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飾著狼尾的大帳中,鞭打聲慢慢停了下來。外邊的天陰沉沉的,攢著電閃雷鳴,瓢潑暴雨。比天色更陰沉的,是帳中晃豁壇部可汗朝魯的臉色。


    “你就這麽回來了?”朝魯放下馬鞭,厭惡地看著血流滿麵的阿古拉,“對方人數和你相當,又是野戰,你居然勝不了!真是丟盡了全族的臉!”


    “可汗,敵人騎射不如我們,但縱橫奇巧,防不勝防。比智慧,我不如敵將,甘領責罰!”


    “責罰!責罰能換回士氣,換回我的三千精銳,我早就把你四馬分屍!責罰!”阿古拉的態度讓他挑不出毛病,此刻帳中將領長老都在,朝魯也不願做得太絕。見立威的目的已達到,便給了一個台階:


    “如何罰你,待會兒再通知。但你能將幕後黑手找出來也算大功一件。阿古拉,你且說說,該如何對付這些……這些賊寇。”


    阿古拉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仍單腿跪在地上:“可汗,我們最後被壺方人截殺,可見他們已是一夥。如此一來,能上陣打仗的軍隊便不會少於一萬。依我看,我們至少要準備三萬人來對付他們。”


    朝魯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三萬?阿古拉,對付賊寇要出動三萬大軍,以後從這遼東,到大汗所在的天青海,還有誰會把我們蘇合放在眼裏?不能一對一將他們消滅,這仗打了也白打。”


    “可汗,不能少於兩萬。再少,難有勝算。”萬夫長不願順著他的話頭講。此時將逃命路上總結出的一些想法和盤托出,也不管朝魯的臉色如何難看。


    “敵人衣甲精良。白刃格鬥,我們贏不了。所幸他們不善騎射。但如果壺方成了他們的朋友,便沒有這個問題。而敵將詭計多端,十分狡猾。看得出他的軍隊訓練有素,配合好,破綻少,遠遠超過我們。不能保證兩倍的兵力優勢,我們很難打贏……”


    “夠了!阿古拉,難道你的膽子被野兔叼走了?我不允許你繼續動搖軍心。下去,聽候發落!”


    阿古拉再次行了個禮,起身走出大帳。那噩夢般的一戰之後,他就沒當自己是活人。士兵們死了,軍官們死了,連自己的副手和親衛都死了,跟著他逃回來的隻有十幾個人。此時無論朝魯給他什麽樣的處分,都不會比他加諸於自己內心的更痛苦。到幾個千夫長家去通知噩耗時,未亡人們淒厲的哭聲幾次讓他想拔刀自刎,一了百了。


    他還是活了下來。阿古拉不是個聰敏的人,經常被額爾德木圖和朝魯兩兄弟取笑。但這回他隱隱覺得若是這麽死了,除了讓敵將稱心如意,對蘇合族一點幫助也沒有。蘇合不需要丟了軍隊的失敗者,也不需要眾人眼中的懦夫,但絕對需要一個了解敵人的幸存者。


    朝魯不明白這個阿古拉是怎麽了。打了回敗仗,就像換了個人,一舉一動居然有了股高深莫測的味道。剛才甚至當麵和他抬杠,偏偏自己還治不了他。這老將雖說能力不強,人緣卻不錯,必定會有不少人替他說情。這不,阿古拉前腳剛走,立刻就有個族中長老來叫板——


    “可汗,阿古拉說的恐怕是實情。我們今年一個冬天光是被人偷襲,就損失了四萬多。若是算上和南狗打的仗,半年裏就死了七萬人!七萬人啊!可汗,我們能有幾個七萬人!阿古拉既然說這支軍隊和南狗有關聯,這筆帳自然該好好算算。別說兩萬人,派上四萬人也要將卑鄙的偷襲者殺光!”


    說的不都是廢話嘛!誰不知道自己身後那支來路不明的軍隊是心服大患,必須趁早解決。問題是真要牛刀殺雞,殺是能殺,可以後威信何在?草原民族最講以力服人,一旦露怯,那些小部落都敢毛著膽子來趟渾水。猛虎架不住群狼啊!


