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騎兵少尉王九郎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才從一公裏外的小樹林裏潛伏到距蘇合人夜宿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他身上披著插滿新鮮草葉的偽裝網,為了掩蓋氣味還抹上了馬糞,此時遼東的野草已長了近兩尺長,若不是正好被人踩中,無論是誰都不會發現自己的身邊居然已經趴了這麽個人。


    幾隻巡營的狗被敵兵牽著,從他麵前不遠處經過。畜牲的眼睛反射著黯淡的月光,在黑夜中綠瑩瑩的,特別醒目。


    突然,有頭軍犬停住了腳步,伸長鼻子使勁嗅著。蘇合士兵立刻如臨大敵,拔出兵刃四下張望,雖然在這下弦月的晚上,五步之外便是一片漆黑。


    其他幾頭軍犬也察覺到異樣,吠叫幾聲,齊齊往上風處跑去。小半個營地被攪醒了。睡眼惺忪的蘇合人操起身邊的家夥,下意識地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牽狗的巡營士兵不敢放開手中的繩子,死命跟著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幾頭畜牲跑著跑著,已經出了宿營地的邊緣,猛地歡叫一聲,掙脫人類的掌控,以標準的惡狗撲食動作聚在一起撕咬著什麽。


    “不長眼的東西!”累個半死的蘇合士兵衝上來一看,見這些獵犬在啃野狼吃剩的半爿黃羊,氣得吐一口唾沫,恨恨罵了幾聲。


    躲在下風處的王九郎眼看著蘇合人都被吸引到反方向,知道自己想出的點子又成了。見敵人沒有發現放羊肉的遊騎,多半是按照事先計劃含著木管躲到了河裏,趕緊掏出火絨,將一個陶罐口上浸過油的布條點燃,使勁扔了出去。


    “哢啷”,罐子在營地裏摔得粉碎,裏邊研磨得極細的炭煤混合粉末遇到明火便劇烈燃燒,熱浪隨即將揚起在空氣裏的粉塵擴散點燃,轟然爆出一團火球,周圍四五尺以內的東西都被800度以上的火焰洗禮了一遍。蘇合人紮營時無處不在的毛皮成了引發二次燃燒的好材料,幾個帳篷不多時就燒成了衝天火炬。


    以他的行動為信號,又是幾個火流星落下。李雪鱗本想用上大名鼎鼎的“希臘火”,這種羅馬人已經使用了多年的液體燃燒劑遇水即燃,隻能用砂土、尿液澆滅,用來對付沒見過世麵的蘇合人能有奇效。但他帶著遊牧民打遊擊戰沒法調配藥劑,一些必要的原料,如石油、硝石、硫磺也難以采集,隻能利用粉塵爆炸的原理設計了一些土手雷。雖然爆炸的威力甚至比不上二踢腳,引火的效果也比不上大名鼎鼎的“莫洛托夫雞尾酒”,至少效果也還算差強人意。


    蘇合人的帳篷之間距離很寬,王九郎扔出的土製燃燒彈不能成片延燒。盡管如此,誰也說不準外邊還會落下多少“天火”,下一個會不會碰巧就落在自己頭上。這東西熄得快,火舌卷上人也就燒掉些毛發,可一旦點著了身上的衣服,不死也得脫層皮。隔三差五的騷擾給蘇合人留下不少這種看起來隻是“皮肉傷”,卻無藥可治的傷員。這些人傷口不斷滲出體液,又不懂得清創消毒,壞死的組織逐漸發臭生蛆,整個人開始活著腐爛。把它們留下等死,影響士氣;一刀殺了,也影響士氣。不少軍官甚至在暗地裏埋怨,要是襲營的人下手重一點豈不更好。


    久經考驗的蘇合軍隊顯然已經比最初更習慣了這種“飛來橫火”,醒著的人不用召集,衝到帳外提刀上馬,聚集起來後再由軍官帶著去搜索。沒醒的人被同伴拽起來,走到空地上,蒙蒙憧憧地擠在一起推來搡去,把一鍋糊糟糟的粥鬧得更亂。


    遊騎兵一擊得手立刻後撤。十多個人臨走時還不忘在地上打幾個木釘,設下絆馬的皮繩。再趕前幾步,點上幾個土燃燒彈當作火把扔下。


    帶著搜索隊衝出營區的軍官見一箭開外的野地裏冒起點點火光,憋了一肚子的火立刻有了發泄的方向。呼喝一聲,帶著一百多個人策馬衝去。


    一箭地,快馬衝鋒不用半分鍾,可以說是一眨眼就到。距離短的好處是能讓蘇合騎兵反應迅速,壞處是基本沒有留給他們考慮“這是不是個陷阱”的時間。確實是一眨眼的工夫,這一小隊蘇合兵就衝到了火光跟前。


    “哎唷!”帶隊的軍官猛然間騰雲駕霧,在戰馬絆倒時被甩了出去。緊跟著他的幾個士兵來不及勒馬,也跟著飛出一丈開外。


    “小心!絆馬索!”


