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醒言怒不可遏暗暗攥緊雙拳正準備豁出去讓那廝臉上開花卻現這滿船原本興高采烈的譏誚聲一時竟漸漸小了下去。


    從怒火中漸漸平複下來的少年這時才覺眼前這片熟悉的天地卻正在生著駭人的變化:


    原本晴朗明淨的天空不知何時已是烏雲密布。本來隻是輕風細浪的鄱陽湖水現在卻似一鍋正在烹煮的開水便似要沸騰起來。在湖麵上覓食的飛鳥現在已蹤跡全無。那些打魚的船家見著這古怪天氣也全都慌忙收網上岸。


    這時候在眾人頭頂那烏漆的蒼穹之上正有千百道慘白的閃電恰如細蛇般不住亂躥。在那濃重深沉的黑雲背後隱隱聽得有風雷滾動。


    此刻整個鄱陽湖的上方恰似有一口大鍋倒扣下來天穹如墨濤聲如沸白晝頓如黑夜朗朗乾坤刹那間變成恐怖的修羅界!


    “船家!快劃船!快劃回去!”


    此時船上眾人個個驚恐萬分在這驚濤駭浪中東倒西歪幹嚎驚叫聲不絕。或罵或叱或求所有人都在催促著船主盡快將船劃回。


    醒言和居盈也被這駭人的異狀嚇呆全忘了剛才的不快。居盈畢竟是一女流身輕體弱被周遭惶亂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在此緊要關頭少年再顧不得甚禮教大防一把拉過少女將她護在胸前。此後少年脊背上不知吃了多少回大力的衝撞也隻是緊咬牙關忍住不言隻顧死死護住居盈。


    “啊~~這船動不了啦!”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從那船主的口中傳來。


    原來正當船上的艄工拚命的打槳卻現無論自己如何用力這槳棹都似劃在半空中借不到分毫水力。這畫船竟是寸步難移!現在那畫船的尾舵又似被鐵水焊住任船工死力去扳卻隻是紋絲不動!


    船主比哭還難聽的描述立時絕了眾人逃回南磯島的念頭大夥兒更像是沒頭蒼蠅般驚惶無措。雖然眾人都急著逃離但一時卻也無人敢跳下水去——看這湖水詭異的沸騰情狀誰也不敢想象一旦入水會生何種恐怖的事體!


    死亡的陰影頓時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


    正當船上眾人陷入絕望都以為自己這次是在劫難逃之時卻忽聽有人一聲驚呼叫大家快朝南邊看。原來在那南天之上原本烏漆如墨的黑雲之中忽有數朵彤雲閃現漸聚漸集連環紐結恰似有赤字如火!


    在滿船人眾的驚恐目光中那字狀彤雲正漸漸向畫船移來。


    醒言自經那馬蹄山上一夜古怪之後不覺目力已變得越來越好在眾人還懵懵懂懂努力辨認赤雲形狀之時他卻已看到那幾朵妖異的彤雲正紐結成四個歪扭的大字:


    醒言盈掬


    這一下對少年來說不啻為晴天一個霹靂!雖然那“盈掬”二字還有些不解但恐怕指的就是這少女居盈因為這兩字讀音正好相反。


    “想不到往日看過的那些個誌怪神鬼之事今日竟報應在自己身上!”


    心中正叫苦連天正待裝作懵懂就將此情掩飾過去卻不防旁邊已有人扯著嗓子大叫:


    “就是他倆!就是他倆惹得湖神怒!”


    醒言聞言大恐側眼看去現那大叫大嚷之人正是先前那個羞辱他的紈絝子弟。


    此時這廝手中的鵝毛扇也不知丟到哪兒去袍歪帽斜手舞足蹈正如瘋狗般指著醒言和居盈狂嘶亂叫。


    原來這廝之前在一旁偷聽醒言居盈二人對答之時便聽見他倆的姓名。雖然聽得少年呼那小女子“居盈”但也隻與那“盈掬”互為顛倒想來應是不差。這天上的如火赤字一定便是指他們二人了!


    眾人見了赤字指示聞聽湖神怒是為了旁人頓時心下大安心說謝天謝地這下可找到替死鬼了!湖神老人家既然給他們明確指示出來一定是不想誤傷了他們看來自個兒這條小命這次是保住了。隻是此番安然返回後以後誰再敢跟自己提那“乘船”二字定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一旦性命無憂眾人的腦子便又靈光起來紛紛揣測這二人得罪湖神的原因。先前似聽這少年詩裏提到一個“龍”字是不是便是那時冒犯了湖中龍神的尊諱?又聽說這小子方才閑得沒事時在那兒扯什麽妖怪“無支祁”會不會便衝撞了妖怪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正在眾人胡亂猜測之際卻聽得這頭頂上的雷聲越來越響似就在頭頂一丈之處滾動。眾人這才想起甭管是龍神怒還是妖怪尋仇當務之急便是把這倆男女丟下湖去獻祭。於是諸人便如同事先約好一般一齊向那倆少年逼去。


    不過直到這時前麵人眾才現這位貌不驚人的少年竟有如此大力隻管倚靠在船欄上死命推拒一時竟是耐他不得!


