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各位按照名牌就坐。王爺,費大人,二位請坐在前排。謝謝。”


    在一位穿著整潔筆挺軍裝的年輕人引導下,眾人魚貫走到幾排長桌前,對著寫有自己姓名的紙片坐下。費泗作為一個走著典型官僚升遷道路的士子是看不大起小兵的。齊楚在燕州待了那麽久,他也隻知道肩上有銀星的相當於大夏校尉,金星就是將軍。如果隻是黯淡的紅銅,那品級就更低了。這個有點麵熟的年輕人肩上隻有兩顆銅星,難怪做著打雜的活。


    費泗忽然想起了年輕人似曾相識的原因。一時間他忘了李雪鱗就在邊上,忍不住驚叫起來:


    “你是遼州胡大人的公子!對,沒錯,你小時候跟著胡大人赴任時途徑燕州,我見過你!”


    青年軍官溫和地笑著,但一個“請”的手勢幹脆有力,不容拒絕:


    “費大人好記性。不過要敘舊,等儀式結束後由小侄做東,請費大人喝上兩杯。現在請按照既定流程進行,謝謝。”


    “這……啊,好好……不對,等等!胡家書香門第,令尊尤其厭惡殺伐,你怎麽能從軍!”


    “父親是父親,我是我。我的人生由我自己來決定。”胡泊不經意地看了李雪鱗一眼,渤海王像似沒聽到般正和後排觀禮席上的大夏官員和番邦使節打招呼。


    “當初參軍時家父也反對過,不過反對歸反對,家父最後也穿上了軍裝。好了,費大人,時間不等人。有話我們以後再說,請入座,謝謝!”


    費泗滿肚子疑慮地坐下,看著胡泊又去招呼其他賓客。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正值叛逆期,他這個過來人倒也不是一點都不能理解。但他怎麽也不敢想象文縐縐的胡芝杭穿那身黑皮子會是什麽樣。有道是士可殺不可辱。如果是被李雪鱗強迫,以胡芝杭倔強的性格恐怕連尋死都有可能。可要說是狀元公主動妥協,又實在太聳人聽聞。


    李雪鱗和費泗兩人並排坐著的桌子很寬大,正中間的一個木底座上交叉插著赤龍淩空旗和一麵赤底金龍旗——大夏尚赤,李雪鱗便代為設計了一麵國旗臨時用用。兩人右手邊放著一摞封麵包著蜀錦的文件,共有十二本一式兩份的《燕州管理權移交協議與執行細則》。除了協議本身,還包括移交物品和檔案清單、各部門交接程序等一係列附件。李雪鱗原本還擔心這種敏感的政治文件會在製訂時陷入無休止的扯皮,結果卻意外地順利。不出一天工夫全部定稿,而且大夏方麵一字未改。


    曾參與了談判的費泗一見桌上這些東西,就忍不住撇了撇嘴。當初遼東方麵送來文件的初稿時他還嚇了一跳,以為是什麽節外生枝的要求,甚至有可能是見不得人的信函。一見之下卻哭笑不得。說是商議移交細節,通篇竟沒有一個字能和禮儀扯得上關係。費泗好幾次都有衝動想給來談判的軍官們上上課,教他們點最最基本的古禮常識。比如祝辭要怎麽寫、禮器要用哪些、儀式的順序又要怎樣才能合乎禮數和綱常。好在他是個聰明人,一見對方的樣子就知道這麽做隻會變成對牛彈琴。牛聽不聽得懂根本無關大局,彈琴者的心情倒會被弄得一塌糊塗。


    因此在費泗的概念中,這種以“一二三四”、“甲乙丙丁”起頭,每一條都幹巴得像是脫過水,既沒有平仄也沒有修辭的文件,不過是蠻夷們文化低,為了好記才弄出來的東東。偏偏蠻夷們還小肚雞腸,怕皇帝的金口玉言不作數還是怎的,要他這個朝廷命官簽字畫押才成。簽就簽吧,反正聖旨也下過了,這燕州城早就是渤海王的地頭。


    坐在觀禮席最後排的冷鋼見李雪鱗正翻開文件逐條確認內容,而費泗卻沒事人似的在一旁悠哉,忍不住對錢雄道:“他們知不知道簽字意味著什麽?這裏頭要是份賣身契那個官也照簽?”


    “刑不上大夫,聽說過沒?就算真是賣身契,簽了也不能拿他怎麽樣。你讓司令官拿著契約去皇帝麵前打官司?人家是吃準了,不怕。”


    “這裏頭賣的可不是身,是城,不是更要命?”