    何況北京城裏還駐紮著十幾萬夏軍。


    腹誹歸腹誹,麵對族中舉足輕重的長老之一,朝魯仍笑得春花燦爛:“恩和長老說得是。但我們不能不防著南方的燕州,大軍調不開。解決賊寇,就出一個萬人隊吧。反正是些烏合之眾,不難對付。”


    恩和幹笑兩聲:“可汗說哪裏話。你把燕州給了阿拉坦烏拉,讓他們自己去取就是,何必讓我們晃豁壇的兒子再賠上性命。十幾萬南狗又如何?他們敢出城麽?出了城,我們兩萬人就可以擊敗他們。不出城,我們怕他做什麽。可惜啊,要是我們此刻是在燕州城中,小小賊寇又如何。得了南方,把遼東送給他們也成。”


    朝魯不動聲色,眼皮卻劇烈跳動了幾下。這老小子!說來說去還不是對自己當初許給阿拉坦烏拉土地不滿意!額爾德木圖出兵前曾允諾,族中長老每人可分得一塊南方的草場,至於城中的財帛女子,更是人人有份。桑樹坡會戰虎頭蛇尾,自己還被阿拉坦烏拉逼著簽了城下之盟,族中不滿的聲音就一直沒停過。這個恩和就是逮著個機會出言擠兌的典型。


    腹誹歸腹誹,朝魯仍笑得足斤足兩,童叟無欺:“長老說笑了。這樣吧,阿古拉是你的族人,看在他知兵善戰的份上,我再給他一萬二千人,去把賊寇滅了。南方的燕州我們要打,但決不能用蘇合男兒的血肉和城磚硬拚。現在開春了,草也長出來了,我打算派兩個萬人隊去四野劫掠,將各城孤立,逼得他們出城決戰。在野戰中我們不懼任何人。”


    恩和咕噥了幾聲,點點頭。可汗這麽做給足了自己麵子,再糾纏下去反而被眾人瞧不起。但這鐵騎深入敵後的策略明顯是朝魯思考再三的結果。此刻北方夏軍絕大多數集中於燕州一城,後方極度空虛。蘇合人作戰向來就糧於敵,不用擔心缺糧。毒計,真正的毒計!蘇合人打草穀是行家裏手,但這朝魯能想出“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也算是個人物。


    見眾人不反對,根基不穩的朝魯知道自己又過了一關。他坐在鋪了狼皮的椅子上,支著下巴,嘴角挑起了一個優美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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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遠處的山坡上,亮光一閃而過。有個蘇合軍士看到了,揉了揉眼。他生性疏懶,沒官長吩咐,不會趕了路再爬坡,隻為了那一點閃光。


    興許是水塘吧。他隨便找了個理由把自己打發了。


    齊楚收起工匠用水晶打磨出鏡片的全旅唯一一隻望遠鏡,長出一口氣。剛才那蘇合人看向這邊時將他嚇得一身冷汗。看來以後得想法改進一下,可以試試看罩上層紗網消去反光。


    他慢慢縮回身子,擺了擺手:“放心,敵人沒有發現我們。那個萬夫長,被打了一頓後讓人叫走了,不知是受罰還是去點兵。王九郎,田大虎,你們倆留下繼續監視,有異動立刻回去報告師長。其餘人跟著我,咱們往南走,去完成師長交待的任務。”


    一陣輕微的悉索聲響過,四個穿著迷彩軍裝,馬匹也塗了迷彩油膏的遊騎兵已經站在那兒整裝待發。齊楚牽過自己的馬,仔細檢查了裝備,將李雪鱗送他的“叢林之王”插在腰間。回過頭,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下自己的嘴唇,遊騎們左手食指點了點耳朵,示意收到。一行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就像他們悄無聲息地在這兒待了整整一天。隻留下一個掩埋了馬糞和垃圾,不顯眼的土堆。


    不,還有些別的什麽東西。那是兩片微微高起的草地。更確切的說,是兩個披了細孔漁網,上頭插滿草葉的遊騎兵。一個緊盯著朝魯的大帳,一個監視著上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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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塔頭人的下落還是沒找到?”


