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曾國藩上折言兵事,鹹豐做何感想?


    湖南團練招募健勇,能否搞出名堂?


    左季高快人快語,好友麵前無忌諱;曾滌生委婉用機,別人眼裏成聖賢。


    (正文)曾國藩所乘商船繼續前行,眼看省城越來越近。


    “唉呀!”船家忽然大叫一聲:“大人哪,長毛又來了也!”


    曾國藩一聽這話,臉色頓變,急忙順著船家的手指望去,見兩隻大船,黑乎乎地擋在前頭,上麵足足站了上百人。


    曾國藩再一看旗子,卻是綠營旗號,這才放下一顆心來,說道:“這是官船,不用怕。”又對船家道:“隻管過去說話。”


    商船越行越近,官船上的人已看得比較分明。


    官船上隊列整齊,旌旗招展,一人坐在當中,用手指著說道:“船上之人,可是大清國在籍侍郎曾大人嗎?”


    曾國藩聽著耳熟,定睛一看,見坐著說話的人正是湖南巡撫張亮基。張亮基右邊站著左宗棠、郭嵩燾,左邊站著楚勇統帥江忠源、湖南藩司徐有壬。張亮基的後麵,則站著三十幾位紅、藍頂子的官員。


    曾國藩大喜,急忙抱拳施禮,朗聲道:“曾國藩拜見中丞大人!”


    上得岸來,張亮基同著眾官員,搶前一步與曾國藩見禮。


    禮畢,張亮基攜著曾國藩的手,邊談邊往轎旁走。


    張亮基道:“滌生,盼星星盼月亮,隻盼您老早一天到任——路上也還安靜吧?”


    國潢正要講話,曾國藩道:“也還安靜。中丞大人,長毛也有水軍嗎?”


    張亮基道:“長毛不僅有水軍,而且還很強大!——不是為了接您老,本部院豈敢乘船!”


    曾國藩點點頭沒有言語。


    到了轎前,張亮基用手指著一頂綠呢大轎道:“這是本部院特著巡撫衙門,專為團練大臣預備的轎子。請您老上轎,我們回巡撫衙門再詳談。”


    曾國藩看了轎子一眼,道:“這等儀仗,滌生是萬不敢用的。您老可別忘了,曾滌生還丁著母憂呢。還是換頂藍呢的吧。”


    張亮基道:“您是我大清在籍的禮部侍郎,又是欽命的幫辦團練大臣!照理,就該乘綠呢轎子。上轎。”


    曾國藩道:“滌生是個丁憂的侍郎,乘藍呢轎都有些越製——您若真沒備藍轎,我就給您這撫台大人扶一回轎也使得。”


    左宗棠這時道:“滌生,張中丞既然請您坐綠轎,您卻如何偏要坐藍呢轎?——這裏是湖南,又不是京師!你乘我的轎子吧。”


    曾國藩衝左宗棠一笑道:“謝左師爺了!”話畢便向左宗棠的藍呢轎走去。


    張亮基急道:“季高,你把轎子讓給滌生,你坐什麽?”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中丞大人,季高不是朝廷命官,不受官製限製,就坐一回綠呢大轎吧。錯過這次機會,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坐呢!”


    左宗棠的幾句話,直把個張亮基說的半天啞口無言。


    當日,曾國藩、曾國潢等人宿在巡撫衙門。


    郭嵩燾因為要為父親籌辦二七,與曾國藩簡單客套了幾句,又連夜搭乘便舟返回湘陰。


    第二天,曾國藩便移住進巡撫衙門右側的“欽命湖南幫辦團練大臣衙門”。


    張亮基特意陪著曾國藩一處一處的看視,時不時的便問一句:“可滿意?”


    曾國藩見張亮基為他準備的這個“團練大臣衙門”和巡撫衙門一般無二,有簽押房,議事大廳,師爺辦事房,幕僚辦事房,而且還多了一個審案大堂和一個能容納十幾人的大牢房。


    曾國藩到各屋看視了一遍,心裏不由感歎一句:“也真難為了他!”