    其實在聽得那紈絝子弟的叫囂之後醒言便和居盈對望一眼:


    今日這番自己二人怕已是在劫難逃。


    兩人心下不約而同的想到一定是昨夜二人做下那劫持命官的不法之事驚怒了神靈才降下了如此災禍。看來真個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人間私語天聞若雷”這天威難測實在好怕人也!


    正當少年與眾人拚死相拒便快要抵擋不住的訣別之際這少女居盈反倒是神色平靜。


    往昔種種今日種種恰如電光石火般一一在眼前閃過。


    “今番就要與這少年一起葬身在這鄱陽湖中嗎?”


    在此危急時刻看著眼前這位正拚力護住自己的淳樸少年少女卻感覺心下竟有幾分從容安定似已不再懼那將近的死亡寂滅。


    而醒言心中卻惦記著家中那老父慈母。都隻怪自己這般胡鬧才遭此劫。今番罹難湖中看來是無法報答雙親養育之恩了。再看一眼身前的少女不覺更如萬箭攢心暗罵都是因為自己才連累這天真可愛的少女。


    念及此處少年突地對麵前這洶洶人群高聲叫道:


    “各位大爺且住容聽小子一言!今番都是小子無知惹怒了湖神老爺;隻是卻不關這少女之事懇請各位叔伯能看在她一介女流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如若答應此言小子絕不再抗拒!”


    沒想這一番肺腑之言卻隻引得一片喝罵。眾人隻為保命見那湖神結字示意要這兩人獻祭萬一打了折扣最後神靈怪罪下來可不是耍子!正是各顧性命那還管得和這少年廢話。


    見群情洶洶居盈便對正自惶恐無措的少年輕輕說道:


    “昨晚劫人我便說過不會丟下你先逃。今個更不會看你一人赴死……”


    看這及笄少女臉上決絕的神色醒言不覺心中大慟!隻是今番事已至此已絕無轉圜餘地。想及此處醒言不禁一聲長歎推開死命擠來的兩人對麵前眾人說道:


    “看來今番我二人是在劫難逃了!但請解給我二人一條小舢板從此便生死各安天命。但如果各位不答應俺這要求我二人便是作了厲鬼也不會放過各位!”


    要是放在往日聽了這厲鬼恐嚇之言這些人不免要嗤之以鼻。隻是今日見這鄱陽湖的種種詭異情狀恐怕神鬼之事也非妄談;雖然個個心中暗罵這少年哪來那麽多廢話還不趕快主動跳下去救得老子性命但既然這兩人願意離船獻祭給他倆一艇小舢板還不是小事一樁?在這奔騰如沸的湖水之中那片木鑿成的小舢板又與一葦何異!還是就依這少年之言趕快把這倆瘟神送走省得夜長夢多。


    這時滿船人眾竟是一條心思趕緊給醒言二人讓開一條寬闊的通道讓他倆去船尾解下那艇小舢板。眾人盡皆屏氣凝神緊張的盯著那二人的每一個動作。待得親眼瞅見兩人登上那一葉孤舟這畫船上所有人才都鬆了一口氣。


    ……


    ………


    …………


    漫天風波中有兩雙手緊緊握到了一起!


    便在醒言、居盈登上舢板的一刹那眾人頭頂上那醞釀已久的悶雷似乎終於找到宣泄的出口眾人隻聽得耳旁“哢嚓”一聲霹靂那漫天的烏雲為之震動便似在那如火彤雲處撕開一個口子忽有一道麵目猙獰的血色電光閃現狀若龍蛇直朝這小舢板奔騰而來!


    雲端這驚天的霹靂、這閃華的神電來勢端的是迅猛無儔無論是自份難逃天譴的醒言居盈還是那畫船上自忖已逃出生天沾沾自喜的眾人在這天地巨變前都有若癡呆來不及有任何反應。


    目不及交睫間已是萬事皆休、人鬼殊途。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


    暄騰的鄱陽湖似已經遠去天地間又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我這就死了嗎?”


    “這、這就是黃泉路嗎?”


    良久被那驚心動魄的天地之威震暈的醒言悠悠然似乎又有了一絲知覺。懵懂間彷佛感覺眼前有一團朦朧的人影正在焦急的向自己呼喊著什麽。


    掙紮一陣終於睜開沉重的眼皮卻看到一張如花似雪的陌生容顏。


    “呀!”


    剛見到一絲光亮的少年卻頓覺兩眼一黑:


    “罷了!終究還是沒能逃過此劫!這般快便到了陰曹地府了這牛頭馬——呃?”


    想至此處少年這才覺得有些不對頭:


    “地府有這麽好看的牛頭馬麵麽?!”


