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習慣了就好”這件事上,費泗第一次領教了李雪鱗輕描淡寫的功力。這哪能習慣啊!牆上掛的拓撲圖上有一多半名詞是他從沒聽說過的職位。諸如國務院總理大臣、副總理大臣,這些還可推測是如同國丞一般的角色,或者可比為朝廷的中書令。但渤海王卻異想天開地將戶部的職能拆分為民政部和財政部,將刑部和大理寺改為最高法院和最高檢察院,從禮部中割離出個文教部。其餘的兵、吏、工雖然職責沒怎麽變,名稱已經換了一個,在新設立的十多個部、廳、局中顯得不再像以前那麽起眼。


    費泗仔細聽了李雪鱗的講解,搖搖頭:“王爺,您這財政部就類似於太府寺,最高法院就是大理寺。這些現成的都有了,何必改個名。沒得讓朝廷抓住把柄。”


    “我這麽做自然有理由——”


    費泗做出洗耳恭聽狀,李雪鱗的回答卻讓他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說起來很簡單:大夏的職能劃分我不了解也不熟悉。那就幹脆套用我了解的那些東西。”


    費泗立刻有了後悔的念頭。說到底,蠻夷就是蠻夷啊!這一個個名字稀奇古怪的什麽工業部、內政部、國家安全部、公安部、海關總署,等等等等……哪一個能對應到三代之治的?大司農就大司農罷了,非得叫什麽——農業部部長、財政部部長?聽聽,多沒文化!照這麽說,管一個局的叫局長,管一個院的叫院長,那管一國的怎麽不叫“國長”?


    李雪鱗早就料到會遇上這種反應。隨意地擺擺手:“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管理這個國家,自然凡事要讓我覺得舒服才行,費先生你盡快習慣吧。可別到崗後找不著北。說到底,名字是虛的,權力和義務是實的。你該操心的不是機構和職位設置。”


    費泗勉強點點頭,道:“敢問王爺,這國務院副總理和渤海郡總督……”


    “國務院是統領各部、廳、局的中央行政機構,簡單地說,比你們的尚書省高半級。對於普通的事務有決定權。我一般不會介入國務院的運作,除非出現特殊情況。國務院總理大臣直接對我負責,副總理有多位,主管分配給各自的一攤事,協助總理大臣與各部、廳、局,以及地方行政機構之間的協調。比如說你去做副總理的話,我就準備讓你具體負責民政和文教方麵。”


    這倒新鮮。渤海王直接講明了會讓總理大臣署理國務,聽起來權位還不小。


    “那……渤海郡又是如何劃分?大夏不設郡,隻有府、州、路。”


    “問得好。現在我治下分為三個……不,四個地方上的最高行政區劃,管理者都稱為總督。一個是萬邦府,不久要改名為萬邦郡了,但首府仍是貝加爾湖邊的萬邦府。對了,貝加爾湖,你們叫北海,我給了個名字叫碧海湖。你最好記一下。萬邦郡轄地為大興安嶺以西,長城以北,總督是原遼州刺史胡芝杭。還有一個是遼郡。轄地為大興安嶺以東,長城以北,首府遼州,總督暫時空缺,由我代理。另一個是海參崴軍港,總督沈鐵塔,也就是我的達漢中將。然後就是你的渤海郡。我目前所有長城以南的屬地都劃歸渤海郡,首府燕州,總督暫定是你,費泗。”


    費泗倒抽一口冷氣。天!這樣一來,渤海郡總總包括了二十一個州,相當於大夏兩三個路的麵積和人口總和!這個封疆大吏可真不是一般的位高權重。這該有三品?不,至少兩品了!再說得誇張點,渤海郡總督才是實質上的渤海王。


    李雪鱗很設身處地地向費泗提個醒:“不過我要有言在先,費先生。第一,我這兒不設品級。沒錯,不用瞪眼,你聽得很明白——在我這兒不設品級!因為在我的治下,行政、律法、軍事是不怎麽相交的獨立分支,我不想弄得軍長比總督矮一頭,相反的情況也同樣不能接受。第二,你這個總督隻管行政。我不要你做什麽青天大老爺,這不是你的職責範圍,而是有各級法院和檢察院負責。你隻需要完成我的施政任務,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就行。在地方上,你就相當於這個郡的總理大臣。自然會有副手和那些部、廳的下級機構協助你工作,分管各個方麵。很簡單,是不是?”


