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鬆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最後一幕是淪為人間地獄的哈爾巴拉部落。原本整齊潔淨的帳篷不是正在燃燒,就是即將被點燃;山穀中滿是他的族人,但一個個橫在地上,已沒有了呼吸。一隊黑衣騎兵仍在往來衝殺,男女老幼的慘叫聲遠達數裏。


    帶著滿腔的憤怒和疑惑,那日鬆倒在了穀口阻擊部隊的箭雨下。


    等張彪趕回來時李雪鱗已經在打掃戰場了。看著鋪滿山穀的屍體,再看看不斷延燒的森林大火,旅長華麗的大手筆讓他瞠目結舌。


    “你殺了多少?”原本想問的是“有沒有人跑了”,但碰到一身黑甲變成紅血白霜屠場迷彩的上峰,到嘴邊的話不由自主改了。


    “沒細算。反正都在這兒了,兩萬多吧。”李雪鱗摘下頭盔,把人血染紅的大劍插在地上,坐著具馬屍直喘粗氣。


    “兩萬多!……就你們這一千人?!”


    “就我們五百人。另外三百守在外頭,兩百護營。”


    張彪愣了半天,總算想起些什麽,問道:“哈爾巴拉應該還有兩千騎兵,在哪兒?”


    李雪鱗朝穀內一努嘴:“都躺著呢。”


    張彪眼前一黑。奶奶的,老子兩千五滅兩千還覺得挺了不起的,這瘋子居然用五百騎兵就屠了兩萬多人!其中還有兩千正規軍!蘇合人作孽再多也沒這麽高效徹底的。


    李雪鱗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真正絕倒——


    “詳細過程你可以去問鐵塔,他一直在南山梁上看著呢。”穿著屠場迷彩的準將扳動渾身上下關節,抱怨道,“他媽的,這殺人還真是個體力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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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點戰場的工作對於騎兵旅來說已是個熟練工種。這些士兵在訓練期間就被驅趕來老兵們撒歡後的屠場,拖走遍地屍體,扒拉開碎肉和內髒,收集一切有用的物資。經曆過幾次嘔吐,所有人都習慣了麵對各種姿態的死亡。


    但今天有些不一樣。士兵們翻開一頂帳篷,傻了,有幾個立刻用手捂著嘴也沒來得及止住從胃裏湧上的食物。


    負責打掃戰場的少校營長沒等聽完匯報,掉轉馬頭衝到士兵們圍觀的地方。隻瞄了一眼,殺欲再次不可遏止地翻騰起來。但他還記得自己軍人的職責。咬緊牙,用僅剩的理智來到旅長麵前,請他親自去看一看。


    站在那頂帳篷前,李雪鱗的臉色變得鐵青,嘴角抽動幾下,轉身下令:


    “少校,仔細搜!凡是還有一口氣的畜牲統統砍掉手腳,扔南山上喂狼!”


    張彪好奇地向帳篷裏一望,隻是一望,立時神色巨變。一把將頭盔砸在地下,抽出馬刀,一邊狂聲嘶吼,一邊劈砍所有他視線所及的蘇合人器物,從倒塌的帳篷、燃燒的馬圈,到地上的屍體。


    李雪鱗揮劍將帳篷割破,讓屋內的東西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寒著臉咆哮:


    “傳令!全體集合!都來看看這些狗雜種做了什麽!這種事,上天允許,我不允許!告訴所有人,現在,我們不僅為了自己而戰,還為所有死難的兄弟姐妹而戰!告訴所有人,哪個種族膽敢踐踏我們的尊嚴,它就必須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這不是宣誓,是獨立旅旅長的命令——我命令你們,凡是蘇合人,格殺勿論!不留一人一狗!”


    蘇合人有個習慣。族中的勇士一旦傷殘,會得到眾人的供養。不僅衣食無憂,還會給他擄掠來的女子供其淫樂,生養後代。


    蘇合人還有個習慣,會趁著羊群秋膘正肥時將一部分老弱的宰殺,醃製後保存,平時掛在帳篷裏用炊煙薰著。


    在這個帳篷裏,掛的不是羊,而是一條條人腿人手和人的軀幹。雖然幹癟,還是能看到那半爿醬黑色的胴體上有一隻女性的**。


    這些屍體是哪兒來的,曾作過奴隸的騎兵人人心知肚明。


    李雪鱗一生中發出過兩個針對特定民族的格殺令,每一次都得到了忠實完全的執行,從地球上抹掉了數百萬人。天興四年四月二十日,在遼東某個不知名的山穀,因為他的狂怒,整個蘇合族被扔上了不可逆轉的絕滅之路。


    後世史學家在和平年代研究一堆統計數據,貶斥這位矛盾人物的暴虐、冷血和殘酷時不會知道,在那個隻能用刀劍發言的世界,李雪鱗曾仰著頭離開一座帳篷,為的是拚命克製住不讓淚水流下:


    為什麽!為什麽要用這麽觸目驚心的方式來提醒我,我的同胞正遭受著什麽樣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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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泊他們這些漢奴目睹了屠殺的整個過程——五百漢人對兩萬兩千蘇合人的屠殺。明明戰鬥已經結束,但過了好半晌,渾身濺滿血,殺氣騰騰的士兵才來接他們。眾人都不由得發著抖往後縮。


    “所有人往穀口走,在南麵的軍旗下集合!”一名少尉騎馬來回傳達著命令,多少有些不耐煩。這些人走三步退兩步,再這樣下去,耽誤了時間,自己非挨鞭子不可。


    他忘了,兩個多月前自己也是這副模樣。


    胡芝杭拉著胡泊,隱在人群中。見兒子手中還握著那柄馬刀,嚇了一跳,低聲道:“快扔了!當兵的都不講理。你拿著這東西作死啊!”