    回到簽押房,周升慌忙擺茶上來。


    曾國藩對張亮基道:“中丞大人如此心細,真讓滌生感動——”


    張亮基道:“滌生,您是丁憂期間奪情起複的,是有聖恩的。辦事規格和儀仗,隻能高於地方,卻不能低於地方。顛簸了幾日,也真夠您受的。如果沒什麽事,您先歇著。對了,您先著人把關防刻出來。開印辦事那一天,我就著人將答應您的十萬兩銀子如數送到。您也知道,藩庫裏早就無一兩銀子。現在徐方伯手裏的那幾十萬兩銀子,都是各省按著聖諭給湖南的濟餉。您哪,餉源一有著落,這十萬兩您還得還給庫裏。滌生,我不是小氣,藩庫有藩庫的難處啊!”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張中丞啊,滌生為官十幾年,藩庫有沒有難處我還不知道嗎?您老但請放心,這筆銀子,我肯定要還的。”


    張亮基站起身,重重地歎了口氣道:“滌生啊,我們漢人這官,有時候做得挺窩火呀!”


    曾國藩把張亮基送到轅門外,忽然用手指著“欽命湖南幫辦團練大臣衙門”的匾額道:“張中丞啊,時人都說長毛的王多、軍師多,我看我們哪,王不多,軍師也不多,倒是衙門口多起來了!——我看我這裏呀,稱衙門不妥,改成發審局吧。替地方輯匪輯盜,除賊安民,應該是臨時的辦事衙門,叫發審局更恰當些。您老以為呢?”


    張亮基邊上轎邊道:“您曾滌生是在籍侍郎,隨您怎麽辦吧。隻要您肯出山,無論怎樣,我湖南都能多一份力量。衙門也好,發審局也罷,那是您跟皇上之間的事,本部院可管不著。”


    送走了張亮基,曾國藩把國潢傳進簽押房,吩咐國潢帶人,將“欽命湖南幫辦團練大臣衙門”的匾額摘下來,然後到臨街的招牌鋪子訂刻一塊“湖南發審局”的匾額。


    國潢一聽,登時愣住,說道:“大哥,衙門的匾額可是張撫台掛上的呀,您摘下來不合適啊!何況,在衙門裏辦差多神氣呀。發審局,那不和勸捐局劃成一個層次了嗎?大哥,您聽我一句話。這匾額啊,說什麽也不能換。”


    曾國藩三角眼一立道:“澄侯,你又在胡說!照常理,幫辦團練大臣是不準有衙門的。張中丞設了個衙門,不過是看在大哥做過侍郎的分上。長毛無論怎麽鬧,國家無論怎麽用兵,朝廷的體製都不能亂。澄侯,你還沒聽懂大哥的話嗎?”


    國潢很無奈地點了一下頭,一臉不高興地走出去。


    試問,“湖南幫辦團練大臣衙門”和“湖南發審局”當真有什麽區別嗎?


    不僅有區別,而且區別很大。


    按大清國定製,衙門都是國家在各省常設的辦事機構,準用印,使用朱紅印泥;而“局”“辦”,則屬國家在特定時期臨時設立的辦事機構,差事辦結便撤消,不準用印,隻準用關防,使用紫紅色水。最初,大清在各省所常設的辦事機構,隻是布政使司布政使和按察使司按察使兩個衙門,而巡撫和總督則是臨時派遣官員,所以用的是關防而非印。康熙以後,隨著政局的穩定,清廷把巡撫和總督也定為常設,但仍使用紫紅色水。