    “你以為天底下有多少人做事像司令官那樣一板一眼的?他和高麗、扶桑做生意,事先都要白紙黑字寫明白,大家都照規矩來。可對著皇帝你上哪兒講規矩去?冷老弟,司令官這是做給咱們和老百姓看。”


    “……不對啊,師長,對著皇帝也能講規矩。隻要……”


    錢雄瞪了他一眼:“嫌命長?在軍營裏隨你說,沒人來管。這兒是什麽地方,前麵那些是什麽人?你敢把下半句說出來,連司令官都饒不了你!”


    李雪鱗軍隊裏的漢人大多是半胡化的邊民。勢力逐漸收縮的大夏不能給他們提供保護,而突然興起的黑狼王卻讓他們嚐到了恃強淩弱的滋味。比較之下,那個不知高矮胖瘦的真龍天子遠沒有掛四顆金星的上將司令官來得實在。因此平日裏大家沒少開夠得上抄家滅門的玩笑。反正李雪鱗對此都是選擇性失明,從不會追究。


    但在這種場合,李雪鱗必須給足大夏官員,特別是遠在京城的皇帝麵子。儀式的司禮官胡泊好不容易將幾個不滿座次的官員安撫了,回到主席台邊,桌上的小日晷已經堪堪指向午時正。


    等指針的影子和刻度上紅線重合,胡泊上前一步,朗聲宣布:


    “燕州移交儀式正式開始!全體朝向南方,跪叩吾皇聖安!”


    聽到這句話,原本還在談笑風生的大夏官員們像是被合上了開關,立刻閉嘴,整整袍服,向著南方恭恭敬敬跪下。行大禮。主席台和觀禮台設計時都預留了足夠的空間。隻不過這樣一來所有人都隱身於桌子後麵,看起來好像整個儀式區眨眼間沒了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聽著耳邊那些貌似發自肺腑,感情之豐富能讓三公一母和新華社播音員汗顏的稱頌聲,李雪鱗心裏沒來由地一陣反感。假,太假了!或許一部分正和他一樣三跪九叩的官員們是出於真心,希望皇權永固。但這種明顯扭曲了他概念中正常人格的口號實在讓人很不舒服。


    如果有朝一日他們是對著我這麽喊“萬歲”呢?


    唔……好象不是什麽能讓人感到心情舒暢的場景,李雪鱗心道。他更希望別人看到他時微微鞠躬,或者敬個軍禮,以貨真價實的尊敬叫一聲“您好,長官”。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雪鱗磕完最後一個頭,站起身,第一件事是撣去膝上的塵土。


    盡管鋪地的木板一早就被擦得比飯桌還幹淨。


    眾人屁股剛碰到椅子,胡泊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全體起立!升國旗,唱國歌!”


    這下是儀式區所有黑衣軍人們條件反射般地彈了起來,雙手貼褲縫,站得筆直。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萬裏征程朔風飛揚。


    背負著華夏的興亡,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根據《我們的隊伍向太陽》三度修改的歌曲隨著赤龍淩空旗緩緩上升而被唱響。不僅是儀式區的軍人們,內場巡邏的士兵一聽到歌聲,立刻麵向旗幟舉手敬禮,注視著國旗升上杉木旗杆的頂端。


    倒是大夏官員們傻了眼。有人猶豫著站起,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會唱這首類似胡族民歌的曲子,於是又猶豫著坐下。更多的人則是坐在原位,莫名其妙地看著由渤海王領頭,十來個據說是將軍品級的蠻人以吼代唱。這算什麽?集體唱大戲?蠻夷果然是蠻夷。漢人和蠻夷待得久了也一樣被傳染。


    “哎,哎,瞧見沒有,那個穿黃袍就是渤海王爺!別擠!擠什麽呀……”


    場外的老百姓可沒想那麽多。他們就是來看個新鮮。王爺,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中國人向來喜歡雜燴,而且從做菜衍生到許多事情,概莫能外。政治人物也不可避免地被扔進神仙無數的道教裏鍍金。文官當得好是文曲星下凡,武官當得好是武曲星下凡,那從無名小卒成為王爺的還不得是某帝君來人間出差?也難怪有些上了年紀的民婦遠遠看到王爺打扮的李雪鱗,立刻跪下念念有詞。念的居然是“阿彌陀佛”。


    “咦?怎麽唱起曲子來了?連王爺都站著一起在唱!稀奇稀奇真稀奇。這渤海王爺,做什麽事都讓人想不透。”


    “什麽曲子?怎麽聽都沒聽過,調也怪得很。”