    費泗機械地點點頭,隨即趕緊搖頭。有詐!這絕對有詐!哪有那麽輕鬆的活——工作由副職協助,隻管發號施令就行。就算有,這麽多跟著李雪鱗打仗的將軍,要論好處也輪不到他這個後來者。


    已經進入麵試官角色的李雪鱗會錯了意,很體貼地補充道:


    “當然,當然,還有待遇問題。我總不能讓你喝西北風對不對。我這兒萬事草創,財政壓力也很重,就先開你月薪十兩白銀,每年拿十四個月的薪水,以後看情況再漲一漲。這已經相當於普通百姓收入的二十倍了,對基尼係數不怎麽有利……另外由財政撥款提供公務馬車和總督官邸,以及必要的服務和安全人員。我想想……對了,還有免費的醫療福利和退休金。零零總總加起來相當於每年兩百兩銀子的生活水平。不過嘛,我還是得醜話說在前頭。費先生,這每年的一百四十兩工資和額外福利都是幹貨。你拿了這份薪水,就絕、對、不能吃拿卡要,或者貪汙截留。我養著內政部和國安部可不是白吃飯的。一旦被查出來,處罰之重不會讓你有膽量,更不會有機會犯第二次錯誤。千萬不要拿生命去冒險。這是我的忠告,費先生。”


    “呃……呃……這個,在下……小人理會得,理會得。”


    “希望你真的能明白,費先生。不要心存僥幸。你們這些官員在拿著高額薪水的同時必須接受監督。每年我都會有人來查賬。萬一出現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直接以貪汙論處。順便提一句。雖然我這兒還沒有詳細的法律條款,但貪汙罪的處決標準初定是五十兩白銀。另外如果不明財產超過二十兩白銀,恭喜你,你可以由國家出資去軍馬場或者礦山做一次為期二十年的單程旅行。你的人生還剩下幾個二十年,費先生?”


    “呃……呃……”費泗汗水滾滾而下。李雪鱗這話決不是開玩笑,從冷若冰霜的語氣中就能聽得出來。一年一百四十兩銀子,表麵工資遠遠高於大夏官員了。問題是為了這點錢就把所有灰色收入都買斷,也實在虧得很。不說高官,一些有權在手的小吏每年都能上千兩白銀地入袋,到頭來這轄地廣大的總督反而過得緊巴巴。


    當然從另一方麵來說,如果這種做法能貫徹到每一個官員,清平盛世指日可待。不過這怎麽可能呢。費泗所了解的曆史中還沒有哪朝哪代能杜絕貪汙的,區別隻是大小而已。


    以李雪鱗的所了解的曆史中同樣沒有根絕的方法。西方國家看似清明,最大的原因是普遍富裕,其次是政治獻金等合法化腐敗,最後才是被某些人津津樂道的“覺悟高、素質好、月亮圓”。


    但是總不見得貪汙不能根除就不去想辦法杜絕。否則法院、監獄、警察都可以統統解散回家了。按此邏輯,弱國也不用保留軍隊,反正打不過。


    李雪鱗和紅朝太祖的最大區別在於,他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很實際。詩人般的浪漫主義情懷和他基本無緣。反正這玩意兒對於治國來說毒性之強更甚於氰化鉀,而且絕大多數詩人腦子都不怎麽正常。


    所以他話說得嚇人,也本著懲前毖後的原則設立監督機製。卻壓根不準備弄得像肅反那樣人人自危。何必呢。客觀來說,官員這個東西既不該是值得下跪的青天大老爺,也不是需要口誅筆伐的貪腐溫床,隻是個能給某些具備專業能力的人提供一份薪水的就業崗位罷了。過分神聖化和妖魔化都隻會映射出反效果。


    “那麽,費先生,現在請告訴我你的決定。是做總督,還是做副總理大臣?”