    曾國藩從看到“欽命湖南幫辦團練大臣衙門”開始,便總覺得有些故意招搖,而“湖南發審局”則就貼切了許多。


    國潢走出後,曾國藩馬上安排王荊七研墨,他則坐在案邊,手撫胡須,一邊喝茶水,一邊打腹稿。


    王荊七把墨研好退出去,曾國藩又思考良久,這才鋪開上折用的龍紋紙,挽起袖子,刷刷點點給朝廷上了到省城後的第一篇折子:敬陳團練查匪大概規模折。


    折曰:“奏為遵旨幫辦團練匪事務,敬陳現辦大概規模,仰祈聖鑒事。


    本月十三日,準湖南巡撫茲稱,承準軍機大臣字寄:鹹豐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奉上諭‘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聞其在籍,其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盡力,不負委任。’等因。欽此。又於十五日接巡撫函稱:武昌省城被賊攻陷。聞信之下,不勝憤憾。賊勢猖獗如此,於大局關係非輕!念我皇上宵旰南顧,不知若何焦灼。臣雖不才,亦宜勉竭愚忠,稍分君父之憂。即於十七日由家起程,二十一日馳抵省城,與撫臣麵商一切,相對感欷。


    伏惟聖諭團練鄉民一節,誠為此時急務。然團練之難,不難於操習武藝,而難於捐集費貲。小民倚財為命,即苦口勸諭,猶遲疑而不應,若經理非人,更嘩然而滋擾。非比嘉慶川楚之役,官給練費,不盡取之民也。臣此次擬訪求各州縣公正紳耆,以書信勸諭,使之董理其事,俾百姓知自衛之樂,而不複以捐貲為苦。庶幾有團練之實效,而無擾累之流弊。


    至聖諭搜查土匪一節,前月撫臣張亮基曾有一劄,嚴飭各州、縣,查拿土匪、痞棍。令州縣力能捕者,自捕之;力不能者,專丁送信至撫臣署內,設法剿辦。現在各州縣遵劄辦理,屢破巨案,業有成效。臣又以信諭紳耆,令其留心查察本團之匪徒,斷不能掩本團紳耆之耳目。紳耆密告州縣,州縣密告撫臣,即日派人剿捕,可期無案不破。


    抑臣又有請者,逆匪既破武昌,凶焰益熾,如湖南、安徽、江西毗連之省,皆為其所窺伺。長沙重地,不可不嚴為防守。臣現來省察看,省城兵力單薄。詢悉湖南各標兵丁,多半調赴大營。本省行武空虛,勢難再調。附近各省又無可抽調之處,不足以資守禦。因於省城立一大團,認真操練,就各縣曾經訓練之鄉民,擇其壯健而樸實者,招募來省。練一人收一人之益,練一月,有一月之效。自軍興以來,二年有餘,時日不為不久,麋餉不為不多,調集大兵不為不眾,而往往見賊逃潰,未聞有與之鏖戰一場者。往往從後尾追,未聞有與之攔頭一戰者。其所用兵器,皆以大炮、鳥槍,遠遠轟擊,未聞有短兵相接,以槍靶與之交鋒者。其故何哉?皆由所用之兵,未經練習,無膽無藝,故所向退怯也。今欲改弦更張,總宜以練兵為要務。臣擬現在訓練章程,宜參仿前明祁繼光、近人傳鼐成法,但求其精,不求其多;但求有濟,不求速效。誠能實力操練,於土匪足資剿捕,即於省城防守亦不無裨益。臣與撫臣熟商,意見相同。謹將現辦情形,敬陳大概。伏祈皇上聖鑒訓示。謹奏。”


    折子寫完。曾國藩想了想,又含毫命簡,給朝廷上了一個“附陳辦團稍有頭緒即乞守製片”。


    片曰:“再,臣在京師十有四年,往年進京供職之時,臣之祖父母及父母皆在堂。今歲歸來,祖父、祖母之墓已有宿草,臣母亦沒。其時長沙尚未解圍,風鶴警報,晝夜驚惶。即將母棺倉促權厝,尚思另尋葬地,稍展孝思。臣父已老,久別乍歸,亦思稍盡定省之儀。今回籍未滿四月,遽棄庭闈,出麵蒞事,不特臣心萬分不忍,即臣父亦慈愛難離。而以武昌警急,宵旰憂勞之時,又不敢不出而分任其責。再四思維,以墨絰而保護桑梓則可,若遂因此而奪情出仕,或因此而仰邀恩敘,則萬不可。區區愚衷,不得不預陳於聖上之前,一俟賊氛稍息,團防之事辦有頭緒,即當專折陳情,回籍守製。烏鳥之私,伏乞聖上衿全。所有微臣下情,謹附片奏聞。”