    重又努力睜開自己的眼簾——於是少年便在他十六歲那年看到他這一生中所見過的一幅最美的畫卷:


    已是雲消雨霽的青天煙水之湄一位仙姿豔逸、如夢如幻的少女正一臉哀婉的望著自己;那一抹杏花煙潤般的淒迷之色更顯得她無比的纖婉清麗韻致橫流。


    見醒言醒來那仙子般的少女神色頗喜不覺嫣然一笑——那一瞬間在醒言的眼中少女那眼波流轉間的神光離合彷佛刹那照亮了眼前這整個的青天、碧水、白雲、遠山與這鄱陽秋水的波光一起瀲灩、搖曳。


    刹那間似感應到這道不似人間凡塵的氣機醒言身體裏那股久違了的月華流水似乎也被少女這刹那的絕世芳華所牽引與眼前這離合的神光一齊低徊、蕩漾……


    和著這流水的節拍醒言已是神思縹緲。剛在生死之間走過一回的少年乍睹這絕世的玉貌仙姿則心欲想已忘思;口欲問已忘言。此時少年的腦海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考隻是反複盤旋著塾課課文中的一句話: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啊!”


    神思恍惚的少年直到突覺被一股清冷的湖水浸到頭腦才又清醒過來重又回到了眼前的人間。


    原來那少女見呼了幾聲之後少年都不作答便來推他一把。不料少年正斜臥在淺水之湄恍惚間竟被推落水中。隻是幸好這岸邊水淺隻狼狽了一番醒言很快又爬上了湖岸。手忙腳亂間卻聽聞:


    “誰家輕薄兒?目灼灼似賊!”


    仙旨綸音正配得這仙苗靈蕊般的容顏。


    嗬~定是剛才死勁盯著人家瞧唐突了佳人被當作了登徒子。隻是……這聲音咋這麽耳熟?


    今日這怪事見多醒言不敢孟浪便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知這位仙子可認得在下否?”


    “醒言!我是居盈啦!”


    薄嗔微怒間一樣的嫵媚都麗流光動人。


    “呃……”


    看來今日這種種情狀真個是在做夢;而這夢直到現在還沒能醒。


    到這時見醒言這般情態少女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便臨水自照。待看清自己模樣少女不覺掩口驚呼一聲!


    之後讓醒言接受自己便是“居盈”的事實頗費了少女一番周折。幸好最終樸實的少年還是接受了她那“家父嚴命自晦容光方能出遊”的說法。這番說辭倒也合情合理;以眼前少女如此美貌如果不自晦容顏絕不可能輕涉江湖之險而隻能被鎖在深閨裏。


    看來倒底是見識淺薄的鄉下少年一時他卻沒想到如此惟妙惟肖的晦容之術豈是一商賈之家所能消受!


    盡管淳樸的少年相信了居盈這番說辭但這位鮮有機會見識美貌女子的少年乍見居盈這可謂驚世駭俗的樣貌還是很不自然。而少女似也沒想到會有這種狀況生一時也頗為尷尬不似之前那般自在。


    過了許久許是想起方才在那神鬼莫測間的生死與共少年忽然抬起頭望著少女展顏笑道:


    “居盈!”


    少女聞言也鮮活的一笑:


    “醒言!”


    這兩聲對答便讓兩人又回到之前的默契。


    此時居盈原本束在螓上的鵝黃帶已被方才那番傾盆大雨打散失落。滑若絲鍛的長瀑布般披散下來。於是少女便在這秋水之湄以湖為鏡以手為梳順理她那流瀑般的秀。


    離她身畔不遠的少年看著居盈那曼妙的剪影心下卻總覺得有些不大自在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過了一會兒醒言覺得靜默無言似有幾分尷尬便沒話找話:


    “呃、居盈你看那南麵那抹淡淡的遠山好像你身上、那處的樣子哦……”


    平素口才便給的少年此時說話卻是結結巴巴總覺得有些別扭狼閌處。


    少女聞言便仰目去眺那遠山情狀隱隱間正見得那處有曲線婉轉的兩峰相對。


    乍睹此景少女呆了一呆忽又不知想到什麽不覺俛向懷中望去;然後便暈紅滿頰輕啐一聲伸手來推醒言:


    “呀!原來真個輕薄兒!~”


    於是沒有防備的無辜少年又一次跌入水中;重新浸淫在清冷湖水中他卻兀自懵懂心中疑惑不解思忖道:


    “正讚她眉黛兩彎若淡淡秋山為何又要突地惱我?書上不也有‘水似眼波流山似眉峰聚’之句麽?”


    受這無妄之災的少年心下感歎果然最是這小女子的心思難猜!


    就在這南磯島畔淺水之湄少女嬌憨難當少年困惑委屈之時不知不覺日頭已漸漸往鄱陽湖西頭沉去。


    秋陽的餘暉正映亮湖西半天的雲彩。霞光掩映中在幽渺的鄱陽大澤深處有一塊小舢板正隨波逐流載沉載浮。而那夜幕將至、某處已有些黝色的冰冷湖水也吞沒了最後一塊依稀可辨是畫船彩闌的碎片……


    一天又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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