    “啊!這不是火把!是……”


    不等眼尖的士兵說完,不知哪個方向的黑暗中又飛來幾個綁在一起的陶罐,落地時相互磕碰,碎了。裏麵的東西一接觸地上的明火霎那間爆出一團火球。


    “噅——”戰馬哪兒見過這麽希奇恐怖的場麵,又是怕火的畜牲,立刻抬腿長嘶,將背上猝不及防的騎手掀翻在地,一溜煙跑沒影了。


    見這些比呆麅子還笨的士兵一旦沒了馬,竟然傻站在光源附近不知所措,已經撤到河邊的一個遊騎舔了舔嘴唇,掏出上弦的弩弓平端著瞄準,一扣懸刀(扳機),一聲慘呼。有個蘇合兵捂著左眼嚎叫起來,他身邊是個老兵,立刻一把將箭拔出。帶著倒鉤的三棱青銅箭頭掛出了一隻殘破的眼球,還有一股滲著血的晶瑩液體。


    王九郎回頭瞪了那冒失鬼一眼。一揮手,帶著遊騎們匍匐到河邊,掏出管子含在嘴裏,慢慢沉到水中。


    蘇合老兵撕下塊布條,塞在那人的眼窩裏。“兄弟,箭毒入腦就沒救了。忍著點!”


    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看,三棱箭頭已經突入了顱腔,給無菌狀態的腦脊髓液送去了來自於人畜糞便的金黃色葡萄球菌。不久之後傷兵就會開始說胡話,高燒,會出現敗血症,或許還會產生腸毒素。總之是難逃一死。在這個年代人們還沒有病菌武器的概念。而來自21世紀的李雪鱗會讓敵人切身體會到,一旦知識和殘忍結合被用於戰爭,會有何等可怕的後果。


    聚在一起的人群又是一陣騷亂。幾個還騎著馬的士兵跑出幾步,又折了回來,問那倒黴蛋箭從何處來。可當時大家都在東張西望,被射掉了一隻眼的蘇合士兵咬牙指了個方向,十幾騎呼嘯著衝了出去,撲向已經空無一人的草地。


    等偷襲的手的遊騎兵們騎上對岸接應部隊帶來的戰馬離開時,蘇合營地仍像個被捅破的馬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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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古拉,分兵吧!我帶五千,不,三千人去周圍搜索。一定要把那些卑鄙的狼崽子揪出來!”


    阿古拉搖搖頭,疲憊地低聲喝道:“不準!特木爾,這些敵人的狡猾超出你想象。他們就象草原上的野狼一樣,騷擾我們,激怒我們,等著我們分兵。這樣他們才能盯上離開大部隊的人,撕碎、吃掉!”


    特木爾是朝魯的親信,這次被派來“協助”阿古拉剿匪。這個老資格的萬夫長一直幹的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在軍中人緣不錯。特木爾也就沒有過多幹涉他的指揮。剛出發那陣子兩人倒也一直相安無事。


    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連續十來天,戰士們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大軍有時候不得不在白天紮營休息。強行顛倒生物鍾的後果是讓人愈加疲憊,軍隊的士氣和戰鬥力眼看著就嘩嘩往下掉。就在這種情況下,阿古拉居然不同意分兵清除身邊的威脅,而是強令大軍保持一日八十裏的行軍速度。


    火氣上來了,特木爾也就不客氣地直呼其名:“阿古拉,你去外麵看看,兒郎們已經累得站著都能睡著!不準分兵!不分兵清剿,隻怕找到敵人主力,我們已經舉不起刀,拉不開弓了。”


    “特木爾,你不知道,不知道啊!”阿古拉每次想起烏蘇裏江畔那噩夢般的一戰,仍會微微發抖,“比智慧,我們不是敵人的對手。眼下隻能少犯錯,集中所有力量。敵人數量有限,如果他們有能力戰勝我們早就下手了。這麽長時間隻是騷擾,沒打過一場像樣的仗,甚至連麵都沒有見著,這說明了什麽?”


    “阿古拉,你是說,敵人和我們實力相近,所以等我們分散行動?”


    “隻怕還不止。每晚來襲營的人數並不多。隻要他們派出一千人,甚至隻要幾百人,趁亂衝營,我們必然損失慘重。但敵人並沒有這麽做,為什麽?”


    特木爾從沒想到指揮打仗還需要這麽多花花腸子,考慮如此多的問題。在他看來,指揮戰鬥實在是個低技術的熟練工種——射上幾輪箭,然後衝過去肉搏,反正最後總是蘇合人獲勝。最多也就注意一下戰場情況,別讓人用優勢兵力給包圍了。像阿古拉說的這些,他在這十幾年的戰爭經驗裏還是第一次碰上。


    他很為難地想了想,發覺自己連問題都無法準確把握,隻好又把皮球踢回去:“照你說敵人這麽做是為什麽?”


