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衝對藤原楓。全中國都在關注這盤棋。


    這件事情很有意思。陳衝身為韓國棋手,在韓國明月網上卻沒有自己的直播間,就算有人看也頂多是看看最新對局譜而已,決不會到看蘇羽對李昌鎬那種全民關注的地步。


    日本人本來對於外戰的熱情並不高,因為從有了世界大賽,從有了富士通杯和應氏杯開始,一直到現在七大賽並立,日本人作為現代圍棋的弘揚者竟然隻拿到了寥寥的三四個冠軍。先是韓國人,後來是中國人,輪流坐莊壓得日本人抬不起頭,一直到藤原楓這個年輕英俊的天才出現,沒落的帝國才有恢複了一線生機。


    前年的明報杯五番棋決賽藤原楓對李世石的第五盤,據說當時日本有五六個大公司老板聯合開價1億日元要求藤原楓奪冠。而藤原楓拿到了那1億。


    藤原作為日本圍棋第一號美男子,是決不會缺少追隨者的,今天有將近3萬日本人在線觀看這盤棋,算是創下了春蘭杯的一個紀錄。


    中國人對陳衝的興趣比對藤原更大。前一段日子網上的大討論漸漸平息了,但人們對他的興趣不減。


    對於罵人的人,網民們隻有兩個選擇,要不開抽,要不頂起。


    陳衝屬於是一邊挨抽一邊被頂起的典型例子,比當年芙蓉姐姐之流純挨罵要好得多。


    有爭議才有關注,陳衝的對局被明月和新浪放在第一直播間,有趣的是和藤原名字邊上那邊日本國旗對應的是一個奧運的五環。


    “這個主意誰出的?”王文達看著上麵的五色環哭笑不得,扭頭問他的副總裁,“古力,這是怎麽回事?”


    古力聳了聳肩:“陳衝自己要求的在比賽中不要懸掛太極旗,但一片空白也不好看,就掛了個五環旗。怎麽了?不好看麽?”


    “好看,好看。”王文達也是無可奈何,“對了,明年的富士通杯轉播事情,你都聯係好了麽?”古力半年禁賽,王文達聽說之後立刻把他從青島抓回來幹活。


    “差不多了。”古力看著直播電視上陳衝的黑棋已經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上,拖著椅子到電腦旁搓搓手,“我要開始做解說了。”


    右上小目,右下星。陳衝這一段布局沒有一個固定的套路,而且往往逆潮流而動,這一段時間當別人都在用錯小目開局的時候,他就選擇星小目。


    差別不大,全看怎麽用,定式沒有好與壞之分。


    藤原楓上次戰勝陳衝之後,隻覺得很失望。因為這個對手完全沒有發揮他在LG杯上笑傲三國的實力,狀態奇差,潦草的對局根本不像是一個冠軍的路子。也許今天好一些吧。藤原看了一會兒那個星小目,落子成錯小目安營紮寨。


    現在流行實地,藤原這麽選擇無可厚非。陳衝兩掛角試圖將局麵打散,但藤原隻是安安穩穩的收攏實地,其他的一概不管,任憑陳衝進角還是占兩邊星,一切都隨便。但不能碰他的實地,隻要陳衝敢往裏紮就是凶相畢露的亮片刀。


    盡量打散,然後逃大龍吧。這種事情不是陳衝能做主的,人家三手兩手把他紮進去的釘子趕出來,如果不起模樣他陳衝就賠大了。


    模樣換實地,藤原今天打得主意明顯是先撈後洗。這是對付陳衝的不二法門。


    古力對這一套熟悉得很:“白棋就是要攏實地,攏到手之後找個機會去洗黑棋的大模樣。藤原的想法很簡單,但也很有效。況且現在陳衝七八個子被切割成4塊,藤原隻要殺哪怕一塊,陳衝這盤棋就輸。”他看著藤原從下邊跳起,笑了笑,“當然,藤原為了分切,自己也有四個子零落著被兩麵攻擊。那四個子是他的基地,也許後麵他要從這四個子身上洗中央。”


    這是個計劃,一個圖謀。在那之前,必須要先安排好後路。藤原學棋的時候,學的就是蘇羽那套大局觀和李昌鎬的形狀論,在攻擊之前先找到後退的方向。


    他在計算,開始安排後麵的進程。


    陳衝的腦子裏同樣在計算,但他計算的並不是中央,而是把目光放到了左下角那個穩定的白棋無憂角上。


    所有人都不認為那個角有問題,同樣也不認為陳衝可以通過那個角聯絡:頂多是個劫活角,扳出來兩斷陳衝也殺不掉斷上那個子,一扭還要去撞白牆。


    研究室之所以思考左下角,是因為韓尚勳和金載垣兩個人嘀嘀咕咕很久之後,提出來這麽個變化:如果先在裏麵點一手,對外麵的兩麵逃孤會不會有幫助?