    曾國藩將折片交由湖南巡撫衙門拜發的同時,又給湖南巡撫衙門和京師軍機處分別上了“請刻湖南發審局”和“請賜訓欽命湖南幫辦團練大臣曾”兩枚關防呈文。


    “請刻湖南發審局”的呈文當天就批轉回來,上麵多了“核準照刻”四字和巡撫衙門的紫花大印;“請賜訓欽命湖南幫辦團練大臣曾”的呈文則連同折片由巡撫衙門一同代發。


    曾國藩收到巡撫衙門批文的當日,便讓國潢連夜請人鐫刻“湖南發審局”木製關防一枚。


    曾國潢心裏雖老大的不願意,但也不敢違命。


    第二天一早,“湖南發審局”關防送到簽押房。


    曾國藩拿起關防與自己畫的圖形對了對,當即啟用。


    打發走送關防的人,曾國藩連發兩封公函:一函發往湘鄉,以事繁需人為由,茲調湘鄉團練副總羅澤南、劉蓉二人,自行選任營官,由營官募挑健勇三營,每營五百人,合共千五之數,到長沙發審局統一操練;一函發往湘陰,由湘陽縣轉達丁憂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燾,速來省城發審局協辦練團。


    這時,巡撫衙門又著人來請曾國藩去巡撫衙門商議辦團的事。


    曾國藩先安排曾國潢著人,去街上置辦辦差所需的物品,這才一邊看街景,一邊步行至巡撫衙門。


    一進巡撫衙門簽押房,曾國藩見張亮基與左宗棠正坐在炕上吸紙煙,弄得滿屋子煙氣。


    曾國藩一邁進屋門,左宗棠眼尖,急忙先跳下炕,匆忙見了個禮,就要出門;張亮基則起身與曾國藩見禮,然後更衣,請曾國藩升炕。


    有戈什哈擺上茶來,給曾國藩、張亮基、左宗棠三人各施禮後退出。


    曾國藩道:“季高、你也坐下。你如何一見了我就走?不會是火燎了屁股吧?”


    張亮基打趣道:“滌生,您先坐下,我正有件事要和您商量。您現在是團練大臣,總穿常服不太合適。您明日就換官服吧——季高,你以為如何?”


    左宗棠道:“您們兩個,一個是現任的巡撫大人,一個是歸籍丁憂的禮部侍郎。你們商量事情,偏拉我這個平民百姓幹什麽?”


    曾國藩坐下道:“季高,你現在是巡撫衙門的師爺,怎麽能說是平民?你別忘了,你現在可是乘的藍呢轎啊!”


    左宗棠坐下道:“皇上又不給俺品級,隻能乘個藍呢轎將就吧。舉人坐藍呢轎,說起來也不算違製。哈哈!”


    一句話沒有說完,張亮基和曾國藩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戈什哈這時又由門外捧進一壺新沏的茶來。


    張亮基斂起笑容,道:“滌生,我剛才的話可不是說著玩的。您不同於季高,您是團練大臣哪!總穿常服怎麽行?”


    曾國藩隨口問一句:“我的中丞大人那,您倒是會說話。我且來問您,您讓滌生著幾品官服啊?丁憂侍郎著二品?和你張中丞一樣,也弄個紅頂子?——您不要忘了,我是受命幫辦團練,是幫著您張中丞清匪的。我是墨絰從戎,身上可還穿著重孝哪!您以後啊,就別再開這種玩笑了。長沙安定的那一天,就是曾滌生重新結廬守孝的日子。我著常服多好啊,既不用考慮官場的禮製,又能隨隨便便地出入各衙門。就是想省親,也不用給皇上上折子啊!”


    左宗棠憤憤地說道:“這大清也不知怎麽了,有人想弄個頂子戴戴,偏偏弄不著;有人呢,硬往他手裏塞頂子,他偏偏又做七做八不肯要!”