    “哎,你這就不懂了。知道渤海王爺自稱什麽來著?天可汗!‘可汗’,明白沒?八成是哪個胡族的曲子。王爺要讓胡人聽他的,總不見得說官話吧?聽說那些蠻胡喜歡唱歌來說事,這多半就是了。”


    “那他們就像是對著旗子念祝辭?確實稀奇!喲,旗子到頭了他們就坐下。我說的沒錯吧。”


    看到李雪鱗坐下,費泗才發覺自己做了很失禮的事——能讓王爺站起來的場合,他這小小刺史居然大咧咧地坐著不動,怎麽都說不過去。


    好在胡泊及時給他解了圍:“現在請王爺、費大人簽署《移交協議》。”


    雖然被告知過整個流程,心中早有準備,突然響起的音樂還是讓費泗嚇了一跳。那是位於儀式區高台前方的軍樂隊在演奏。費泗聽不懂曲子,但也覺得調子是怪了點,卻挺雄壯,甚至可以說……好聽?


    不不不,絕不能有這個想法!


    費泗強迫自己對馬頭琴、短蕭、皮鼓演奏的《歌唱祖國》充耳不聞,拿過一本協議,翻開,接過工作人員遞上的毛筆。他先是用正楷工工整整寫了名字,想想不妥,又在前頭添了官位,實授加散階有五六個,將簽名欄的空擋擠得一點不剩。看著差不多了,他滿意地點點頭。正要放到一邊,卻被胡泊擋住了:


    “費大人,請用印。這是正式文件,需要蓋印才有效。”


    費泗轉過頭,見李雪鱗用一杆……雁翎?


    他揉揉眼睛。再瞪大了看,沒錯,是雁翎!渤海王右手拿著片大雁的硬翎,在小瓶子裏蘸一點墨水,唰唰唰極快速地簽下三個連筆字,然後左手金印“啪”一蓋,大功告成。人家眨眼間就寫了三本,費泗麵前卻隻有孤零零的一份“完整簽名版”。


    於是從第二本開始,費泗在名字前隻寫實授的官銜,散階都省了。但李雪鱗仍比他快得多。


    燕州刺史一狠心,實授也去了,就寫自己的大名。但還是比不過李雪鱗。眼看人家快要簽完了,到時候就剩他一個傻傻地練字?於是第三本開始,費泗的名字變成了龍飛鳳舞的草書。還好“北地第一才子”對書法頗有造詣,一手行草在倉促中也寫得有模有樣。在後世還有人煞有介事地評論說:《燕州戶籍資料移交細則》副本上的簽名尤為出彩。濕燥得當,頗有懷素遺風。


    穿著中式王袍,用著歐式羽毛筆的李雪鱗見費泗在這正月初一的寒風中居然額頭上汗都冒了出來。他掃了眼桌子,知道問題出在了哪兒。於是簽最後兩本時有意放慢了速度,終於和費泗同時擱筆。


    李雪鱗離開椅子,捧起副本交給費泗。見刺史還在茫然,胡泊立刻幫著把夏帝國方麵的文件整理成兩份,示意費泗拿一半和李雪鱗交換,雙方共同存有對方簽字的文本。


    這事怎麽越來越不對味了?好似商賈做生意立字據般。粗鄙,粗鄙不文啊!


    費泗忍著心中不快,與李雪鱗一樣麵帶微笑交換了協議。但隨即又犯起了迷糊——李雪鱗向他伸出右手,像是在要什麽東西。奇怪,事先的說明裏沒提到有這一茬啊!慢著慢著,考慮到渤海王的一貫作風……


    費泗急中生智,飛馳的腦筋做了個漂移,轉過一百八十度發卡彎。他取下掛在頸中的刺史官印,笑著塞在李雪鱗手中。


    渤海王在他摘印時很明顯地楞了一下,隨即是尷尬的苦笑。但為了不讓費泗在他自然而然的動作前出醜,還是很配合地將手掌翻轉九十度,朝上攤開。任由對方將銅印給他。


    給了印,也就等於辭官不幹了。費泗瀟灑地一轉身,手背在後頭,慢慢走出場子。頗有點出世的味道。倒是李雪鱗和胡泊懵了。好在年輕人有急智,忙宣布:“簽字儀式結束,請各位大人、長官稍事休息。主席台上的這柱香燃完後開始閱兵式。”


    說完,忙去追費泗了。


    之後貶損李雪鱗的傳聞中就多出一條“逼人太甚,公然索要命官印信”。李雪鱗向來不在意別人的評價,唯獨對這項指控從不肯妥協。但直到握手禮流行後,這條八卦仍然被人風傳。隻不過從時政版換到了娛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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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老規矩,奉送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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