    “也許會有,借著打劫可以做很多事情。”老曹和老聶隻要有精神,就是絕對的天下無雙——沒精神的時候隨便找個業餘六段也能在他們身上斬獲點什麽,“可意義不大,那個角絕對是活的,陳衝連成一氣也是沒眼,跑起來拖家帶口的更不好辦。”


    王文達舉手提問:“為什麽,一直說陳衝逃而不是藤原那小家夥呢?他也有兩片沒活。”他點了點棋盤上邊下邊那裏,“陳衝連到一起之後,可就不是普通的長氣了。”


    “上邊有一手小飛能做一個眼出來。”老聶列寧般的揮揮手,“下邊跳起之後對右下還有壓力騰挪起來要好得多,也比陳衝被兩邊夾著跑強。”


    裏麵是白色的大角,外麵是幾乎包裹在身上的白茫茫,陳衝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夾心蛋糕,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人咬一口。


    窮算計。陳衝終於明白了什麽叫窮算計:隻有窮人才會這麽把一分錢掰成兩半的花,也隻有窮人會為了一個子的位置斤斤計較。


    如果飛出去,他衝怎麽辦?靠斷之後能不能吃死一個?這樣衝他不會擋,但自己也沒有眼位……陳衝突然覺得有些奇怪:為啥,我不去考慮右中下那裏呢?


    “這叫下意識排除。”王文達上過大學,即便一天課都沒認真聽過,可倒騰起名詞來也是一套一套的,“他看到了那裏,腦子隨即自然而然的就開始計算,然後在他意識到自己正在計算之前就算到那裏可能會有不好的結果,最後意識自己把那裏就排除了。這也是為什麽棋盤上會有看得到和看不到:他不是沒看到,隻是大腦自己忽略了那裏。”


    陳衝一開始就忽略了右中下而把目光放在了左下角,現在冷不丁看一眼,終於發現自己忘記了什麽東西。


    藤原也沒活,而且下邊那兩個大飛的子,正籠罩在右邊的大模樣之下。


    如果飛進去呢?陳衝開始計算下邊的變化。


    “他在看哪?”拿著體總金飯碗的馬曉春對這盤棋不感興趣,偶爾溜達過來看兩眼算是換換腦子,“下邊還是上邊?”


    古力搖頭,王文達也搖頭:“誰知道,現在這小子四麵圍攻,哪裏都有可能成為戰場。”


    計算。陳衝還在計算。藤原楓瞟了一眼計時鍾,對一向以計算力著稱的陳衝花掉將近1個小時的時間長考,內心中隱隱約約有些焦慮。


    長長的舒一口氣,陳衝活動一下脖子和手腕,拿出棋子點進左下角。


    “他還是先開左下角的劫。”古力笑了笑,“看來他想借著打劫吃下邊。”


    王文達雖然大多數精力都放在公司事務上,但三星杯之王的棋力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之後,搖了搖頭:“陳衝恐怕現在沒興趣去折騰下邊,那裏騰挪的借用太多,並不是個尋劫的好地方。”


    “那你說哪裏好?”古力並不是認為自己是墨索裏尼,“上邊?”


    王文達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搖頭:“也不像。上邊有眼位,外麵又這麽空,殺是很不好殺的。”


    那是哪?有時候和王文達打交道很累,這種人下意識的總把底牌放到最後才亮出來。


    沉默了很久,王文達搖了搖頭:“不知道,現在外麵遍地劫材,跳一下都不能不防,鬼知道陳衝要幹什麽。”


    藤原楓也猜不透他的對手要幹什麽,不過有些事情他很肯定:這絕對不是那個在富士通杯預選上讓他砍的遍體鱗傷的陳衝!


