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部會在公司大禮堂召開。長江特種材料公司是個老廠,問題成堆,一個管理人員會議就有幾百人。會場,是60年代建的,破舊、滄桑,時代的痕跡依稀可見,階級鬥爭的語錄還能辨認出一些字。


    花花綠綠的標語歪歪斜斜地貼著,特刺眼的是正門上麵白紙黑字寫著的“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工作,打倒腐敗分子李家宜。”禮堂夠大的,坐得上千人,幾百人稀稀拉拉坐在禮堂的破凳上,會議應該在半小時前開始,可人還在懶洋洋地零零星星進場。


    宋剛和班子成員早已在主席台就座。鄙夷、焦慮、責怪、憤怒,在班子成員的麵臉上流露出來。黃濤和馬新民串上串下,焦急地打著電話,對著電話吼叫、責罵,鬧哄哄的會場顯得更加亂糟糟。


    宋剛倒是一副輕鬆的表情,甚至是笑*地坐在中間的位子上,側著頭玩著麥克風。台下的嘈雜聲似乎充耳不聞。


    慢慢進來的人少了。黃濤和馬新民還在禮堂後麵試圖把人趕到前麵去,可雞群似的就趕不到一塊。馬新明是老行政科長了,已經在這個崗位上做了十多年,今天這局麵真是太丟人。臉上微微的細汗珠,並不是因為禮堂裏幾百人的熱氣,這冬天寒冷的天氣使許多人把雙手塞進袖筒裏。


    會議上的喧鬧,特種材料公司的人習以為常,他們已習慣了今天張三,明天李四的上任演說。關他們屁事,說都會一通豪言壯語,最後不都是如此這般當著官、做著老爺?當官的沒幾個好東西,成了特種材料公司員工的共識。


    開會,一輩子都開會,好的時候開,壞的時候開,這段時期卻好久沒開了,李總連人都見不到。


    開會倒也不是艱苦差事了,不比得過去文革時期幾乎天天開,後來慢慢少了,現在一年就幾次,熟人們聚聚也是個好機會。雖然天氣寒冷,會場倒是十分熱鬧,不時還發出一些尖叫聲和打罵聲,嘻嘻哈哈,張麻子李瘸子,三哥五弟,七姑八姨的稱呼到處都是,聲音也沒得含蓄,喧嘩顯得粗莽,拖拉顯得懶散,張揚顯得俗氣,文靜老實的默默地坐著,好奇的隨著這大聲的叫喊聲使勁扭著頭看。


    老職工物以類聚坐在一隅,低低地議論,或幹脆木木地呆在那裏,他們無暇也無心情加入這喧鬧的隊伍,無精打采更顯得他們的滄桑和無奈。希望,年輕人可以寄托於自己的年齡和體力,或者寄托於還能夠偷怕拐騙,而他們,隻能寄托在台上玩麥克風的小夥子,癩蛤蟆在等待天鵝自己掉下來摔死,雖然渺茫,但還是希望。


    “開會!”突然的一聲,驚得會場突然的鴉雀無聲。驚呆的不僅僅是台下的人,台上的幾位也驚呆了,宋剛拿著話筒站了起來,“我,宋剛,打今兒起也就是你們中的一員。長江特種材料廠要死了,我也來找死來啦。”


    話筒也跟著他走到了台下。


    “可我不想死,我才三十出頭。可我的的確確準備和你們一起死,我們怎麽死?我們會傷心而死的,一個好好的廠亂哄哄的,連工資也發不下去,會死好多人,有的會餓、有的會傷心死、還有的會笑死的。”


    他頓了頓,接著說:“我們的競爭對手真的會笑死的,我和黃總去了次北京,有一筆業務我沒敢接,為什麽?我怕被氣死,因為我們的產品不好。”


    前麵的老職工臉色很難看。現在台上台下一片死寂。


    下麵的話讓與會的人感到害怕,摸老虎的屁股不是一件好玩的事,特別是他還特意往那些告狀的老職工那塊走去。幾個老班底的副總擔心宋剛在摸老虎屁股。


    “上海、天津、北京、南寧、深圳、福州幾家大點的特種材料公司活得好滋潤,都流油了。我們可憐,我們也希望別人來可憐我們,所以打橫幅,每天去上訪、遊行、堵路。不夠,上北京,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們可憐。誰會可憐我們?街上沒事做的人每天就等著看熱鬧好打發時間,我們的對手像吃了十萬八千罐蜜糖,甜死啦。我們可憐,真的是可憐,羅公是老資格職工了,每天撿白菜幫子吃,‘拾得菜葉半年糧’;林春梅兩口子都臥病不起,靠侄子活著這條命。還有很多傷心的人,傷心的事。幾個高工,僅僅能夠糊**著,他們沒有走,他們為什麽不走?戀棧!他們可以走,到哪裏都會活得更好,可他們沒有走,他們就因為戀這個工作三十多年的棧啊。”


    宋剛一邊走一邊說,回到了台前,但沒有上去,繼續說:“你們不容易,公司不容易,你們著急,你們要公道,你們要活命,我不反對,但你們得給點時間給我。今天,我沒有給你們方略,隻是來告訴你們,我不是來找死的,我是來找活的!”


    頓了頓,宋剛來到羅公前麵,嚴肅的麵孔帶著幾分憂傷。聲音被壓低了,似乎有些淒涼:“我們一起來,活著,然後呢?活好點,再就是活滋潤一點。”


    台下台上安靜得出奇,宋剛回到了主席台,繼續說:“今天沒得多講,會開了近兩個小時,講了十分鍾,等人等了一個多小時,台上的幾位領導今天也不講了。回去,三天打掃衛生,然後去幹活。沒生活費的到分廠財務室領,告狀的休息幾天。”


    “我們幹什麽活呢?……”一個怯怯的聲音發自台下,靦腆而怯場的戴著一副眼鏡的年輕人給宋剛留下了印象。


    “是啊,我們忙活些什麽嘛?倉庫裏堆積如山的就賣不出,我們還忙乎啥?”一個一副油渣像的年輕人也給宋剛留下了印象。


    “這兩位兄弟說的不錯,我們忙乎啥?倉庫裏貨物堆積如山,就賣不出去。為什麽賣不出?沒人要。就有人要我還不賣給他!幹什麽忙什麽?這是我宋剛的事,幹得怎樣是你的事。你管你做好,我管給你事做,得了,我們各司其職。今天不聽大家發言提意見,我得忙去,然後讓你們忙。不羅嗦了,會議就開到這,散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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