    張亮基笑道:“這就是曾左曾左,為什麽曾總在前,左總是在後的緣故了!”


    曾國藩這時道:“好了,我們說正事吧。等羅山、孟容幾個一到,湖南發審局就得掛匾辦事了。張中丞啊,您得把章程跟我說一說呀。有道是,做事不由東,累死也無功啊!”


    張亮基一驚,道:“滌生,您敢則是打趣我吧?您來向我討章程?我哪有什麽章程啊!我要有章程,又何至於懇求皇上禦準您老出山啊!”


    左宗棠道:“怎麽樣大人,季高沒料錯吧?——我早就說過,滌生是個玩筆的人,弄弄八股製藝可以,寫幾篇時文也可以。這辦團練勇,是玩刀玩槍的生意,不是他的長項啊!他連馬都不會騎,如何練得勇啊?滌生,我實話實說,您不生氣吧?”


    曾國藩一笑道:“季高,天下隻有你能對我說句實話。我感激尚且不及,如何要生氣啊!——張中丞啊,季高說的對呀,這辦團練勇,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是要動刀動槍的!您可不能一推六二五。”


    張亮基急忙道:“滌生,時間不等人。武昌的長毛越屯越多,長沙的危險是一天大似一天哪!您快把您的想法托出來吧。季高正好也在,大家一齊商量商量。等長毛大隊撲犯過來,想坐下來商量都不成了!——對吧季高?”


    曾國藩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從接到諭旨,滌生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滌生思謀著,皇上這次讓滌生到長沙幫辦團練,一則是懼於長毛在咫尺,一則是因為國家兵力不足。滌生想先在長沙辦一大團,暫定三個營,一千五百人。日夜操練,也按綠營一樣發餉吃糧,槍、炮也先從綠營抽取一些,團練再自己購置一些。不知是否可使得?這個想法,我昨兒在上給朝廷的折子中提了提。能否禦準不可知。”


    左宗棠一聽這話當先說道:“這可是老大一筆支出。餉銀從哪裏出?綠營和旗營都欠餉啊!靠從各縣抽取團練費?隻能濟得一時,豈能長久?滌生啊,季高不是給您潑冷水。您這想法,好是好,可是行不通啊!”


    曾國藩道:“滌生反複思慮,不如此辦法,團練實難起到保境安民的作用。張中丞,我想聽聽您的想法。您以為如何?”


    張亮基一臉苦笑道:“滌生啊,您的這個辦法呀,倒是出我意料。我原設想啊,湖南的團練,仍在各府、州、縣,按老路子操辦。一旦各地有警,再統一由發審局調撥、使用。這樣既能解燃眉,又能省開支。可您現在——”


    曾國藩笑道:“滌生看過羅山的團練,號旗升起兩個時辰,勇丁尚未到齊,又無武器,拿著些鋤地務農的家夥。這樣的團練,不練也罷。對敵剿匪定然不成,添亂倒是有餘!練他做甚?”


    張亮基沉默了一下,問:“滌生,照您這個辦法,餉銀和這一千五百人的日常用度怎麽辦?國家可沒這筆銀子啊,各縣肯出嗎?”


    曾國藩道:“滌生估算過,一千五百人按人頭二兩發餉,每月則用銀三千兩;日常用度,一千五百人每月用不上一千兩。這樣算下來,有五千兩足可開銷。我個人的想法,大部分銀子還按老辦法,由各縣攤丁籌措,不足部分,巡撫衙門有餘銀就補充一些,沒有餘銀,就另行派員籌募。您們認為怎麽樣呢?”


    張亮基道:“滌生,你實話實說,你想讓巡撫衙門出多少?”


    曾國藩道:“除了餉糧,槍、炮、勇服都要購置,這筆費用可不小啊!”