    “我能老調重彈麽?”古力看看周圍,看到老聶不善的目光咧嘴一笑沒再說話。


    陳衝在成劫之後的第一手劫材讓研究室很費解:紮左邊。


    “這有什麽用?”古力他們都在思索,金載垣和安成俊兩個小耗子蹲在洞口東張西望一會兒之後,隻能求助於老曹。


    老曹的經驗在這個時候很管用:“上邊。”


    上邊?金安兩位滿頭霧水,又不敢多問什麽,扭頭回來看棋盤。


    上邊是個大問題。藤原楓的大局觀比他的對手要好得多得多,陳九段能看到的他看到要更清楚。當陳衝落子的時候,他心裏麵就是咯噔一下。


    你能不應麽?陳衝不無惡意的笑:後麵還有一套組合拳呢!


    不能不應。藤原楓緊緊地眨了幾下眼睛,打一手保證左邊的安全。


    提劫。


    藤原卡斷黑棋兩條大龍的聯絡點,陳衝擋一手之後,再提劫。


    兩個人在翻來覆去的打劫,藤原楓撓了撓眉毛上的汗水,反手攻擊右邊黑棋形狀的缺陷尋劫。這是他的看家寶刀,是從蘇羽和李昌鎬兩個人那裏學到的最精華部分:隻要下一手陳衝應劫,那麽他前麵利用打劫所布置的一切,就可以開動了。


    隻要陳衝應劫……隻要……


    如果不應呢?藤原楓顯然沒想到陳衝會如此凶悍,驚愕的看著黑棋二路大飛入下邊。


    全盤戰火!


    “按照藤原的設想,陳衝應之後,他就可以先手打擊右下黑棋模樣順便做活。那個劫材是個利用。”王文達對蘇羽流那一套熟之又熟,冷笑了兩聲,“但如果陳衝不應呢?如果先動手攻擊下邊讓整個下邊進入對殺,又如何?而且藤原顯然也沒想到陳衝紮到左邊的用意。”他點了點上邊被洗開的白子,“就算有眼位又如何?大不了全盤對殺。”


    無可奈何,必須要把右邊脫進來。藤原楓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攻入缺陷的白子長一手探到二路分切兩塊黑大模樣。


    陳衝的眼角無意識的抽動幾下,伸手將上邊堵著白氣的兩枚棋筋拉了出來。


    戰鬥開始!


    “咱們先來判斷一下。”古力來精神了。他最喜歡看到的就是這種亂戰當中全盤對殺的場麵,“上邊白棋麵前是一片空地,邊上有個眼位,應對得當的話應該可以做活下邊顯然要困難得多,不管怎麽說距離上邊有段距離,和右邊又隔著萬水千山,這裏,”他點點中下那裏,“陳衝剛才尋找的劫材很有意思,即聯絡了中間,又擋住了白棋開拆的方向,這一手不是很好發現,應該對陳衝讚一個。”他喝了口水繼續說,“如果和左下那裏對殺,黑棋氣太長;如果和右下殺……”他頓了一下,“有點意思,陳衝今天找的劫材很有意思,如果藤原敢過去貼氣,他挖一手白棋就受不了。”


    “誰說陳衝大局觀不行的?我看就很好!”老曹興奮了,似乎陳衝的勝利比李世石的更值錢,“前麵就把這些東西都看清楚了還能借著打劫先安排好,不容易!”


    藤原早就知道陳衝在安排什麽,也看得到他的那些尋劫手段意味著什麽,隻是那時候他的注意力還放在打劫以及通過劫材來準備他的小方案上,準備在陳衝彌補右邊之後發動。


    但他沒想到的是,陳衝悍勇如斯,毫不在意右邊黑棋模樣被斷開,而將上下白棋一起拖入對殺。


    “這小子,還是年輕的很。”蘇羽的比賽已經結束了,他在拿到第三輪門票之後,便站在了藤原楓的身後,和同樣剛剛結束比賽的李昌鎬一起看著對局。


    “沒耐性,而且對對手準備研究不足。”李昌鎬歎了口氣看著麵部抽動的李世石,“你和孔傑打賭飛禽島一周遊?”


    李世石點了點頭,李昌鎬一笑回過身:“回家收拾房子準備迎接客人吧。”


    “你對你徒弟就這麽不看好麽?”李世石顯然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難道陳衝就不會看走眼麽?”


