容易引起湖廣百姓的恐慌——如果碰著個心細的府憲,當真派員深究起來,您又怎能自圓其說呢?”


    朱孫詒低下頭兀自想了想,忽然有些懊悔起來:如果不讓這丁憂的侍郎坐在旁邊監審,這五十四個長毛可不就是長毛了嗎?——這可是白花花的五千四百兩的銀子啊!現在看來,自已把自已的財路給斷送了。


    朱孫詒想到這裏,神情一下子沮喪起來,精神也不再高昂。


    他勉強抬起頭來,苦笑一聲道:“照大人所言,這五十四人,如不按長毛論罪,那隻能改判到邊關效力了——咳,這些無知的刁民哪!這些作亂的長毛啊!——長毛真真可惡!”


    曾國藩把朱孫詒的前後變化看在眼裏,知道朱孫詒口裏的“長毛真真可惡!”其實是“曾國藩真真可惡!”——也就不動聲色,口裏平靜地說道:“治民以為,盡管這五十幾人不是真的長毛,但在此非常時期,假扮長毛打劫商鋪,也應按長毛罪論處——朝廷哪,對明府的功跡亦當表彰、獎勱。治民回到下處,就以丁憂之身給撫院寫封私信,定當言明此事——朱明府啊,粵匪做亂原本人數有限,何以發展這般猛烈?這裏麵有幾多真長毛?有幾多是假長毛?恐拍不難看出。真長毛並不可怕,明火開仗即可——而最可怕的是這些假長毛!如今各地人心不穩,很大原因是這些不是長毛的長毛造成的。治民說句不該說的話,地方清匪同長毛開仗一樣,輕視不得呀!——朱父母啊,湘鄉是否安定,百姓是否心穩,可全看您的操持了!”


    一聽到這些話,朱孫詒的精神為之一振,馬上問:“下官謝過大人提醒——下官就按大人的吩咐給府憲上本子——不過,還有一事須向大人請教:這五十四人,既非真長毛,又當如何論罪呢?”


    曾國藩堅定地說道:“非常之期,當用非常之法;不用重刑,不足以安定鄉裏。”


    說到這裏,曾國藩見朱孫詒臉部一懍,眼裏有些狐疑,便蕪爾一笑,隨後三角眼一眯,一字一頓接著自已的話茬說道:“申告府憲,將這五十四人斬首示眾——若任此風蔓延,不僅湖廣不保,天下亦危矣!——孰輕孰重,請朱明府自行斟酌,治民就此告退。”


    話畢,也不待朱孫詒說話,便邁步走出縣衙。


    朱孫詒在後邊急得大叫“大人慢行!下官還有話說!”


    曾國藩擺了擺手,說道:“快給府憲擬本子吧。五十四人,在牢裏多關一天,湘鄉的百姓就多一分的不安定。”


    到了縣衙之外,見蕭孚泗正急得來回走動,一見曾國藩走出,便一步迎上來道:“侍郎叔叔啊,我們快走吧,衙門要出大事哩!”話畢用嘴四周努了努。


    曾國藩這才發現,縣衙的一片空地上,站了上百號的人,四周站了二十個公差攔著。


    曾國藩小聲問蕭孚泗:“咋了?”


    蕭孚泗咧咧嘴道:“這些人已來了有些時候了,說是要見父母官,也不知為的鳥事!”


    曾國藩就悄悄地問身旁的一名公差:“小哥,這些人圍在這裏作甚?”


    公差見是曾國藩,便答:“夜個抓了好幾十個長毛,結果都是假的——這不,爹來保兒子的,娘來領兒子的,媳婦來找丈夫的,直鬧到現在,趕也不走。您老看,要死要活的,非要見大老爺。也不知朱大老爺肯不肯見他們。”


    曾國藩笑一笑,也不坐轎,便和蕭孚泗邊看衙景邊一步步地走回鋪子。


    張爺已將賬目全部整理清楚,已是虧空許多,加上收不回來的陳欠,鋪子是決難再開下去了。


    曾國藩當即讓張爺把房子的東翁毛大官人請來,言明因為鬧匪,鋪子決定歇下,房子也就不再續賃了。毛大官人雖心下有些怏怏的,但也無可奈何。


    第二天,張爺便雇了兩輛馬車來,把鋪子裏的陳貨及貨櫃全部都搬上去,直忙了一個大上午,才會部裝完。


    曾國藩讓張爺、國華、江貴及三名夥計都分坐到兩輛車上,先把東西拉進家裏再作計議。國華考慮到大哥雖是丁憂的人,但畢竟是做過朝廷的大員,坐在馬車上,有傷大雅,也有損曾家的外在形像,還是單雇轎子比較合適。