    李雪鱗正被連日來一件又一件煩心事攪得頭昏腦脹。見來者是張彪,疲憊地點點頭:“所有遊騎都派出去了,剛才回來的是走得最遠的那批。”伸了個懶腰,揉揉太陽穴,“早知道還有這麽個故事,我就不讓鐵塔去做那惡人。”


    張彪搖搖頭:“這事還真是非他不可。換了你我,就算挑戰得勝,也不會被擁戴為族長。但這回我們真是虧欠他良多。”


    那日,半路上殺出來的大批援軍讓騎兵旅官兵驚喜萬分。待得戰鬥結束,李雪鱗將鐵塔拉到一旁。


    “你小子行啊!”撿到寶的旅長眉開眼笑,“壺方人能拿起弓箭的都被你拉來了吧?你小子,有一套。給我說說是怎麽做的。”


    鐵塔低著頭,低聲道:“我成了他們的族長。”


    “族長!”這難道又是個新版的王子複仇記?好消息來得太突然,李雪鱗轉念一想,問道,“那他們真肯聽你的?可是……原來的族長呢?”


    鐵塔沉默了半晌,緩緩說道:“原來的族長是我父親。我挑戰他,贏了,成了新族長。他一個人不知去了哪裏,”


    “兒子,你贏了。”海塔捂著左脅的傷口,笑得很輕鬆,“其實,你說得沒錯。我知道。但我害怕,害怕這種無法預測的變化。


    “兒子,你比我強。無論打架還是選擇機會,我都比不上你了。你和赫林兩個一定會讓我們壺方人過上好日子。”


    “父親……”鐵塔握著仍在滴血的馬刀,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不礙事。你手下留情了,沒傷著骨頭。兒子,其實你不該心軟。”


    “父親!”赫林想要按著老族長查看傷口,卻被一把推開。


    海塔搖搖晃晃站起身,走到鐵塔麵前。


    “兒子,父親老了,膽小了,不知什麽起變得像麅子一樣滿足於眼前那一口草。忘了麅子隻是麅子,能逃得性命,但決不可能鬥得過餓狼。兒子,你是好樣的。如果你還是決定跟隨天可汗,我相信他能實踐承諾,給我們自由和繁榮。”


    海塔推開來扶他的手,喘了幾口粗氣,從懷中摸出一麵玉牌,不知哪位工匠的寥寥幾刀,一頭猛虎呼之欲出。


    “兒子,達漢,從現在起,你就是這四萬兩千壺方人的族長。他們的生死全都寄托在你身上。”老族長將玉牌掛上他脖子,仔細貼肉放好,鄭重道,“達漢,你流著漢人的血,但你永遠不能忘記,你是壺方的兒子!”


    “父親,你去哪兒?”見海塔向馬欄走去,赫林趕上兩步拉住他。


    “一山沒有二虎,一族沒有二長。”海塔抓住他的手,想同平時那樣甩開,但頓了頓,還是停下腳步,“赫林,你有時太衝動。記住,以後要幫著你達漢大哥。他是族長,你一定要聽他的,無論別人說什麽都不許理會。壺方不怕強敵,大不了戰到最後一人。但兄弟不團結就是滅亡的征兆,你一定要記住。一定,一定!”


    “父親,我知道,我知道……”


    “薩力圖的坎嘉拉兄弟,”海塔對這位一直在發呆的訪客笑了笑,“如果你要回去,我們會盡力幫助你。如果你想過來,壺方和薩力圖本來就是兄弟,這兒隨時隨地都是你的家。”


    坎嘉拉深深彎下腰,行了個禮。


    天邊漸漸泛白,地平線浮現出來,仿佛一片混沌被開天辟地。


    “草原,原來是這麽寬廣!”海塔喃喃念道。緊走幾步,躍馬,揚鞭,向著遠方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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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說兩句。寫到老族長的離去,我居然哭了。想到父母這輩人。他們的觀念和我們格格不入,經常會有矛盾。但無論什麽時候,最替自己著想的還是他們。用一輩子的省吃儉用供兒女上學、買房結婚,我麽能不能做到?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大家記得有空陪父母說說話,人在外地的給家裏打個電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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