    張亮基想了想道:“好,本部院就答應於您。先借給您十萬兩,購置勇服槍炮等項,不足部分您自己籌措。這筆銀子,發審局掛匾就支給您。季高,你做個證人。”


    曾國藩擺擺手道:“張中丞,您別跟滌生打馬虎眼。您說的這十萬兩,昨兒您可就答應了。這筆銀子隻能先購買少許槍炮,勇服都難保配齊。以後怎麽辦?能夠籌募來銀子自當別論,銀子不湊手怎麽辦?把團營解散?要辦,就不能隻顧眼前,要有長遠打算。長毛一天不剿滅,這團營就不能隨便解散。您借這十萬兩銀子,有餉糧便沒有器械,買了槍炮又沒了餉糧。您說怎麽辦吧?”


    張亮基一邊撓頭一邊道:“曾侍郎於銀錢一項果然精細——好,除這十萬兩外,我一會兒就把徐鈞卿傳來,讓他從藩庫裏,再挪借出五萬銀子暫借您使用。隻要您曾大人真練出殺長毛的團練,我張采臣全力支持您!不過話說回來,您也要自己想些辦法,發動一下您的故舊、同門,還有一些京官。您現在要替朝廷練勇,他們不能不伸援手啊!”


    左宗棠用鼻子輕哼一聲,撇撇嘴,沒有言語。


    曾國藩不動聲色,笑著說道:“季高,全湖南都知道,讀書作文是曾滌生,用兵募款可就是左季高了。你也別想圖清閑。為團練去各地勸捐、募款,還得勞動你的大駕呀。”


    左宗棠急忙眼望張亮基道:“大人您都聽見了,這可是滌生自個兒說的。”


    左宗棠又對曾國藩很爽快地說道:“這不須說,事關曾滌生的事情,今亮焉有袖手旁觀之理?不過,左季高怕就怕,辛辛苦苦化過來的銀子,都被打了水漂!”


    曾國藩正色道:“季高但請放心,你募來的銀子,曾滌生敢枉花一分,天打五雷轟!——張中丞,您可聽真?”


    張亮基忙開解道:“滌生,您不要當真,季高是說笑的。天下人誰不知道,曾侍郎廉潔自律是排在第一號的!——季高這張破嘴,別人不知,你曾滌生還不知?”


    左宗棠笑道:“諸葛亮雲:用將不如激將。我是在激滌生呢!他還當真了。”


    曾國藩道:“季高啊,除了籌銀募款,曾滌生仰仗你的地方還有很多呀。找到你頭上,你可不能推辭啊!”


    左宗棠一聽這話,臉上忽然一紅,說道:“滌生啊,我們兩個有十幾年沒有開玩笑了。其實啊,左宗棠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您哪!您現在是堂堂二品高官,可還和從前一樣對待我們這些老友,還肯低下頭來,與我這個不名一文的老舉人說話。試問天下高官胥吏,有幾人能做到?”


    左宗棠話未說完,兩眼已開始泛紅。


    曾國藩當日回到發審局簽押房,又給理學大師、也是自己的師傅唐鑒單發了一函,向他通報自己到省城辦團練的事。


    當晚,曾國藩為了向與己交厚的京官、同僚表明心跡,又給京師的一位戚親草函一封。


    函曰:“十二月十三日申刻,湖南巡撫專差送到茲文。十一月廿九,奉旨命弟在本省幫同辦理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弟聞訃到家,僅滿四月,葬母之事草草權厝,尚思尋地改葬。家中諸事,尚未料理。此時若遽出而辦理官事,則不孝之罪滋大。且所辦之事,亦難尋頭緒,若其認真督辦,必須遍走各縣,號召紳耆,勸其捐資集事,恐為益僅十之二,而擾累者十之八。若不甚認真,不過安坐省城,使軍需局內多一項供應,各官多一處應酬而已。再四思維,實無裨於國事。是以具折陳情,懇乞終製。茲將折稿寄京相好中如袁、毛、黎、黃、王、袁、寵諸君,僅可令其一閱。此外,如邵蕙西、李少荃、王雁汀、呂鶴田有欲閱者,亦可以閱。蓋欲使知交中諒我寸心,不必登諸薦牘,令我出麵辦事,陷於不孝也。