    曾國藩笑了笑沒有言語。


    見馬車走遠,曾國藩這才對蕭孚泗、南家三哥、王荊七三人道:“我們也走吧


    蕭孚泗道:“叔啊,與其到城外雇轎子,還不如現在就雇,腳錢差不多的——三哥呀,我保護叔叔,你去雇轎子吧。”


    南家三哥正要走,曾國藩笑著卻道:“荷葉塘到城關三、五十裏的路程,我們就算慢悠悠地走,也走不上一天啊——我已經想好,我們今天哪,就走回家去。”


    王荊七道:“大少爺呀,別說三、五十裏,就算三、五百裏,我和三哥、孚泗都走得。可您老是坐慣轎子的人,怎麽能行啊!”


    曾國藩邊走邊答道:“我進京前,哪次來城關拜見學裏師憲不是走啊?——十幾年前走得,現在就走不得?”


    幾個人邊走邊聊,很快便出了城門。


    走在鄉間的土路上,見到路兩旁田裏務農的莊戶人,曾國藩頓覺心情順暢了許多。湖南因為人多地少,所以莊與莊、村與村、裏甲之間離得都很近,湘鄉更密。


    湘人性野,性烈,但卻好客,有俠肝義膽的古風。


    曾國藩想起進京前,每回從縣城往回走時,一旦遇到了雨天,他無論走到哪個莊,隻要說一聲是求學的相公,再窮的人家,也能拿出最好的吃食來款待;雨停後,還要送你一程,囑你下次路過一定進來。三湘的貧困是湖南首屈一指的,讀書人在湘鄉尤其讓人高看。


    曾國藩走得口渴,便走進路邊的一戶人家,想討碗水喝。


    曾國藩走進院子,見一個老婆婆正彎著腰在院子裏紡線,抬頭見曾國藩走進來,手並沒有停下,口裏卻用方言問:“客要嘛嘎?”


    曾國藩到了近前才道:“煩婆婆的駕,口渴了想討碗水喝。不知是否方便?”


    老婆婆就站起身,竟直走進屋裏,很快捧出一瓢水來。


    曾國藩接過瓢喝了兩口,道一聲:“謝了!”把瓢遞過去。


    婆婆接過瓢,卻問:“餓嗎?鍋屋裏還有一個菜團子呢!”


    曾國藩隻覺一股暖流湧遍全身,他邊走邊在心裏感歎:“千變萬化,千改萬改,隻這鄉風不改啊!


    傍晚時分,曾國藩等人才走到荷葉塘的村頭。


    曾國藩走了一天,走得兩腿沉重,渾身的汗冒個不停。


    他看到村口那塊已經有上百年曆史的大石墩子,便捱到近前,慢慢地坐上去,口裏道:“總算到家了,我們歇一歇再走——坐了十幾年的轎子,真是把腿都坐懶了。”


    五荊七道:“俺早就說過,您老是天生的富貴身子,如何能走得路啊!”


    曾國藩沒有答話,掏出汗巾擦了擦汗,卻猛地發現,一頂藍呢小轎,正從官道上逶迤行來。轎的前麵,一人的手裏分明在拿著一麵鑼,走幾步,敲一下,顯然是開道官。


    曾國藩一愣,暗道:“這朱孫詒來荷葉塘做甚?”


    轎子直奔村口而來,看看到了曾國藩坐著的石礅前,卻忽然停下,從裏麵走出的卻是一身素裝的曾國潢。


    “二少爺好!”王荊七跨前一步給國潢問安。


    “你們這是——”曾國藩扶著蕭孚泗的肩頭站起身,疑惑地看著曾國潢。


    “大人好!”手持小鑼的漢子向曾國藩打一個恭,說道:“小的剛和荷葉塘都團總收練費回來,因為有幾個大戶想把這個月的練費賴掉,副都團總於是親自去討要。先還說不給,說湘鄉的團練是勞民傷財瞎胡鬧,被副團總揪住胡子一頓臭罵,這才一文不少地交了上來。”


    “荊七!”國潢未理會大哥的神色,大著聲問荊七:“孚泗混,你也混哪?——大哥的轎子呢?”