    胡泊滿臉委屈地看看父親,把刀往身後藏了藏,頗有些舍不得。


    胡芝杭急了,奪過刀就要往遠處扔。


    “那邊的!幹什麽!”少尉見人群中舉起把刀,臉霎時白了,衝上前喝問道。


    幾百雙眼睛齊刷刷望向這邊。胡芝杭僵在原地,萬分尷尬。手中的刀扔也不是,放也不是。


    “清江?這不是清江嘛!你是胡使君?!”一個驚訝的聲音傳來。少尉轉頭一看,張彪正大步走來,分開人群,拉著胡芝杭上上下下打量。


    “你是……嘯山?赤豹軍副統領張嘯山?張將軍,你為何會在此處?王師已經來了?”胡芝杭認出來人,吃驚更甚。


    “王師……嘿嘿……”張彪苦笑兩聲,發現漢奴們都用奇怪的目光盯著他們,一拉胡芝杭,“此處說話不方便。走,我帶你去見個人。”


    向少尉打過招呼。走了兩步,見有個少年跟著,張彪微覺奇怪,多看了兩眼。


    “這是犬子,建江。”


    少年行了個大禮:“胡泊見過張將軍。”


    “好好,別那麽客氣。嗯,也難為你們了,一直都沒消息,大夥還以為使君已經殉國。你是喬裝逃出城的?”


    胡芝杭滿臉羞慚,點點頭。


    張彪在他背上重重一拍:“嘿,能活下來就好!就你遼州那點兵頂得什麽用,我們還不照樣……這個先不提。總之,有你在,我們長官肯定會高興。”


    “長官?”胡芝杭很是驚奇。張彪可是從四品的驍騎將軍,這兒難道還有品秩比他更高的武官?


    “那就是我們長官。”張副旅長指著不遠處發號施令的李旅長,麵有難色,“他是……這個……哎,這麽說吧,現在我們同是落難之人,朝廷封的官也沒人理會。所以說……總之,我們這些人馬他說了算。就是這麽回事!你見了叫‘旅長’也行,‘將軍’也行。”


    胡芝杭狐疑地看看他,不再發問。胡泊卻麵露喜色,掙脫父親的手跑了過去。


    “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李雪鱗剛聽完初步傷亡統計匯報,見隨張彪來的少年突然跪倒在自己麵前,想了想,自己在戰場上似乎是救過這麽個小子。揮揮手讓部下繼續去調查,轉身對胡泊道:


    “你就是那個拿長矛當晾衣杆使的渾小子?”


    胡泊滿麵通紅,磕了幾個頭。


    “起來吧!你能拿武器反抗,還算有骨氣,不錯!不過太自不量力。人家是戰場老手,你急著上去給他墊刀口算什麽英雄!打仗也要動腦子。那把刀送你了,以後跟著教官學兩招防身。”


    少年臉紅到了脖子根,起身站在一邊。說話間,胡芝杭和張彪也到了。副旅長撓撓頭,引薦道:“長官,這位是遼州胡使君。剛才來見你的是他兒子。使君,這是我們李旅長。”又補充了一句廢話,“這兒大小事都歸他管。”


    胡芝杭上前一步,長揖到地:“下官遼州刺史胡芝杭拜見將軍。將軍救我等於水火,下官代這七百餘遼州百姓先謝過了!”


    這倒是個意料之外的寶貝!李雪鱗沒想到漢奴中居然有個正五品的刺史,看看張彪,副旅長衝他點點頭。


    李雪鱗坦然受了這一拜,道:“胡使君,情況緊急,我就不客套了。我們馬上就要撤離,麻煩你也跟我們一起走。今天這一鬧,遼東是徹底呆不下去了。如果你想南下最好打消這主意。”


    胡芝杭一愣,沉吟片刻,道:“下官鬥膽問一句,不知王師到哪兒了?是否已克複遼州?”


    李雪鱗也苦笑兩聲:“克複遼州?別指望了。二十五萬大軍打了個大敗仗,現在退守燕州。能不能捱過這春天還是個問題。”


    胡芝杭大吃一驚,也不管什麽禮節,叫道:“這,這怎麽會……!那你們又是從哪兒來的?你們……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是什麽人?夏軍?不!馬賊?不!劊子手?不!


    李雪鱗頓了頓,沉聲道:“我們是一群不願做奴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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