    弟自奉旨後,始知漢陽失守,鄉間音問難通,即縣城亦無確信。”


    函中所提的折子,就是曾國藩想寫而未寫的辭缺折。這篇辭缺折,曾國藩到底寫沒寫呢?曾國藩寫了,但不是要上給朝廷,而是留在自己手裏給人看的。當時的讀書人,大都是一些讀死書的迂腐之徒,他們所堅守的信念是:丁憂便丁憂,天塌下來也要堅持丁憂。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改變自己的信念。鑒於這種情形,曾國藩不能不給自己尋個退步。要知道,大清打出的治國招牌是以孝治天下,他又是禮部侍郎,自應把孝道列在首位。


    虛偽也好,不誠也罷,終歸,曾國藩有自己不可言說的難處。


    此信發走,他第二天又馬上緊跟一信:“前信寫就,正擬專人送至省城,請張撫台代為發折,十五夜接張撫台來信二件,知武昌失守,不勝駭歎!郭筠仙於十五夜來我家,勸我到省幫辦團練等事。弟以湖北失守,關係甚大,又恐長沙人心惶懼,理宜出而保護桑梓。即於十七日由家起行,廿一日抵省。先以稽查城內土匪奸細為要務,其次則勤於操練。江岷樵所帶之壯勇二千,甚為可恃,即留於長沙防守。弟又招湘鄉壯勇千名,亦頗有紀律,若日日操練,可期得力。現在大股業已順長江而下,隻怕分股回竄,不得不嚴為防備。幸張撫台明決,勇於任事,鄉紳亦多信吾之言,或可辦理得宜。”


    三天後,羅澤南、劉蓉、郭嵩燾帶著王錱、李續賓、李續宜等羅澤南比較得力的弟子,連同挑選的五百名勇丁,趕到省城。


    羅澤南把勇丁暫駐紮在城外,委王錱統帶,李續賓、李續宜二兄弟幫帶,然後同著劉蓉、郭嵩燾二人,趕進城內湖南發審局來見曾國藩。


    一見三人同時趕到,曾國藩大喜。把三人一一請進簽押房,又命人安座擺茶,然後便開始議事。


    羅澤南當先說道:“滌生啊,我隻從湘鄉團營裏挑選出來五百名健勇。現在紮在城外,委王錱管帶,著李續賓、李續宜二人幫著料理營務。”


    曾國藩一愣:“你沒有看到我的茲文?我讓你挑三營,你怎麽隻挑了一營?”


    劉蓉道:“這怪不得羅山,是我的主意。滌生,我以為,我們要在省城建的這個大團,勇丁不能都出在湘鄉,各縣都應挑選一些。隻有這樣,各縣的紳耆大戶,往外拿銀子才會痛快。您認為呢?”


    郭嵩燾接口道:“滌生,我認為孟容所言甚是在理。”


    曾國藩點了一下頭道:“是我辦團心切,忽視這些了。好,一會兒我就給各縣擬個劄文,著他們十日內,從本縣團勇中,各挑選出一百名健勇到省城會齊,統一操練。”


    這時曾國潢走進來。


    羅澤南等人忙起身見禮、讓座。


    曾國潢一一還禮,然後便在一張空凳子上落座。


    曾國藩示意眾人坐下,然後從案頭拿出自已連夜草擬的團練章法遞給羅澤南說:“羅山,你們幾個先看看,然後我們議一議,能否行得通。”


    羅澤南埋首看團練章法。


    看畢,羅澤南把章法隨手遞給劉蓉,說:“滌生,我看行。就按這個辦理吧。”


    劉蓉看完,又遞給郭嵩燾。


    郭嵩燾看完,把章法還給曾國藩說:“不錯,先按這個辦吧。如有不適,再補充也不遲。”


    曾國潢這時起身走到桌前,把章法拿在手裏說:“我還沒看呢。”


    話畢,便走回原位坐下,認真地看起來。


    郭嵩燾臉一紅道:“我還以為滌生讓澄侯看過了呢。”(本章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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