    南家三哥道:“回二少爺話,轎子讓大少爺送給城關的北家四叔了,說四叔年紀大了,腿腳又不好,出門坐個轎子總歸好些。”


    “轎夫呢?”國潢不依不饒:“大哥總不能把轎夫也送給四叔吧?”


    蕭孚泗忽然道:“四叔啊,你總問來問去怎的?這是我大叔做主的事情,沒有道理我大叔豈能做!”


    曾國潢被蕭孚泗搶白了兩句有些急,當著曾國藩的麵卻又不好說什麽,隻用眼眼盯著王荊七道:“沒有轎子不會雇一頂來?看把大哥累的!回去我再跟你們幾個混球算賬!——大清開國,誰見過二品侍郎從城裏走回家的?”


    王荊七被罵得臉色烏著,做聲不得,隻勾著頭聽。


    曾國藩見國潢鬧夠了,這才忽然眯起三角眼,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頓說道:“澄侯你給我聽著,你大哥現在已不是什麽二品侍郎,而是回籍守孝的一名百姓——孚泗我們走!”說畢,放開蕭孚泗的肩頭,大步向村裏走去。南家三哥和王荊七互相看了看,也急忙跟上。


    曾國潢刹時僵在那裏,好半天沒有回過心思。他長這麽長,還是第一次見大哥發火。他用手摸了摸腦門,卻摸下一手的汗來。


    曾國潢對幾個發愣的轎夫罵道:“狗殺才,還不趕快抬起本團總去追我大哥!”話畢,抬腿跨進轎裏。


    拿鑼的漢子一見起轎,急忙敲了一下鑼,把個曾國潢氣得在轎裏大罵道:“不長腦袋的東西!敲、敲、敲你個頭啊!——還不趕緊藏起你的破鑼滾回家去!”


    敲鑼的漢子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把鑼掖進腰裏,怯怯地問:“團總大人,俺明天還來嗎?”


    曾國潢一邊讓轎夫快走,一邊大罵道:“混帳王八蛋恙子!來、來、來你個鳥啊!——快給我滾回家去!”


    眼見轎子越走越遠,漢子忽然往地下吐了一口痰,又跺了一下腳道:“不看銀子的份上,我敲你個鳥!”


    曾國藩走進家門時,國華已著人將貨物從車上卸下多時。


    曾國藩到庫房看了看,見貨物擺放整齊,分得也算詳細,便背起手,走進爹的書房,見爹正在搖頭晃腦地背《論語》。


    曾國藩急忙往後退,曾麟書卻放下書道:“聽國華說虧了?還有些陳欠沒有收上來?——還讓老張管收穀的賬吧?”


    曾國藩停住腳,向爹問了聲安,道:“張爺在我曾家做了有幾年了,也不差他這一張口。還有鋪子裏的夥計,也都分到田裏去吧——爹呀,我曾家幾代務農,做不來生意呀!”


    曾麟書長歎一口氣道:“還不是狗官張也攛掇的!——讓大戶人家都把銀子送進城裏做生意,說不這樣,湘鄉永遠都不會發達!算了,虧就虧吧——你忙了這幾天,先歇歇吧。也好好陪陪紀澤娘幾個。”


    曾國藩退出書房,竟直找到國華。國華正和國荃為著件什麽事在計議。


    曾國藩鐵青著臉對國華道:“澄侯回來,你帶他到書房去見我——不要驚動爹。”話畢,背著手走回自已的書房。


    國華、國荃一見大哥的樣子,馬上就斷定國潢肯定是在外麵惹是非了,國荃就急忙悄悄地去找父親曾麟書。


    曾國藩坐在書房,蕭孚泗急忙讓王荊七給沏了一壺茶擺上來,便對曾國藩道:“叔啊!泗兒出去了幾天,想回家去看看俺爹,等幾日再來保護叔可中?”