    李昌鎬點了點頭:“我相信陳衝會犯錯,但我相信藤原楓也會犯錯。現在隻是在比誰犯的錯誤少,在計算這方麵我比較看好殺人犯陳衝。”


    “那小藤原呢?”李世石看到笑吟吟的孔傑過來,下意識的躲在一邊。


    “藤原頂多算是個搶銀行的。”蘇羽搖了搖頭,“讓他洗大空可以,但在五六塊棋的對殺裏求兩個活這種技術活對他來講太難了。”


    接下來,就是陳衝的計算力表演了。上邊的白棋想和左邊聯絡的時候,卻必須先提掉那個劫材黑子,一耽誤的功夫,陳衝立下就把白大塊封死在肚子裏。


    緊跟著再長一手衝擊左邊,小飛延氣之後大飛把白四子滾成餅子,外邊一繞順手攔住下邊的出頭路線,連扳兩手撲滅中央眼位……


    “精準。”李昌鎬都要感慨一下,“非常非常精準,比瑞士手表還精確的計算,就好像坐在那裏的不是人,而是一台1.7G的人形電腦一樣。”


    人形電腦天使心?這個動畫片我看過,挺有意思的。王文達笑了笑:1.7G?8年前的標準了,李昌鎬難道還生活在2003年他結婚時候買的那台電腦上麽?


    “也許是。”蘇羽看著陳衝每兩分鍾落一手卻絕不出任何計算錯誤,也很感慨,“要是我有這計算能力和觀察力,還愁什麽。”


    李昌鎬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李世石也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


    孔傑用身體擋住陳衝和藤原的視線方向。


    王文達捂著他的嘴給了他一拳。


    “要不然,給他起個外號?”古力對給別人起外號這種行徑一向熱衷。這個行為遺傳自他的老師。


    老聶無所謂,反正陳衝不歸他管。老曹倒是很有興趣:“啥外號?”


    “本須和ちぃ。”古力的日語發音很標準,“要不然‘唧’也行。”


    老聶一臉茫然,馬曉春目光空洞,老曹東張西望的不明所以,羽根泰正張著嘴等天上下雨,俞斌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雞?”


    古力擺擺手:“跟你們說不清楚,回頭和羽根直樹他們聊聊,他們應該知道這個。”


    藤原楓也知道,但他現在快瘋了,根本沒時間去考慮對麵坐著的是個什麽東西。


    中間兩大塊,已經有一塊被宣判死刑了。陳衝那個極精妙的曲讓他首尾不能兼顧,被迫舍棄了9個子然後拉出一串尾巴逃向右邊。


    右邊也不是摩西指引的以色列,已經活出來的右上模樣不懼攻擊,而陳衝簡單的透點之後,藤原原本用來布置穿透右下的那枚子立刻成了大累贅,逃不掉活不出,被殺就是一個眼位——陳衝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個眼位,隻要得到了,那下邊就成有眼殺無眼,藤原用了10分鍾的時間清點一下之後,絕望的發現自己恰好差一氣被殺。


    “這是陳衝的名局。”李昌鎬搖著頭看著還在苦苦掙紮的藤原,歎了口氣,“藤原的戰術沒有問題,但在戰略方向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偏差。而且他顯然沒把陳衝當成一個重要的對手,這是他今天最大的失誤。”


    “也許,他腦子裏麵記得的還是上次他和陳衝在富士通杯預選時候的那盤棋。”崔哲翰看著借著勢強行衝入四邊殘酷洗劫的黑棋,搖了搖頭,“小藤原沒有發揮出他的全部實力。不過這讓我很期待他們的下一次碰麵。”


    “下一次,也許就不像這兩次這樣混亂了……”孔傑突然反手撈出一把抓住李世石,“你往何處去!”


    李世石掙脫不得嬉皮笑臉:“這本書,是1905年諾貝爾文學獎……”


    “少操蛋。”孔傑不管顯克微支寫過什麽,薅住了李世石不撒手,“明天我就買機票,反正春蘭杯下一場要等到11月,我正好去飛禽島過個初秋!”


    “我有比賽。”李世石這次是真沒轍了,“我有好幾個比賽,還有循環圈。”


    “可我沒有。”孔傑笑得很高興,“小子,可算讓我逮住你了!”


    陳衝聽不到遠處一群九段們的談話,正擦著臉上幾乎流成河的汗水和滿麵冰霜的藤原楓複盤。


    “下次,我絕不會像今天這樣的。”藤原楓很認真,或者說在咬著牙說,“下次,希望能夠和你有一場精彩的對局。”


    也許會有精彩的對局,也許會。陳衝慢慢的站起來,長出了一口氣。


    轉身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背影正在走出對局室。


    那個背影,曾經是三國的夢魘。下一場,他就要和他進行對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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