    按理說總督這種外放官員油水大,可聽李雪鱗的意思反而被盯得很緊。副總理大臣倒是位列中樞,近水樓台先得月……可是,可是這個渤海王如此較真,離得近了真是好事?


    費泗想了半天,把心一橫:


    “那……那小人卻之不恭,就恬居渤海郡總督一職,供王爺驅策。”


    “很好,費先生。事不宜遲,委任狀我待會兒就簽給你。等等,這渤海郡總督是我自己弄出來的官職。為了方便你和朝廷那兒對接,我會去討個相應的官位來。記得應該是……渤海路宣政使?”


    見費泗點點頭,李雪鱗揮揮手,像是趕開蒼蠅般把拗口的大夏官位從暫存中抹去:“我這兒效率優先。你一邊熟悉工作,一邊就得著手做上任頭一件事——其實也沒什麽難的。我需要做一次國內的人口普查。截止到今年三月初一,我要看到這渤海郡內所有常住居民的詳細名單。這也是為你好,費先生。我們都是接手從沒接觸過的工作,如果不了解具體情況怎麽行。對不對?有了民政部收集的人口資料,配合國土資源部整理出的耕地分布情況,我們才有走出第一步的基礎。”


    “這……各州府都存有戶籍卷冊,是否可以……”


    “那種玩意兒你也信?”李雪鱗不屑地哼了一聲,“記住,我要的是事實,經得起反複查證的事實!在我麵前別玩紙麵文章,行不通。也別靠想當然來施政。這些事……算了,一時三刻說不明白。這樣,你把燕州城的工作交待一下,跟我回一次遼州。不用怕,不是拿你去興師問罪。我打算在遼州開個新政府……渤海郡國主要官員的工作會議。我們近期的財政政策、產業扶持方向、基本法律的完善、政府職能的明確……老天,想想就頭疼!”


    李雪鱗煩躁地來回踱了幾步,看向費泗和那張政府組織結構圖的目光很是無奈:


    “……可怕的係統工程!我早該安心當一輩子軍閥,幹嘛非得做吃力不討好的政改!啊,我的總理大臣!我的俾斯麥,我的黎賽留、我的周恩來在哪裏!如果沒人來出任總理,我或者這個國家,不出三年總有一方會完蛋……”


    費泗驚訝地看到以誇張的手勢慷慨激昂的李雪鱗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不,如果他能來的話……不,是‘他們’能來的話……看來這場南北戰爭竟然會先於軍事和經濟的交鋒之前,在如此奇妙的領域以如此奇妙的方式展開……”


    費泗本能地感到李雪鱗看向他的眼神有點不對勁。渤海王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


    “費先生,你和晉王爺共事這麽久,私交應該不錯吧?”


    “呃……呃……王爺說的可是越國公?這……”費泗下意識地環望一圈,壓低聲音,“王爺,這事少說為妙。越國公這一劫說起來牽扯甚廣……”


    “你不妨直說——晉王爺是代我受過。越國公?嘿,好小氣的封爵,稀罕嘛。我補償他的可要多得多——費先生,你最近多給王爺寫幾封信,按實說,就寫我這兒萬事開頭難,正虛位以待他來幫襯。以前他在大夏做什麽,在我這兒就做什麽。上不封頂!所有信件交給大夏的驛馬去送。”


    費泗嚇得背上透濕:“王爺!您這豈不是把越國公往死路上逼!”


    “錯!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也是晉王爺生還的唯一機會!再給朝中那些人半年時間,你就等著收晉王的訃告吧。當然死因肯定不外乎病死、摔死、溺死,絕不會說是被毒死或刺死。”


    李雪鱗的壞笑還沒結束,屈一根手指數一個人的名字:“還有鄭太師、胡令公、禁軍的胡將軍……總之你有那麽些關係的人都別拉下。人情冷暖,多寫信問候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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