    曾國藩急忙讓王荊七去賬房支出了十兩銀子,往蕭孚泗的手裏一塞道:“給你爹娘買些吃食回去。告訴你爹娘,等叔忙過這幾天去看他們。”


    蕭孚泗接過銀子道:“如何用得這許多?叔啊,我拿一半吧。”


    曾國藩道:“孚泗啊,你隻可買一百個大錢的吃食。餘下的,要全部交給你娘。”


    蕭孚泗給曾國藩鞠了一躬,歡天喜地去了。


    曾國藩端起茶杯,剛喝了一口,卻見曾麟書帶著國潢、國華、國荃及滿弟國葆(字事恒)四人走了進來。


    曾國藩一見父親走進來,急忙站起身,用雙手把爹扶到木椅上坐下,又親手斟了一杯茶,親自擺到爹的麵前,道:“爹,您老進來有事?”


    “寬一呀,”曾麟書喝了一口茶,吧吧嘴道:“爹已是六十幾歲的人了,老了,有時寫小楷手腳都抖啊。你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你到家這麽久了,有什麽看不慣的就直說,不要動不動就生氣。古話講:氣大傷身。寬一呀!你不比他們幾個,你的身子骨從小就弱呀!”


    曾國藩沒等父親把話說完,便仆嗵一聲跪倒在地。幾個弟弟一見,也急忙跪下。


    曾國藩哽咽著道:“有父親在堂,原沒有寬一說話的份兒。可我曾家畢竟是湖南數得著的官宦人家,做事稍一不慎,將有多少人戳我們的脊梁骨啊!父親年邁,腿腳又不好,出門坐轎自無不可,但也隻是要二人抬的花呢轎。可澄侯,年才不過而立有餘,出門不僅坐藍呢轎,還要人鳴鑼開道!——這等讓人笑掉牙的事情就出在我曾家!這如果傳揚出去,您讓天下人如何看我曾家!我曾家——”話沒說完,他隻覺胸口猛然一熱,頭跟著一響,竟然跪立不住,突然便暈倒在父親的腳前。


    曾麟書一下子抱起兒子,不僅老淚雙流。他一邊大聲喊著“寬一呀”一邊招呼王荊七等人,把曾國藩抬進大堂屋的床上。南家三哥不待吩咐,急忙邁開雙腿去請鄉間的郎中。


    曾麟書把兒子的頭抱在自已的懷裏,一邊用手撫兒子的胸口,一邊大聲訓斥國潢:“澄侯,你如何變得這般不成器呀?——你不僅要氣死你大哥,連爹也要活不長啊!你快搬出住,我不能再認你這個兒子!”


    國潢嚇得渾身顫抖,隻管邊哭邊咚咚地給爹磕頭。


    國葆一見事情在鬧大,趕忙飛跑著去找幾位嫂子。


    不一刻,玉英帶著國潢的媳婦趙氏,國華的媳婦文氏,國荃的媳婦辣妹,國葆的媳婦梅妹,一起來堂屋跪倒在國潢等人的後邊。


    玉英一邊磕頭一邊道:“老爺,您老可別氣壞身子啊!”


    趙氏邊磕頭邊替國潢求情:“老爺,澄侯他不懂事,是個糊塗蛋,您老就饒他這一回吧。”


    曾國藩這時慢慢地睜開眼晴,見跪了滿地的人,急忙往起爬,卻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他晃了三晃,總算站穩了腳跟。


    曾麟書忙道:“寬一,你快坐下和他們講話——你真氣出病來,你讓爹值望誰?”說著說著又流出淚來。


    曾國藩一見父親流淚,急忙翻身跪倒,說道:“爹,兒子不孝,惹您老生氣了。您老回屋去歇吧。”回頭吩咐國蕙:“大妹,你把爹扶進臥房去。”


    國蕙起身,急忙把爹扶起來。


    曾麟書邊走邊道:“咳,出此逆子,家門不幸呀!”


    見父親走出堂屋,曾國藩這才重新坐下。趙氏一見,忙道:“大伯,澄侯是個糊塗蛋,您可不能和他一般見識啊!您真氣出個好歹來,您讓紀澤哥幾個值望誰呀?”紀澤哥幾個自然也包括國潢的兒子。


    國潢這時道:“大哥,我知道錯了,你就打我吧?隻是不要因為我這個糊塗蛋氣壞自已的身子。”說罷,竟然掄起巴掌,對著自已的臉狠命地抽起來。


    曾國藩急忙起身拉住國潢的手,邊哭邊道:“大哥也是為的這個家呀!澄侯啊,你又何必這般作踐自已?”(本章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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