    “特木爾,還是那句話——他們希望我們能分兵!想想看,出現在你麵前的就這麽些人,看起來不堪一擊。但隻要你出兵了,他們就會帶著你兜圈子,把你引到主力麵前,然後——”他手掌一揮,做了個砍頭的動作。


    特木爾下意識地一縮脖子,等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那這樣成不成?偵騎加派三倍!讓他們往遠處多跑跑。隻要我們能發現敵人行蹤,這仗就好打了。”


    阿古拉苦笑幾聲:“你還不知道?現在派出去的偵騎能活著複命的不到四成!每次他們出去前都得交待後事。恐怕平安回來的那些人有不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時間差不多了再跑來胡亂報告。加派人手?你加派的這些人除了徒增傷亡,動搖軍心,還有什麽用?”


    阿古拉隻說對了一半——那些沒能回來的偵騎,絕大多數都被一路跟蹤的遊騎兵們獵殺在離大營不到三裏處,連找個地方躲都來不及。


    特木爾連連被駁回,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當著其他軍官的麵,嗆聲道:“什麽都不行,這仗怎麽打!阿古拉,那你說該怎麽辦!”


    阿古拉見眾將看向自己的眼光已然帶著不滿和輕蔑,暗自歎了一聲。若是當初朝魯肯接受自己的建議,撥給三萬兵馬,何至於像現在這樣進退兩難。


    “如今隻有一條路可走——無論敵人如何騷擾,隻要沒見到他們的大部隊,決不分兵!敵人打仗時不能把老人婦孺也帶上,我們就這樣直接去抄他們的老窩,逼著他們的主力和我們決戰!”


    一幹軍官見阿古拉咬牙切齒地說出這番很有蘇合人風格的話,這才心中稍平,紛紛點頭稱是。


    “那敵人的騷擾部隊呢?就放著不管了?”


    “就這麽幾個人,你打掉了他們,第二天還不是照樣會派來襲營的。沒用。這樣吧,晚上多設幾道遊動崗哨,把方圓半裏地都管起來。”


    他憂心忡忡地補了句:“多帶些狗,多準備些火把——如果真能派得上用場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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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喲!師長料事如神,韜略非凡啊!”二旅旅長黃楊聽了遊騎兵的報告,樂不可支,“敵酋吃一塹長一智,果真是謹慎了許多。他若是遣一偏師,我等可就弄假成真,殆矣!”


    第二旅和遊騎兵接上頭後,立刻按照李雪鱗的命令分散成各個營單獨行動。每一部都有少則數名,多則數十名遊騎兵混雜其中,起到前哨偵查和與友軍聯絡的作用。


    黃楊原本是個遼州城外十裏八村頗有些名聲的秀才。早在天興二年時,蘇合人的一次打草穀將他的家燒成白地,妻子在他麵前被**至死,而黃楊本人則被擄去當了漢奴,幹牛馬的活,和牲口爭食。直到李雪鱗來到遼東,將他的仇家殺得不留一雞一狗。


    黃楊被裹挾著參了軍,因是少數有文化的人之一,被李雪鱗青眼有加。他年紀尚輕,讀書還沒讀死,又憋著口惡氣,打起仗來既凶狠又肯動腦筋。隨著隊伍的擴大,竟一路高升到了準將旅長。想想這幾年經曆的悲慘離奇,真是如在夢中。


    接到師長的命令,一路上黃楊醞釀了不少可稱之為“惡毒”的點子。雖然這和他迄今為止所讀的聖賢書完全不能兼容,卻頗得李雪鱗讚許,兩人有些臭味相投。隻是他說話改不了文縐縐的習慣,“粗鄙無文”的師長為此不知皺過多少次眉頭。


    “王隊長,你提到過蘇合人都愛在河邊紮營?”


    王九郎點點頭,很奇怪這個旅長為何問如此常識性的問題:“遼東河網密布,河川能給大軍提供飲水。而且有了河流阻擋,至少可以不必擔心一個方向的敵人來襲。在蘇合人看來,這種跑不得馬的地方就算是天塹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黃楊使壞時眯眼睛的動作也是不自覺地模仿了師長,“王隊長,你可能推測他們下一次紮營是在哪兒?”


    王九郎走到畫在羊皮上的地圖前,用手指反複比了比,又仔細看了下標注的河流走向,很肯定地指著一處道:


    “我推測是在這裏。根據這些天的觀察,他們每日行軍距離基本相等。為了第二天渡河方便,也不會選擇河麵太寬、水流太急的地方。綜合判斷應,當是在這條無名河的上遊處。”


    “王隊長果然名不虛傳,英雄所見略同!”黃楊撫掌大笑,“如此,黃某就能放心送上大禮了。”


    “哦?旅長您準備了什麽好東西?又是師長鼓搗出來的新玩藝兒?”王九郎非常熱衷於替師長在實戰中檢驗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一聽黃楊這麽說,胃口被吊了起來。


    “禮物不是師長準備,想法卻是親授。王隊長想要一觀?這倒也無妨。隻是此物頗為陰損,見之不祥。”


    黃楊一副神秘兮兮,賊忒兮兮的樣子,又聽得是李雪鱗出的主意,王九郎哪裏肯依。軟磨硬泡之下,總算被答應去看看。


    “王隊長,不是危言聳聽,若是你倒了胃口可別怪黃某沒提醒過你。”


    王九郎不聽他囉嗦,催著親兵帶他去了堆放“禮物”的地方。


    他這一整天果然沒能吃得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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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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